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花自飘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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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恋爱虽然是两个人的事,可是恋爱的喜悦从不想遮掩,也不怕别人知道。连张子静都来张爱玲的公寓求证,顺便想要姐姐张爱玲和姑姑张茂渊帮自己找工作。

    九林想必也听见了点风声,来了一趟,诧异得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但是看她们这里一切照常,也看不出什么来。

    他自从那年五爸爸去说项,结果送他进了一家大学附中,读了两年升入大学,念了两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没有兴趣九莉也不赞成念下去,但是也无法帮他找事,更不愿意向之雍开口。

    “一个人要靠人帮总不行。”楚娣当着他说。

    九莉对这话有点轻微的反感,因为她弟弟天生是个混饭吃的人,至少开始的时候没人拉他一把怎么行?

    他小时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连日熬夜,隔两个钟头数几滴药水给他吃。九莉也是听她自己说的。但是她这些年来硬起心肠自卫惯了,不然就都靠上来了。

    张爱玲身为姐姐,其实是疼着弟弟的。虽然知道弟弟是什么样的人,可是血脉在那里,弟弟来看她,她既讨厌又欢喜。而张爱玲也知道姑姑的想法:自己能力有限,能够维持自己生活便不错了,哪里还能再帮别人?帮了这次,难保没有下一次;帮了这个,难保不会出现另一个。

    张茂渊就这样直接拒绝了张子静,而张爱玲虽然觉得张子静需要帮助,可她能力不够,没法帮他什么。胡兰成倒是可以帮忙,可她不想开这个口。只好让张子静碰了个钉子回去。

    当然,这些由自己引来的尴尬,张子静在后来出版的回忆录里是不会说的,毕竟找不到工作也是不光彩的事。对于这个打着亲情旗号屡屡拜访负有盛名的姐姐的弟弟而言,如果他在谈话中占有一点点道理,他早就沾沾自喜地写出来给自己的文章增添信服力了。

    张子静写自己的姐姐张爱玲,是带着嫌弃与骄傲的,一方面拼命突出自己姐姐的怪异和自己的委屈,另一方面又拼命突出自己的宽容。事无巨细,只要涉及张爱玲的,而且又突出自己存在感的事情,他都会写下来。

    比如,张子静写“约稿被拒始末”。

    还没走到爱丁顿公寓我姐姐的住处,我就想到这样贸然前去似乎不大稳当。一来我姐姐的个性一向不爱见陌生人;二来她当时可说是红得发紫,向她约稿的著名报纸杂志很多,她成天在家里做一个“写作机器”也应付不了那许多约稿。如果她当面拒绝,会让我的朋友当面难堪下不了台。于是,我请邵光定在外面等,我一人上楼去找她。她正在赶稿子,见了我一脸错愕。

    果不其然,听完我的来意,她一口回绝:“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说完她大概觉得这样对我不像个姐姐,就在桌上找出一张她画的素描说:“这张你们可以做插图。”——她那时的文章大多自己画插图。

    我从小在姐姐面前吃她排揎也习惯了,知道再说无益,就匆匆告辞,下楼把结果告诉邵光定,两人都难掩失望之情,沮丧地回去找张信锦商量。张还是希望把特稿的焦点对准张爱玲,他说:“那么这样吧,请子静先生写一篇关于他姐姐特点的短文,这也很能吸引读者。”

    张爱玲拒绝了张子静的约稿,主要出于这几个方面的考虑:张子静的杂志没有名气,可能会砸掉自己刚刚建立的写作招牌;约稿张爱玲的杂志太多,张爱玲忙不过来;张爱玲一个劲赚钱,想早点还欠了母亲的债,自然顾不上不付稿费的弟弟那边的感情牌。

    张爱玲并没有完全拂了弟弟的面子——她虽然没有给张子静写稿件,但还是给了他一张素描做插图。

    二

    张子静和同学合办的杂志叫作《飙》,并不常见的一个字,意思是暴风、疾风。这本杂志于一九四四年创刊,只出了两期。

    在第一期杂志中,张子静发表了《我的姐姐张爱玲》,并用张爱玲的素描做插图。插图的名字是《无国籍的女人》。虽不是张爱玲特意为弟弟而画,却因为“姐弟合作”的噱头,使得第一期的销量不错。

    张子静在文章中说张爱玲特别,而且举了许许多多的例子来证明自己的姐姐和别人不一样。

    她的脾气就是喜欢特别:随便什么事情总爱跟别人两样一点。就拿衣裳来说吧,她顶喜欢穿古怪样子的。记得三年前她从香港回来,我去看她,她穿着一件矮领子的布旗袍,大红颜色的底子,上面印着一朵一朵蓝的白的大花,两边都没有纽扣,是跟外国衣裳一样钻进去穿的。领子真矮,可以说没有,在领子下面打着一个结子,袖子短到肩膀,长度只到膝盖。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旗袍,少不得要问问她这是不是最新式的样子,她淡漠地笑道:“你真是少见多怪,在香港这种衣裳太普通了,我正嫌这样不够特别呢!”吓得我也不敢再往下问了。我还听别人说,有一次她的一个朋友的哥哥结婚,她穿了一套前清老样子绣花的袄裤去道喜,满座的宾客为之惊奇不止。上海人真不行,全跟我一样少见多怪。

    还有一回我们许多人到杭州去玩,刚到的第二天,她看报上登着上海电影院的广告——谈瑛做的《风》,就非要当天回上海看不可,大伙怎样挽留也没用。结果只好由我陪她回来,一下火车就到电影院,连赶了两场。回来我的头痛得要命,而她却说:“幸亏今天赶回来看,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难过呢!”

    她不大认识路,在从前她每次出门总是坐汽车时多,她告诉车夫到哪里去,车夫把车子开到目的地,她下车进去,根本不去注意路牌子。有一次她让我到工部局图书馆去借书,我问她怎么走法,在什么路上,她说路名我不知道,你不要觉得奇怪,我们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也是不认识路的。大概有天才的人,总跟别人两样点吧。

    她能画很好的铅笔画,也能弹弹钢琴,可她对这两样并不十分感兴趣。她比较还是喜欢看小说。《红楼梦》跟Samerset Maugham(英国小说家、《人性枷锁》作者毛姆)写的东西她顶爱看。李涵秋的《广陵潮》,天虚我生的《泪珠缘》,她也很喜欢看。还有老舍的《二马》《离婚》《牛天赐传》,穆时英的《南北极》,曹禺的《日出》《雷雨》也都是她喜欢看的。她现在写的小说,一般人说受《红楼梦》跟Samerset Maugham的影响很多,但我认为上述各家给她的影响也多少有点。

    她的英文比中文好,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说:“你姐姐真本事,随便什么英文书,她能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她是看里面的英文写法。至于内容,她不去注意,这也是她英文进步的一个大原因。她的英文写得流利,自然,生动,活泼,即使我再学十年,也未必能赶得上她一半。

    她曾经跟我说:“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这也许就是她做人的哲学。

    杂志出版之后,张子静拿给张爱玲看,张子静的原话是张爱玲“并没有表示不悦”。这句话很是到位,没有“表示不悦”,不代表没有“不悦”,最多是“无感”,总不可能是“欢欣”。张爱玲总归给自己的弟弟留了一点面子,张子静便这样自欺欺人地顺着台阶下来了。

    正因为清楚张子静的德行,对于这个弟弟,张爱玲还是防着的,连和胡兰成订了终身都没有告诉他。张子静在写《我的姐姐张爱玲》一书的时候,怕人觉得他这个弟弟做得太失败,特意写张爱玲在恋爱期破天荒地给他切了一块蛋糕。

    三

    张爱玲和胡兰成故事的始末,是张子静从胡兰成的书里读来的。胡兰成文笔之间的细腻与扬扬自得,张子静自然是不能再复述一遍;而他自己从不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爱情的见证人,就算张爱玲给他切了一块蛋糕吃,也没告诉过他自己和胡兰成的事情。所以张子静对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记叙的简单。

    姐姐与胡兰成相识,是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胡兰成在苏青主编的十一月号《天地月刊》上读到姐姐的《封锁》,“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他从苏青那里取得姐姐在“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的地址,就去登门求见。当天未蒙姐姐接见,但留下名片。第二天姐姐即打电话给他,此后二人就开始了往来。到了一九四四年八月,胡兰成与前妻离婚后,他们就秘密结婚了。

    在张子静这样的局外人看来,两个人的相识不过可以用几句话来概括。所有的暧昧碰撞,所有的思量难忘,都不值一提。反正姐姐是个奇怪的人,做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稀奇。两个人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半年后一个嫁一个娶。

    如干柴遇上烈火,尽情地燃烧着。正是因为相识时日不多,所以对方在自己眼中才会全是一个“好”字,哪怕是缺点也有可爱之处。张爱玲与胡兰成相识不过半年,可是这个男人和她之前遇到过的都不一样,她觉得自己爱他,深深地爱着,和他相处得越多,越是拔不出来。

    胡兰成是汪伪政权的人,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汪伪政权早晚有一天是要倒台的。张爱玲在中学时代曾因好友张如谨结婚,在圣玛利亚女中毕业年刊的调查中对“最恨”做出回答:一个有天才的女子突然结了婚。

    张爱玲在理智和情感的挣扎中反反复复,最后终于决定要活在今天,不想以后。他也想给她一个承诺。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会,来得很早,下午两点钟就说:“睡一会儿好不好?”一睡一两个钟头,她屡次诧笑道:“怎么还不完?”又道,“嗳,嗳,又要疼起来了。”

    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发,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许也有这感觉,问她有没有笔砚,道:“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

    她不喜欢这些秘密举行结婚仪式的事,觉得是自骗自。但是比比带她到四马路绣货店去买绒花,看见橱窗里有大红龙凤婚书,非常喜欢那条街的气氛,便独自出去了,乘电车到四马路,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这张最大。

    之雍见了道:“怎么只有一张?”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书有两张。”

    她根本没想到婚书需要“各执一份”。那店员也没说。她不敢想他该做何感想——当然认为是非正式结合,写给女方作凭据的。旧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点穿她。剩下来那张不知道怎么办。

    路远,也不能再去买,她已经累极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订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两人签了字。只有一张,只好由她收了起来,太大,没处可搁,卷起来又没有丝带可系,只能压箱底,也从来没给人看过。

    《今生今世》中,胡兰成这样写: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私情。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亦结婚了。是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三岁。我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上两句是爱玲撰的,后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

    《小团圆》里,张爱玲说邵之雍语气慨然:“就宣布也好,请朋友吃酒,那种情调也很好。”

    他们都没有提及那个简陋却用心的仪式:馒头上插了红色蜡烛,夫妻对拜,喜庆而甜蜜。姑姑张茂渊在隔壁关着门不出来,张爱玲的好友炎樱为媒,胡兰成的侄女青芸也目睹了整个过程。之后张爱玲、胡兰成要出去吃饭庆祝,姑姑张茂渊和侄女胡青芸都不去,只有张爱玲、胡兰成和炎樱去了一家小酒店的包间——之所以去包间,是因为怕被人认出来。

    青芸回忆说:“英娣不算夫妻。(婚约)纸头(内容)不看见,伊拉(张胡)结婚我看见的。我好奇八兴白相走走,走到张爱玲格搭去。走的去,伊拉准备结婚了。我讲:‘啊,准备结婚啦?’倷么伊(叔叔)讲:‘侬不许多讲闲话啊!’‘噢。’我坐着。伊拉结婚了。两张纸头我看见咯,一对蜡烛插勒馒头里厢,也点蜡烛咯。没有蜡烛台咯,两个人拜拜。我笑煞脱了,嘎拉嘎拉笑起来了。”

    胡兰成阅女无数,自诩多情。有的情话,说了可能不止一遍;有的承诺,许了可能不止一人。结婚是为了满足张爱玲,对于他自己而言,怎样的仪式真的是不放在心上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其实真的没有想过和张爱玲的“以后”。胡兰成活在当下,在情场上放纵自己,有花堪折直须折,生怕明天来不及。

    四

    一九四四年十月,胡兰成在南京创办文学刊物《苦竹》,封面是炎樱设计的,大红为底,满是绿色的竹枝竹叶。刊物只出了四期,其中刊载了张爱玲的三篇文章:《谈音乐》《桂花蒸阿小悲秋》和《自己的文章》。

    十一月十日,汪精卫病逝于日本,汪伪政权内部的争权夺利很厉害。胡兰成受日本人派遣,去往武汉办报。

    张爱玲在那个冬天将作品《倾城之恋》改编成话剧剧本,搬上舞台。话剧共四幕八场,于新光大戏院首演,导演、主演均是当时有名的人物。《倾城之恋》连演八十场,场场爆满。大中剧艺公司印的话剧特刊上,有着多人写的对《倾城之恋》的评价,其中包括张爱玲的《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罗兰观感》,苏青的《读〈倾城之恋〉》,连张茂渊都以“张爱姑”为笔名写了一篇《流苏与柳原的话》。

    十二月,张爱玲出版散文集《流言》,像它的名字那样,书很快在读者间流传。而张爱玲的爱情,在那段时间出了问题。

    时局再乱,也乱不了胡兰成的风流本性——他邂逅了汉阳医院护士周训德。

    他去华中后第一封信上就提起小康小姐。住在医院里作为报社宿舍,因为医院比较干净。有个看护才十六岁,人非常好,大家都称赞她,他喜欢跟她开玩笑。她回信问候小康小姐,轻飘地说了声“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当然高兴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

    试问这世上,谁理想中的爱情,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呢?张爱玲说不妒忌,不过因为她对这个男人有自信,她觉得他像是她手中的风筝,线总是在她手里。起码在那个时候,她自信自己能够掌控这个男人。最好的例子是,你看,他为了自己,都离了婚。

    张爱玲不让自己关心胡兰成的过去,只自信着,她会是这个男人情感的终结。张爱玲看透了胡兰成的性格:对女人太博爱,又较富幻想,一来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处留情。当然客邸凄凉,更需要这种生活上的情趣。

    关于张爱玲在胡兰成心里的与众不同,胡兰成是这样形容的:

    记得十一二岁时我在娘舅家,傍晚父亲从三界镇弯过来看我,带有金橘,都分给娘舅家的小孩,唯我无份。我心里稍觉不然,但也晓得要大方。及后跟父亲上楼,他却取出一只红艳艳的大福橘,原来是专为留给我的,这可拿来比方我待爱玲。

    张爱玲知道这一点,也曾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办到。她不让自己在乎胡兰成的露水姻缘。只要自己是不同的,就足够了。

    也许他不信。她从来没妒忌过绯雯,也不妒忌文姬,认为那是他刚出狱的时候一种反常的心理,一条性命是捡来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欧美日本女作家,不修边幅,石像一样清俊的长长的脸,身材趋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肿的咖啡色绒线衫,织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样。她那么浪漫,那次当然不能当桩事。

    《小团圆》中提到的绯雯是胡兰成的前妻英娣,文姬是张爱玲曾经的好友苏青。

    张爱玲和苏青最后的交集是在一九四五年,除了同时接受记者采访外;四月的时候,张爱玲写成《我看苏青》,发表在杂志《天地》上。

    那篇文章的结尾是这样的: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自怜的意思罢,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

    文人在字里行间最不会隐瞒心思,张爱玲将苏青和自己并提,还说人家是白馒头上的胭脂点,究竟是褒是贬,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之后,再未见苏青和张爱玲互动。

    一九四七年,苏青的《续结婚十年》出版,其中未提及张爱玲半字,但有一段写了自己同胡兰成上床的事情,连二人的对话都十分详细。张爱玲当时未置一词,晚年写《小团圆》的时候,才在文中欲盖弥彰地解释说,自己没有妒忌过苏青,说苏青不修边幅,矮胖臃肿,不把一夜情当回事。

    严格来说,苏青的确算不上胡兰成的女人。张爱玲忌惮的,是武汉的那个叫作周训德的小护士。

    五

    一九四五年三月,胡兰成回上海见张爱玲,告诉了张爱玲他和小周的事情。

    他讲起小康小姐,一些日常琐事,对答永远像是反唇相讥,打打闹闹,抢了东西一个跑一个追:“你这人最坏了!”

    原来如此,她想。中国风的调情因为上层阶级不许可,只能在民间存在,所以总是打情骂俏。并不是高级调情她就会,但是不禁感到鄙夷。

    她笑道:“小康小姐什么样子?”

    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几乎悄然,很小心戒备,不这样不那样,没举出什么特点,但是“一件蓝布长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干净相”。

    “头发烫了没有?”

    “没烫,不过有点……朝里弯。”他很费劲地比画了一下。

    正是她母亲说的少女应当像这样。

    张爱玲其实真的没有胡兰成以为的那样大度。

    以为“总不至于”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着,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胡兰成向张爱玲炫耀地讲述周训德,张爱玲听后心里存了气,自然是要回击过去,告诉胡兰成有个外国人向她提亲,还可以每月贴钱于她。胡兰成听后果然存了脾气,离开张爱玲的住处,回了大西路的美丽园。

    张爱玲听到在阳台上站着的胡兰成问炎樱:“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

    炎樱是怎么回答的,张爱玲没有听清,抑或是逃避般地遗忘了。炎樱始终没有告诉张爱玲这件事,也许是觉得不值一提,也许是怕张爱玲多想。

    后来,张爱玲在小说里回答了这个问题,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一个人要爱不止一个人,不是同时爱着两个人。而是爱上了另一个,之前爱的那个也被保留了下来。这样的两两相安,是需要物质和纪律做基础的。

    胡兰成没有那个本事,所以最后弄得一团糟,亲手把深爱自己的张爱玲放弃。张爱玲自己不是同时爱两个人的人:她爱胡兰成的时候,就只爱胡兰成这一个;她爱桑弧的时候,胡兰成就成了过去式。

    《小团圆》里有这样的一笔:

    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来。”

    之雍护痛似的笑着呻吟了一声“唔……”把脸伏在她肩上。

    “那么好的人,一定要给她受教育,”他终于说,“要好好地培植她……”

    她马上想起楚娣说她与蕊秋在外国:“都当我们是什么军阀的姨太太。”照例总是送下堂妾出洋。刚花了这些钱离掉一个,倒又要负担起另一个五年计划?

    “但是她那么美!”他又痛苦地叫出声来。又道:“连她洗的衣服都特别干净。”

    她从心底里泛出鄙夷不屑来。她也自己洗衣服,而且也非常疙瘩,必要的话也会替他洗的。

    送前任留洋这样的事,在“民国”时期的确不算稀奇,连蒋介石都做过——为了与宋美龄结婚,将身边的女人陈洁如送去国外。而被抛弃的陈洁如,面对蒋介石政治对手的合作邀请,平淡拒绝。有人说陈洁如是蒋介石一生唯一用心待过的女人,可是还是牺牲在了权力交易中。

    蒋介石遇上宋美龄,是棋逢对手,是旗鼓相当,是合纵连横,是步步高升。他们拥有婚姻中最完美的夫妻关系,有所维持,利益牵扯,牢不可破。陈洁如是宜家宜室的女子,但不能帮助蒋介石登上权力顶峰,所以成了他生命中的过客,陪他走过一段,没有到达终点。

    周训德这个完全依附于胡兰成、极大满足胡兰成男人自尊心的小护士也没有陪胡兰成走太远。

    一九四五年五月,胡兰成从上海乘飞机重返武汉,给了周训德一个婚姻承诺。至于张爱玲怎么想的、张爱玲反不反对,胡兰成也没那么在乎。他喜欢哪个女子,就觉得自己有责任给对方一个名分。没有仪式,连婚书和请朋友吃饭都没有,两个人手牵手四处走一走玩一玩,便同居了。

    三个月后,八月十五日,全体中国人迎来了日本天皇颁布的投降诏书。

    这个意料之中的诏书像是日伪政权的丧命钟声,报社立马被胡兰成解散,大家收拾好金银细软赶紧逃命。胡兰成手中一向存不住钱,但他仍有担当地把自己所有的存款连同金戒指和大米留给了周训德。

    武汉很快被国民党接手,日本伤员可以回到故土。胡兰成化装后躲在伤兵之中,在朋友的掩护下逃回上海。

    九月,胡兰成和张爱玲在日本朋友家见面。

    有天晚上已经睡了,被爆竹声吵醒了,听见楚娣说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着了。

    他的报纸寄来的最后两天还有篇东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个无根无叶的莲花,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两星期后,一大早在睡梦中听见电话铃声,作U字形,两头轻,正中奇响,在蒙眬中更放大了,钢啷啷刺耳。碧绿的枝叶扎的幸运的马蹄铁形花圈,一只只,成串,在新凉的空气中流过。

    她终于醒了,跑去接电话。

    “喂,我荒木啊。……嗳,他来了。我陪你去看他。现在就去吧?”

    偏偏前两天刚烫了头发,最难看的时期,又短又倔强,无法可想。

    就是这样的喜欢。我不在乎日本投降,但是我在乎你之后去向何方。我想要用最美好的样子去见你,连刚烫的头发都在意。

    胡兰成却没了这样的浪漫情怀,亡命途中,有着汉奸身份的他,首先要考虑的是自己该怎样活下去的问题,哪里还有心思关注张爱玲的头发?

    随着日本兵一起剃了光头、戴着一顶卡其布船形便帽的胡兰成,因为生了病瘦了一圈。他给张爱玲讲他从武汉回来的不易、在船上的难熬,以及过几天回自己老家、对未来走一步算一步的打算。

    张爱玲问胡兰成这样需要多久,胡兰成说四年,又说张爱玲不要紧的。

    毕竟在他看来,张爱玲一直都是很独立、一个人能生活得很好的女人。

    真的不要紧吗?张爱玲想发笑,他不知道她有多想和他生死不离。

    张爱玲知道胡兰成缺钱,想要给他一些,又怕母亲回来时没有钱还给母亲。她考虑过继续回港大读完大学再被保送到牛津大学上研究生的事情,但她怕胡兰成觉得自己要抛下他,所以干脆没提。

    六

    第二天张爱玲再去看胡兰成,买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带去。在乘坐电车的时候,张爱玲遇到了柯灵。在她的认知中,她被柯灵性骚扰了。

    次日下午她买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带去送给主人家。乘电车去,半路上忽然看见荀桦,也在车上,很热络地招呼着,在人丛中挤了过来,吊在藤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后,荀桦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着黑字是真的。’”

    “是吗?”九莉心里想。“不知道。”她只微笑。

    怪不得他刚才一看见她,脸上的神气那么高兴,因为有机会告诉她:“是我说的吧?”

    真挤。这家西点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别多,照这样要挤成糨糊了。

    荀桦乘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

    她向来反对女人打人嘴巴子,因为引人注目,迹近招摇,尤其像这样是熟人,总要稍微隔一会儿才侧身坐着挪开,就像是不觉得。但是就在这一剎那间,她震了一震,从他膝盖上尝到坐老虎凳的滋味。

    她担忧到了站他会一同下车,摆脱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认识路,不要被他发现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着点点头,没跟着下车。刚才没什么,甚至于不过是再点醒她一下:汉奸妻,人人可戏。

    这一次在电车上遇到柯灵,让张爱玲有了一种吃苍蝇的恶心感,她从柯灵夹腿的动作联想到柯灵之前给她讲过的坐老虎凳的事。

    见到胡兰成后,张爱玲提了遇见柯灵的事,只把担心他同站下车知道胡兰成地址的心思说了,对于柯灵骚扰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她觉得柯灵是忘恩负义,胡兰成是对柯灵有恩的。

    柯灵原名高季琳,一九〇九年生于广州,他小胡兰成三岁,在籍贯上和胡兰成有着同乡之谊。他曾创办杂志《万象》,张爱玲为杂志写稿。

    在张爱玲的笔下,柯灵的私生活是很精彩的。一家人住在亭子间,大小老婆共事一夫,给他生了五六个孩子;乡下还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太太。因此当胡兰成听说柯灵被捕,在信里说柯灵“为人尚属纯正”的时候,张爱玲只是想笑。

    在饭桌上,九莉讲起前几天送稿子到一个编辑家里,杂志社远,编辑荀桦就住在附近一个弄堂里,所以总是送到他家里去。他们住二楼亭子间,她刚上楼梯,后门又进来了几个日本宪兵,也上楼来了。她进退两难,只好继续往上走,到亭子间门口张望了一下,门开着,没人在家。再下楼去,就有个宪兵跟着下来,掏出铅笔记下她的姓名住址。出来到了弄堂里,忽然有个女人赶上来,是荀桦另一个同居的女人朱小姐,上次也是在这里碰见的。

    “荀桦被捕了,宪兵队带走的,”她说,“荀太太出去打听消息,所以我在这里替她看家。刚才宪兵来调查,我避到隔壁房间里,溜了出来。”

    之雍正有点心神不定,听了便道:“宪兵队这样胡闹不行的。荀桦这人还不错。这样好了:我来写封信交给他家里送去。”

    九莉心里想之雍就是多事,不知底细的人,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当然她也听见文姬说过荀桦人好。

    饭后之雍马上写了封八行书给宪兵队大队长,九莉看了有一句“荀桦为人尚属纯正”,不禁笑了,想起那次送稿子到荀家去,也是这样没人在家,也是这朱小姐跟了出来,告诉她荀太太出去了,她在这里替她看孩子。九莉以为是荀太太的朋友,但是她随即嗫嚅地说了出来:她在一个书局做女职员,与荀桦有三个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乡下还有一个,不过这一个厉害,非常凶,是个小学教师。

    ……

    她立刻把之雍的信送了去。这次荀太太在家。

    “我上次来,听见荀先生被捕的消息,今天我讲起这桩事,刚巧这位邵先生在那里,很抱不平,就说他写封信去试试。”她告诉荀太太。

    荀太太比朱小姐矮小,一双吊梢眼,方脸高颧骨,颊上两块杏黄胭脂,也的确凶相,但是当然千恩万谢。次日又与朱小姐一同来登门道谢。幸而之雍已经离开了上海。

    二人去后楚娣笑道:“荀桦大小老婆联袂来道谢。”

    对于柯灵这样的人,张爱玲自然是看不上的。在张爱玲心里,柯灵为人过分圆滑,总愿意和别人说一些他参与过的文坛掌故,最后将话题扯到自己的左右为难上,说一句“窘真窘”。殊不知坐在对面听他说话的、对于此类话题一无所知的张爱玲更是窘迫。

    开始,张爱玲只当柯灵为一般朋友,但是经张茂渊这个局外人点拨之后恍然大悟,觉得可能是送信这件事让柯灵误认为自己对他也有意思。张爱玲既然知道了柯灵的这个心思,便一定会在默不作声间表明态度的。柯灵来她公寓聊天之间,便碰了几个软钉子。聪明人之间无须多言,柯灵不傻,去过两三次之后,知道张爱玲神女无心,也便不再去打扰她。

    柯灵共被宪兵队逮捕了两次,被营救后去别处躲了一段时间才又回到上海。之后和张爱玲再没有什么交集,直到在电车上二人相遇。柯灵知道张爱玲和胡兰成的事情,觉得胡兰成已经不能够让张爱玲指望,便想在张爱玲面前刷刷存在感。他是有几分喜欢张爱玲的,无奈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张爱玲对于他的示好并不接招(甚至还误会了他的意思),这才悻悻然作罢。

    其实张爱玲真是有些误会柯灵了,张爱玲在柯灵心中是女神般的存在。一九七九年,历经“文革”挫折、已是满头白发的柯灵有作品再版,他亲自签名包扎,跑去邮政局,很想将它寄给心中的白月光。但因为张爱玲闭门谢客多年,他只得把那本写着“爱玲老友指正”的书带回家珍藏。

    柯灵视张爱玲为亲友,在《遥寄张爱玲》一书中这样写道:

    她的著作,四十年代在大陆出版的《传奇》《流言》,我至今好好地保存着;她近三十年在台湾和香港出版的著作,也已经大体搜集完全,只是最近得到的三本来不及读。唐文标的《张爱玲研究》《张爱玲资料大全集》等书,我手头都有。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和《山河岁月》,我也找来读了。我自己忝为作家,如果也拥有一位读者——哪怕只是一位,这样对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看到柯灵如此写张爱玲,心下只有这样的感慨——还好柯灵没有看过《小团圆》。

    七

    胡兰成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去找张爱玲,在张爱玲的公寓里过夜,聊的话题如逃亡、小周,都是张爱玲不爱听不爱讨论的。第二天,胡兰成由侄女婿沈凤林陪同,先乘火车到杭州,然后船渡钱塘江,再坐汽车前往绍兴。

    家乡近在咫尺,却不敢上前。他在家乡名声太响,怕被人告秘,被控告为汉奸抓起来,于是决定前往诸暨投奔斯家,住在客房,对外宣称是大儿子颂德的生前好友张先生。

    风声日紧,汪伪政府的要员相继落网,胡兰成再次开始逃亡。在斯家少爷斯君和斯家已逝老爷的姨太太范秀美的陪同下,他相继投奔金华傅家、温州斯君的岳母朱家。

    斯君在胡兰成决定去温州之后返归诸暨,范秀美继续陪胡兰成去温州。逃亡路上,胡兰成不改四处留情的本性,同范秀美暧昧丛生,成了患难夫妻。胡兰成化名张嘉仪,假称斯君表兄,在朱家住了一个月后,随范秀美回了娘家。

    比胡兰成大一岁的斯家姨太太范秀美,便这样成了胡兰成的又一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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