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才子丰子恺-胡须的故事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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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叶圣陶先生曾赞扬丰先生的胡须;风神潇洒。

    说起丰先生的胡须,趣闻颇多。一九三〇正月初五,丰先生的母亲,这位饱经患难、身兼慈母严父的钟芸芳夫人下世,给丰先生带来无与伦比的悲痛。原来,丰先生早年丧父,遗下孤儿寡母,家境艰难,生活的重担全靠母亲钟氏夫人挑着。丰先生曾在纪念母亲的文章中深情地写道:“她是我的母亲,同时又是我的父亲。她以一身任严父兼慈母之职而训诲我抚育我……”为了对这位培养他成才的母亲的永远怀念,丰先生从此便蓄须不剃了。

    丰先生蓄须时,年仅三十三岁,他蓄须,实际上也是不辜负母亲的期望立志于事业,看出丰先生不流于时俗的清高风骨和有节气的知识分子的志趣和情操。

    抗战开始后,丰先生全家避乱桂林等地,当时江苏、浙江、上海的报纸屡屡报道丰先生的行止。其中浙江某报曾标题曰;《丰子恺割须抗战》。又有一报,说某记者亲在开化县城见丰先生“长须尽去”。上海某报也报道丰先生“一根不留”。无锡某报又道:“剃个干净”。

    有一次丰先生的小儿新枚用小手扯住先生的胡须,丰先生笑道:“我的胡须乃报纸的题材,国人所瞩目,小儿岂能乱弄乱拔!”为清众人视听,他特地照了像,分寄各地向他索稿的报纸杂志,以说明他的胡须尚存。他曾正色说过:“看人家梅兰芳,为了抗战还特意留须明志,我岂肯轻易去须!”

    文革时,上海忽有一消息四散,说“丰子恺自杀了”。其实,在批斗时,红卫兵把丰先生的胡须剪掉了一截。丰先生回到家,照旧呼夫人道:“备酒来!”夫人徐力民一见丈夫心爱的胡须被剪,怕他经受不住,边为他斟酒边安慰他,丰先生大笑道:“这有什么要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借了唐人白居易的诗安慰夫人,夫妻竟相视大笑。

    十三

    丰先生的名望;自然引起了不少喜好卖弄风雅的官僚绅士们的兴趣。这天,丰先生正在睡午觉。走进一个人来,向正在前院晾衣服的女佣红英打听:“大嫂,主人在家吗?”

    “先生这会儿正在睡午觉,请问有什么事?”

    “就说一小时后毛县长要来拜访!”

    “县长大人要来,我一定转告。”红英答。

    来人走后,红英不知怎样才好。她想尽快转告先生,可又不忍上楼叫醒他。这时先生的女儿林先正好跑过来,红英便让林先去叫醒爸爸。

    林先噔噔噔几步就上了二楼,这时丰先生恰好醒来,正准备下床。“爸爸,爸爸,红英阿姨让我告诉您,一会儿县长要来见您!”

    “毛皋坤要来?上回他差人来索画,被我顶了回去,今天竟亲自找上门来了!”丰先生想,若要让他见这些只知盘剥百姓的贪官,简直比看到苍蝇还恶心。他灵机一动,对林先说:“林先,爸爸今天头痛,想再睡一会,我写一张纸条,你去贴在大门上。贴上后就把大门关上!”

    林先一听让她去贴纸条,觉得挺好玩,就迫不及待地催爸爸快写。

    丰先生取出一张纸,截下一小条,用毛笔写道:“子恺有恙,谢绝访客!”

    林先接过纸条就往楼下跑。丰先生望着女儿蹦跳而去的背影,便把鞋一脱,又钻到被里去了,还自言自语道:“好吧,感谢县长大人赐恩,让我再好好睡一觉!”

    十四

    三十年代,石门一带赌博盛行,几乎男女老少都会打麻将。地方当局表面上虽大喊“禁赌”,但暗地里个个都是麻将桌上的“宿将”,时常鏖战通宵,于是,一些地痞“白相人”便趁机摆开赌桌,开起赌场,正大光明地抽起“头钿”采。一时间,地方上赌博成风,一片乌烟瘴气。

    丰先生自小对赌博就深恶痛绝,他见一些人因赌博而不务正业,以致典妻鬻子,弄得家破人亡,而当局政府又“禁”而不“止”,心里很焦急。这年春节,邻居一些小孩到缘缘堂来玩,和丰先生的儿女华瞻、陈宝他们谈论起打麻将。谁知丰先生竟拿出几包铜板来(每包为一百枚),分给每个小孩一包,说:“今年春节,我家提供场地,你们大家来打麻将,到正月十五为止。但不管谁‘和’了,我可要‘抽头钿’,每次一枚铜板。”

    孩子们听了,虽然怀疑,想丰先生怎会支持赌博,但每人一包铜板毕竟是真的,于是大家兴高彩烈,每天都到缘缘堂打麻将。无论是谁赢了牌,一“和”倒,就往丰先生预先置好的匣子里投入一枚铜板。丰先生有时来了兴致,也会放下书笔,来到麻将桌旁,笑眯眯地站一会儿。

    正月十五这一天,丰先生等孩子们一到齐,就问大家:“你们麻将打了半个月,看看谁赢得最多?”

    几个孩子有的早已把一包铜板输得精光,几个打牌“门槛精”的,也只剩下六七十个了。

    “到底是谁赢了?”孩子们纳闷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赢的铜板都到哪儿去了?”

    这时丰先生哈哈一笑,捧出那个木匣子说:“你们的铜板,大都在我的木匣子里啦!”

    到这时,孩子们才恍然大悟:不管谁输谁赢,到最后,铜板都被“抽头钿”的拿去啦!

    十五

    丰先生在杭州时,曾遇上两次画展,他都有画参加展出。

    第一次是浙江美术协会办画展。美协秘书郑万桥得知丰先生在杭州,便找到丰先生家中,求丰先生拿几幅画出来参展:“鄙会盼望多时了,要是先生能参加,定会使画展大大增色……”

    丰先生看郑万桥一番诚意,便道:“郑先生既然专门寻来,我就提供两幅画吧。但画展结束后,要把画归还。郑先生你看怎么样?”

    郑万桥见丰先生答应参展,当下一口允应。

    然而,当画展结束半个月后,那郑万桥却没有把那两幅画还来。丰先生心中纳闷儿,但又不好意思上门去讨。又过了几天,郑万桥来了。原来,画展结束前两天,画展的工作人员发现一幅画失踪了,而被盗的这幅画,偏偏是丰先生参展的两幅中的一幅。

    丰先生听了大笑道:“怪不得画展结束二十多天了,你才来,原来在抓贼啊!”他见郑万桥一脸窘态,吱慰道,“算了,既然被偷了,你也别为难,我不索赔就是了!”

    三个月后,丰先生家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人姓林,叫林福根,是省民众教育馆的职员,他是奉命为该馆举办的画展来向丰先生索画的。因为有了前次的教训,丰先生仍只提供两幅。

    谁知,画展举办期间,又是惟独丰先生的两幅画中又被偷去了一幅,弄得主办者十分难堪。

    丰先生得到消息,不由又惊又喜,惊喜之际又未免先出些感慨:想不到我随手涂抹的几幅画,竟会得到如此众多人的喜爱!但这偷画人又够可怜的,既要担着被抓获的危险,而画偷去后又不敢挂出来,长此下去,其精神上不是太受折磨了吗?丰先生不由为那位偷画者生出一丝同情之心来,说什么也得帮助他解除后顾之忧啊!他沉吟了一会儿,便给《杭州日报》写了一则简单的启事:

    近来吾在杭城两次参加画展,有观者发宠爱之心,将拙作偷走两幅。吾认为,偷画与偷书偷花同,非寻常扒手贪污等可比。既然有人不惜辛苦,不怕风险,那定是知己!今特借报纸一角,公开召请窃画人来舍下和谈,并愿为补题落款。

    静江路八十五号丰子恺启启事登出了,但那偷画的却始终不曾上门来。丰先生常常为之惋惜:要是那偷画的人能真正了解自己,那该多好!或许彼此还能成为好朋友呢!

    十六

    丰先生的名望在社会上越来越大。一九三六年六月,“中国文艺家协会”宣告成立,十月,代表全国各路的文化人士共二十一位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上签了字,丰子恺的名字与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叶圣陶、郑振铎、谢冰心、林语堂等并列其中。

    丰先生出了大名,由于他的画主要出自平凡的大众生活,也特别能得到民众的热爱。这又招致了越来越多的仰慕者前来索字求画。丰先生乐于慷慨待人,一般寻常百姓一有要求,他总是有求必应,甚至连缝纫铺里、浆粽摊上也贴着他的作品。

    报上常刊登评论他的文章。一天清晨,丰先生和往常一样,翻开一张上海的《新闻报》,一篇题为《丰子恺画画不要脸》的文章赫然入目,他不由大吃一惊。

    “我素来与人无冤无仇,何以对本人如此破口大骂?”他心里想着,怒不可遏地读了起来。可读着读着,他不由笑了起来:“妙!妙!太妙了!此人真是天才!”他失声叫道。

    夫人徐力民闻声从隔壁走过来,问道:“你在喊什么?”

    丰先生兴冲冲将报纸递给夫人:“你看这篇文章,是评我画的特色的,说人物的脸上大都没有眼睛鼻子,可仍惟妙惟肖。而此文的题目竟取了个‘丰子恺画画不要脸’,太有意思了!”

    徐力民接过报纸一看,也觉有趣:“谁让你画人不画眼睛的!”

    “这叫意到笔不到,作画意在笔先,只要意到,笔不妨不到,又有何妨!非但笔不妨不到,有时笔到了反而累赘呢。”

    丰先生是从不与夫人一起探讨作画问题的,但此刻见了这篇文章,竟滔滔不绝地谈起了绘画经。

    十七

    文革期间,丰先生忽然收到一封寄自故乡的信,他很感亲切,马上拆开来阅读。原来,这封信是他旧时的一个学医的名叫朱亦义的同学写给他的。信上说,朱亦义因家庭出身不好,文革初期,就给戴上了“帽子”,被下放在石门湾附近的一个公社卫生院接受改造。他们卫生院的革委会主任是个集名人字画迷,造反期间,破四旧,也被他搜罗了不少名人字画。但他自己并不收藏,而是专门转献给上司,以博取青睐。当他得知朱亦义和丰子恺是同学时,便几次找朱亦义谈话,要他找丰子恺讨一张字或者画来。

    丰先生读了朱亦义的信,心里便思吟起来,本来,他对那些“革委会主任”之类的“红人”求画是从来不允的,但他又对昔日老同学的处境很是同情。如不画,怕老同学要为此吃“苦头”,因一个戴“帽子”的人,“生”与“死”是捏在造反派手里的。这一点,丰先生是有切身体会的。于是,他决定帮老同学一把,同时也讽刺一下那个“革委会主任”的小丑行径。

    一个月后,一个大号信封经过邮局从上海寄到了石门乡下的卫生院。朱亦义收到信,尚未拆开,那革委会主任早候在旁边,看着朱亦义拆信。当看到信封中有一幅漫画时,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抢过,展开一看,画上画了一只小猫:猫屁股翘得老高,双眼滚圆,暴出凶光,仿佛一只吃人的老虎一般。

    革委会主任笑道:“果然好画,不愧名家!”忽然,他看到画面上首有两句诗,龙飞凤舞的怀素狂草,他端详好久,读出声来:“老虎屁股摸不得,小猫屁股也摸不得!”

    十八

    七十年代初,中国流行起了评价历史人物、还把历史人物分成两帮,即“法家”和“儒家”。褒扬法家,贬低儒家。闹得可谓甚嚣尘上。那时,丰先生已经挨过了频繁的批斗阶段,正在“靠边站”。他闲来无事,又不能作文画画,便成天读报纸,以消遣时光。这天,造反派组织丰先生他们学习报上的文章,当他们读完了张春桥写的一篇评价曹操的文章后,见丰先生只低头抽烟,便问道:“丰子恺、你说说,张春桥同志评价曹操的这篇文章怎么样?”

    丰先生见这篇文章把曹操捧得几乎上了天,便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揿灭了,回答那位发问的造反派道:“曹操是法家,当然好,好得很!”

    造反派见丰先生说话笼统,又追问道:“你对张春桥同志的看法怎么样?”

    丰先生望着这些成天胡闹而又无知无识的造反派,不由从心底冒出一个作弄他们一下的大胆念头,便又笑吟吟地道:“张春桥同志,当然好,好得很!他可是半个曹操呢!”

    造反派不解地问:“怎么是半个曹操?”

    丰先生解释道:“张春桥,是前半个曹操啊!”

    可那造反派却怎么也不懂,好久以后,还搞不清丰先生说张春桥是前半个曹操的意思是什么,但既然曹操是“法家”,把张春桥比作曹操,总是不错的。

    但和丰先生一块参加学习的那些文人们却都会心地笑了。他们心里清楚。原来,金圣叹批注的《三国演义》上对曹操有这样的评语:“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丰先生把张春桥比作前半个曹操,这便是漫画家给野心家画的一幅奸雄的绝妙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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