一九七五年,清明节刚过,丰先生从上海坐火车到海宁长安站,然后转乘一只挂机船,回到石门湾乡下的南圣浜。丰先生的妹妹雪雪和村里的男女老少,黑压压的一大片,候在村口的河浜岸上,迎候着这位家乡的儿子。
七十八岁的丰先生,银须飘飘,由女儿阿先等人搀扶着,从挂机船中跨上埠头,一步步踏上岸去。岸上一个踮着一双小脚的老妇人,正是先生的胞妹雪雪。雪雪颤悠悠地迎上几步,一把扶住丰先生:“慈阿哥,你终于来了!”
“啊呀,雪雪,你怎么也来埠头接我,当我大客人啦!”
乡亲们纷纷上前向丰先生问候,大一辈的称他“娘舅”,小的叫他“舅公爷”。
丰先生已有三十年没回故乡了,如今得愿以偿,丰先生自然十分开心,笑脸上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边走边向乡亲们挥手招呼:“阿呀,大家当我大客人啦!当我大客人啦!”喜悦的乡情注满了老人心田。
来到雪雪家里,丰先生喝了几口红茶,便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幅条幅,是他亲书的唐人贺知章的七绝诗《回乡偶书》,亲自贴在床对面的白石灰墙上。丰先生用双手捋平条幅,又后退几步,端详了一番,轻声朗诵起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当时丰先生虽然还戴着“帽”,但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来看他了,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也来看他了。就连邻近村上的乡亲和崇福镇的一些书画爱好者也专程来看他。看客挤满了一厢屋,门外也挤满了人,真比农村看新娘子还热闹。丰先生风趣地朝大家笑道:“娘舅好比是新娘子了!”
家乡的乡亲乡情,使年逾古稀的丰先生返回了童心,他让外甥女扶了他去田畈里踏青,走在田塍上,听着清明刚过的秧田里的田鸡咯咯地叫,丰先生不由随口吟出孩提时代的家乡儿歌:“花麻田鸡咯乐乐,尼姑养个白囡囡。和尚拿蛋汤,尼姑朝里床。尼姑留夜饭,和尚一走当!”
望着满田的青蚕豆,丰先生弯下腰摘下一荚,剥开刀形的壳,把胖乎乎青脆脆的嫩蚕豆塞进嘴里,一股苦涩涩的味缠住先生的舌头。丰先生笑道:“记得小时候吃青蚕豆,滋味也是这样,味道一点儿没变,一点儿没变!”
丰先生最喜欢吃儿时吃过的青蚕豆,也嗜好绍兴黄酒。当时清明虽过了,但蚕豆还嫩还小。雪雪知道慈阿哥的嗜好口味,便让几个男孩儿去朝南的田边地角,搜寻采摘一些来,再一荚荚儿剥开,用咸菜菜油一炒,翠绿翠绿的一盘。丰先生喝上一口绍兴黄酒,挟一粒青蚕豆,吃得有滋有味。
丰先生在南圣浜住了十天,把从上海带来的十多幅字画分送给求字画的乡亲,但因求字画的人多,他便让外甥将姓名记下来,准备回上海后补了寄来。道:“爱我字画的人,是看得起我。人家不讨,我是不先送的,因不知人家喜欢不喜欢。”
在故乡住的十天,是丰先生人生旅途上最欢乐的一段时间,他和乡亲们谈古说今,还戏填了一首《浣溪沙》:
饮酒看书四十秋,功名富贵不须求,粗茶淡饭岁悠悠。
彩笔昔曾描浊世,白头今又译“红楼”,时人将谓老风流。
这首词,也真可谓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了。
临别时,乡亲们约丰先生明年再来,丰先生高兴地回答:“我一定会再来看大家的!”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家乡之行,竟成了丰先生和家乡人民的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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