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
我坐在忘川里的湖边,看微风拂过,湖面浮着枯黄的柳叶,柳枝垂落水面,等待着风给予的飘落,那是种凋零的美。
风的苍凉里,我听到了那款款袭来的秋的脚步正透过水面五彩的色调,荡漾而来。
湖水的深色给人油画的厚重感,那天边的夕阳,是你爱看的。不知道你经常仰望天空的那个窗台,如今是何模样,如今是谁倚在窗边唱歌。
我常以为,天空是湖泊和大海的镜子,所以才会如此湛蓝。我坐在这儿,静静地等你,我的爱。而你,此刻在哪里呢,真的永不相见了吗?记得那时,我们整日地厮守在你的住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
爱玲,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想想也是好笑的,到现在我还无法解释当时的鲁莽。在《天地》上读了你的文,就想我是一定要见你的。从苏青那里抄得了你的地址后就急奔而来,得来的却是老妈妈一句:张小姐不见人的。我是极不死心的人,想要做的事一刻也耽搁不下,想要见的人是一定要见的。
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当即就立于你家门口写下我的电话和地址,从门缝塞进。
你翌日下午就打电话过来,我正在吃午饭,听得电话铃声,青芸要去接,我那时仿佛已感应是你的,就自己起身接了。你说你一会儿来看我,我就饭也不吃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吩咐青芸泡茶,只等你来了。
我那时住大西路美丽园,离你家不远,不一会儿你就来了。我们一谈就是五个小时,茶喝淡了一壶又一壶。爱玲,你起身告辞,我是要坚持送你归去。二月末的天气里,我们并肩走在大西路上,梧桐树儿正在鼓芽,一枝枝蠢蠢欲动的模样,而我们,好得已经宛若多年的朋友。
翌日一早,忍不住地一睁开眼就想要见到你,我打电话去,老妈妈接的,说张先生忙了一夜,在休息。但我还是很早就去了,从电梯管理员那里拿了报纸,坐于你家门口的楼梯上等你。
老妈妈开门出去买菜,见到我,一定要我到屋里坐,我怕扰了你,还是坐在楼梯上安心,直到你醒。你从门洞里歪出半张脸,眼睛里看得到你是欣喜的,这是我希望得到的回应。换了鞋,跟在你身后进了房间,你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
当时我就想:“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爱玲你的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
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什么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变为金石之声。那天,你穿宝蓝绸裤袄,戴了嫩黄边框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你给我倒茶,放了糖的,才知道你原是跟孩子一般极喜欢甜食的。
此后的数日,每隔一日,我是必去的,到后来竟是止不住地天天要去了,而你也是愿意见我的。
我们整夜整夜地说话,才握着手,天就快亮了。
这样,有半年光景,我们就结婚了。可是世事布下的局,谁能破了?
之后,因时局发展,我又辗转武汉,在那时认识小周,自此背信与你。可是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人人都要要疯掉了。次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我被划为文化汉奸被政府通缉,到温州老家避难,与秀美成婚。你来看我,要我与小周同你之间做出选择,我不愿舍去小周,更不愿失去你,我无法给出选择,你在大雨中离去。间隔没几日,我又回到上海,去你那里,我们再不像从前那般亲近,甚至我轻触你手臂时,你低吼一声,再不愿我碰你。我睡了沙发,早晨去看你,你一伏在我肩头“兰成”,没想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面。我起身离去,回到温州。数月后收到你寄来的诀别信,随信附一张三十万的支票,是你的《太太万岁》和《不了情》的剧本费。
自你与我分手后,我依旧是每写一文都要寄予你,直至写成《吾妻张爱玲》后,你把我寄去的所有书信原址退回。想我是不自量力的,而你是说到做到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再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爱玲是真的不喜欢我了,那个“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爱玲不见了。爱玲,记否我们初见时我写给你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如今看来,我终究是不能明白你的。你原是极心高气傲的,宁可重新回到尘埃之中,也不甘让我时时仰望了。之前我竟一直愚笨到想你永远是我窗前的那轮明月,我只要抬头,是时时都能仰望见你的。
忽而又想起那日你对我说:“我自将萎谢了……”不,爱玲,我立刻慌张起来,你要好好的,我去找你,熟悉的静安寺路,熟悉的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矗立在门前,门洞紧闭。我曾无数次地在门洞打开后看到你可爱的脸,可是你毕竟是不在了。六三室的妇人粗声对我说六个月前你已经搬走。我想象不出那一屋的华贵随你到了哪里,那一层金黄的阳光如今移居到了哪儿,还有那随风翻飞的蓝色窗帘遗落在何处。离开的时候第一次没走楼梯,我在这黄昏的公寓楼梯间里隔着电梯的铁栅栏,一层层地降落,仿佛没有尽头,又恍惚如梦,我仿佛是横越三世来见你,而你却不在。
想你与我之间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你一直都是清醒着的,而我……
梦醒来,我身在忘川,立在属于我的那块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爱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爱玲你在哪儿,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据说,这是后来胡兰成为挽回感情,写给张爱玲的情书。
可胡兰成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张爱玲对他根本爱搭不理。
二
胡兰成写《评张爱玲》并发表的那段期间,正是姐姐与他的热恋期,只是当时我未能从那些溢美之词中读出弦外之音。胡兰成在文章中说:“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碜,不过是暴发户。”
“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残酷与委屈,读她的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同时是欢喜的,因为你和作者一起饶恕了他们,并且抚爱那受委屈的。……因为她倔强,认真,所以她不会跌倒,而看见了人们怎样跌倒。”
胡兰成当时官拜汪伪维新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他能言善道,笔底生花,姐姐与他认识后一往情深,不能自拔,也不忌讳他的“汉奸”身份。姐姐聪明一世,爱情上却沉迷一时。这段婚姻没给她安稳、幸福,反倒是一连串深深的伤害。胡兰成说她“不会跌倒”,她却为胡兰成跌倒了。
张爱玲意识到自己的“跌倒”,是在一九四六年。
胡兰成身在乡下,唯有纸笔可以倾诉。他给张爱玲写长篇的信,一封一封,字里行间全是烦躁。张爱玲除了回信宽慰,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对胡兰成又心疼又担心。
郁先生又到上海来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泪来。
郁先生轻声道:“想念得很吗?可以去看他一次。”
她淡笑着摇摇头。
谈到别处去了。再提起他的时候,郁先生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听他说话,倒是想小康的时候多。”
九莉低声带笑“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她从来没问小康小姐有没有消息。
但是她要当面问之雍到底预备怎样。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写信没用,他现在总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赞成她去,但是当然也不拦阻,只主张她照她自己从前摸黑上电台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蓝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别加厚。九莉当然拣最鲜明刺目的,那种翠蓝的蓝布。
郁先生年底回家,带她一同走,过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临行楚娣道:“给人卖掉了我都不知道。”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写张明信片来。”
张爱玲先到了诸暨。过年期间,乡下唱戏,在祠堂搭了小戏台,上面演着烂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表弟和表姐私通被舅母发现,约定考取功名之后再来提亲;赶京路上又遇到一位去庙里上香的漂亮小姐……张爱玲没有把戏看完,但这等戏路,基本上是私订终身,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团圆。
人在外地,多多少少会有些难以名状的慨叹。张爱玲想起了“他乡”这个词汇: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
这是一场义无反顾地奔向爱情的旅途。
三
一九四六年二月,张爱玲来到了温州,住在中山公园旁的一个旅馆里等待与胡兰成相见。
真的见了面了,胡兰成反倒粗声粗气地骂她:“你来干什么?还不快回去!”
虽然胡兰成事后解释说是因为怜惜张爱玲,不欲拖累她,不敢受她如此厚意,大男子主义又让他不肯示弱。但是这样的见面对满心欢喜而来的张爱玲来说,是很委屈伤心的。
两个人在一起时很小心,即使是在乡下,也怕被特务发现。胡兰成也不曾在旅馆过夜,说是担心因警察查夜而被逮捕入狱。白天时候,两个人在温州的街上散步,去书店站着看书,也会谈些小说、散文、电影之类。
因为之前胡兰成对张爱玲讲自己的女人时,张爱玲表现得太平静,所以胡兰成一厢情愿地认为张爱玲不介意。张爱玲从不问胡兰成,胡兰成偏偏想对张爱玲炫耀情史,连和上海的那位日本家庭主妇上床的事都要跟张爱玲讲讲。所以即使想要隐瞒,也终究是瞒不住范秀美的存在的。
当然郁先生早就提起过,他父亲从前有个姨太太,父亲故后她很能干,在乡下办过蚕桑学校,大家称她辛先生。她就是这小城的人,所以由她送了之雍来,一男一女,她又是本地人,路上不会引起疑心。
九莉听了心里一动,想道:“来了。”但是还是不信。
刚到那天,她跟着郁先生走进他姨父家这间昏暗的大房间,人很多,但是随即看见一个淡白的静静窥伺的脸,很俊秀,依傍着一个女眷坐在一边,中等身材,朴素的旗袍上穿件深色绒线衫,没烫头发,大概总有三十几岁,但是看上去年轻得多。她一看见就猜着是巧玉,也就明白了。之雍也走来点头招呼,打了个转身又出去了。他算是认识她,一个王太太。
后来青芸也讲过范秀美的身份:“范秀美是斯家的姨太太,斯家老太太的丫头。老太太有许多小人,屋里走不开,叫丫头服侍老爷。没有几年,两年,老爷死脱了。跟胡好的时候,范秀美有四十多岁了,自己去蚕场养蚕,生活生活……”
范秀美到底是帮助过而且现在仍旧帮助着胡兰成的人,所以胡兰成和张爱玲提到范秀美时,总要表现出感激的态度。胡兰成告诉张爱玲,范秀美这次送他来温州像是“千里送京娘”,烤火的篮子放在脚底下把衣服都烧出了洞,让他过意不去。
张爱玲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只是笑着说这样烧出来的洞好看,像月晕。
明明是很高级的敷衍,大概是太高级了,胡兰成反倒不会细想,反而顺着说洞上可以绣花。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了这样一件事:
爱玲并不怀疑秀美与我,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会有一种糊涂。唯一日清晨在旅馆里,我倚在床上与爱玲说话很久,隐隐腹痛,却自忍着,及后秀美也来了,我一见就向她诉说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单问痛得如何,说等一会儿泡杯午时茶吃就会好的。爱玲当下很惆怅,分明秀美是我的亲人。
张爱玲找借口:胡兰成是亡命者,他要伸手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怕日子朝不保夕;范秀美是不复年轻的妇人,她需要胡兰成的存在来证明自己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心里再是宽慰自己,真的和情敌面对面坐着时,除了矫枉过正地极力敷衍,真的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出口。张爱玲说范秀美好看:“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脸好像中亚西亚人的脸,是汉民族西来的本色的美。”她要给范秀美画张像,画到一半画不下去,只因为眼睛越看越像是胡兰成。
李碧华看了《今生今世》后,这样描述这段历史:
据说,有个男人,因时局变迁,逃至温州避劫。他的女人,二月里竟千里迢迢特为看他来了。斯时,男人面不改容地又有了个女人。正是红啼绿怨,旧爱新欢。因两女同是他的人,不免好看好待。一天,甲看乙,叹道:“真是生得美。”当下给她画像,男人站在一边看。勾了脸庞眉目,正待画嘴角,忽的停笔。乙去后,甲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言下不胜委屈,她看着他,只觉眼前这个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胡兰成闻言,诧异胜过怜惜,在他的印象中,张爱玲一向是独立又清醒的女子,不想张爱玲竟有这样委屈的姿态。
四
两个人走在温州的偏僻小巷,张爱玲突然提及护士周训德,要胡兰成在自己和周训德之间选一个。
胡兰成的直接反应是:“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
胡兰成给张爱玲讲了大福橘的故事,又说:“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张爱玲回以美国画报的故事,孩子想要牛奶苹果,就得选择美国社会。说她无礼也罢,胡兰成必须做出选择。她第一次做了这样的责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胡兰成选择沉默相对,他的确没能给张爱玲一个现世安稳,又不想投降妥协,只辩解说,其实他与小周有没有再见之日都不可知,不问也罢了。
张爱玲心里一凉,她之前觉得胡兰成花心,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那个能够让他停泊的港湾。所以她无视胡兰成的妻子的存在,冷眼看着胡兰成离婚,欢喜地在胡兰成和她的婚书上面写情话,容忍胡兰成接二连三的桃花。
可是现在,她真的累了。所以,她想逼胡兰成选择一次,她想看一下自己在胡兰成的心中地位到底如何。因为胡兰成现在还需要范秀美的帮助,所以便只跟胡兰成提他在武汉的那段露水情缘。
胡兰成给她的答案,让张爱玲心灰意冷。张爱玲幡然醒悟,原来胡兰成真的不是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爱她。这个男人太多情、太无耻,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被他哄得团团转的小女孩,对他的所有情意都在这两年的相处中消耗殆尽。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并非良人,枉自己这样爱他。
胡兰成在问题提出的第二天给张爱玲带了一本《左传》,给她讲齐桓公未婚妻约定等齐桓公一辈子的典故。在张爱玲临走那天,胡兰成微笑着问张爱玲:“不要问我了好不好?”
张爱玲回以微笑,再没有问胡兰成。
胡兰成不知道,张爱玲厌烦了等待,也腻烦了异地,对他更是心生失望,再也不愿意做他的那只大福橘了。
《小团圆》中有句话说得很是刻薄:
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圆?
胡兰成是她心目中的唯一,是她全心全意爱着的男人,是她生命的光,是她所有感情的依靠与寄托,是她心中的崇拜和向往。理想一旦破灭,打击自然巨大。
张爱玲说:“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尽管面前的男人已经让自己失望至极,张爱玲还是想和他再多相处一段时间,但是胡兰成在多重顾虑之下屡屡催她回去。离开前一晚,张爱玲去了窦妇桥徐家台门的泥地柴屋,那是范秀美母亲的家,胡兰成和范秀美暂时住在那里。
胡兰成这样回忆:
外婆来倒茶水,爱玲仔细看她,与我说:“这位老太太的脸真是好,滑稽可爱得叫人诧异。”随后外婆到隔壁阿嬷家里去了。这柴间一样的房里,我坐在床上,爱玲和秀美各端一把椅子凳子坐在床前,三人说话儿。爱玲看看这房里,看看我与秀美,直到深夜,她还舍不得走。
五
在温州待了二十天的张爱玲终于动身回上海了。离开那天是个下雨天,胡兰成送她上船。船要开了,胡兰成回到岸上,张爱玲撑着伞站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尽管下了了断的决心,可是仍然控制不住地惦记着他。回到上海之后,张爱玲宛若行尸走肉,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想起胡兰成。她给胡兰成寄钱,附上很长的信,描述自己的痛苦,而胡兰成只是一味装傻,劝解也劝不到点上。
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在马路上偶然听见店家播送的京戏,唱须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着眼泪。
在饭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
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只朱漆小橱前——橱面上有一大道裂纹,因为太破旧,没从北边带来——在面包上抹果酱,预备带给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时间是疗伤最好的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曾经耿耿于怀着的事情也好,感情也罢,总会变淡。
在One Day中,安妮·海瑟薇有一句台词:“我无法控制自己对你的难以忘怀,可是有关于你的一切我已经再也没有了期待。”
这句话,用来形容这个时期的张爱玲最合适。
因为经济困难,张爱玲喝了两个月的西柚汁;加上尚在疗伤期,整个人又瘦又老,站在街上的橱窗前,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小团圆》里面,九莉笑着对姑姑说:“我不知道怎么,喜欢起来简直是狂喜,难受起来倒不大觉得,木木的。”姑姑也笑,认为稀罕。
六
胡兰成在张爱玲离开温州之后回了斯家,用了八个月时间来写《武汉记》;斯君在经济方面有些负担不起,来问张爱玲要钱,怕她不给,特意拿周训德刺激她,说胡兰成想要接小周过去,张爱玲只觉得好笑。
她是绝对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痴情地对待胡兰成了,帮助他,更多的是道义上的责任。
张爱玲回来之后的日子也不见得多太平,在此之前,上海大时代书社刊行《女汉奸丑史》,把张爱玲同陈璧君、李香兰、川岛芳子等人并论,并称“无耻之尤张爱玲愿为汉奸妾”;《吉普》周刊刊登《贵族血液女作家的一页露天秘戏》,编排诬蔑张爱玲;《海派》杂志则刊文谣传张爱玲做吉普女郎,被美国军官包养……
偏偏在这样的状况下,还有不速之客上门,张爱玲只得招待。
巧玉过境,秀男陪着她来了。也许因为九莉没问她有几天耽搁,显然不预备留她住,秀男只说过一会儿就来接她。
现在当然知道了巧玉“千里送京娘”路上已经成其好事,但是见了面也都没想起这些,泡了杯茶笑着端了来,便去帮着楚娣做饭。
楚娣轻声道:“要不要添两样菜?”
“算了,不然还当我们过得很好。”
在饭桌上看见巧玉食不下咽的样子,她从心底里厌烦出来。
桌上只有楚娣讲两句普通的会话,九莉偶尔搭讪两句。她没问起之雍,也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需要暂时拆档。当然他现在回到郁家了,但是他们也多少是过了明路的了。
饭后秀男就来接了巧玉去了。
楚娣低声笑道:“她倒是跟邵之雍非常配。”
九莉笑道:“嗳。”毫不介意。
她早已不写长信了,只隔些时写张机械性的便条。之雍以为她没事了,又来信道:“昨天巧玉睡了午觉之后来看我,脸上有衰老,我更爱她了。有一次夜里同睡,她醒来发现胸前的纽扣都解开了,说:‘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么就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
她有情书错投之感,又好气又好笑。
来找张爱玲的范秀美是要钱做人流手术的,她带给张爱玲一张胡兰成写的字条,上面只说“看毛病,资助一点”。张爱玲便从屋子里面拿出一只金手镯给了青芸,让她当掉给范秀美做手术。
大男子主义的胡兰成不会关心这些细节,在书中只是说:
秀美偏又身上有异,只得借故一人去上海就医。那里有青芸招呼,她是凡我这个叔叔所做的事,对之无奈,而又皆是好的。
关于这件事,青芸回忆说:“范秀美没有钞票的,胡兰成给张爱玲一张条子的。我陪过去,张爱玲晓得了。张伊讲这张条子,大概是没有钞票了,叫伊帮帮忙。蛮快咯,我坐没有多少辰光,(张)马上拿出一只金手镯交给我:‘当掉,换脱伊,给伊做手术。’——去的时候,范秀美一道去的。”
据青芸所说,张爱玲并不知道范秀美做什么手术;以张爱玲的性子,大概也不会关心,关心得多了反倒给自己添堵。后来大概是知道了,所以没有在文章里面说给金镯子的事;或是不知道,觉得这样的事情不提也罢。
那个时候,她已经遇到桑弧了。
七
《小团圆》中写影视公司要改编盛九莉的小说,盛九莉去老板家时认识了燕山。燕山动作幅度太大还带点夸张,毛烘烘的浅色爱尔兰花格子昵上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稚嫩极了,像是没有穿惯。
就是这样一个稚嫩的男人,带给了张爱玲初恋的感觉,为她治愈了情伤。
两个人是怎样开始的,已经无法知晓;能够确定的是,桑弧真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了张爱玲太多的忙。因此,张爱玲在书中写桑弧时,字里行间总是有一种体贴。
桑弧知道张爱玲的经济情况不好,于是全心全意地、尽自己最大努力地帮助着她。他做导演,请她做编剧,也带着她去拜访前辈们,希望多多给张爱玲机会。
就这样,张爱玲渐渐走了出来。她不再给胡兰成写长信,看到胡兰成沾沾自喜地告诉她他和别的女人的故事,她也只是“有一种情书错投之感,又好气又好笑”。
八个月后,胡兰成想回上海探探风声,看看上海是否还有他的发展机会,是斯君陪他一起来的。斯君在黄昏时候离开,胡兰成责备张爱玲不留斯君一起吃饭,张爱玲没有和胡兰成吵起来,只是沉默相对。不留饭是张爱玲公寓的传统,她对姑姑张茂渊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张茂渊提了一句,说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态度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了,张爱玲觉得姑姑这句话说得太多余了,毕竟自己已经不爱他了。
在上海的这天晚上,胡兰成仍是在张爱玲的公寓里过夜的。
两个人先讲了一些熟人的近况,提到了周训德,胡兰成还给张爱玲看了小周的照片。胡兰成也察觉出了气氛不同,两个人话不投机,当夜分房而睡。第二天早上,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俯下身子亲她,张爱玲抱住胡兰成,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流满面。
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
“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
他回到卧室里,她把早餐搁在托盘上送了去,见她书桌抽屉全都翻得乱七八糟,又惊又气。
你看好了,看你查得出什么。
她战后陆续写的一个长篇小说的片段,都堆在桌面上。
“这里面简直没有我嚜!”之雍睁大了眼睛,又是气又是笑地说。但是当然又补了一句:“你写自己写得非常好。”
写到他总是个剪影或背影。
她不作声。她一直什么都不相信,就相信他。
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秀男已经来了。九莉把预备好的二两金子拿了出来,笑着交给秀男。
之雍在旁边看着,也声色不动。
这次他又回到那小城去,到了之后大概回过味来了,连来了几封信:“相见休言有泪珠……你不和我吻,我很惆怅。两个人要好,没有想到要盟誓,但是我现在跟你说,我永远爱你。”
“他以为我怕他遗弃我,”她想,“其实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人,连同性的朋友在内。人是他活动的资本。我告诉他说他不能放弃小康,我可以走开的话,他根本不相信。”
她回信很短,也不提这些。卖掉了一只电影剧本,又汇了笔钱给他。
他又来信说不久可以有机会找事,显然是怕她把他当作个负担。她回信说:“你身体还没复原,还是不要急于找事的好。”
曾经的张爱玲是真的想要天长地久,可是现在,张爱玲对于胡兰成的爱情彻底破灭了。这个拥抱,更像是一次郑重的告别。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而且我知道,在此之前,你已经是不喜欢我的了。所以,让我们两个,就这么结束吧。我在最好的年纪去爱你,我燃烧了自己最大的热情,自此之后,你的事情,再与我无关。
张爱玲的情感变化,胡兰成是不知道的,他也无暇顾及。他还在生死逃亡的路上,所以选择回了温州,住在范秀美家里,化名张嘉仪,以教书为生。
一九四七年五月,胡兰成写信给张爱玲夸耀自己稳定了生计,着手写作《中国文明之前身与现身》。
一九四七年六月,张爱玲见胡兰成已经安稳下来,便寄出一封诀别信: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收到诀别信后的胡兰成知道张爱玲主意已定,写信给张爱玲的好友炎樱,想要挽回:
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唯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唯冀爱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炎樱没有回信。
八
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胡兰成参加了温州的国庆游行。
一九五〇年,温州进行土地改革,肃清反革命,连学校都组织师生开会自查。胡兰成被学校罢免教职,重新开始逃亡之路:先是前往杭州与范秀美和斯太太见面,然后到上海爱丁顿公寓寻找张爱玲,那时张爱玲已经离开。
胡兰成先是前往香港,后又偷渡到日本,在清水市池田家住了半年,后来自己在外租房居住。
在日本期间,胡兰成在各地演讲,发表有关朝鲜战争和东北亚形势的见解。后来美俄冷战,东亚局势暂时稳定下来,胡兰成的演讲口才无用武之地,只得把一腔精力放在著书立说上。也是在此期间,胡兰成完成了自己最为经典的两部作品——《山河岁月》和《今生今世》。
当然,对女人见一个爱一个的胡兰成在男女情事方面也没有闲着。胡兰成与房东主妇一枝偷情三年之久,其间曾向一枝求婚,被一枝以有丈夫为由拒绝。
一九五四年,胡兰成同上海黑帮老大吴四宝的老婆佘爱珍结婚。佘爱珍驭夫有道,成了胡兰成生命中最后一个女人。
余烬无法复燃,张爱玲身在美国,胡兰成辗转“台湾”、日本,余生再未相见。
一九五八年,张爱玲曾向胡兰成借书,明信片上的话写得很客气,且没有署名:
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做参考?请寄……
胡兰成以为他们二人仍可再续前缘,回复的同时夹了一张近照。
爱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唯《今生今世》大约于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后寄予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后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
张爱玲借书不过是为自己的译作《荻中笨伯》做参考,胡兰成却误以为她对自己余情未了。在迟了十个月的《今生今世》出版之后,胡兰成当即给张爱玲寄去了一本,还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然而收到的不过是张爱玲客气冷漠的回复。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出你的旧著做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十二月廿七
《今生今世》里面有一篇《民国女子》,写的是他和张爱玲的故事。张爱玲讨厌文中对于他们故事的描述不清,便在《小团圆》中写了一个邵之雍。
既然往事已经成了回忆,那么便真的不必心心念念地逗留了。张爱玲从不否认自己爱过,却也只是爱过罢了。《小团圆》的最后,盛九莉做了一个有关邵之雍的梦。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三毛编剧《滚滚红尘》,张爱玲不过是不以为意地漠视着;她在同好友书信中称呼胡兰成为“无赖人”,从用词也可看出后来张爱玲对于胡兰成的态度;她再看到胡兰成写的东西,发现“亦是好的”“不好”这类词汇就想笑;胡兰成寄给她的所有书信,她再也不看,全部退回。
有关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往事,只能用一句话来概括:我们以为的罗曼蒂克情定一生的爱情邂逅,最后发现不过是一场道不同不相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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