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春天的一个下午,被称为上海滩女作家“双璧”的张爱玲和苏青在张爱玲的公寓接受记者采访,作答有关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
记者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依照女人的见解,标准丈夫的条件怎样?”
苏青的回答是:“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等更好。第三,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
张爱玲的回答是:“常常听见人家说要嫁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后来嫁到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像她的理想,或是与理想相近的。看她们有些也很满意似的。所以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像苏青提出的条件,当然全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听得进去的。不过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思想塑造影响颇深。有相似家庭背景的两个人,会在无形之中被牵引,有着更契合的三观,也更容易惺惺相惜。
一九四五年,张爱玲写《我看苏青》:
至于私交,如果说她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她过于她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她比较深的缘故。那并不是因为她比较容易懂。普通认为她的个性是非常明朗的,她的话既多,又都是直说,可是她并不是一个清浅到一览无余的人。人可以不懂她好在哪里而仍旧喜欢同她做朋友,正如她的书可以有许多不大懂它的好处的读者。
苏青原名冯和仪,同张爱玲一样,出身书香门第。虽然没有张爱玲的显赫家世,但冯家在当地也是有些名望的:祖父冯丙然是举人出身,官运亨通时做过杭州副参议长;父亲冯浦是一九一四年批次庚款留美学生之一,与胡适是哥伦比亚大学校友(胡适学的是哲学,而冯浦学的是金融学)。归国之后,冯浦做了银行经理。
苏青曾回忆说:“父亲的朋友很多,差不多每晚都有应酬,母亲把我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每晚跟着他们去吃大菜,兜风。父亲常叫我喊黄伯伯张伯伯,在客人前讲故事唱歌,‘这是我家的小鹦哥呢!’父亲指着我告诉客人。”
少年时代的苏青顺风顺水,与李钦后有婚约,和他是青梅竹马。李钦后有“小爱迪生”之称,曾帮苏青辅导数学,因此同学们戏称苏青为“爱迪生太太”。据说两人曾一同出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有照片为证。也有人说两人因共同出演《孔雀东南飞》结缘定亲。后来二人结婚,苏青因为怀孕中断了在南京的学业,和丈夫移居上海。
只是生活充满着柴米油盐,罗曼蒂克过后是家长里短和不为人知的辛酸。李钦后对待妻子并不专一,同别的女子也有着暧昧关系,再加上二人略显拮据的经济状况,都是造成后来夫妻感情破裂的重要原因。苏青通过写作维持自己的生活,认识了一些朋友,其中包括赫赫有名的时任伪上海市市长的陈公博。
一九四三年,在陈公博等人的帮助下,苏青创办了杂志《天地》。彼时张爱玲已经在文坛初露头角,苏青向张爱玲致函,客客气气地连“叨于同性,希望赐稿”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张爱玲好笑之余寄了散文过去。苏青欣赏张爱玲的作品,也是为投桃报李,为张爱玲做了很多的宣传。
苏青大张爱玲六岁,二人因为家世相仿、志趣相投、同样为生计所迫将写作当成经济来源等原因,相交不错。
苏青曾在一场茶话会上说:“张女士真可以说是一个‘仙才’了,我最钦佩她,并不是瞎捧。”
张爱玲专门在写苏青的文章中说:
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
二
在《小团圆》里,张爱玲将苏青化名为“文姬”。文姬是盛九莉和邵之雍的媒人。邵之雍的原型便是胡兰成。
胡兰成一九〇六年生人,比一九二〇年出生的张爱玲大了十四岁。如果单看胡兰成的照片,会觉得这个男人眉目清秀,风度翩翩。如果用一句话形容胡兰成,大概是“在城市里靠着自己打拼站稳脚跟的乡下人”吧。“乡下人”这个词固然有点挤对的意思,却也实在。
胡兰成出生在浙江省嵊县下北乡胡村,是七个兄弟中的老六,有一个叫作蕊生的小名,因为五四运动和老师不和等原因,只上到中学四年级。之后胡兰成做过邮差、当过教师,也在燕京大学副校长室抄过文书。尽管胡兰成在燕大只待了一年,但是受益颇丰。因旁听燕大课程,提高了自己的文学素养,还结识了一些名人,如周作人、梅兰芳等。
离开燕大后的胡兰成一直处于颠沛流离之中,靠教书、写作谋生,其间妻子去世又另娶。胡兰成三十一岁那年时来运转,他同汪精卫一派搭上了关系,替汪精卫制造舆论,成为汪精卫代言人。在汪精卫的帮助下,胡兰成名利双收。后来二人因为政见不合分道扬镳。胡兰成自顾自地去和日本人搞好关系,据说因为出口不慎——“日本必败,汪政权必亡”,触碰汪精卫逆鳞,被汪精卫下令关押到了位于上海路的南京特工机关。当时胡兰成的职务是汪精卫政府的宣传部政务次长,而汪精卫逮捕胡兰成的理由则是“通敌,每月接受重庆津贴五十万元”。
“有人在杂志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他关进监牢了。”她笑着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
起先女编辑文姬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朱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舍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邵君已经失去自由了。他倒是个硬汉,也不要钱。”
九莉有点担忧书评不能表了——文姬没提,也许没问题。一方面她在做白日梦,要救邵之雍出来。
她鄙视年轻人的梦。
结果是一个日军顾问荒木拿着手枪冲进看守所才放出来的。此后到上海来的时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来看她,穿着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
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还用得着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显了点。之雍一面答应着也笑了。
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一九四三年,胡兰成读了苏青主编的《天地》杂志上张爱玲发表的短篇小说《封锁》。
电车遇到了封锁,人群熙熙攘攘,银行会计师吕宗桢因为饿了开始吃为自己太太买的油汪汪的菠菜包子,看到了想娶自己十三岁大女儿的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儿子。为了躲避这个年轻人,他坐到对面,开始和打扮得像是教会少奶奶实际上是个不开心的老姑娘的英文助教吴翠远调情。
没有谈过恋爱的张爱玲有一双格外犀利的眼睛,她善于描绘各色人物的生活百态,也善于捕捉世间男女的心理。
两个人开始对话,从一开始的尴尬到后来的熟稔。人总是更善于向陌生人倾诉自己的心事,有多少男人会或多或少地抱怨自己的妻子不懂他?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这也是张爱玲对于男女之事的观点之一,因此在后来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相处过程中,都是胡兰成说的多。胡兰成在信口开河高谈阔论之后对张爱玲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张爱玲只是笑:“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
张爱玲看待事情一向悲观,就连这一部短篇小说也是。封锁解除,“丁零零零零零”的声音切断了时间与空间,方才还在要吴翠远电话号码的吕宗桢坐回原先的位子,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上海打了个盹儿,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梦醒之后,大家还是在各自的世界里生活着,即使偶尔想改变,也没有改变的勇气。吕宗桢吃晚饭时看女儿的成绩单,只记得下午的萍水相逢,却连那个女孩子的面容都忘记了。
就是这样的一篇文章,把才子胡兰成征服了。胡兰成给苏青写信,询问“这张爱玲果系何人”,苏青告诉他“是女子”。于是,多情的胡兰成便把张爱玲惦记上了。
三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胡兰成在《天地》第二期上发表《“言语不通”之故》,大肆赞美张爱玲。十二月,被汪精卫下令逮捕入狱。
王安忆曾经评价说,张爱玲虚无,苏青实在。
无论是写作还是做人,王安忆是评价到了点子上。苏青虽然有时说话不太客气,对待朋友却是实实在在,两肋插刀。得知胡兰成入狱的消息后,苏青便要张爱玲同她一起去周佛海那里求情。坐在周佛海家的客厅里,一直是苏青在说,张爱玲沉默地陪着。两个女孩子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是在年底的时候,因为日本人的插手,已经在监狱里过了四十八天苦日子的胡兰成被放了出来。
一九四四年的新年,胡兰成是在南京过的。刚刚出狱,还是半自由状态,不能出门。苏青怕他无聊,给他写信,给他寄杂志。
二月,胡兰成完全自由,他第一时间来到上海找苏青。对着陪自己吃蛋炒饭的女人苏青,胡兰成问起另一个女人张爱玲。苏青虽然说“张爱玲不见人的”,但架不住胡兰成的锲而不舍,将张爱玲的地址给了他。后来胡兰成和苏青发生关系,胡兰成因为苏青没有夸自己便说了些苏青不爱听的话,两人不欢而散。再后来,胡兰成和张爱玲正式确定关系,苏青和胡兰成之间的暧昧也就此断了。
对于胡兰成那样的男人,不爱是奇怪,遇见是祸害。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爱情的开始,只是因为寂寞?杜丽娘面对满园春色如许,想起诗经《关雎》,她是被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只不过这个时候出现的人恰巧是柳梦梅,所以她便爱上柳梦梅;小尼姑色空要下山去寻自己的少年哥哥,想要成亲生子,不愿再过无趣的寂寞日子,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恰到好处地出现,又怎么不会成全色空因为寂寞而想要发生的爱情?
一个人在某个时刻,真的是会突然间想要谈恋爱的。
当想要有一个人和自己分享喜怒哀乐,陪自己见证悲欢离合,那么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哪怕有千般不好,都会觉得他是真爱。
《小团圆》里写九莉在香港上学,比比气哄哄地对她说:“婀墜说没有爱情这样东西,不过习惯了一个男人就是了。”又问,“你说有没有?”九莉笑道:“有。”
只要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听她倾诉,就足够了。她已经孤独了太久。
在香港的时候,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差点被炸死,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后来遇上个男人,他肯听,也愿意跟她说。他出现得恰到好处,由此便爱了,最后发现感动、震撼、失望的只有自己。
四
潘柳黛这样形容张爱玲的脾气:
如果她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脸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地告诉你说:“张爱玲小组已经出去了。”
一九四四年二月,胡兰成前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拜访张爱玲,意料之中地吃了闭门羹,他留下了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胡兰成在上海的住所叫作美丽园,离张爱玲的公寓不远,由和他关系很好的侄女青芸管家。隔一日,张爱玲打电话来说要拜访,胡兰成欣然答应。
据胡兰成自己说,他一见到张爱玲,只觉与他想的全不对。
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两人坐着谈话,胡兰成批评当时的流行作品,评论张爱玲的文章,也讲自己在南京的事情,甚至还问了张爱玲写稿的收入。胡兰成喜欢说话,张爱玲喜欢听人说话。这样的两个人相处下来,一谈便是五个小时,倒也不觉得不自在。
这一年,胡兰成三十八岁,张爱玲二十四岁。
这五个小时,应该算是他们正式的开始。那个时候,胡兰成还有着傲慢自大的态度,觉得这只是一个赶不上时髦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小女孩,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
从美丽园出来,胡兰成将张爱玲送到弄堂口,突然说了一句话:“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张爱玲在小说中写过很多调情的情节,拿《倾城之恋》举例,范柳原说白流苏善于低头,又说白流苏是医他的药——这些甜言蜜语的段位,远比胡兰成的一句“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高得多。
胡兰成已经明白,张爱玲看似什么都晓得,其实世事经历得很少。所以话一出口,有些唐突,有些无礼,却又最撩人。张爱玲的第一反应是诧异,第二反应是反感,第三反应是震动——因为没人跟她说过这种话。
据青芸回忆:“张爱玲到美丽园,到三层楼胡兰成房间谈话——朝南的一间,其他给别人办公室。张爱玲第一趟到三楼去的。第一趟去,张来我没去,不晓得。后来两家头已经熟了,阿拉叔叔带我去常德路,带我去认过了,这样认得了。”
青芸这样评价六叔胡兰成:“不好看。女人都喜欢他,我也讲不出,女人喜欢他也是奇怪的,他大概有种吸引力的。女人全看相伊的。他钞票是没有的——钞票没有给她们的。没有学问的像英娣,一个字也不识的,来嚜叫伊去读书;其他一般嚜性的;张爱玲最好了,小说家了,也会欣赏伊的。——奇怪的,介许多人寻着伊。”
由此可见,青芸从不觉得张爱玲有什么特别,也从不觉得张爱玲对于她这个风流成性的六叔有什么特别。她的六叔多情又四处留情,她是知道的,她也见了胡兰成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和她们打过交道。张爱玲只是她们中的一个,长得不是最好看的,甚至不是胡兰成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青芸对于张爱玲的印象是这样的:“写写字啥格,人蛮长,漂亮不漂亮?不漂亮的,比我叔叔还高了点。伊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哈哈哈,着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总归突出的。这个时候大家做的短头发,伊偏做长头发,跟人家突出的。跟我客气蛮客气的,我比伊大,伊小。我喊伊‘张小姐’,伊喊我名字,叫我青芸。”
五
第二天,胡兰成到张爱玲的住处拜访,这一次的拜访让原本小瞧张爱玲的胡兰成大吃一惊。胡兰成说,张爱玲房里竟华贵得使他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的。刘备到孙夫人的房间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也有这样的兵气。
若是换个比喻,也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他揿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仿佛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布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颜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颜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胡兰成对张爱玲表示惊叹,而张爱玲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是母亲和姑姑布置的,如果是自己,布置不会这样。这一瞬间,乡下人出身的胡兰成的心狠狠一动。
张爱玲身上还残存着旧世豪门的贵族气息,祖父张佩纶和祖母李菊耦是胡兰成追捧的佳话。张爱玲把祖母的诗抄给他看,又说祖母不怎么会作诗,这首也是祖父改作的。胡兰成后来写文时写到这里大概觉得尴尬,索性加上一笔,说张爱玲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
胡兰成在张爱玲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所艳羡所向往所自卑的东西,在此之前,他只是觉得张爱玲是个仰视他的小女孩,在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之后,他是真的产生了征服欲。
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碜,不过是暴发户。这决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贵族的血液,却是她的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成她的这种贵族气氛的。
行动派胡兰成当即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张爱玲只回了八个字: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八个字和徐志摩的“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一样,被无数的文艺青年引用至泛滥。只是前者的含义更深,不同的读者有着不同理解,究竟是谁懂得,究竟是谁慈悲,恐怕没办法分清了。
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六
胡兰成风度翩翩,追求得又殷勤,厚脸皮地每日都往张爱玲的住处跑。没有恋爱经历的张爱玲小朋友情窦初开,架不住胡兰成的满口情话。
男女之间的暧昧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游戏,而胡兰成和张爱玲从不在一个等级。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着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张爱玲说:“你不要来见我了。”
胡兰成便明白,小女孩口是心非,是真的离不开自己了。
即使张爱玲写过那么多的言情小说,里面的男女主人公针锋相对、彼此试探,现实生活中的她还是没有办法从对胡兰成的仰望中脱身。陷入爱河的她不知道,她以为的仰望,不过是因为自己弯曲了膝盖。
抓住小女孩的心有多容易?只需要用他最拿手的甜言蜜语。胡兰成正经的学历只是中学辍学,之后便混了一身的江湖圆滑气,最擅长的就是炫耀与奉承。张爱玲的爱情一直都是卑微着,胡兰成走后,连“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捡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
胡兰成回忆与张爱玲的热恋时说,他们在一起时,只是话说不完。
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但爱玲喜欢这种刺激,像听山西梆子似的把脑髓都要砸出来,而且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么,爱玲亦觉得像“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张爱玲说胡兰成的姓氏好:“姓崔好,我母亲姓黄亦好,《红楼梦》里有崔金莺,非常好的名字。张字没有颜色气味,亦还不算坏。比如姓牛就很难听,胡姓很好。”胡兰成解释自己的姓氏:“胡姓来自陇西,称安定胡。上代也许是羌,羌与羯氏鲜卑等是五胡。”张爱玲马上接过话来说:“羌好。羯很恶,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气味。鲜卑黄胡须。羌字像两只小山羊走路,头上两只角。”
因为爱你,所以你在我眼里心里,就是千般好万般好,连一个姓氏都可以这样好。
陷入爱情的小女孩在德国照相馆照相,因为价格太贵,只洗了一张。这张照片被用在《天地》杂志的作者介绍上,胡兰成说“是她使我心仪已久”。小女孩觉得她也最喜欢这张照片,两个人连喜好都这么相像。
小姑娘喜滋滋地在照片后面写上了一段话: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然后把唯一的一张照片送给了心上人。
他知道她心里开出了花,可是从不肯给这花浇水施肥,反而动不动就折一片叶子跟人炫耀说“你看这是著名才女为我开出来的花”。直到后来。花朵萎谢,他仍然对别人重复说她曾为他开出花来。
那个夏天,张爱玲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传奇》,轰动文坛,又畅销于市井,一时洛阳纸贵。在序言中,张爱玲大声呼喊:
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了疯似的高兴着,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就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二十四岁的张爱玲迎来了爱情事业的双丰收——名声大噪的同时,她得到了胡兰成的一纸婚书。
七
胡兰成另有家室,妻子叫应英娣,人长得不错,只是出身见识无法和张爱玲相提并论。和张爱玲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时候,胡兰成每个月都要从南京来上海,在张爱玲的住处待上一周左右。丈夫的反常,妻子往往是最敏感的。应英娣和胡兰成闹,胡兰成正巧觉得该给张爱玲一个名分,便爽快地离婚了。
之雍夏天到华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来,告诉她说:“我带了笔钱来给绯雯,把她的事情解决了。”
九莉除了那次信上说了声“担心我们将来怎么办”,从来没提过他离婚的事。但是现在他既然提起来,便微笑低声道:
“还有你第二个太太。”是他到内地教书的时候娶的,他的孩子们除了最大的一个儿子是亡妻生的,底下几个都是她的。后来得了神经病,与孩子们住在上海,由秀男管家。“因为法律上她是你正式的太太。”
“大家都承认绯雯是我的太太。”
“不过你跟绯雯结婚的时候没跟她离婚。”
“要赶她出去是不行的!”
她笑了。“不过是法律上的手续。”随即走开了。
终于这一天他带了两份报纸来,两个报上都是并排登着“邵之雍章绯雯协议离婚启事”,“邵之雍陈瑶凤协议离婚启事”,看着非常可笑。他把报纸向一只镜面乌漆树根矮几上一丢,在沙发椅上坐下来,虽然带笑,脸色很凄楚。
她知道是为了绯雯,坐到沙发椅扶手上去抚摸他的头发。他护痛似的微笑皱着眉略躲闪了一下,她就又笑着坐回原处。
“另外替绯雯买了辆卡车。她要个卡车做生意。”他说。
“哦。”
又闲谈了几句,一度沉默后,九莉忽然笑道:“我真高兴。”
之雍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说了!”
胡兰成性格中有小家子气,觉得英娣居然放弃如此有魅力的自己,心中不服,在书里颇有怨念地提及了这一段,用了一个“竟”字。十余年后两人重逢,一笑泯恩仇,也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聊天。
不同女人有不同的性格,张爱玲敢爱敢恨,若两人走到尽头,定是老死不相往来。
只是那时两人尚在热恋阶段,胡兰成的满口情话还是很动听的。
他会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会说,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
他会说,我要跟你确定。
胡兰成说什么,张爱玲便是什么。这就是张爱玲所理解的爱情,无关乎身份,无关乎时局,一男一女,夫唱妇随。
八
虽然喜欢胡兰成喜欢到低到尘埃里,可毕竟家世在那里,张爱玲的政治敏感度还是极其高的。她凝视着胡兰成的脸,听着他的情话,却早已料到了他在抗战之后的结局。因此她没有说,她对两个人的未来比他要悲观得多。
胡兰成曾经安慰张爱玲:“我必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名换姓,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
张爱玲回:“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张爱玲幻想着抗战结束,胡兰成逃亡到边远的小城,她翻过千山万水,两个人在昏黄的油灯影下重逢。这些话,是没办法直接对胡兰成说的。她只是珍惜着和胡兰成相处的时光,享受着他带给自己的安稳。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胡兰成回忆某年夏天的傍晚,两个人站在阳台眺望上海滩,红尘霭霭,余晖未尽。太多人的命运不知归处,包括他们自己。在夕阳下,张爱玲说:“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地用针线缝了好,放在衣箱藏藏好。”
她知道他早晚会一身狼狈,但还是犯傻气地希望二战永远地打下去。盛九莉告诉邵之雍:“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
她是真的爱惨了他。
专供饭后用的小方块毛巾,本来折成三角形像两块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湿。她猜着他习惯了热手巾把子,要热才舒服,毛孔开放,所以拿去另绞了来。她用楚娣的浴室,在过道另一端,老远地拿来,毛巾又小,一定凉了,所以把热水龙头开得特别烫,又绞得特别紧,手都烫疼了。
这些委屈觉得自己受得住,不想告诉他,怕他觉得自己跟邀功似的,也怕他觉得他自己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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