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食话-中馈摭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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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时操持家厨的,一般都是妇女,古人将妇女在家操持饮食诸事称为中馈。《易•家人》曰:“六二,无攸遂,在中馈,贞吉。”孔颖达疏:“妇人之道,巽顺为常,无所必遂。其所职,主在于家中馈食供祭而已。”《诗•小雅•斯干》曰:“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郑玄笺:“妇人之事,惟议酒食尔。”两者意思相同。故张衡《同声歌》曰:“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王粲《出妇赋》曰:“竦余身兮敬事,理中馈兮恪勤。”宋濂《浦阳人物记》卷下说:“况区区一女子,所事不过织纴中馈之间,反能守死自誓,如秋霜烈日,不可狎玩,又可得而少之欤。”《古今小说》卷二十二《木绵庵郑虎臣报冤》写贾涉初见胡氏,对胡氏说:“下官往京候选,顺路过此,欲求一饭,未审小娘子肯为炊爨否?自当奉谢。”胡氏答道:“奴家职在中馈,炊爨当然。况是尊官荣顾,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由妇女供膳诸事,引申为酒食,曹植《送应氏》诗曰:“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李觏《周礼致太平论•内治第五》引干宝论《晋纪》语曰:“其妇女妆栉织纴皆取成于婢仆,未尝知女工丝枲之业,中馈酒食之事也。”由此又引申为妻室,张齐贤《洛阳搢绅旧闻记》卷三记张从恩继室事:“张之正室亡,遂以士子之妻为继室,后封郡夫人。及为中馈也,善治家,尤严整,动有礼法。”《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八回介绍戴世昌时就说:“他是上年八月断弦,目下尚虚中馈。”由此看来,中馈一词的本义是很清楚的。

    寻常百姓之家大都由主妇治庖,稍富裕的人家有厨婢,古人称为“家常”,更富裕的便雇用厨娘。厨娘都受过职业训练,本色当行,手艺非凡。南宋人廖莹中《江行杂录》记道:“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级截乎不紊,就中厨娘最为下色,然非极富贵家不可用。”作者宝祐五年在江陵时听说一个故事,说是有位告老还乡的太守,欣羡京都厨娘的菜馔,以为极其适口,便托朋友去物色一位厨娘,不久物色到了,朋友遣人送来。她在距城五里的地方停下,亲笔写了一封告帖,遣脚夫送来,字画端楷,言辞委曲,请老太守派四顶轿子去迎接。老太守见之,以为非庸碌女子可及,便允其请。及入门,见她容止循雅,红裙翠裳,老太守不由心喜。厨娘随身携带全套厨具,锅铫盂勺汤盘之属,熣灿耀目,都白银所制,刀砧杂器,也一一精致异常,旁观者都啧啧不已。试厨时,她等下手们将物料洗剥停当,才徐徐站起,“更围袄围裙,银索攀膊,掉臂而入,据坐胡床,切徐起,取抹批脔,惯熟条理,真有运斤成风之势。其治羊头也,漉置几上,别留脸肉,馀悉掷之地。众问其故,厨娘曰:‘此皆非贵人所食矣。’众为拾顿他所,厨娘笑曰:‘若辈真狗子也。’众虽怒,无语以答。其治葱韭也,取葱微彻过沸汤,悉去须叶,视楪之大小,分寸而截之,又除其外数重,取条心之似韭黄者,以淡酒醯浸渍,馀弃置,了不惜。凡所供备,馨香脆美,济楚细腻,难以尽其形容”。菜肴上桌,座客饱餐后赞不绝口,以为天下珍味。撤席后,厨娘便当面讨赏,还表明这是成例,她取出昨天在某官处得赏的单子,“其例每展会支赐绢帛或至百匹,钱或至三二百千”。老太守无奈,只好如数支给,不由感叹说:“吾辈事力单薄,此等筵宴不宜常举,此等厨娘不宜常用。”未久便找个借口,将那厨娘打发走了。这样的厨娘,确实是“非极富贵家不可用”。

    宋代厨娘的形象,至今尚能看到,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河南偃师酒流沟出土的宋墓砖刻,所见拓本共四幅。第一幅是“整装”,厨娘身穿小袖对襟旋袄、围腰、长裙,脚穿翘头鞋,双手扶住“元宝冠”的底部,正用带子将它系结于头顶,似乎正在作下厨的准备。第二幅是“涤盏”,那厨娘正在用布巾擦拭餐具,那长方型的桌子铺罩着桌帏,质地似为绸缎之类,洛阳北宋乐重进石棺画像《赏乐图》上也有,但在宋人画中较少看到。如果将桌帏掀去,则就是赵佶《文会图》上的小方桌,临时搬来当作厨桌的,它的作用类乎如今饭店包厢里的备餐桌。第三幅是“温酒”,厨娘站在方型火炉旁,正用火夹拨弄炉中的炭墼,炭墼上放着一只酒壶,这种酒壶称为酒注,也称注子,出现于唐代中期,至北宋极为流行。第四幅是“斫脍”,也就是通常说的切鱼片,梅尧臣《戏酬高员外鲫鱼》曰:“冷气射屋汗收额,便教斫脍倾大白。”陆游《秋兴》亦曰:“白头韭美腌虀熟,赪尾鱼鲜斫脍成。”那厨娘上穿交领窄袖袄,下穿长裙,裙外系有围腰,正一边挽袖一边准备收拾桌上的鱼,方桌上有一把短柄刀,大圆墩上有一条大鱼,刀旁还有柳枝穿的三条小鱼,脚边放着洗鱼的水盆,桌前的方形炉子上架着双耳铁锅,炉火熊熊,锅中的水已沸腾了,斫脍以快,正是得鲜美滋味的要诀。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认为这组砖刻人物,“本来应该是家庭厨娘形象,但是和《东京梦华录》‘饮食果子’条记载北宋汴梁(开封)卖酒妇女服饰有相通处,‘更有街坊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俗谓之焌糟’。可见当时市面上的卖酒娘子装束,也极相近。有可能反映的恰正是北宋社会上层一般情形,出现于墓葬中,和用‘丁都赛’作主题用意相同”。

    厨娘在宋代很普遍,进入劳动力市场,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记道:“如府宅官员、豪富人家欲买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妮,亦有官私牙嫂及引置等人。”其中技艺高超者不可胜数,如“宋嫂鱼羹”、“麻婆豆腐”之类,就由家厨而成为市食,得以千古留名。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记了一个有关厨娘的故事:“高宗尝宴大臣,见张循王俊持一扇有玉孩儿扇坠,上识是十年前往四明误坠于水,屡寻不获,乃询于张循王,对曰:‘臣于清河坊铺家买得。’召问铺家,云:‘得于提篮人。’复遣根问,回奏云:‘于候潮门外陈宅厨娘处买得。’又遣问厨娘,云:‘破黄花鱼腹中得之。’奏闻,上大悦,以为失物复还之兆,铺家及提篮人补校尉,厨娘封孺人,循王赏赐甚厚。”由此可知,那厨娘就是一位家厨。又,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则记了梅尧臣家婢的事:“往时南馔未通,京师无有能斫脍者以为珍味。梅圣俞家有老婢,独能为之。欧阳文忠公、刘原父诸人,每思食脍,必提鱼往过圣俞。圣俞得脍材必储以速诸人。故集中有‘买鲫鱼八九尾,尚鲜活,永叔许相过,留以给膳’,又‘蔡仲谋遗鲫鱼十六尾。余忆在襄城时获此鱼,留以迟永叔’等数篇。”区区数尾鲫鱼,经老婢烹调,便成至味,且留下了梅尧臣和欧阳修、刘敞等人友情的佳话。

    自古以来,苏州人家大都由妇女主厨,美味佳肴,层出不穷。从饮食的本土观念上来说,苏州人家的日常饮食,体现了本地丰富的食料来源、精细的烹饪工艺、淡雅的口味时尚、独特的美食标准,同时反映了本地的社会经济和民风习俗。在这个基础上,分析出家厨和市食两条不同的发展脉络,互相影响,取长补短,形成各具特色的饮食体系。

    关于苏州人家的日常饮食,乃是一个颇大的话题,只能拈些说说。

    主厨

    出自家厨的极品,无可胜数,难以缕述,平常的一日三餐,更是人生不可或缺。虽然酒楼饭店所制各擅胜场,但如果天天去吃,总会腻口。再说古往今来,长期依靠进馆子过活的人,总在少数,绝大多数男女老少,一年四季几乎都在家中吃饭。在家中烹饪者,即所谓家常菜,天天吃也吃不厌,范仲淹就说:“常调官好做,家常饭好吃。”甚至市间也有“家常便饭”的招子。仅就这一点来说,家常菜的魅力也就不在店家盛宴之下了。

    陆文夫在《姑苏菜艺》里说:“一般的苏州人并不经常上饭店,除非是去吃喜酒,陪宾客什么的。苏州人的日常饮食和饭店里的菜有同有异,另成体系,即所谓苏州家常菜。饭店里的菜也是千百年间在家常菜的基础上提高、发展而定型的。家常过日子没有饭店里的那种条件,也花不起那么多的钱,所以家常菜都比较简朴,可是简朴并不等于简单,经济实惠还得制作精细,精细有时并不消耗物力,消耗的是时间、智慧和耐力,这三者对苏州人来说是并不缺乏的。吃也是一种艺术,艺术的风格有两大类。一种是华,一种是朴,华近乎雕琢,朴近乎自然,华朴相错是为妙品。人们对艺术的欣赏是华久则思朴,朴久则思华,两种风格轮换交替,互补互济,以求得某种平衡。近华还是近朴,则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吃也是同样的道理。比如说,炒头刀韭菜、炒青蚕豆、荠菜肉丝豆腐羹、麻酱油香干拌马兰头,这些都是苏州的家常菜,很少有人不喜欢吃的。可是日日吃家常菜的人也想到菜馆里去弄一顿,换换口味。已故的苏州老作家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先生,算得上是苏州的美食家,他们的家常菜也是不马虎的,可是当年我们常常相约去松鹤楼‘尝尝味道’。如果碰上连续几天宴请,他们又要高喊吃不消,要回家吃青菜了。”从这段话,很可见得饭店菜与家常菜的辩证关系。苏州人家的日常生活,简约而精致,也将一日三餐及寻常的饮食活动做得有滋有味。

    大约在南北朝时代,女子主持家厨已是一个重要的生活内容,《颜氏家训•治家篇》就说:“妇主中馈,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故她们在出阁前,都得接受祖母或母亲的培训。旧时风俗,新娘婚后三日,须入厨房试菜,唐人王建《新嫁娘》便咏道:“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直至清初,苏州风俗依然如此,康熙《具区志》卷七记道:“新妇始拜堂,拜公姑,下厨。复款妇翁,以小筵而后归。”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就咏道:“画眉双烛结花齐,牵彩繁文相女?。三日调羹厨下走,晓窗同听合啼鸡。”大户人家的新妇下厨,只是行个仪式,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二十八回写何姑娘与安公子新婚第二天早晨,便被两个仆妇引进内厨房,“一进房门,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坐着个翻开的铁锅,地下站着几个衣饰齐整的仆妇,又有个四十馀岁鲇鱼脚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蓝布衫儿,戴朵红石榴花儿,鼓着俩大奶膀子,腆着个大肚子,叉着八字脚儿,笑呵呵的跪下,说:‘请大奶奶安哪!’姑娘这才明白,原来是公婆的内厨房。只见伺候的仆妇在灶前点烛上香,地下铺好了红毡子,便请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礼起来,那个胖女人就拿过一把柴火来,说:‘请奶奶添火。’又舀过半瓢净水来,说:‘请奶奶添汤。’随有众仆妇给他拉着衣服、搂着袖子,一一添好了。娘娘暗想,往后要把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干不了哇!那知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妇人主中馈者也。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连那平钉堆绣扎拉扣都是第二桩事。’所以定要把这‘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两句文章作足了”。苏州风俗大致相同。不管新娘三朝是否下厨,在以后的日子里,厨房和灶头便逐渐成为她主宰的天地了。

    费孝通在《话说乡味》里说:“在那个时代,除了达官贵人大户人家雇用专职厨司外,普通家庭的炊事都是由家庭人员自己操作的。主持炊事之权一般掌握在主妇手里。家里的男子汉下厨的是绝无仅有的,通行的俗话里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明炊事属于妇女的专利,可是专业的厨师却以男子为多。以我的童年说,厨房是我祖母主管的天下。她有一套从她娘家传下的许多烹饪手艺,后来传给我的姑母。祖母去世后,我一有机会就溜到姑母家去,总觉得姑母家的伙食合胃口,念了社会人类学才知道这就是文化单系继承的例子。中国的许多绝技是传子不传女,而烹饪之道是传女不传媳。我在讲到‘佛跳墙’时不是提到过福建有新媳妇要‘试厨’的风俗,‘试厨’不就是烹饪技术的公开考试么?”

    家厨随着婚姻而交流发展,不断变化饮食风味,不断创造出精美的肴馔。当然不仅是婚姻,袁枚有一位婢女招姐,就精于烹饪,蒋敦复《随园轶事》记道:“先生家婢招姐,年少貌韶秀,服役甚勤,裁缝浣濯之外,兼精烹饪。先生不时之需,招姐先已预备,有所谓听于无声、视于无形者。方姬聪娘,本熟识先生嗜好,招姐更左之右之,先生尝自诩口福也。有不速之客来,摘园蔬,烹池鱼,筵席可咄嗟办,具馔供客,有络秀风。招姐年二十三而嫁,先生曰:‘鄙人口腹,被夫己氏平分强半去矣。’闻者笑之,或曰盖赠刘霞裳秀才也。”像招姐那样能烧一手好菜的婢女,旧时不知多少,只是未能遇上像袁枚那样的风流名士,她们的名字也就像炉灶里冒出的炊烟一样飘散了。

    在家中主厨的妇女,虽然不是官府市楼的厨师,但天地之大,人数之多,远非官庖店厨可比,并由此逐渐形成了陆文夫在《美食家》里说的另一“体系”。她们中有人还将自己的厨下经验记录下来,如南宋浦江闺秀吴氏的《中馈录》,大概是最早一本女子撰写的烹饪专著,分脯酢、制蔬、甜食三部分,记菜点七十多种,都是江南民间家食之法。还有清华阳闺秀曾懿的《中馈录》,总论之外,记述了二十种菜点的制法。有的则口传心授,将经验传诸后人,明弘治间宋诩就整理了母亲朱氏的烹饪之道,他在《宋氏养生部序》中说:“余家世居松江,偏于海隅,习知松江之味,而未知天下之味竟为何味也。家母朱太夫人,幼随外祖,长随家君,久处京师,暨任二三藩臬之地,凡宦游内助之贤,乡俗烹饪所尚,于问遗饮食,审其酌量调和,遍识方土味之所宜,因得天下味之所同,及其肯綮,虽鸡肋羊肠亦有隽永存之而不忍舍。至于祭祀宴饮,靡不致谨。又子孙勿替引长之事,余故得口传心授者,恐久而遗忘,因备录成帙,而后知天下之正味,人心所同,有如此焉者,非独易牙之味可嗜也。”这一部分的内容,在食品科学和烹饪理论上颇有贡献,特别在菜点制作上,比《齐民要术》又大大向前发展了一步。

    苏州历史上,也出现不少中馈人物。据浏览所及,略记其中几位,聊窥一斑。

    孟光,字德曜,东汉扶风平陵人,梁鸿妻。《后汉书•梁鸿传》记梁鸿夫妇避乱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梁鸿每天回家,“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伯通察而异之,曰:‘彼佣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乃方舍之于家”。“举案齐眉”的成语就是这样来的。究竟孟光如何“具食”,则无可稽考。

    顾梦麟妇,明末太仓人,姓名不可考。梦麟嗜学不仕,与张采、张溥、周锺等结应社,入清后隐居双凤。其妇擅制蔬菜,名闻江南,与扬州包壮行制灯齐名,誉为“包灯顾菜”。刘銮《五石瓠》记道:“扬州包壮行手制灯,太仓顾梦麟妇手制蔬菜,崇祯中名于一时。”

    王荪,字兰姒,号秋士、琴言居士,清常熟人,吴县薛熙妾,著有《绿水唱酬集》。鱼翼《海虞画苑略补遗》记道:“熙尝居郡中朱园,日与士人唱咏,户屦充塞。荪克主中馈,治具无倦,善画墨竹。”

    毛秀惠,字山辉,清太仓人,同邑诸生王愫妻,乾隆时在世,著有《女红馀艺》。王愫《女红馀艺跋》曰:“淑媛于是朝披夕讽,得于庭训者有年。适于余家,余家贫,不善治生产,读书邻寺,晨出暮归,未尝一询家事。凡会计出入及中馈琐屑,务经营拮据,悉出其力不自瘁,故不暇作诗者十有馀年。”

    徐映玉,字若冰,号南楼,清钱塘人(一说昆山人),长洲诸生孔统良妻,居木渎,乾隆时在世,著有《南楼吟稿》。沈大成《徐媛传》记曰:“余往来吴中,馆其家,尝留惠征君松崖饮,媛入厨治具,或以为腆。曰:‘吾重惠先生之经学也。’它日,戚有为县者饭其舍,或又以为俭,曰:‘若徒知取科名耳,安得侪惠先生哉?’”

    陈芸,字淑珍,清苏州人(隶邑不详),元和沈复妻,乾隆时在世。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曰:“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

    唐静涵姬人王氏,静涵家在城中曹家巷。袁枚《随园诗话》卷七记曰:“静涵有姬人王氏,美而贤,每闻余至,必手自烹饪。先数年亡,余挽联云:‘落叶添薪,心伤元相贫时妇;为谁截发,断肠陶家座上宾。’”《随园食单》里提到的炒鳇鱼片、唐鸡、青盐甲鱼诸品,或即出自王氏之手。

    袁枚苏州女弟子某氏,乾隆五十六年。江宁藩司伍拉纳之子至随园访袁枚,袁枚恰好在苏州,于是赶来苏州,袁枚令在苏州的女弟子作点心两盘、酱葱蒸鸭一盘、蛏干烂肉一盘为赠。

    在苏州中馈人物中,最有艳名的,莫过于董小宛,小宛名白,以字行,又字青莲,明末金陵秦淮名妓,曾流寓苏州山塘多年,后归如皋冒襄,居家治菜,独具风味,有吴下精细之致。冒襄《影梅庵忆语》记道:“姬性澹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余饮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错、风熏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则,可睹一斑也。”“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汁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制豉取色取气,先于取味,豆黄九晒九洗为度,颗瓣皆剥去衣膜,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数,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削其肤,益之以味,数日成者,绝胜建宁三年之蓄。他如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菭。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虫昌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菌脯如鸡堫,腐汤如牛乳。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晚近以来,周瘦鹃夫人胡凤君,也是中馈佼佼者。某年五月,周瘦鹃从上海回苏州,在家中享受夫人烹调的一顿午餐,他在《紫兰小筑九日记》里说:“午餐肴核绝美,悉出凤君手,一为腊肉炖鲜肉,一为竹笋片炒鸡蛋,一为肉馅鲫鱼,一为竹笋丁炒蚕豆,一为酱麻油拌竹笋。蚕豆为张锦所种,竹笋则劚之竹圃中者,厥味鲜美,非沪濡可得。此行与凤君偕,则食事济矣。”

    中馈之制,尤以年长者富有经验,出手不凡。周瘦鸣《紫兰小筑九日记》记赴友人邹某家宴:“是日佳肴纷陈,咸出邹老夫人手,一豚蹄入口而化,腴美不可方物,他如莼羹鲈脍,昔张季鹰尝食之而思乡,予于饱啖之馀,亦油然动归思矣。”又佚名《吴中食谱》亦记一事:“大家庖丁,每有独擅胜场之作,而亲手调羹尤足耐人回味。友家某太夫人,往往手制佳肴以饷客。余最爱其四喜肉,腴美得未曾有。尝以烹法相询,云纯以酒煮,不加滴水,故真味不去;即一勺之羹,亦留舌本之隽永也。”

    以上只是举例而已,幸有文字的偶然记载,才让她们留下了影子,就生生世世的芸芸众生来说,真渺乎其少也。

    家宴

    自古以来,江南生活奢侈,颜之推《颜氏家训•治家篇》说:“今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苏州更是风气浓烈,弥散浸漫,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上就说:“顾其民,崇栋宇,丰庖厨,嫁娶丧葬,奢厚逾度,捐财无益之地、蹶产不急之务者为多。”至元末,如沈万三、顾阿瑛辈,家赀富饶,不在区区饮食之耗,且以常熟虞宗蛮为例,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三说:“元末吾邑富民,有曹善诚、徐洪、虞宗蛮三家,而虞独不见于邑乘,故知者绝少。今支塘之东南有地名贺舍、花桥、鹿皮弄者,皆虞氏故迹。贺舍者,相传宗蛮家有喜事,特筑舍以居贺者,故曰贺舍;花桥为其园址;鹿皮弄者,杀鹿以食,积皮于其地,弄以此得名。弄旁又有勒血沟,每日杀牲以充馔,血从沟出流,涓涓不止。其侈奢如此。迨洪武中,大理卿熊概抚吴,喜抄没人,一时富家略尽,宗蛮盖其一也。”这样的家宴,真可谓豪富侈汰之极了。

    入明以后,由于重赋重徭的迫压,苏州出现民不聊生、户口逃亡、农田抛荒、赋税逋积的局面,但家庭请宴仍是社会交际的常用手段,官场应酬,朋友互访,亲戚往来,都由主人设宴招待,至于逢年过节,家家都有宴饮的习俗,只是薄具而已。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苏州经济开始进入良性循环。

    与之相应,饮食活动出现也日趋于繁富。嘉靖时普通人家的宴会菜肴,以八盘为限,每席四人。万历以后,社会风气更其奢靡,宴饮规制大大提高,富裕之家竞相攀比,一席菜肴动辄耗费数千钱,就是一般平民,也多有仿效,至清前期更盛。叶梦珠《阅世编》卷九谈到明末清初宴席规格时说:“肆筵设席,吴下向来丰盛。缙绅之家,或宴长官,一席之间,水陆珍馐,多至数十品。即士庶及中人之家,新亲严席,有多至二三十品者,若十馀品则是寻常之会矣。”姚迁遴《记事拾遗》也说:“明季请客,两人合一桌,碗碟不甚大,虽至廿品,而肴馔有限,即有碗上丰盛者,而两人所用亦有限。至顺治七八年,忽有冰盘宋碗,每碗可容鱼肉二斤,丰盛华美,故以四人合一桌。康熙年间,又翻出宫碗洋盘,仍旧四人合一桌,较之冰盘宋碗为省。二十年后,又有五簋碗出,其式比前宋碗略大,又加深广,纳肴甚多,可谓丰极,未知后日又如何样式。此又食用之一变也。”针对这个问题,张潮《酒社刍言小引》说:“原五簋之初,只以惜费耳,不知其费更甚。盖簋既少,则形必大;形既大,则馔必丰;数止于五,则必以价昂者为之,大约一簋而需二簋之费。此不便之在主者也。人之嗜好,各有不同,既有偏好,亦有偏恶。馔之为类也多,必有值其好者。今止于五而已,设半投其所恶,客不几于馁乎?此不便在客者也。”

    事实确也如此,富豪之家举宴,虽有五簋之制,但肴馔之精致丰盛,令人叹为观止。如褚人穫《坚瓠癸集》卷二说:“吴中某富翁自夸食品之妙,历举数物,友人即以其言作诗嘲之,曰:‘秋白烧鳗世所稀,鳜鱼哪哼栗瓜虀。剃光黄蟹常蚕蛋,渴极团鱼时饮醨。醋灌鸭肠卵如卯,火蒸鹅掌脆还肥。久烹着甲能销骨,浸透银鱼定出蛆。虾米数宵难剩肉,海参七日不留皮。易牙自古称知味,不道兄翁味更奇。’盖言雄蟹剃去螯毛,以甜酒调蛋灌之,则蟹黄满腹结如膏;置鳖鱼于温汤中,渴极伸头,则以葱椒酒娘饮之,味尤奇美;着甲久煮,脆骨如腐;银鱼、虾米、海参必以久浸为贵,故诗言及之。”

    清初苏州又有“朱赵斗富”故事,顾公燮《丹午笔记》记道:“康熙初年,阳山朱鸣虞富甲三吴,迁于申文定公旧宅。左邻有吴三桂侍卫赵姓者,混名赵虾,豪横无忌,常与朱斗富。凡优伶之游朱门者,赵必罗致之。时届端阳,若辈先赴赵贺节,皆留量饮。赵以银杯自小以至巨觥罗列于前,曰:‘诸君将往朱氏乎?某不强留,请各自取杯,一饮而去,何如?’诸人各取小者立饮,赵令人暗记,笑曰:‘此酒是连杯皆送者。’诸人悔不饮巨觥。其播弄如此。”这个故事颇可见当时的奢侈风气。

    这种奢侈,与儒家传统是背道而驰的,《论语》就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学而》)“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里仁》)“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述而》)故自古以来,提倡节省、反对侈汰乃是正统舆论,其中警戒宴会奢侈是重要的内容。刘宗周《人谱类记》卷下就举了前人的几个例子,一是司马光事:“司马温公在洛下,与诸故老时游集,相约酒行果实食品,皆不得过五,谓之真率会。”尝自言曰:“先公为群牧判官,客至未尝不置酒,或三行或五行,不过七行,酒沽于市,果止梨、栗、枣、柿,肴止于脯、醢、菜羮,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果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日营聚,然后敢发书。苟或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故不随俗奢靡者鲜矣。嗟乎!风俗颓敝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忍助之乎?”二是章懋述薛瑄、魏了翁事:章枫山先生曰:“待客之礼,当存古意。今人多以酒肉相尚,非也。闻薛文清公在家,宾客往来,只一鸡一黍,酒三行,就食饭而罢。又魏文靖公在家,宾客相望,必留饭,食止一肉一菜,年虽高,必就舟次,回拜之公府,有所相遗,必有报礼,不虚受人惠。此二公者可以为法。”三是刘大复、董朴事:“董损斋成进士后,以奉差过华容,造谒刘忠宣公,留之饮,饭麦糈,馔惟糟虾一碟,无他具。董因感省,终身持雅操云。”

    袁枚虽是一位美食家,但提倡节约,讲究实惠,反对排场,《小仓山房尺牍》卷一《答相国》说:“且饮食之道,不可以随众,尤不可以务名。尝谓燕窝海参,虚名之士也,盗他味以为己味;鸡鸭鱼豚,豪杰之士也,卓然有自立之味,各成一家,且如广大教主,往往以阴德济人,而己不居其功。”又卷五《答章观察招饮》说:“蒙招饮甚喜,闻多菜甚愁。南朝孔琳之曰:‘所甘不过一味,而食前方丈,适口之外,皆为悦目之资。’斯言最有道理。今之人非但悦目也,兼且悦耳。每张饮,必震而惊之曰‘三撤席’,曰‘两重台’,燕窝如山,海参似海。耳闻者以为既多且贵,敬客之心,至矣尽矣。不知名手作诗,经营惨淡,一日中未必得一二佳句,其所谓对客挥毫、万言立就者,皆以欺妇女童蒙,而不可以示识者也。饮食亦然,但使一席之间,羹过七簋,则虽易牙调和,伊尹割烹,其不能佳可知也。且工于作诗者,所用之字,不过月露风云;工于制菜者,所用之物,不过鸡猪鱼鸭。今不求之于本物自然之味,而徒求之使价高名重之物,以钱费自夸,是不如盘碗中散盛明珠一斛矣。”

    饮食最能体现生活的奢华和简朴,故前人就提出了一般宴客规格的建议,如康熙间许汝霖《德星堂家订》第一款“宴会”就说:“酒以合权,岂容乱德。燕以洽礼,宁事浮文。乃风俗日漓,而奢侈倍甚。簋则大缶旧瓷,务矜富丽;菜则山珍海错,更极新奇。一席之设,产费中人;竟日之需,瓶罄半载。不惟暴殄,兼至伤贱。尝与诸同事公订,如宴当事,贺新婚,偶然之举,品仍十二。除此以外,俱遵五簋,继以八碟。鱼肉鸡鸭,随地而产者,方列于筵;燕窝鱼翅之类,概从禁绝。桃李菱藕,随时而具者,方陈于席;闽广川黔之味,悉在屏除。如此省约,何等便安。若客欲留寓,盘桓数日,午则二簋一汤,夜则三菜斤酒。跟随服役者,酒饭之外,勿烦再犒。”尤侗《簋贰约》更定出一个待客的标准:“凡二簋,一肉一鱼,或参鸡鸭,加一汤,虾蛤之类,可以下饭,他如燕窝、海参难得之物,不必设也;更坐,蔬果九碟,杂以小鲜,再加汤点,可以说饼,酒无算爵,及量而止;席不过二,客不过八,过从不拘日期,尺素一邀,辰集酉散,不卜其夜;酒杯食器,皆用陶瓦,勿用金银犀玉之物;从者一人,给以腐饭,或用便舆,犒以酒钱。”即使这样,依然能保持宴饮的规格,显示主人的热情,费用上却是大大节省了。

    小集

    黄省曾《吴风录》说:“自王、谢、支遁喜为清谈,至今士夫相聚觞酒,为闲语终日,然多浮虚艳辞,不敦实干务。”可见苏州文人小集酌饮,具有悠久的传统。小集与设宴请客不同,不讲究什么规制,比较随意轻松,自然也不是纯粹享用旨酒佳肴了。

    李日华《紫桃轩又缀》卷二有一篇《花鸟檄》,谈到这种小集的意义:“吾辈生居泽国,幸有闲身。读书谈道,久空蜗角蝇头;趺石抑松,尽洽鸥情鹤趣。顾同人罕集,孤赏终属寂寥;雅会未联,好景半归虚掷。况吾地曲流浅渚,恰受之航,处处可通;满前姹柳娇花,拍浮之樽,时时可举。且陶汰俗情,渐跻清远;互相倡咏,亦益灵性。不负含哺,作太平之民;非敢效颦,为耆英之续。”他还制订出若干章程,摘抄如下:“品馔不过五物,务取鲜洁,用盛大墩碗,一碗可供三四人者,欲其缩于品而裕于用也。”“攒碟务取时鲜精品,客少一盒,客多不过二盒。大肴既简,所恃以侑杯匀者,此耳。流俗糖物粗果,一不得用。”“用上白米斗馀,作精饭,佳蔬二品,鲜汤一品,取其填然以饱,而后可从事觞咏也。”“酒备二品,须极佳者。严至螫口,甘至停膈,俱不用。”“用精面作炊食一二品,为坐久济虚之需。”“从者每客止许一人,年高者益一童子,另备酒饭给之。”这套作为文酒之会的饮食方案,颇为简约朴素。

    有的文人雅集,具有特色,且也并不铺张浪费,如张岱《陶庵梦忆》卷八所记“蟹会”就是一个例子:“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朱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蓏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馀杭白,漱以兰芽茶。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入清以后,苏州社会奢侈风气盛行,清初张大纯《吴中风俗论》说:“至于服食器用之侈,则非吴俗之旧也。闻之五六十年前,被服不过布素,宴好不过蔬肉,婚丧宾祭,务从俭约,尊卑上下,各有分限,未有如今日之杂然逾制者也。”即使人家小集,也颇靡费,故袁学澜《吴俗箴言》便劝诫道:“宴会所以洽欢,何以争夸贵重,烹调珍错,排设多品,一席费至数金。小集辄耗中人终岁之资,徒博片时之果腹,重造暴殄之孽因。自后正事张筵,不得过八菜,费限一金;小集定以一簋。酌丰俭之宜,留不尽之福。物博而情敦,费省而礼尽,何苦而不为也。”

    “酌丰俭之宜”,即取决于主人的经济条件。沈复偕芸娘从沧浪亭移居仓米巷,住在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浮生六记•闲情记趣》说:“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这样的小集,不在酒菜之多,然其精核,确为要素,好在芸娘“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另外器具也有讲究,沈复提到芸娘所置的一只梅花盒:“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沈复提到的梅花盒,即所谓攒盒或攒盘,《红楼梦》里称为攒心盒子,第四十回说贾母要在大观园宴请,宝玉建议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十锦攒心盒子,自斟酒,岂不别致?”第二天,那几个婆子捧出的攒盒,都是“一色捏丝戗金五色大盒子”,盒中有一款是鸽蛋,凤姐对刘老老说:“一两银子一只呢,你快尝尝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刘老老用筷子夹不住,“满碗里闹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了出去了”。刘老老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一两银子一只鸽蛋,对沈复他们来说,那是不能想象的。

    攒盒之制,盛行于晚明,范摅《云间据目钞》卷二说:“设席用攒盒,始于隆庆,滥于万历,初止士宦用之,近年即仆夫龟子皆用攒盒饮酒游山,郡城内外始有装攒盒店,而答应官府,反称便矣。”可见攒盆至明末已经普及,不论贫富皆用之,而盒中之菜馔,却有高下贵贱之分。《调鼎集•铺设戏席部》记有攒盒的一份菜单:“攒盘,白煮肥鸡、嫩鹅、糟笋、酥即鱼、晾干肉、熏蛋、糟鱼、火腿、鲜核桃仁(去皮)加冬笋、腌菜束之,其馀旭时鲜之黄瓜之类,皆可搭配。”又举菜品七款:“烧东坡肉、葵花肉圆、莴苣干炒鸡脯条、烧鸡杂、天花煨鸡、炒鸡球、生炒子鸡配菱米。”这在沈复他们看来,真会馋涎欲滴的。

    在家中小集,实在也别有风味,特别是小有花木之胜的人家,春秋佳日,移席园中,其中意趣又与临窗小酌不同。周瘦鹃在王长河头的紫兰小筑便得如此环境,某年主人自上海回苏州,邀友人小酌,外有花匠张锦张罗,内有夫人胡凤君掌勺,风味迥然有别。周瘦鹃在《紫兰小筑九日记》里说:“是日,因赵国桢兄馈母油鸭及冷十景,张锦亦欲杀鸡为黍以饷予,自觉享受过当,爰邀荆、觉二丈共之。忽遽间命张锦洒扫荷池畔一弓地,设席于冬青树下。红杜鹃方怒放,因移置座右石桌上,而伴以花荻菖蒲两小盆,复撷锦带花数枝作瓶供,藉供二丈欣赏,以博一粲。部署甫毕,二丈先后至,倾谈甚欢。凤君入厨下,为具食事,并鸡鸭等七八器,过午始就食,佐以家酿木樨之酒,予尽酒一杯,饭二器,因二丈健谈,逸情云上,故予之饮啖亦健。餐已,进荆丈所贻明前,甘芳沁脾,昔人谓佳茗如佳人,信哉。寻导观温室前所陈盆树百馀本,二丈倍加激赏,谓为此中甲观,外间不易得。惟见鱼乐国前盆梅凋零,则相与扼腕叹惜,幸尚存三十馀本,窃冀其终得无恙耳。”这是真正的花下饮酒、醉后看花。

    如果有客忽至,全无料想,那就要有应急举措,将家中贮存的食材取出,做出几道菜来。袁枚《随园食单•须知单》就说:“凡人请客,相约于三日之前,自有工夫平章百味。若斗然客至,急需便餐;作客在外,行船落店;此何能取东海之水救南池之焚乎?必须预备一种急就章之菜,如炒鸡片、炒肉丝、炒虾米豆腐及糟鱼、茶腿之类,反能因速而见巧者,不可不知。”家中备些腌肉、火腿、香肠、皮蛋、虾米、鱼干、木耳、香菇之类,就能饷食不速之客了。

    野餐

    苏州人喜欢游春玩景,顾禄《清嘉录》卷三说:“春暖园林百花竞放,阍人索扫花钱少许,纵人流览,士女杂沓,罗绮如云。园中畜养珍禽異卉,静院明轩,挂名贤书画,陈设彝鼎图书。又或添种名花,布幕芦帘,隄防雨淋日炙。亭观台榭,妆点一新,寻芳讨胜之子,极意留连。随处各有买卖赶趁,香糖果饼,皆可人口,琐碎玩具,以诱悦儿曹者,所在成市。游玩天平、灵岩诸山者,探古迹,访名胜,兜舆骏马,络绎于途。虎丘山下,白堤七里,彩舟画楫,衔尾以游。南园、北园,菜花遍放,而北园为尤盛,暖风烂熳,一望黄金,到处皆绞缚芦棚,安排酒炉茶桌,以迎游冶。青衫白袷,错杂其中,夕阳在山,犹闻笑语。盖春事半在绿阴芳草之间,故招邀伴侣,及时行乐,俗谓之游春玩景。”苏州人既好游览,往往自具酒肴,或在山边,或在水涯,或借园林一角,围坐品酌,谈笑风生,实在是一件愉快的事。

    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记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野餐:“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呼?’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茶,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芸娘雇用一副馄饨担,锅灶齐备,既省事,又方便,故被同人赞赏不绝。

    有人还自己设计郊游野餐的炊具和餐具,高濂《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便记了溪山逸游用的提盒和提炉:“提盒,余所制也,高总一尺八寸,长一尺二寸,入深一尺,式如小厨,为外体也。下留空,方四寸二分,以板匣住,作一小仓,内装酒杯六,酒壶一,箸子六,劝杯二。上空作六格,如方盒底,每格高一寸九分。以四格,每格装碟六枚,置果肴供酒觞。又二格,每格装四大碟,置鲑菜供馔箸。外总一门,装卸即可关锁,远宜提,甚轻便,足以供六宾之需。”“提炉,式如提盒,亦余制也。高一尺八寸,阔一尺,长一尺二寸,作三撞。下层一格,如方匣,内用铜造水火炉,身如匣方,坐嵌匣内。中分二孔,左孔炷火,置茶壶以代茶。右孔注汤,置一桶子小镬有盖,炖汤中煮酒。长日午馀,此镬可煮粥供客。傍凿一小孔,出灰进风。其壶镬迥出炉格上太露不雅,外作如下格方匣一格,但不用底以罩之,便壶镬不外见也。一虚一实共二格,上加一格,置底盖以装灰,总三格成一格,上可箾关,与提盒作一副也。”提盒和提炉,虽然做得很轻便,但毕竟不是文弱书生可以提得,好在有仆人跟随着,那些问柳寻花、看山弄水的雅人们,自然是并不劳累的。

    有时出游,走得较远,就要预先做好一些菜肴,即古人说的“路菜”。邓云乡在《“茄鲞”试诠》中说:“‘路菜’要较为经久不坏,要有荤腥保证口味和营养,要便于携带,不能有汤汁等等。最普通的如肉丁、鸡丁、开洋等炒辣酱呀,五香大头菜切丝炒肉丝、干丝呀,鸡丁、香干丁炒乳酱瓜丁呀,斑鸠丁炒笋丁、乳酱瓜丁呀,油焖春笋、冬笋呀,以及或糟或蒸的鲫鱼、白鲞呀等等。其特征是重油、稍咸、无汁,可以经久不坏;便于冷吃,食用方便;香而多油,但不腻,宜于吃粥下饭;无汤水卤汁,放在瓷罐中或菜篓中便于携带。旧时大小菜篓是用细柳条或竹丝编制,再用绵纸、桐油糊过里子,外面也上了桐油,既不漏油漏水,也不怕外面水湿。当年运送大量油、酒等流体物,都用这种大油篓、酒篓,比瓷缸、木桶都好。因其坚韧而稍有弹性,不大重的碰撞不会颇裂。用小的小口大肚的菜篓装‘路菜’,菜中少量的油汁也不会从篓中漏出,走长路十天半个月可以大大解决吃菜问题。但这类菜还不等于、同于冷菜。”另外,为了保存食物,传统烹饪技艺又有腌、腊、糟、醉、烤、熏、风干等办法,“不惟保存了食物,而且创造出了别有风味的食物。花样越演越繁,每一样又有不同的炮制方法,用的材料也不同,如同样是腌,用粗盐腌、细盐腌、花椒盐腌、橘皮炒盐腌、盐水腌、醋腌、芥菜醋腌、糖腌、蜜渍、曝腌、泥腌等等。这些腌、腊、糟、醉、风干等等食品,都代有名家,各地都有风味隽永的美味,其制法也常有独得之秘”。故“路菜”的品种也就更丰富了。

    小镇上的文人雅集,不会走得太远,往往就近聚餐。王韬《漫游随录•鸭沼观荷》就记了少年时在甫里清风亭的诗酒胜会:“池种荷花,红白相半,花时清芳远彻,风晨月夕,烟晚露初,领略尤胜。里中诗人夏日设社于此亭,集裙屐之雅流,开壶觞之胜会。余亦获从诸君子后,每至独早。时余年少,嗜酒,量颇宏,辄仿碧筒杯佳制,择莲梗之鲜巨者,密刺针孔,反复贯注,自觉酒味香洌异常,一饮可尽数斗。又取鲜莲瓣糁以薄粉,炙以香膏,清脆可食,亦能疗饥。社友群顾余而笑曰:‘子真可谓吞花卧酒者矣。’”“观荷之约,以花开日为始,三日一会,肴核以四簋为度,但求真率,毋侈华靡。甫里本属水乡,多菱芡之属。沈瓜浮李、调冰雪藕之外,青红错杂,堆置盘中,亦堪解暑。”乡里韵事,也颇有引人怀恋之处。

    清末宣统年间,范烟桥还是吴江同里同川公学的学生,他在《醉太平•野饮》里回忆:“到了春天,乡间菜花开得遍野皆是,和风吹来,别有一种使人愉快的感觉。我们约了几个人,各带些干食,到野里去吃酒。那时已有热水瓶,酒放在热水瓶里,可以不冷。想着《浮生六记》芸娘替沈三白计划,约定馄饨担,挑到那里去煮菜,这个法子很聪明,我们也如法炮制。不过还嫌煮菜太麻烦,只把他的馄饨下酒。喝得差不多了,就扑倒在草地上睡一个大觉。有时有孩子们来放风筝的,我们去夺了来玩。有的带了胡琴、笛子,拉着,吹着,我们信口无腔地乱唱。真是胡天胡地,不知是在什么世界里。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收拾酒具,跌跌撞撞地走回家去。在三十年前,物价不像现在的贵,每人凑二三百文,已可以觅得一醉了。并且江乡鱼虾贱,预先在家里煮好了,包在荷叶里带着,惠而不废,轻而易举。目下上海酒家,一斤酒要四角多钱,一碟菜至少四角,吃一回总得五六块钱,虽非‘富家一席酒,贫汉半年粮’,却已足够家里好几天的饭食了。几并且在尘嚣甚上的酒家闹得人头痛,哪里有野炊的清趣呢?”

    但郊游也有乐极生悲的事,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记道:“每至胜地,逸兴遄飞,往往苦恨无酒,否则何止浮一大白,然余小友任君竟死于是。盖其与同学于秋深结队往天平,天平距苏城须三十馀里,彼等自负健足,乃步行焉。至山麓已甚惫,且告腹枵,乃就村人购牛肉、烧酒,登山择胜处,且饮且啖,不觉酩酊。逾午相率归,酒涌而力不胜,至中途而颓然倒矣。同学睹其状有如重病,大恐,亟招山兜舁之返。就医,医谓酒毒已入血液脏肺,不可治,逾日而死。其人英年有才,如此夭折,殊可痛心。此事可作广长舌,为酒人作前车之鉴也可。”

    仪礼

    仪礼饮食是苏州饮食的重要内容,兴废嬗变,难以详述,只能就晚近情形说个大概。

    宾礼,乃接待宾客之礼,属古代五礼之一。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四记道:“邑中治家多从朴素,衣冠、筵宴恒不轻举。惟家有喜庆及入泮乡举,乃具柬邀客,以八簋八碟为上筵。今则日趋奢靡,酬酢渐多,饮馔较前为丰腆矣。”苏州各邑情形大致相同。

    冠礼,《礼记•曲礼上》说:“男子二十冠而字。”郑玄注:“成人矣,敬其名。”苏州男子略早,一般年十六以上行冠礼,女子则将嫁后笄。嘉靖《吴江志》卷十三记道:“童子十二或十四始养发,发长为总角,十六以上始冠。女子将嫁而后笄。冠笄之日,蒸糕以馈亲友,名头上糕。”道光《平望志》卷十二记女子“如受聘,夫家以蒸糕及他物贺,即以馈亲友,将嫁而加笄于首,如男子礼”。民国《吴县志》卷五十二则记道:“冠礼久废,郡城固绝无仅有,而乡俗犹存遗意,则将于婚时行之。迎娶之先,具冠,命赞礼者冠之,其冠多出亲长所赐。又蒸糕以馈亲邻,名为上头糕。礼失求野,于此益信。”

    婚礼,苏州旧俗最是繁文缛节,就饮食而言,有所谓“送盘”,即男家求允、女家充吉之后,男家送盘中除聘金、礼金、钗环、纱缎外,有羹果、茶叶之类;女家答盘除书墨、笔砚、靴帽、袍套外,有糕果之类,如光绪《周庄镇志》卷四记有“币帛茶枣等物”。太湖周边人家,女家答盘则做大粉团,康熙《具区志》卷七记道:“女家回盘,俗尚实心大粉团,每团以斗米为之,外以土朱涂红,最为可鄙。”娶亲之前,男家又将鸡鸣酒及大衣、方巾、冠、带等物送往女家。新妇入门,周庄风俗有吃交杯酒者,《周庄镇志》卷四记道:“媵取卺杯,实酒酳婿;御取卺杯,实酒酳妇,曰交杯,古之合卺也。”太仓将夫妇合卺而饮称为坐花筵。《具区志》卷七则记道:“两家各选送亲中善饮者,相当钥门投辖,灌以巨觥,必尽醉而后止。”嘉庆《同里志》卷六记道:“迎娶毕,男女两家掌礼收去,即城中鸡鱼肉面礼也。”既婚,新妇三朝见礼,谒拜翁姑,与男家亲戚相见,姑设席宴请,鼓乐进酒。宣统《太仓州志》卷三记道:“旧俗满月归宁,近于婚之明日行之。婿至女家,献茶纳赀,谓之望静。女子父及兄弟至婿家,谓之望房。”《具区志》卷七记道:“新妇始拜堂,拜公姑,下厨复款妇翁,以小筵而后归。越三日,庄启请妇翁,曰大筵,有级数,以多为贵,而妇翁之犒费不赀(以红绳穿钱分馈陪客,凡内外役人各有犒,明日婿饮妇家亦如之)。明日又延饮,曰覆酌(俗呼曰覆脚饭)。酌罢,翁携婿归,遍谒亲族,各有贽,而婿之犒费更不赀。又明日,延饮如前,亦名曰覆酌。至是而翁婿之礼竣矣。”晚近移风易俗,婚礼简化。但甘蔗、花生、枣子、团子、蒸糕诸物仍不可少,婚宴也颇隆重,菜肴以鸡鸭鱼肉为主,菜名都取意吉祥。

    丧礼,旧时丧事持续五七三十五天,亲朋前来吊奠,丧家留酒饭,以素菜为主。光绪《周庄镇志》卷四记道:“款以蔬食,豆腐为主,曰吃豆腐。古之亲朋各以其服吊,今乃丧家给之。《通礼》:‘待客以茶。’今乃食客满座,是即张稷若所讥宾客之饮食衣服不敢不丰者也。”太仓地方更有所谓“丧虫”,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十六记道:“绅衿豪族丧葬,择日受吊,无赖者相率登门,横索酒食,谓之丧虫。如遇喜庆,谓之喜虫。稍不遂意,叫骂争扰,甚至登桌卧榻,滋害不浅。”出殡之日,又有路祭者,嘉靖《吴江志》卷十三记道:“发引之日,亲友集送,至亲则各具酒肴于途,代丧家款客,抵墓拜别而散。”如今丧事简办,时间一般三至五天,结束丧事后要吃离事饭,俗呼豆腐饭,菜肴数量无定,惟必须单数。亲友离席时,主人要送馒头和云片糕,称为离事馒头、离事糕,数量无定,也必须单数。

    祭礼,吴俗祭祀,有祭神、祭祖之分。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四记道:“祀神,每因何事则祀何神(市肆中多有某神纸马),祭用三牲(鸡鱼肉三品),杂陈蔬果面饭,尊以醴酒(名曰白酒,白米所酿),谓之致洁也。祭毕,焚金银纸宝,燃爆竹送之,名曰禳灾,亦曰保福。祭祖以节,不在祖堂,设于正寝、器无定数,均用常味,并焚楮钱。至宗祠合祭,或陈少牢,兼用家常器皿。其隆杀,视各祠定之。”故一岁之中,于二至日、清明节、七月望日、十月朔、除夕,设案于厅事,合始祖以下荐飨之,谓之“过时节”。晚近更重墓祭,民国《吴县志》卷五十二上记道:“至墓祭,则每岁举行两次,春祭在清明,重拜扫也;秋祭在十月朔,感霜露也。其族大者,长幼毕集,衣冠济济,其祭品必丰必备,而寒素之家则有春祭而秋不祭者。”吴江盛泽还有“敲猪头”之俗,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吴俗由来囿一隅,命求星算病求巫。猪头敲到几何桌,大嚼还添酒数筵。”自注:“乡民疾病不求医,取巫觋语,延羽士,鸣锣奏神曲,祀品用猪头,有多至十馀桌者,谓之敲猪头,亦曰献菩萨。祭毕,亲邻宴饮,须臾而尽。”这一风俗,苏州其他地方是没有的。

    生育,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四记道:“及孕将产,母家以秫粉裹肉馅为大丸馈,谓之催生团(俗必令人当日啖尽)。子生周岁,谓之达期(音如‘搭基’),以糖和粉作大饼馈亲族,谓之期团。”道光《平望志》卷十二则记道:“妇人妊子,亲戚以糖、蛋、核桃、龙眼等物馈者,曰送汤。其母家以粽馈,曰解缚粽,寓易产意也。子生三日,具汤饼燕亲友,曰三朝面。亲友以银钱及他物在一月内馈者,亦曰送汤。至戚馈鱼肉等物,曰送熟汤。满一月剃发,曰剃满月头。复具酒肴燕亲友,曰满月酒。子生一岁,设寿星、神马,具果馔、酒食拜神,又设盘具、笔砚、权衡、印剑等物,使子自取之,曰拏周岁盘。”苏州旧俗大略如此。今则满月酒上要吃双浇面,宴后,主人将面条、红蛋分送邻里亲友。

    寿诞,苏州风俗,五十岁始做寿,逢五称小生日,逢十称大生日,一般做九不做十。至寿日,设寿堂,挂寿幛,点寿烛,吃寿面,子孙拜祝,亲友送礼庆贺。寿礼就食品而言,有寿桃、寿糕、寿面等,数量要超过寿星的年龄,只可多,不可少,并必须逢双。寿桃和寿糕不能全数收下,要留下一定数量,俗呼为“留福”。寿宴要吃双浇面,还须另加两只不剪须的大虾。寿宴结束,由晚辈将面条、寿桃、寿糕分送邻里亲友,数量无定,惟必须逢双,俗呼为“散福”。

    入学,古称进学,外家要送糕和粽,取“高中”之意。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上学之始》说:“上学时送糕粽,谐音是‘高中’,那都是科举时代的吉语。而且这一盘粽子很特别,里面有一只粽子,裹得四方型的,名为‘印粽’;有两只粽子,裹成笔管型的,名为‘笔粽’,谐音是‘必中’。苏州的糕饼店,他们早有此种技巧咧。”拜师仪式上,要吃一碗“和气汤”,“这也是苏州的风俗,希望师生们、同学们,和和气气,喝一杯和气汤。这和气汤是什么呢?实在是白糖汤,加上一些梧桐子(梧与和音相近)、青豆(青与亲音相同),好在那些糖汤,是儿童们所欢迎的”。第一天课程结束,“临出书房时,先生还把粽子盘里的一颗四方的印粽,教我捧了回去,家里已在迎候了。捧了这印粽回去,这是先生企望他的学生,将来抓着一个印把子的意思”。

    在科举时代,童试分县试、府试、院试,三者都合格就成为生员,俗称秀才。童生参加考试,必须预备考食,以蜜糕为大宗,所以考试又被呼为“吃蜜糕”;考场里另设茶担,备有红绿茶,午餐、晚餐也有饭点菜肴供应。生员入学,又有公堂宴,都在明伦堂举行,时县令两人,学官两人,陪席者两人,每人一席,席上点红烛,并有甘蔗牌楼,菜有六簋四碟,但都不可吃,只饮三爵而礼成。诸生上前行一跪九叩礼,时陪席者退避,县令也退立,惟学官端坐受礼,相传为旧例。

    三餐

    苏州有句俗话,说某人“不吃粥饭”,意思就是这个人竟然不懂寻常道理。可见粥和饭是苏州人一日三餐的主食。

    相传清高宗弘历认为苏州经济繁荣、市民富庶,误会苏州人是一日五餐,《清稗类钞•饮食类》记道:“高宗南巡,回銮后,曾语侍臣曰:‘吴俗奢侈,一日之中,乃至食饭五次,其他可知。’盖谓江苏也。其实上达天听者,传之过甚耳。如苏、常二郡,早餐为粥,晚餐以水入饭煮之,俗名泡饭,完全食饭者,仅午刻一餐耳。其他郡县,亦以早餐、午饭者为多。”

    至晚近,苏州寻常人家,早餐仍以吃粥为主,从不吃饭,如不煮粥,则吃点心;中餐是正餐,都不吃粥;晚餐,苏州人说是“吃夜饭”,那是有饭有粥,中下之家,下午不烧饭,即以中餐所馀之饭,加水煮成泡饭,也称泡饭粥,米粒有韧劲,且有饭焦之香。粥则为米粥,色白汁稠,腻若凝脂。也有吃面的,《调鼎集•铺设戏席部》说:“每日饭食,三日中不妨略为变换,或面或粥,相间而进可也。”至于佐饭之菜,则“早饭素,午饭荤,晚饭素”,并注:“亦有早饭晚饭用粥者,似觉省菜。”这当然是就一般平民而言的。也有中餐晚餐之间吃一次点心的,有儿歌唱道:“道士先生,苦恼天尊。早晨吃粥,腌菜过顿。午时吃饭,酱油索粉。下昼点心,菜心馄饨。夜里夜饭,三样荤腥。肉?吃着,狗咬脚跟。”(《吴歌乙集》)

    粥和饭虽最是平常,但要做得可口,似也不容易。李渔《闲情偶寄》卷五说:“粥饭二物,为家常日用之需,其中机彀,无人不晓,焉用越俎者强为致词?然有吃紧二语,巧妇知之而不能言者,不妨代为喝破,使姑传之媳,母传之女,以两言代千百言,亦简便利人之事也。先就粗者言之,饭之大病,在内生外熟,非烂即焦;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淀,如糊如膏。此火候不均之故,惟最拙最笨者有之,稍能炊爨者必无是事。然亦有刚柔合道,燥湿得宜,而令人咀之嚼之,有粥饭之美形,无饮食之至味者,其病何在?曰,挹水无度,增减不常之为害也。其吃紧二语,则曰:‘粥水忌增,饭水忌减。’米用几何,则水用几何,宜有一定之度数。如医人用药,水一钟或钟半,煎至七分或八分,皆有定数。若以意为增减,则非药味不出,即药性不存,而服之无效矣。不善执爨者,用水不均,煮粥常患其少,煮饭常苦其多。多则逼而去之,少则增而入之,不知米之精液全在于水,逼去饭汤者,非去饭汤,去饭之清液也。精液去则饭为渣滓,食之尚有味乎?粥之既熟,水米成交,犹米之酿而为酒矣。虑其太厚而入之以水,非入水于粥也,犹入水于酒也。水入而酒成糟粕,其味尚可咀乎?故善主中馈者,挹水时必限以数,使其勺不能增,滴无可减,再加以火候调匀,则其为粥为饭,不求异而异乎人矣。”

    凡煮粥饭,入锅之水分,炉灶之火候,固然重要,而稻米性质不同,水之多少,火之强弱,不能一律,此笠翁未尝提及也。《调鼎集•点心部》谈到饭的标准是“颗粒明分,入口软糯”,要诀有四:“一要米好,或香稻,或冬霜,或晚米,或观音秈,或桃花秈,春之极熟霉天,风摊播之,不使惹霉发黑贞;一要善淘,净米时不惜功夫,用手揉擦,使水从箩中淋出,竟成清水,无复米色;三是用火,先武后文,闷起得宜;一要相米放水,不多不少,燥湿得宜。往往见富贵人家,讲菜不讲饭,逐末忘本,真为可笑。”至于粥,也有要素:“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人云‘宁人等粥,毋粥等人’,此真名言,防停顿而味变汤干故也。”

    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谈到当时苏州人家的日常饮食时说:“我是江南人,自出世以来,脱离母乳,即以稻米为主食,一日三餐,或粥或饭,莫不藉此疗饥。但说到辅食,每日的点心,间食一切糕饼之类,都属于麦粉所制。尤其是面条,花样之多,无出其右,有荤面、煎面、冷面、阳春面(价最廉,当时每大碗仅制钱十文,以有阳春十月之语,美其名曰阳春面。今虽已成陈迹而价廉者仍有此称)、糊涂面(此家常食品,以青菜与面条煮得极烂,主妇每煮之以娱老人),种种色色,指不胜屈。更有一种习俗,家庭中如有一人诞辰,必全家吃面,好像以此为庆贺,名之曰寿面,也蔚然成为风气呢。其次则为馒头(又名包子),或甜或咸,或大或小,每多新制,屈出不穷。这都属于面食,恐数百种未能尽述吧。”又谈到当时吃的黄米和白米:“我自从脱离母乳以后,也和成人一般的吃粥吃饭了,直到如今,并无变迁之可言。但米谷亦有种种名质的不同。我在儿童时代所食的米,唤作黄米,黄米似与白米对待而言,作淡黄色,其实黄白原是一种,不过加工分类而已。因为我家祖代是米商,在苏州阊门外开一米行,太平天国之战烧了个精光大吉,不过我们的祖母,还知道一些米的名称。当时我们日常所食的,名曰‘厫心’,说是黄米中的高级者。要问黄米有什么佳处呢?也和苏州人的性质一样,柔和而容易消化,不似白米的有一种粳性(当时白米也没有现在好)。这不仅我家如此,凡苏城中上人家都是如此。只是工农力作的人,他们宁愿吃白米,以黄米不耐饥呀。当时的米价,最高的也不到制钱三千文一石。(当时用钱码所谓制钱,即外圆内方的铜钱,文人戏呼之为‘孔方兄’,每一千文,约合后来流行的银币一元。)数量亦以十进一,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一升为十合。那时买米重容量,今则计轻重,也是一个变迁呢。我们有一家十馀年老主顾的米店,在黄鹂坊桥吴趋坊巷,每次送米来,总是五斗之数。我笑说,这是陶渊明不肯折腰也。可是我家食指少,五斗米可吃两个月,足见当时的物价低廉了。除主食外,对于副食,我们经常购糯米一二升,磨之成粉(我家常有一小磨盘),可以制糕、制团、制种种家常食品,以之疗饥,更足以增进家庭趣味。再说苏州人吃黄米的风气,不到十九世纪之末,我大约十馀岁的时候也渐渐改变了,改吃了白米,始而觉得不惯,继而也渐同化了,因为别的地方都吃白米,何以你这里独异呢?”

    由此可知,约在十九世纪末,苏州人吃黄米的情况逐渐变化了,家家都开始吃白米了。苏州人家除白米饭外,也经常做炒蛋饭、咸肉菜饭等,变化口味,并可省去佐饭之菜。

    辛亥革命后,人力摇面机在苏州推广使用,生面业兴旺,人家经常以面条为主食。市上供应机制馄饨皮子后,人家也经常以馄饨作为主食。包馄饨,苏州人称为裹馄饨。据说,裹馄饨也有讲究,因为一只只馄饨仿佛一只只元宝,当即将裹成之时,凡正面向里的,即能守财;正面向外的,便会失财,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事。家中裹馄饨,有纯肉心、虾肉心、菜肉心等,菜可用青菜、白菜,以荠菜肉馄饨最为美味。然而裹一次荠菜肉馄饨,贫苦人家也算是盛宴了,有童谣唱道:“阿大阿二挑野菜,阿三阿四裹馄饨,阿五阿六吃得饱腾腾,阿七阿八舔缸盆,阿九阿十呒没吃,打碎格只老缸盆。”僧多粥少,不可能人人裹腹,说来也是让人感慨的。

    苏州人早餐,大凡吃粥吃面,或是吃点心,点心品类繁多,最实惠的是大饼油条,北方人称为烧饼油条,口味既有不同,形制也大相径庭,苏州的大饼油条都小巧精致,大饼一两一只,油条一两两根,夹着吃,或再来碗豆腐浆,就是一顿方便的早餐了。故而以前大饼油条店门前往往排着长队。大饼油条最具北味,大饼用发过酵的面擀成饼状,有咸甜之分,又有芝麻、葱油之别,刚出炉的大饼,外脆内软喷喷香,粗犷朴实;油条则在和好的面里掺入适量的苏打粉,擀成条形后略略转曲后放入油锅,迅速膨胀开来,捞出后入口又松又脆,油露露的。苏州人称油条为“油炸桧”,据说与秦桧有点关系,顾震涛《吴门表隐》附集说:“油炸桧,元郡人顾福七创始,然始于宋代,民恨秦桧,以面成其形,滚油炸之,令人咀嚼。”但周作人《谈油炸鬼》引范寅《越谚》说:“麻花,即油炸桧,迄今代远,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名此。”认为油炸秦桧仍是望文生义。不管如何,油条的历史实是很悠久了。两根油条,一只大饼,称为一副,也有只买油条的,拿回家去佐粥吃,蘸点虾子酱油或乳腐露,滋味另有不同。早餐吃的面食点心,除大饼、油条外,还有糕饼、馒头、油汆紧酵、生煎馒头、烧麦、春卷等;米食点心则有糕团、汤圆、汤团、粢饭糕、粢饭、米风糕、斗糕、藕粉圆子、赤豆糊糖粥、八宝饭、血糯米饭等。吴江盛泽人家早晨都买点心来吃,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户户眠迟早难起,清晨试检点心单。登春周氏汤团好,牢九胡皴亦可餐。”自注:“镇人率不朝餐,购熟食食之,名曰点心。登春桥汤团,数百年老店。牢九即今包子。胡皴,饼饵名,见宋人诗注。”

    关于苏州人家的日常三餐,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介绍说:“虽说家常餐,也大分阶级制度,阶级密密层层,我姑分为上、中、下三级。上级是上级人家,吃得精美是不必说了,还有一种以大家庭夸示于人的,如张公艺九世同居,史籍传为‘美德’。我有一家亲戚就是一个大家族,自祖及孙,共有十馀房,同居一大宅。家中厨子开饭,便要开十馀桌,两位西席师爷开两桌,老管家、门公,其他佣仆等,也要另开,每餐恐要二十桌呢。那些娇贵的少奶、小姐们,吃不惯大镬的饭,大锅的菜,她们另有小厨房,诸位读了《红楼梦》,便可以见到此种排场呀。”“中级最普通人家,无男厨子,亦有女佣精于烹调的,文言中往往称为厨娘。这些厨娘,并不弱于男厨,雇用一人,合家赞赏,此一例也。”“我把传统的家食情形说一遍,这也是大家本来所知道的。书本上往往酒食并称,家常饭是没有酒的,不比筵席餐总是酒以合欢。但也偶或有之,有些家长老先生们,每日要过醉乡生活,便不能不备有一壶酒,大概也在夜饭时行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是这种境界,至于晨餐午餐,却是少见的。餐时有一定坐位,长者居上座,少者处下座,家家如此,不必说了。从前家中吃饭从不用圆桌,亦不似西方人的用长桌,江南人称为‘八仙桌’,坐满一桌,适符八人,八口之家,最为适宜。讲到家常餐饭菜的分量吧,大概一桌有八人的,约须五六样菜;一桌有六人的,约须四五样菜;一桌有四人的,亦须三四样菜。但每菜必有汤,譬如六样菜肴,就是五菜一汤,以此类推,三样菜肴,亦是两菜一汤。我好饮汤,我对于餐事中的饮汤,却有些研究。在我们家常餐中。几乎无有一物不可煮汤,鸡、鸭、鱼、虾以及各种肉类、蔬菜类,应有尽有。这恐怕于物产的丰盈有关,江南本属水乡,而且在太湖流域,鱼类即多,洗手作羹,他乡恐无此鲜味呢。”

    徐珂还将苏州、绍兴的一日三餐作了比较,《呻馀放言》说:“日常裹腹之三餐,越(山阴、会稽)人皆以饭,吴(长洲、元和、吴县)人则午饭而晨夕粥。以言肴,越人六七簋,率草具;吴人二三簋,率精馔。盖亦如清诗人之‘朱贪多、王爱好’也。由斯以言,越人体魄宜远胜吴人,乃适得其反,日三饭者,不及一饭二粥者之强。吴女之力田(长、元、吴三县之外亦然)、舁轿(游天平山者,恒乘之上山),世鲜知之,乃惟知其色美而靓饰,吴女冤矣。”

    苏州大都是一日三餐,也有一日两餐的,包天笑回忆说:“就我家乡苏州而言,各业中颇有一日两餐的。据云,一为水木工人(修造房子的,都为苏州香山镇人),一为船家(雇用于人的),其他我所未知的职工尚不少。他们大概废止早餐,出外就做工或者沿途购取大饼、油条之类,塞住饥肠,到了午间十二点钟,正式吃饭,随后到晚上七点钟光景便是吃夜饭,吃过晚饭,便上床睡觉了。我虽不曾加以调查,大概农人也是如此,古人的所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原来是这样的。为什么早睡呢?那时电灯未兴,火油未来,照明取给于食油,岂能浪费。”

    这就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苏州人家的饮食情状。

    蔬菜

    李渔《闲情偶寄》卷五说:“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破,是犹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与崇尚古玩同一致也。所怪于世者,弃美名不居,而故异端其说,谓佛法如是,是则谬矣。”蔬菜是饮食结构的重要组成,与提倡节省俭朴不是一个话题,与佛教信仰也没有什么关系。

    苏州蔬菜有旱生、水生之分,种植历史悠久,品种极多,四季不绝,故有“杭州不断笋,苏州不断菜”之说。沈学炜《娄江竹枝词》咏道:“薄荷苗向春前种,扁豆棚开秋后花。最好山厨樱笋了,筠篮唤卖画眉瓜。”也是可见一斑的。且蔬菜中也有绝妙之品,可以作为敬客的甘腴肴馔,佚名《吴中食谱》举例说:“在清明节前后,有糖菌者,为吴下产物,小而圆,嫩而脆,多产于附郭诸山,过时即如老妪之鹤发鸡皮矣。此外,若新鲜香椿头,若青蚕豆,若莼菜,虽为田园风味,偶然登盘,亦足以当大雅一下箸也。”

    苏州旱生蔬菜,据民国《吴县志》卷五十记载,菽之属,有黄豆、黑豆、白豆、青豆、紫豆、菉豆、赤豆、紫罗豆、玛瑙豆、藊豆、豌豆、蚕豆、红豆、刀豆;杂粮之属,有脂麻、玉蜀黍、芦穄、甘藷、番瓜、菰米、马铃薯;蔬之属,有菘菜、乌菘菜、塌科菜、羊角菜、薹菜、春菜、芥菜、荠菜、苋菜、菠菜、蕹菜、生菜、苦菜、花菜、黄菘菜、卷心菜、菊花菜、花椰菜、鸡毛菜、芜菁、马兰、蒌蒿、苜蓿、蘘荷、雪里蕻、芦菔、韭、葱、蒜、胡荽、莴苣、药芹、辣茄、茄、蕨、蕈、木耳、芋、薯蓣;蓏之属,有黄瓜、王瓜、西瓜、香瓜、酱瓜、生瓜、丝瓜、南瓜、冬瓜、北瓜、苦瓜、瓠、匏;竹之属,有笋。它们的产地,分布在四郊乃至各县,明清时城内也有种植,如南园、北园、天赐庄、王废基、桃花坞等都广有种植。

    苏州水生蔬菜,据民国《吴县志》卷五十记载,蔬之属,有莼、荇、芹、菰;果之属,有菱、芡实、莲实、藕、葧脐、慈姑。各邑水泽之地都有,主要分布在郡城之东南、西南低洼沼泽地区。如菰即茭白,曾盛出于城东,相传葑门之得名由此,晚近葑门外仍有“茭白荡”的地名,正德《姑苏志》卷十四则说:“各县有之,惟吴县梅湾村一种,四月生,名吕公茭。”顾窑荡菱、娄县(讹作留远)菱、吴江芡实、车坊芡实、横山伤荷藕、陈湾荸荠、太湖莼菜等,都久负盛名。

    苏州蔬菜不但种类多,并且质量好,像白菜在明宣德前,在北方不能存活,贾铭《饮食须知》卷三便称“北地无菘”。陆容《菽园杂记》卷六说:“菘菜,北方种之,初年半为芜菁,二年菘种都绝。芜菁,南方种之亦然。盖菘之不生北土,犹橘之变于淮北也,此说见《苏州志》。按菘菜即白菜,今京师每秋末,比屋腌藏以御冬,其名箭干者,不亚苏州所产。闻之老者云,永乐间南方花木蔬菜,种之皆不发生,发生者亦不盛。近来南方蔬菜,无一不有,非复昔时矣。橘不逾淮,貉不逾汶,雊鹆不逾济,此成说也。今吴菘之盛生于燕,不复变为芜菁,岂在昔未得种艺之法,而今得之邪?抑亦气运之变,物类随之而美邪。”但苏州蔬菜能在北方广泛种植,除气候变化、栽培技术等原因外,品种的优良是个重要因素。

    范烟桥《茶烟歇•苏蔬》说:“苏州居家常吃菜蔬,故有‘苏州不断菜’之谚。城外农家园圃,每于清晨摘所产菜蔬入市,善价而沽,谓之‘挑白担’,不知何所取义。城南南园土地肥沃,产物尤腴美,庖丁亦善以菜蔬为珍羞之佐,如鱼翅虾仁,类多杂之,调节浓淡,使膏粱子弟稍知菜根味也。春令菜蔬及时,市上盈筐满担,有号马兰头者,鲜甘甚于他蔬,和以香豆腐干屑,搀以冰糖麻油,可以下酒,费一二百钱,便能觅一醉矣。菜晒成干,别有风味,用以煮肉,胜于其他辅品。惟苏州菜不及吴江菜之性糯,宁波制为罐头之干菜更逊。吾乡多腌菜,我家文正公在萧寺,断虀画粥,虀即腌菜,苏人至今称腌菜为腌虀。枸杞于嫩时摘食,清香挂齿,而豆苗更清腴可口,宋牧仲开府吴门,曾题盘山拙庵和尚沧浪高唱画册云:‘青沟辟就老烟霞,瓢笠相过道路赊。携得一瓶豆苗菜,来看三月牡丹花。’即此。王渔洋《香祖笔记》记载之,注云:‘豆苗出盘山,在河北蓟县西北,为京东胜地。’不知北国豆苗与苏州豆苗孰美。荠菜,吾乡称野菜,苏州人则读荠为斜字上声,即《诗经》‘谁谓荼苦,其苦如荠’之荠,可知二千年前,已有老饕尝此异味矣。荠菜炒鸡炒笋俱佳,有花即老,谚有‘荠菜花开结牡丹’之语,则暮春三月,即不宜食。周庄每以腌菜与茶奉客,谓之‘吃菜茶’,别成风俗。”

    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说:“我们苏州的菜最多,价廉而物美,指不胜屈。我只说两种野生植物,一名荠菜,一名金花菜,乡村田野之间,到处都是,即城市间凡遇空旷之地,亦蔓延丛生。荠菜早见于《诗经》,有句云‘谁为荼苦,其甘如荠’。金花菜,植物学上唤做苜蓿,别处地方,又唤作草头。乡村人家小儿女,携一竹篮,在田陌间可以挑取一满篮而归,售诸城市,每扎仅制钱二文。金花菜鲜嫩可口,且富营养,我颇喜之。而那些贵族人家则鄙之为贱物,说这是张骞使西域以之饲大宛马者,实是马料耳(见《汉书》)。总之穷人家的常餐,以蔬菜为多,如青菜豆腐羹,他们崇其名曰‘青龙白虎汤’,颇可笑也。”

    佩琴《新馔经》也说:“太仓之金花菜,则辟地种植,浇以肥水,专供食品,故其肥美尤较他处所产之金花菜为佳,若拌以太仓老意诚之药制糟油,食之别饶风味。金花菜,太仓俗呼‘草头’。”

    以上几位所举马兰头、荠菜、金花菜等,均为野菜,旧时苏州城中旷地甚多,除南园、北园外,许多地方都长着野菜,如王废基(一作王府基)便是,顾福仁《姑苏新年竹枝词》咏道:“王府基前荠菜生,媵他雏笋压凡羹。多情绣伴工为饷,不是春盘一例擎。”马兰头也多,嘉庆《黎里志》卷四说:“野蔬中有马兰头者,冬春间随地皆有,取其嫩者瀹熟,拌以麻油,味极佳,曝干可久贮饷远。二月初每当清晨,村童高声叫卖,音节类山歌,三五成群,若唱若和,卧近市楼者辄为惊觉。”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春盘苜蓿不须愁,潭韭初肥野菜稠。最是村童音节好,声声并入马兰头。”叶灵凤对马兰头怀有非常的感情,他在《江南的野菜》里说:“在这类野菜之中,滋味最好的是马兰头,最不容易找到的也是这种野菜。这是一种叶上有一层细毛,像蒲公英一样的小植物。采回来后,放在开水里烫熟,切碎,用酱油、麻油、醋拌了来吃,再加上一点切成碎粒的茶干,仿佛像拌茼蒿一样,另有一种清香。这是除了在野外采集,几乎很少有机会能在街上买得到的一种野菜。同时由于价钱便宜,所以菜园里也没有人种。”野菜滋味,各有佳妙。苏州人家后园,大都有一二株香椿树,香椿芽叶,称为香椿头,新鲜的最宜炒蛋,盐渍的则是盛暑厌食时的开味妙品。

    夏曾传《随园食单补证》说:“荠菜,吴中盛行,炒笋、炒肉丝、炒鸡皆可。”苏州人家还常用荠菜做成荠菜豆腐羹,只见羊脂白玉似的豆腐上,点缀着青翠欲滴的荠菜碎叶,再有一点切得绝细的肉丝,鲜香扑鼻,令人胃口大开。还有将荠菜盐渍后,挤出汁液,拌以香豆腐干屑,再浇上麻油,实在是下酒、佐餐的佳品,百吃不厌;富裕人家还在其中加入虾米、火腿屑,味道自然更加可口。荠菜肉丝炒年糕,则是美味的佳则,既可作正餐,也可当作点心来吃。至于市上,则有荠菜春卷、荠菜猪油馒头、荠菜鲜肉汤团、荠菜糍饭团、荠菜小酥饼等小吃。

    苏州西郊诸山及常熟虞山还多野生蕈,康熙间吴林撰《吴蕈谱》,将食用蕈分上中下三品,另列有毒蕈若干,以辨识辨。且以所举上品为例,凡九种。一是雷惊蕈,“一名戴沙,一名石蕈。二月间应惊蛰节候而产,故曰雷惊。时东风解冻,土松气暖,菌花如蕊,迸沙而生,故又曰戴沙。菌质外深褐色如赭,裥白如玉,莹洁可爱,大则伞张,味甘美柔脆。一种色黑者曰乌雷惊,色正黑裥带红,山中人谓红裥乌蕈,此种最早,先诸蕈而出,味甘滑。初生者俗呼蕈子,色黄者曰黄雷惊,嫩黄如染色似松花,故又名曰松花蕈,味殊胜。当蛰虫未动,毒蕈未生,下箸勿疑,为苏郡之佳胜,以冠诸蕈”。二是梅树蕈,“多产梅树下,形小味殊,菌质淡白,略带微青,作莲肉色”。三是菜花蕈,“质瘦小,外沉香色,裥白净,菌口稍捲,不作伞张,二三月菜花将开时生,故名”。四是谷树蕈,“形瘦而小,高脚薄口,不作伞张,质纯黄如沉香色,味鲜,作羹微韧,二三月生”。五是茶棵蕈,“黄黑如酱色,白裥,大面长脚,味胜,微韧。阳山西白龙祠左右茶树下往往有之,山园茶棵下亦皆产,不及白龙者香美,祠僧云能清肺”。六是桑树蕈,“紫色,亦有黄色者,形如香蕈,产桑园中,沿山园树下处处有之,光福诸山尤多。山中人语云食之眼明、解毒”。七是鹅子蕈,“俗云鹅卵蕈,状类鹅子形大,不作伞张,外有护膜,裥在膜内,久则裂开,方见有折,味殊甘滑。白者曰粉鹅子,黄者曰黄鹅子,黑者曰灰鹅子,俱为佳品;更有黄色小于鹅子者,曰黄鸡卵蕈,亦一类也”。八是茅柴蕈,“产贞山、玉遮山,丛生茅柴中,菌质上下涓洁,莹白圆润,初如蕊珠,大则伞张,折作茜色,如桃花含露,稍久变深紫色,一名红裥蕈,味鲜美柔脆,春夏俱有”。九是糖蕈,“即松蕈也,于松树茂密处,松花飘坠,著土生菌,一名珠玉蕈,赭紫色,俗所谓紫赯色也,卷沿深裥,味甘如糖,故名糖蕈。黄山、阳山皆有之,惟锦峰山昭明寺左右产之尤甚,最为佳品”。

    上品诸蕈中,以松花蕈最有名,俗称松伞,生长于春秋两季,其外形青霉绿烂,颇不耐看,又因为散长于草丛树脚或绿苔地上,颜色不显,采集不易。松花蕈以小如制钱而厚者为上,大者不取。秋天,松花蕈上市,可算是时令佳品,以虾仁炒食,味尤鲜美。某年冬,蒋维乔至苏州,去光福,他在《光福游记》里说:“在舟中共餐,肴馔精美,中有松蕈,尤新鲜可口。”

    然而有的野生蕈有毒,不能误食。道光时寒山寺里就发生过一次重大的中毒事件,薛福成《庸盦笔记》卷四记道:“寒山寺在姑苏城外,唐人诗已累累见之,千馀年来,为吴下一大禅院。道光年间,寺僧之老者、弱者、住持者、过客者,凡一百四十馀人,忽一日尽死寺中。既已无人,乡保为之报县。县令前来相验,适一灶下养死而复苏,县令问:‘诸僧今日食何物?’对曰:‘食面。’县令复详询煮面之人与浇面之汤,灶下养对曰:‘今日值方丈和尚生日,特设素面以供诸僧。我适见后园中有蕈二枚,紫色鲜艳,其大径尺,因撷以调羹浇汤。但觉其香味鲜美异常,未及亲尝,忽然头晕倒地,不省人事。今甫醒而始知诸僧食面死矣,不知是何故也?’县令使导至后园采蕈处,则复见有蕈二枚,其大如扇,鲜艳无匹。命役摘蕈,蕈下有两大穴。县令复集夫役,持锹镢,循其穴而发掘之。丈馀以下,见有赤练蛇大小数百尾,有长至数丈者,有头大如巨碗者。盖两穴口为众蛇出入之所,蕈乃蛇之毒气所嘘,以自蔽其穴者。诸僧既皆食之,故无一生。灶下养仅嗅其香味,故幸而复苏。县令乃命储火种,发鸟枪,一举焚之,蛇之种类尽灭,而寒山寺由此亦废。”这件历史上的往事,实在也应该引以为戒的。

    苏州诸山也出笋,《太湖备考》卷六记道:“笋,出西山竹坞岭、东山俞坞者佳。”以阳山兰花笋为最佳,味厚而肥鲜。乾隆《吴县志》卷二十三说:“兰花笋,阳山皆赤土,惟岳园泥黑色,笋肥大,香似幽兰。”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香笋出阳山。纤手剥来浑似玉,银刀劈处气如兰。鲜嫩砌瓷盘。”自注:“阳山西白龙寺有地半亩许,产笋最佳,香气如兰,名兰花笋,离此皆常味矣。”又有团笋,民国《吴县志》卷五十引《阳山志》曰:“笋惟毛竹者生最先,春初可食矣。冬月生土中者,曰团笋,劚而出之,味益鲜美,但不可多得。”苏州市上之笋,多以浙江贩运而来,以天目笋为最,袁枚《随园食单•小菜单》就说:“天目笋多在苏州发卖。其篓中盖面者最佳,下二寸便搀入老根硬节矣。须出重价,专买其盖面者数十条,如集狐成腋之义。”这当然是属于美食家的苛求了。

    清代中叶,苏州人又有以果子入菜的,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二说:“近人有以果子为菜者,其法始于僧尼家,颇有风味。如炒苹果,炒荸荠,炒藕丝、山药、栗片,以至于油煎白果、酱炒核桃、盐水熬花生之类,不可枚举。又花叶亦可以为菜者,如胭脂叶、金雀花、韭菜花、菊花叶、玉兰瓣、荷花瓣、玫瑰花之类,愈出愈奇。”

    每天清晨,南园、北园和近郊的菜农,纷纷挑担入市。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胶白青菠雪里红,声声唤卖小桥东。担筐不问兴亡事,输与南园卖菜翁。”自注:“盘门内南园,农人多以种菜为业。按胶菜、白菜、青菜、菠菜、雪里红菜,皆南园名产也。”苏州蔬菜应候而出,率五日更一品,以四月初夏为最盛。菜贩生意以抢时为贵,故戴月披星割来,黎明叫市。既拧草以扎样,复洒水以润色,方能卖得善价。吴镛《姑苏竹枝词》咏道:“买菜吴娘系短裙,脸堆雪粉鬓梳云。朝朝持秤东西市,只秤人情不秤斤。”

    苏州人家几乎天天买菜,不厌其烦,图的是一个新鲜,还可以顿顿调换花样,如《调鼎集•铺设戏席部》就说:“居家饮食,每日计日计口备之。现钱交易,不可因其价贱而多买,更不可因其可赊而预买。多买费,预买难查。今日买青菜则不必买他色菜,如买菰不买茄之类。何也?盖物出一锅,下人上人多等均可苦食,并油酱柴草不知省减多少也。”及至一九七〇年代后期,冰箱还远离寻常百姓,主妇清晨上街买菜,只是几分钱的青菜,几角钱的肉,即使去酱园买调料,也零拷两分钱酱油、三分钱料酒,但端上桌来,照样有荤有素还有汤。

    鱼腥

    魚腥者,本指鱼虾等散发的腥气,亦泛指水族,杜甫《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有曰:“谁矜坐锦帐,苦厌食鱼腥。”章甫《从贾倅乞猫》有曰:“携之俱东泛江水,厌饫鱼腥二千里。”可见古已有此称。徐珂《闻见日钞》说:“苏州人于入馔之水族,目之曰腥气。”而“鱼腥虾蟹”一词,更是吴人的口头禅。

    苏州本是鱼米之乡,水产资源十分丰富,渔猎总在农耕之前,故吴地先民很早以前就已渔鱼而食了。有人说“吴”字就是“鱼”字,或许说得太简单了,但苏州人读“吴门桥”、“吴趋坊”的“吴”字,确是读如“鱼”音的。春秋时,公子光使专诸行刺吴王僚,就利用僚嗜好“炙鱼”的口福之欲,让专诸奉进“炙鱼”,在鱼中藏鱼肠剑一柄,僚因嗜“炙鱼”而丧命,公子光篡夺王位,也就是吴王阖闾,在越来溪西构筑鱼城,《吴郡志》卷八记道:“吴王游姑苏,筑此城以养鱼。”相传范蠡辅越灭吴后,归隐五湖,养鱼种竹,著有《养鱼经》。可见苏州水产的捕捞、加工和养殖,都具有悠久历史。

    晚唐陆龟蒙作《渔具》一组,小序有曰:“天随子于海山之颜有年矣,矢渔之具,莫不穷极其趣。”得十五题,皮日休见而有和,又复得五题,这是唐代江南渔具的总结。至宋代又有扩展,民国《吴县志》卷五十二上记道:“宋张明达来吴(尝知吴江县事),尝增损为《渔具图》,各系以诗,凡十七题。其已见于陆序者凡九,曰网,曰钩,曰罾,曰簖,曰罩,曰钓车,曰鸣榔,曰罱潭(按罱潭即罱也)。其曰裹丛,则隆冬毕集群渔,竭泽而捕之也;曰团罛,掉舟而合取也;曰帆罛,舟大而用帆也(今俗称撒网,凡用撒网者,男女老于舟中足盘辟不伸,市中自辨),则掷而散之也;曰篙枨(其法未详);曰摸鱼,则天寒以火自炙,以汤自沃,投石穴以取鱼也;曰虾笼,织筏为逆,须而笼之,以取虾也;曰撩浮,聚草于水中,俟鱼之来,依而取之也。盖至宋而取鱼之具与法,视唐尤备。后之渔家。大都本于唐宋而巧密益甚。网有三等,最下为铁脚,鱼之善沈者遇之,中为大丝网,上为浮网,以截鱼无遗。网皆有疏有数,其施之之法亦不一。曰逐,驱而入之也;曰张,丝结而浮于水也;曰跳,截流而使之跃也;曰注,迎急流而囊以取之也。其施网于湖中,俟其跃入而取之者,曰调网;其取鲤者,曰港调。又有扛,有掣,有荡,有兜,有踏,施之法既不同,网亦各异。罩之名有四,曰移罩,曰揿罩,曰罩签,曰砌青。钓之名有三,曰豁,曰经,其系穗于丝而饵之者曰谷钓。又钓鳅鳝与鳗均谓之钓,而钩各不同。当秋风大发,以舟载钩,系饵沈之巨浸中取白鱼,谓之钓白。又有畜鸬鹚,令食而吐之者。其他诸法皆网,遵古而行,要必穷极巧妙,以与鱼遇。其舟则各随网而异制,故其名多,因之又有羊头、夹垒、露罟之名。其行于水中,则或方或反,或前后相尾,其相尾者为舴艋。已捕而贮之,有笋、有筒、有笭之属。渔人以鱼入市,必击鼓卖之。自唐至宋,皆以斗数鱼,二斤半为一斗,故皮日休诗云‘一斗霜鳞换浊醪’。明初以来,不复击鼓用斗矣。”又注引乾隆《府志》曰:“今渔船大者有六桅,其网以时更,夏有夏网,秋有秋网,冬春俱用大网,四船相连,无橹桨,遇风则行。”由渔具一端,就可知苏州水产的丰富。

    有一首儿歌唱道:“摇摇摇,摇到吴江桥,买条鱼烧烧,头勿熟,尾巴焦,盛拉碗里必八跳,白米饭,鱼汤浇,吃仔宝宝又来摇。”(《吴歌乙集》)苏州人从小就吃鱼,几乎是天天的锻炼,因此很少有骨鲠在喉的事,偶尔有了,也不要紧,如细骨可吃饭团咽下,如骨稍大,无法咽下,街巷间就有“虎撑”取骨者。清吴县人石渠有《街头谋食诸名色,每持一器以声之,择其雅驯可入歌谣者,各系一诗,凡八首》,一首即咏“虎撑”,题解说:“外圆中空,范铁为之,相传孙真人遗制,以撑虎口探手于喉出刺骨者。”诗曰:“一幅白帘标姓名,一围圆相摇且行。活人那有好身手,毒口偏能为虎撑。”江湖百业中有此一业,可见苏州人吃鱼的普遍和频繁。

    一年四季,苏州鱼腥不绝。据民国《吴县志》卷五十一记载,鳞之属,有鲈鱼、鳜鱼、鳊鱼、银鱼、脍残鱼、白鱼、鮆鱼、破浪鱼、鲤鱼、青鱼、鲢鱼、鲩鱼、鲫鱼、石首鱼、河豚鱼、斑鱼、玉筋鱼、针口鱼、鮠鱼、鲇鱼、土附鱼、虾虎鱼、推车鱼、鲻鱼、鰡鱼、黄颡鱼、鳢鱼、鳇鱼、白戟、鳑鲏鱼、鲦鱼、?鲦鱼、比目鱼、鱓鱼、鳗鲡、等;介之属,有龟、鳖、鼋、蟹、彭螖、虾等;贝之属,有蚌、蛤蜊、蚬、蛏、螺蛳、田螺等。三江五湖所出,各有特产。以吴江盛泽为例,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北通莺脰又分湖,紫蟹银鱼味绝殊。何似入春乡味好,燕来新笋菜花鲈。”自注:“莺脰湖在平望界,产银鱼。分湖在梨里界,产紫苏蟹,俱有名。而盛湖所出银鱼,烂溪所出蟹,亦与之埒。笋之早者曰燕来,菜花时有鱼名土附,其形似鲈,俗呼菜花鲈。”又咏道:“小庙港中水菜船,拌烹酱腊味浓鲜。阿侬剖得珠盈颗,带水论斤也值钱。”自注:“蚌肉俗呼水菜,出溪荡者,往往剖得湖珠小者,时有大者间出。其船皆停小庙港,含水分极多,购归秤之,辄十不得五。”又咏道:“水涨黄梅上土银,烂溪矶畔好垂纶。白肥自足盘飧媚,不数寸馀针口鳞。”自注:“土银鱼出烂溪,大者长四五寸,多肉有子,极肥美,为盛泽特产。见《盛湖志》。针口鱼,大不盈寸,以口上有针故名,味亦美。”

    苏州水乡,冬月例有“起荡鱼”之俗,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十二说:“长荡南北又多蓄鱼池,每岁寒冬起荡,如青鱼、鲢鱼、鲩鱼,亦艇载而出,坌集于市,名曰起荡鱼。”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十一也说:“吴郡水乡也,城之外陂泽弥望,波??,流汤汤。其深矣,鱼之;其浅矣,莲之,菱芡之。即不莲且菱芡也,水则自能蒲苇之,茭葑之,水之才也。茭之利为饲刍,茭根丛密,寒鱼聚焉。业荡之家,设人守御,若舟鲛焉。每于冬月,渔人毕集,来此打鱼,必向荡户言价,抽分其利,俗称包荡。然笭箵争投,鸣榔四绕,谓之起荡。荡主视其具,衡值之低昂。而矢鱼之多寡,各有不同,鱼价较常顿铩,俗谓之起荡鱼。”一般采用戽干荡水的方法,渔人下荡,用网用篓用盆进行捕捞,几乎将鱼荡清理一空。所起荡鱼,品种不一,大小不等,以应年市,价格也较平常低廉。

    苏州人家对鱼腥不但有所选择,且讲求时令。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二说:“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熊掌之味,尚亚于今之南腿,不过存其名而已。惟鱼之一物,美不胜收,北地以黄河鲤鱼为佳,江南以螺蛳青为佳,其馀如刀鱼、鲈鱼、鲫鱼、时鱼、连鱼、鯾鱼,必各随其时,愈鲜愈妙。若阳城湖之壮鳗,太湖之鼋与鳖,终嫌味太浓浊,比之乡会墨卷,不宜常置案头者也。”烹饪则讲求五味、五色、五香调和。《清稗类钞•饮食部》说:“苏人以讲求饮食闻于时,凡中流社会以上之人家,正餐、小食,无不力求精美,尤喜食多脂肪品,乡人亦然。至其烹饪之法,概皆五味调和,惟多用糖,又喜加五香,腥膻过甚之品,则去之若凂。”水馐鱼肴有炒、爆、汆、炸、煎、蒸、炖、焖、煮、焯等等烹饪手法,菜肴色香味形之丰富多采,亦为大千世界。以陈墓为例,乾隆《陈墓镇志》卷四记有数品,如“水晶脍,以鲤鱼慢火熬烂,去骨及滓,待冷即凝,切片入之”;“塞肉鲫鱼,用猪肉斩烂,和砂仁、葱、白糖、酱油入鱼腹烹之”;“酒制鲫鱼,用猪油切小块,和白糖入鱼腹,酒酿、盐煮之”;“腌和鲭,以腌猪肉同鲭鱼切块,用葱、椒、酒酿煮之”;“虾腐,即虾圆,以虾肉打烂,即将虾壳和酱炊熟,取其汤,先置镬中,将虾肉作圆入汤,一滚即食。虾圆和入鸭子、猪油、笋皆可”;“虾子鲞,用蟹虾子铺鲞上,蒸熟晒干,味极美,亦是路菜”等等。

    这里再介绍几种并非鱼的鱼腥。

    俗话说“正月螺蛳二月蚬”,春天最早入市的便是螺蛳和蚬子。螺蛳价极低廉,又因其吃起来有失风雅,高档宴席上绝无,在家里则可随意,烧个酱炒螺蛳,将鲜活的螺蛳养在清水里,滴几滴菜油供其排净污秽,然后剪去尾部,洗净后入锅烹炒,加入葱姜料酒,未等开锅就已满厨皆香。螺蛳肉特别鲜美,介乎鱼味和肉味之间,但比鱼味醇厚,比肉更鲜,将它作为下酒之物,因有停顿吸食,故为最佳。清明前后的螺蛳,味道最美,如果去市上买,花不了几文钱,去芦埂滩上、石桥洞里摸索,也极易得,有人将草绳扔在水里,不一会回,草绳上便是一长串,当然最好是急水活螺蛳,可称上品。螺蛳还可炒酱,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渔妇谋生不惜勤,朝朝唤卖厌听闻。螺蛳剪好还挑肉,炒酱以汤做小荤。”蚬子以周庄白蚬江所出,最为有名,嘉庆《贞丰拟乘》卷上记道:“白蚬江向出白蚬子,味极鲜,今不能多得矣。”吴江莺脰湖也出蚬子,道光《平望志》卷一记道:“蚬,出莺脰湖者佳,口青,馀皆口黑,名潮蚬。”蚬子吃法很多,或和韭菜炒,或和雪里蕻炒,或做汤,味之鲜美,无与伦比。

    至于螃蟹,过去价格很便宜,尤其在水乡,几文钱可以买一串,乃寻常人家的时令美食。苏州四乡都有螃蟹,以出阳澄湖者最著名,其实出周庄者也堪称佳妙。光绪《周庄镇志》卷一记道:“蟹,牝者圆脐,牡者尖脐,近地诸湖俱有之,惟出吴淞江者大而色黄,出分湖者,两螯大小,益肥美。”吴岩《江南名镇序》对周庄螃蟹有一段描述:“念念不忘的,还有故乡的螃蟹,总觉得江南的螃蟹比苏北或安徽的肥嫩鲜美,甚至认为周庄的螃蟹虽然没有阳澄湖大蟹名气大,论质量,其实有过之无不及。我小时候在鱼行‘观察’、‘研究’过的。秋冬之际,鱼行里要对它储备的蟹进行一番鉴别筛选,留下最强壮的在严冬应市。他们把蟹从甏里一只只的拿出来,让它在平滑的八仙桌上爬行,凡爬行时八只脚悬空,肚皮不碰到桌面的方能入选。肚皮离桌面远的,就是腿脚有力,长得结实的铁证。这一点,大人们从上往下看,往往看不真切,所以他们请我这个身长比八仙桌高不了多少的小学生当‘观察员’,充分发挥小不点儿‘平视’的优越性。我在几年的‘观察’过程中得出一个牢不可破的结论,故乡的螃蟹个儿不算大,可长得结实,身强力壮,其中不少能过冬哩。”

    旧时苏州宴席上是极少有整蟹的,因为掰吃既不雅观,又不合卫生之道,况且“螃蟹上桌百味淡”,螃蟹一上,其他美味佳肴相形失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掰吃整蟹时往往冷场,食客都只顾啄啄剥吃,无暇再作谈笑。宴席不上整蟹,但可以做成雪花蟹斗、清炒蟹粉、蟹粉豆腐等等,让客人一尝蟹味。当然,掰吃整蟹能得本味,也更鲜美,这就适宜在家里吃。一家长幼或约三五知己,每人两三只,边呷酒边剥蟹边聊天,悠悠享用,其味无穷。

    苏州人家煮蟹方法极简单,将它们洗净后,一只只放入大镬子,添冷水,加紫苏生姜,再将大镬盖盖上,用旺火煮蒸,不用多久就可以取出那琥珀般颜色的熟蟹了。吃蟹蘸料无非是陈醋嫩姜,可戒腥去寒,包天笑则认为加点白糖更为鲜甜,又有滴入少许太仓五香糟油的,除腥提鲜,风味更佳。

    约在明末清初,苏州人发明了一套吃蟹的小工具,起先只有三件,署名瀛若氏的《三风十愆记•记饮馔》记道:“始自漕书及运弁为之,每人各有食蟹具,小锤一,小刀一,小钳一,锤则击之,刀则划之,钳则搜之,以此便易,恣其贪饕,而士大夫亦染其风焉。”后来发展为八件,人称“蟹八件”,水乡人家几乎家家都有,往往作为嫁妆里的一样。钱仓水《蟹趣》说:“蟹八件包括小方桌、圆腰锤、长柄斧、长柄叉、圆头剪、镊子、钎子、小匙,分别有垫、敲、劈、叉、剪、夹、剔、舀等多种功能,一般是铜铸的,讲究的是银打的,造型美观,闪亮光泽,精巧玲珑,使用方便。螃蟹蒸煮熟了,端上桌,热气腾腾的,吃蟹人把蟹放在小方桌上,用圆头剪刀逐一剪下二只大螯和八只蟹脚,将腰圆锤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再以长柄斧劈开背壳和肚脐,之后拿钎、镊、叉、锤,或剔或夹或叉或敲,取出金黄油亮的蟹黄或乳白胶粘的蟹膏,取出雪白鲜嫩的蟹肉。一件件工具的轮番使用,一个个功能的交替发挥,好像是弹奏一首抑扬顿挫的食曲,当用小汤匙舀进蘸料,端起蟹壳而吃的时候,那真是一种神仙般的快乐,风味无穷。靠了这蟹八件,使苏州人吃蟹,壳无馀肉,吃剩的蟹砣活像个蜂窝,脚壳犹如一小堆花生屑,干干净净,既文明又雅致。”在陆文夫写的《美食家》里,朱自冶说:“那一年重阳节吃螃蟹,光是那剔螃蟹的工具便有六十四件,全是银子做的。”这套工具竟然是“蟹八件”的八倍,当然是小说的夸饰,但也由此可见苏州人的懂吃和会吃。

    旧时苏州没有小菜场,卖小菜的每天清晨在热闹的街市间设摊求售,有鱼摊、肉摊、鸡鸭摊、蔬菜摊,甚至葱摊等等,秋天螃蟹上市,也有蟹摊,往往放在鱼摊边上。四乡的水产都船载而来,彭孙遹《姑苏竹枝词》咏道:“一斗霜鳞一尺形,钓车窄似小蜻蜓。橹声一歇鼓声起,满市齐闻水气腥。”黄兆麟《苏台竹枝词》也咏道:“一夜腥风散水乡,阊门昨到太湖航。家家坐艇买鲜去,尺半银鲈论斗量。”有的并不上岸设摊,就在船上叫卖起来,苏州人称之为卖鱼船。有的卖鱼船形制有点特别,称之为“活水船头”,这船的部分底舱有活络机关,河水溢入舱中,而鱼则不会游出,仍然在水里活蹦乱跳,这在其他地方是很少见到的。临河人家,便在窗口和船上的卖鱼人交易,讨价还价以后,就将绳子将竹篮和铜钿吊下来,卖鱼人将鱼秤了,再吊上去,交易也就成了。虽然说是这样类乎萍水相逢的买卖,却很少有短斤缺两、偷大换小或以死充活的事,正是水巷里的一道风景。

    至于水乡小镇上,鱼腥更其新鲜了,吴岩《江南名镇序》谈到孩提时在周庄所见的大鱼笼,这样说:“我家老宅对面就开着两爿鱼行,鱼行前门面对市街,后门临着一个水面广阔的潭子。一早一晚都有渔民来把刚捕获的活鱼卖行鱼行。鱼行在后门口用竹子在水面上搭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挂着六口装活鱼的竹笼,浸在水里。那竹笼可大哩,像我这样的小学生,至少能装上十多个,所以活鱼可以在其中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身居囚笼而不知囚笼的危险,直到某一天有个长柄网兜从上面把它捞起来时,也还欢蹦乱跳地走向刀俎。当年我这个小学生有可怜和同情那些鱼;可离乡背井的那六十年里,我在哪儿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浸在水里的鱼笼,却又以故乡的大鱼笼为骄傲,深深地惦念着它们。”

    关于苏州的鱼腥,实在说不尽说,只能拾零而谈。

    暖锅

    冬至以后,苏州人家的饭桌上往往有一只暖锅。钱泳认为暖锅滥觞于上古鼎彝,《履园丛话》卷十五说:“考古之鼎彝,皆有盖,俱祭器也。其法,先将牺牲粢盛贮其中,而以盖覆之,取火熬热,上祭时始揭盖,若今之暖锅然。所谓‘歆此馨香’也,若祭品各色俱冷,安谓之‘馨香’耶?余家凡冬日祭祀,必用暖锅,即古鼎彝之意。以此法用之扫墓,尤宜。敢告世人共知之,此理之易明者。”

    从鼎彝发展成为暖锅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先是有火锅,用金属或陶瓷制成锅炉合一的食具,炉置炭火,使锅汤常沸,以熟菜肴,且随煮随吃。这种样式的火锅,前人已称为暖锅,又称它为边炉,文献记载并不很早,元末昆山吕诚《南海口号六首》有一首咏道:“炎方物色异东吴,桂蠧椰浆代酪奴。十月暖寒开小阁,张灯团坐打边炉。”明陈献章《赠袁晖用林时嘉韵》曰:“风雨相留更晩台,边炉煮蟹饯君回。扁舟夜鼓寒潮枕,又是江门一度来。”又程敏政有诗《弘治庚戌孟春晦日,予与歙训导南海黄文惠、休宁训导昆明许琏、太平黄伦会于教谕南海刘孟纯之廨舍,刘君出边炉饷客,客饮尽欢,而黄君复请夜酌,遂得联句五章如右》。边炉的说法,很可能由岭南而来,江南隆冬寒冷,用这种食具就餐,就吃得热气腾腾了,黄佐《湛子宅夜燕和吕子仲木边炉诗》曰:“围炉坐寒夜,嘉宾愕以盱。朱火光吐日,阳和满前除。众肴归一器,变化斐然殊。食美且需熟,充实谅由虚。妙悟得同志,揽环誓相于。”

    苏州人又将这种暖锅称为“仆憎”,都卬《三馀赘笔》说:“吴人呼暖酒器为急须,呼暖饮食具为仆憎。急须者,以其应急而用,吴人谓须为苏,故其音同。仆憎以铜为之,言仆者不得窃食,故憎之也。”胡侍《墅谈》也说:“暖饮食之具,谓之仆憎,杂投食物于一小釜中,炉而烹之,亦名边炉,亦名暖锅。围坐共食,不复置几案,甚便于冬日小集,而甚不便于仆者之窃食,宜仆者之憎也。”陆容则认为“仆憎”乃“步甑”之讹,《菽园杂记》卷八说:“今称暖熟食具为仆憎,言仆者不得侵渔,故憎之。王宗铨御史尝见内府揭帖,令工部制步甑,云即此器,乃知仆憎之名传讹耳。”

    暖锅都用黄铜或紫铜制成,中烧木炭,也有用烧酒作燃料的,上有圆筒拔风。从《墅谈》“杂投食物于一小釜中”来看,早先的暖锅中间是不分格的,诸肴混杂一起,约明末清初开始出现锅中分格的暖锅。清初曹庭栋《老老恒言》卷三说:“冬用暖锅,杂置食物为最便,世俗恒有之。但中间必分四五格,便诸物各得其味。或锡以碗,以铜架架起,下设小碟,盛烧酒燃火暖之。”

    暖锅在苏州很盛行,特别是过年的时候,顾禄《清嘉录》卷十二说:“年夜祀先分岁,筵中皆用冰盆,或八,或十二,或十六,中央则置铜锡之锅,杂投食物于中,炉而烹之,谓之暖锅。谭大中《暖锅》诗云:‘范金为器利群生,物理居然寓圣情。持满能平流不溢,虚中有窍火微明。嘘寒变燠盐梅济,取坎交离鼎鼐成。黍谷暄回人尽饱,万方应与颂和羹。’又云:‘红铅九转器初成,十万钱输选馔精。炊蜡厨边汤乍沸,肉屏风畔婢初擎。添来炉火寒威解,味入丹田暖气生。尚有寄居萧寺客,齑盐风味耐孤清。’”其实,暖锅并非年里才用,整个隆冬都适宜这种炊食方式。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十一说:“腊残冰沍,馔肴易寒,鎔锡范制成锅,装铜作胆,投鱼肉珍错于内,炽火中心,炉而烹之,可佐酒谈,无羹寒之虑,谓之暖锅。”又引潘际云《咏暖锅》诗曰:“下箸汤如沸,当筵气似春。热中虽有味,炙手本难亲。药鼎同添水,茶铛共拾薪。莫嗤温饱惯,本是饮冰人。”又自作诗曰:“嘘寒变燠妙和羹,鎔锡装成馔具精。五味盐梅资兽炭,一炉水火配侯鲭。肉屏围席欣颐养,蜡炬炊厨熟鼎烹。夜饮不须愁冻脯,丹田暖气就中生。”

    有人并不喜欢暖锅,袁枚《随园食单•戒单》就说:“冬日宴客,惯用火锅,对客喧腾,已属可厌,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难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问哉?近人用烧酒代炭,以为得计,而不知物经多滚总能变味。或问,菜冷奈何?曰,以起锅滚热之菜,不使客登时食尽,而尚能留之以至于冷,则其味之恶劣可知矣。”简斋指的暖锅,大概已是锅中分格的了,但他说“物经多滚总能变味”,自有一定道理。徐珂《可言》卷十三也说:“凡以动植物杂置一器烹之者,曰一品锅,大率以鱼翅、海参、鸡、鸭、豚蹄为主,而辅之以菘、笋、鸡卵。其火候未到者,质硬味淡,汤亦薄如太羹。评之者辄曰:‘怒发冲冠之鱼翅,百折不回(一曰皮里阳秋)之海参,年高德劭之鸡,酒色过度(一作五劳七伤)之鸭,恃强拒捕之豚蹄,臣心如水之汤。’又有‘薄若红纸之火腿,硬挺僵尸之酥鱼,丢冠卸甲之醉蟹,坚如石卵之皮蛋’,则指四冷荤而言。盖以一品锅、四冷荤为至简之宴客也。”正因为如此,就有对暖锅菜肴的要求了。苏州人家一般用腊肉、蛋饺、熏鱼、咸鸡诸物,比较经得起“多滚”,蔬菜则是随下随吃,而控制炭火,也是一个重要内素,前人用烧酒代炭,就是一个措施。

    迄至于今,暖锅仍是冬日里最受欢迎的炊具,只是形制改进了,燃料也变化了,有用电的,有用煤气的,有用酒精的,固然干净方便,但失去了木炭的烟火气,失去了炉中摇曳的火光,故也失去了那暖融融的气氛了。

    酱菜

    酱在旧时饮食中占有重要地位,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一记了袁枚说的一个笑话:“今南方烹庖鱼肉,皆用酱,故不论大小门户,当三伏时,每家必自制之,取其便也。其制酱时必书‘姜太公在此’五字,为厌胜,处处皆然。有问于袁简斋曰:‘何义也?’袁笑曰:‘此太公不善将兵,而善将酱。’盖戏语耳。后阅颜师古《急就章》云:‘酱者,百味之将帅,酱领百味而行。’乃知虽一时戏语,却暗合古人意义。”

    农历六月,烈日如火,苏州人家开始制酱,以面和豆入甑,蒸热窨之数日,面豆作霉变色,取出后在炎日下曝晒,然后投酱黄于盐水缸里,即所谓合酱。这合酱的事本来未必一定要在盛夏,只因为烈日之下,酱中不会滋生细菌。

    费孝通《话说乡味》说:“酱是家制的,制酱是我早期家里的一项定期的家务。每年清明后雨季开始的黄霉天,阴湿闷热,正是适于各种霉菌孢子生长的气候。这时就要抓紧用去壳的蚕豆煮熟,和了定量的面粉,做成一块块小型的薄饼,分散在养蚕用的扁里,盖着一层湿布。不需多少天,这些豆饼全发霉了,长出一层白色的绒毛,逐渐变成青色和黄色。这时安放这豆饼的房里就传出一阵阵发霉的气息。不习惯的人,不太容易适应。霉透之后,把一片片长着毛的豆饼,放在太阳里晒,晒干后,用盐水泡在缸里,豆饼溶解成一堆烂酱。这时已进入夏天,太阳直射缸里的酱。酱的颜色由淡黄晒成紫红色。三伏天是酿酱的关键时刻。太阳光越强,晒得越透,酱的味道就越美。逢着阴雨天,酱缸要都盖住,防止雨水落在缸里。夏天多阵雨,守护的人动作要勤快。这件工作是由我们弟兄几人负责的。暑假里本来闲着在家,一见天气变了,太阳被乌云挡住,我们就要准备盖酱缸了。最难对付的是苍蝇,太阳直射时,它们不来打扰,太阳一去就乘机来下卵。不注意防止,酱缸里就要出蛆,看了恶心。我们兄弟几个觉得苍蝇防不胜防,于是想了个办法,用纱布盖在缸面上,说是替酱缸张顶帐子。但是酱缸里的酱需要晒太阳,纱布只能在阴天使用,太阳出来了就要揭开,这显然增加了我们的劳动。我们这项‘技改’受到了老保姆的反对。其实她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些蛆既不带有细菌也无毒素,蛆多了,捞走一下就是了。”

    酱可分为咸甜两种,苏州人称为咸酱、甜酱或甜面酱,甜面酱本身就可以作菜,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就提到“炖酱”一菜:“我记得有一种菜,名曰炖酱,用甜面酱加以菜心、青豆、冬笋、豆腐干等,那是素的,若要荤的,可加以虾米、肉粒等等。每天烧饭,可以在饭镬上一炖,这样菜可以吃一星期。”费孝通《话说乡味》也说:“我小时候更多的副食品是取自酱缸。酱缸里不但供应我们饭桌上常有的炖酱、炒酱——那是以酱为主,加上豆腐干和剁碎的小肉块,在饭锅上炖熟,或是用油炒成,冷热都可下饭下粥,味极鲜美。”

    用酱又可制作各种酱菜,费孝通回忆说:“这酱缸还供应我们各种酱菜,最令人难忘的酱茄子和酱黄瓜。我们家乡特产一种小茄子和小黄瓜,普通炖来吃或炒来吃,都显不出它们鲜嫩的特点,放在酱里泡几天,滋味就脱颖而出,不同凡众。”故吴锡麒《合酱》诗有“凉并梅诸登,甜杂瓜脯饷”之咏。

    酱菜最早出自家制,后来有了酱园,供应各种酱菜,不少人家图个省事,就去酱园买来,作为佐粥下饭之食。苏州很有几种有名的酱菜,可作一点简略的介绍。

    酱萝卜,各处皆有,以甪直所出最有名。乾隆《吴郡甫里志》卷五“物产”中有“酱瓜”一条,可见甪直酱菜的历史悠久。道光年间,镇之东市有一家张源丰,以制鸭头颈萝卜有名,因其价廉物美,成为方圆百里居民的佐餐佳品。至同治某年,鸭头颈萝卜生产过剩,为避免霉变,就将酱缸封覆,来年春夏之际起缸,想不到萝卜色泽变得透明,将它切成薄片,轻咬细嚼,口味清酥香醇,甜中带咸,上市后大得顾客青睐,于是就如法炮制,且久藏不坏,被誉为“素火腿”。由于“源丰萝卜”之名家喻户晓,镇上酱园纷纷仿制,真丰源假丰源难以辨别,于是都称为甪直萝卜。

    蜜汁乳黄瓜,也称童子蜜黄瓜,以吴江平望所出为佳,咸甜适中,既是酱菜,又有蔬菜的本味。采瓜得在芒种至小暑间,选择鲜嫩、长直、少子、色青、带花的乳黄瓜,精心腌制,配以白糖、蜂蜜、甜酱浸渍,因此入口具有鲜、甜、脆、嫩的特点,鲜甜主要靠酱,脆嫩取决于瓜。袁枚《随园食单•小菜单》说:“将瓜腌后,风干入酱,如酱姜之法,不难其甜,而难其脆。”旧时周庄也以黄瓜作酱菜,光绪《周庄镇志》卷一说,黄瓜“四月生黄花,结实,皮多?刺,至老则黄,可生食,并可作酱蔬”。

    玫瑰大头菜,也是吴江平望的特产。大头菜即芜菁,也称蔓菁、圆根,北宋时传入江南,陆游《蔬园杂咏》之《芜菁》曰:“往日芜菁不到吴,如今幽圃手亲锄。凭谁为向曹瞒道,彻底无能合种蔬。”顾震涛《吴门表隐》卷五说:“菁即红萄葡,名大头菜,出太湖诸山。”平望制玫瑰大头菜,即取材于此,剥皮后入窖腌制,腌坯起窖后切削整形,再切成薄片,片片联缀不断,然后用甜面酱浸渍,配以白糖、玫瑰花片等辅料加以精制。成品呈椭圆形,显深褐色,刀纹清晰,每片之中又有鲜红的玫瑰花瓣,鲜艳夺目,馨香扑鼻,以甏装最能保持原味。

    香大头菜,创制迄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以吴江震泽所出者最有名,民国《震泽镇志》卷二记道:“芜菁,俗称香大头菜,北马赋一带乡人多植之。苗产嘉兴,自光绪朝始移植兹土,滋长繁育,甚合土宜,产销颇广。”震泽香大头菜体形较小,一般一斤四五只,色泽淡黄,质地细嫩,味道鲜香,咸中带甜,十分爽口,以佐粥为最宜。震泽人称之为“合掌菜”,因其腌制的成品酷似五指合并的手掌,故又含吉祥之意。

    乳腐,乃属特殊加工的豆制品。李化楠《醒园录》卷上记有乳腐的一般做法:“将豆腐切作方块,用盐腌三四天,出晒两天,置蒸笼内,蒸至极熟,出晒一天和便酱,下酒少许,盖密晒之,或加小茴末和晒更佳。”乳腐做法大同小异,因配料不同,故有名目的分别。做乳腐起于民间,苏州人家所做别具风味,品类也多,有糟方、酱方、清方、酒方等,还有再加工为玫瑰乳腐、火腿乳腐、蘑菇乳腐、虾子乳腐种种。清初“温将军庙前乳腐”,被《吴门补乘》卷二列为“有地名者”的著名市食,袁枚《随园食单•小菜单》也说:“乳腐,以苏州温将军庙前者为最佳,黑色而味鲜。有干湿二种,有虾子腐亦鲜,微嫌腥耳。”光绪初,夏曾传在《随园食单补证》里说:“温将军庙店已无存,闻昔时又有曹家巷一家,今亦无之矣。杭州人制火腿腐乳,味甚微,不能辨也。苏州之酒腐乳亦佳。”

    糟乳腐,即糟方,属乳腐的一种做法,《醒园录》卷上说:“每鲜豆腐十斤,配盐二斤半(其盐三分之中,当留一小分,俟装罈时拌入糟膏内)。将豆腐一块切作两块,一重盐,一重豆腐,装入盒内,用木板盖之,上用小石压之,但不可太重。腌二日,洗捞起,晒之至晚,蒸之。次日复晒复蒸,再切寸方块。配白糯米五升,洗淘干净煮烂,捞饭候冷(蒸饭未免太干,定当煮捞脂膏,自可多取为要)。用白曲五块,研末拌匀,装入桶盆内,用手轻压抹光,以巾布盖塞极密。次早开看起发,用手节次刨放米箩擦之(次早刨擦,未免太早,当三天为妥),下用盆承接脂膏,其糟粕不用,和好老酒一大瓶,红曲末少许拌匀。一重糟,一重豆腐,分装小罐内,只可七分满就好(以防沸溢)。盖密,外用布或泥封固,收藏四十天方可吃用,不可晒日(红曲末多些好看,装时当加白曲末少许才松破,若太干,酒当多添,俾膏酒略淹豆腐为妙)。”苏州有句俗话“徐家弄口糟乳腐”,说的就是起于明末的齐门下塘徐家弄口复茂豆腐作,善制酒糟乳腐,装磁砂罐出售,其味可口,每岁五六七月,无数小贩前来,肩挑竹担,在长街短巷间唤卖,虽属小本生意,利亦不薄。吴江盛泽人家则以豆腐干坯以酒腌之,俾其出毛,名为鲜毛乳腐,属酒糟乳腐的别裁。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检点随园旧食单,家厨何足劝加餐。鲜毛乳腐多加酒,制法难于豆腐干。”

    乳腐加皂矾,就成为臭乳腐。沈复《浮生六记》说芸娘初嫁,喜欢吃茶泡饭,又喜欢佐以臭乳腐和卤虾瓜,《闺房记乐》写道:“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卤虾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锺,虽丑不嫌。’”

    芸娘喜欢吃的卤虾瓜,又称卤鱼瓜或鱼卤瓜,莲影《苏州小食志》介绍说:“凡盐鱼店贮鱼之器,积久必馀下卤汁,以稀麻布滤成清汁,另盛他器,将尚未长成半途枯萎的小黄瓜,长寸许,粗如簪者,浸入此清汁中,久之浸透,其味咸而鲜美。今菜馆所用粥菜采用之,彼中人美其名为虾卤瓜云。”

    三白夫妇间的一席对话,真可见得寻常之物的无穷滋味。

    腌菜

    旧时到了寒冬腊月,苏州城乡几乎家家户户都要腌菜,或在院子天井里,或在僻巷旷场上,拉起草绳,草绳上挂满了将腌的白菜、青菜,一般人家都腌上一两缸,古人作为御冬旨蓄。

    腌菜的方法,顾仲《养小录》卷中介绍说:“白菜一百斤,晒干,勿见水,抖去泥,去败叶。先用盐二斤,叠入缸,勿动手,腌三四日,就卤内洗净,加盐,层层叠入罐内,约用盐三斤,浇以河水,封好可长久。”薛宝辰《素食说略》卷一也介绍说:“白菜拣上好者,每菜一百斤,用盐八斤,多则味咸,少者味淡。腌一昼夜,反覆贮缸内,用大石压定,腌三四日,打稿装坛。”又介绍腌五香咸菜:“好肥菜,削去根,摘去黄叶,洗净,晾干水气。每菜十斤,用盐十两、甘草六两。以净缸盛之,将盐撒入菜桠内,排于缸中。入大香、莳萝、花椒,以手按实。至半缸,再入甘草茎。俟缸满,用大石压定。腌三日后,将菜倒过,扭去卤水,于干净器内别放。忌生水,将卤水浇菜内。候七日,依前法再倒,仍用大石压之。其菜味是香脆。若至春间食不尽者,于沸汤内瀹过,晒干,收贮。夏日用温水浸过,压干,香油拌匀,盛以瓷碗,于饭上蒸食最佳,或煎豆腐面筋,俱清永。”薛宝辰还介绍了腌莴苣、腌瓜、腌莱菔、腌胡莱服、腌雪里蕻等,他是陕西长安人,但这些腌菜法,大都是从江南饮食著作中抄出,稍加整理而已。

    吴语称鹾腌之物为盐,故苏州人称腌菜为盐菜。顾禄《清嘉录》卷十记道:“比户盐藏菘菜于缸瓮,为御冬之旨蓄,皆去其心,呼为藏菜,亦曰盐菜。有经水滴而淡者,名曰水菜。或以去之菜心,刳菔蘡为条,两者各寸断,盐拌酒渍入瓶,倒埋灰窖,过冬不坏,俗名春不老。”又记道:“藏菜即箭秆菜,经霜煮食甚美。秋种肥白而长,冬日腌藏,以备岁需。”蔡云《吴歈百绝》咏道:“晶盐透渍打霜菘,瓶瓮分装足御冬。寒溜滴残成隽味,解酲留待酒阑供。”自注:“晚菘腌于冬月,有经水滴而淡者,名水菜,腊末春初醒酒佳品也。”黄埭雪里蕻也一样,民国《黄埭志》卷二记道:“黄埭西乡有晚菘,俗名雪里蕻,腌于冬月,经水滴淡者名水菜,为醒酒佳品。”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半畦腴翠曝茅檐,秋末晚菘霜打甜。郎踏菜时双白足,教侬多糁一星盐。”自注:“晚菘俗呼青菜,亦曰八月菜,以盐腌之,经旬而熟,味极可口。”吴江盛泽人家还将苔心菜,也就是菜尖,稍加马兰头,装入小瓮腌之,俗称瓶里菜,历久不坏,风味独绝。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散金遍地看黄花,摘得马兰选嫩芽。妙法制成瓶里菜,田园风味亦堪夸。”迄至于今,苏州水乡各镇都有瓶里菜出售,那是真正放在玻璃瓶里的。至于《清嘉录》提到的春不老,则是腌菜中的常品,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说:“春不老,此亦盐渍物,冬末春初,以青菜心佐以嫩萝葡,用精盐渍之,加以橘红香料,其味鲜美,宜于吃粥,名曰‘春不老’,亦大有诗意呢。”将秋菘洗净晒干,用盐渍过,装入瓦坛,密盖一月后即成霉菜。霉菜切至粉末蒸熟,伴鲜猪肉红焖,愈蒸而味愈出,且不易馊,盛泽人称为霉菜烧肉,夏季家家户户均食之。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常将肉类汁炰燔。检点家厨不厌烦。霉菜晒干还切细,拌同烹食胜燕豚。”

    市肆间也有卖腌菜者,青木正儿《中国腌菜谱》说到在常熟遇到的事:“在江南作春天的旅行,走到常熟地方那时的事情。从旅馆出来,没有目的地随便散步,在桥上看到有卖腌青菜的似乎腌得很好。这正如在故乡的家里,年年到了春天便上食桌来的那种青菜的‘糟渍’,白色的茎变了黄色,有一种香味为每年腌菜所特有的,也同故乡的那种一样扑鼻而来。一面闻着觉得很有点怀恋,走去看时却到处都卖着同一的腌菜。这是此地的名物吧,要不然或者正是这菜的季节所以到处都卖吧,总之这似乎很有点好吃,不觉食欲大动,但是这个东西不好买了带着走吧。好吧,且将这个喝一杯吧,我便立即找了一家小饭馆走了进去。于是将两三样菜和酒点好了,又要了腌菜,随叫先把酒和腌菜拿来,过了一刻来了一碗切好了的腌菜,同富士山顶的雪一样,上边撒满了白色的东西。心想未必会是盐吧。便问是糖么?答说是糖,堂倌得意的回答。我突然拿起筷子来,将上边的腌菜和糖全都拨落地上了。堂倌把眼睛睁得溜圆的看着,可是不则一声的走开了。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将这菜下酒,一面空想着故乡的春天,悠然的独酌了好一会儿。”(周作人译)

    青木正儿以为加白糖的腌菜,失去了它的本味,特别当作下酒的时候,更不能让他喜欢。然江南人家喜欢甜味,作为消闲吃食的腌菜,确是需要放点糖的。

    腌腊和糟渍,也是苏州人家常用的食品加工方法,附记于此。

    腌腊诸品,市肆有腌腊店、南货店等专卖,但苏州人家也自己腌制,宣统《太仓州志》卷三记道:“风鸡,味绝腴美,为邑佳产。腊蹄,腊月腌豚蹄,至清明后食之,风味剧佳。”家中腌猪肉,其法甚多,《清稗类钞•饮食类》介绍说:“夏月可腌猪肉,每斤以炒热盐一两擦之,令软,置缸中,以石压之一夜,悬于檐下。如见水痕,即以大石压干。挂当风处不败,至冬取食时,蒸煮均可。”“冬日之腌猪肉也,先以小麦煎滚汤,淋过使干,每斤用盐一两擦腌,三两日翻一次,经半月,入糟腌之。一二宿出瓮,用原腌汁水洗净,悬静室无烟处。二十日后半干湿,以故纸封裹,用淋过汁净干灰于大瓮中,灰肉相间,装满盖密,置凉处,经岁如新。”“风肉者,以全猪斩八块,每块以炒盐四钱细细揉擦,高挂有风无日处。”江南人家腌肉,往往是在寒冬。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腊猪得酱晾风前,鱼鸭编绳庭共悬。笋党船来好烹煮,应夸味胜肉鲜鲜。”自注:“腊月家购豚肉,敷以椒盐渍酱油中,与鸡鸭鲤鱼同挂檐下,望之累累。二三月中,笋船成群而至,名曰笋党。生猪肉俗呼为鲜鲜肉。”

    糟渍以鱼肉为主,徐珂《闻见日钞》介绍糟肉说:“苏人好以糟渍食物。岁之腊,城中居民煮豕肉使熟,微冷入坛,亟以上等绍兴酒和香糟,匀置新布袋中覆肉,再以绍酒倾于上,取重物压坛,二三日可食。此熟肉冷糟之法也。又有熟肉熟糟者,治同上,晨制之,夕可食矣。姜佐禹尝以家制者见贻,珂啖而甘之,与少壮时在馀姚所食者相类。佐禹又言洞庭东山所制糟肉之法如下:十二月净洗豕肉,俟干以盐力擦之,使正反面俱透,取香糟之干者密涂之,每使肉稍露于外,入坛,封坛口以泥,压坛以重物。至四月,置坛于屋瓦多太阳之处。六月食之,但须脔切,不必炊煮而已熟,视城人所糟者为尤香。”至于糟鱼,《调鼎集•江鲜部》记了好几种,其一糟鲤鱼曰:“腊月将鱼治净,切大块拭干,每斤用炒盐四两,擦过腌一宿,洗净晒干。陈糟一斤,炒盐四两拌匀,加烧酒,盖口装坛封泥。又,冬月大盐腌干,次年正月取陈糟和烧酒,拖鱼入坛糟,复浇烧酒、花椒封泥,四五月用。”糟鱼关键要用老卤,“一切腌鱼卤有留之二三十年者,凡鱼治净晒干,如时鱼等浸入,一两年不坏。其卤每年下锅一煎”。

    作料

    袁枚《随园食单•须知单》说:“厨者之作料,如妇人之衣服首饰也,虽有天姿,虽善涂抹,而敝衣蓝缕,西子亦难以为容。善烹调者,酱用伏酱,先尝甘否;油用香油,须审生熟;酒用酒娘,应去糟粕;醋用米醋,须求清洌。且酱有清浓之分,油有荤素之别,酒有酸甜之异,醋有陈新之殊,不可丝毫错误。其他葱、椒、姜、桂、糖、盐,虽用之不多,而俱宜选择上品。”家庭烹饪,讲究的就是作料,《调鼎集•铺设戏席部》甚至说:“酱油、盐、醋、酒、腌菜必须自制。”

    酱油,乃由大豆、小麦、米麸皮等经发酵加盐水而制成的调味品,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说:“篘油则豆酱为宜,日晒三伏,晴则夜露,深秋第一篘者胜,名秋油,即母油。调和食物,荤素皆宜。”《随园食单•须知单》所举“上品”,首先提到的就是苏州秋油:“苏州店卖秋油,有上中下三等。”苏州人称秋油为母油,一般人家都用母油来烹调菜肴。欲煮好菜,全赖酱油,酱油不好,虽有名厨,也难得佳肴。特别是白斩鸡、白切肉、白肚一类冷食盆菜,苏州人都蘸母油以食,滋味更为鲜美。清末民初,苏州以顾得其、潘所宜、恒泰兴等酱园所制为最佳。

    虾子酱油,乃苏州特产,其他地方是没有的。旧时苏州人家都自制,即在如今,此风尚未完全消歇。佚名《吴中食谱》记道:“每至黄梅时节,虾乃生子,于是虾子酱油之制比户皆是。此品居家不可不备,如食白鸡、白肉、冬笋、芦笋皆需之。虽市上也有出售,大都杂以鱼子,故不如自制之可口。”关于虾子酱油的做法,《随园食单•小菜单》说:“买虾子数斤,同秋油入锅熬之,起锅用布沥出秋油,乃将布包虾子,同放罐中盛油。”可见由来已久。在四五月里,取新鲜虾子与上等酱油同熬,略加冰糖、生姜和酒,熬罢收贮磁器中。费孝通在《话说乡味》里回忆:“在虾怀卵季节,把虾子用水洗出来,加在酱油里煮,成为虾子酱油。这也是乡食美品。我记得我去瑶山时,从家里带了几瓶这种酱油,在山区没有下饭的菜时,就用它和着白饭吃,十分可口。”店家所制,以稻香村最著名,已有制销百年以上的历史,选料制作都精湛,受到顾客欢迎,走亲访友,也将它作为馈赠的土宜。

    松蕈油,蕈味鲜美,非一般野生蘑菇可比,取新鲜松花蕈加菜油、酱油熬之,称为蕈油,香气扑鼻,鲜美异常,人称素中之王,可藏数月之久。寺院里,僧厨都采松花蕈熬制蕈油,盛在罐子里,作为招待施主的上品。至于寻常人家,也从市上买来松花蕈熬油,用来炒菜漉面,妙不可言。夏传曾《随园食单补证》说:“以鲜菌或入香油,或入酱油,均可。光福、木渎人优为之,余向于天平之无隐庵尝之,大妹家亦尝制以见遗,味终不及。”

    笋油,取笋或蒸或煮,捞出榨压,其汁如油,即谓之笋油。方以智《物理小识》卷六说:“浙煮笋作笋鲞,武火一日,文火养一夜,后采之笋皆入此中煮积之,即笋油。宜兴亦有之,此如南京之老汁也。凡熟牲家积多年之计,子孙分家,以此为贵,得此少分煮菜,则夏月不臭。”笋油乃僧厨常用调料,佚名《吴中食谱》说:“寺院素食,多用蕈油、麻油、笋油,偶尔和味,别有胜处。城中佛事近多茹荤,故素斋亦绝少能手。旧时以宝积寺为最,然不及玄墓山圣恩寺,有山蔬可尝也。”

    麻油,家庭烹饪也断不可少。常熟城里新县前有一居姓所制的小磨麻油,质量浓厚,芳香扑鼻,堪称上好的调味品。太仓麻油也为佳制,宣统《太仓州志》卷三有“小磨麻油,味极香美”之记。

    糟油,乃江南一带常用的调味品,顾仲《养小录》卷上介绍了它的一般制法:“作成甜糟十斤,麻油五斤,上盐二斤八两,花椒一两,拌匀。先将空瓶用希布扎口贮瓮内,后入糟封固,数月后,空瓶沥满,是名糟油,甘美之甚。”糟油以太仓、嘉兴所出为有名,据说太仓糟油为乾隆时邑人李梧江所创,袁枚《随园食单•小菜单》说:“糟油出太仓州,愈陈愈佳。”童岳荐《调鼎集•调和作料部》也说:“糟油,嘉兴枫泾者佳,太仓州更佳。其澄下浓脚,涂熟鸡鸭猪羊各肉,半日可用。以之作小菜,蘸各种食亦可用。”可见由来已久了。嘉庆二十一年,太仓老意诚酱园开业,逐渐形成糟油产销规模。时太仓为直隶州,辖镇洋、嘉定、宝山、崇明四县,亦为经济文化中心,往来之人都买糟油作为土宜,后来竟成为官礼。邑人钱鼎铭,字调甫,同治间任河南巡抚,他将家乡特产糟油送给李鸿章,李又转献慈禧太后,太后以为“味绝”,赐老意诚酱园“进呈糟油”匾,可知其名不虚,故宣统《太仓州志》卷三记道:“色味俱胜,他邑所无。”确乎是一方独绝之品。糟油能解腥气,提鲜味,开胃口,增食欲,香味浓郁,且宜于贮存,存愈久其味愈香。荤素菜肴,无论红烧清炖,还是冷拌热炒,只要烹饪时放上少许,便有特殊风味,如红烧肉即有五香酱肉之味,如海味则无腥且更肉嫩味美,如面食、馄饨、水饺、春卷用以热蘸,口味更绝,糟油煎馄饨是夏令佳名。用糟油做成的糟蛋,与五香茶叶蛋相比,则另有一种独特的美味。

    辣酱和辣油,以吴江平望所出名闻遐迩。清末黎里人鲍俑芳在镇上殊胜寺侧创办达顺酱园,作前店后坊格局,除辣油、辣酱外,还生产酱菜、酱油等。至一九四〇年代,平望有达顺、达隆、聚顺、德兴四家较具规模的酱园,都生产辣酱、辣油,但仍以达顺最有声誉。达顺制作时选择浙江鸡爪辣椒和佛手辣椒,肉头厚,辣味足,色泽红,故做出的辣酱和辣油色泽鲜艳,细腻透明,辣中有甜,甜中有香,滋味鲜美。制作时都手工操作,且用旺火熬汁,文火炙味,因而有特别的细、浓、鲜、辣、艳,贮存愈久,色味更为醇厚。用以烹调菜肴或拌制面食,更鲜美可口,增加食欲,也有助消化。平望是沪、杭、嘉、湖、苏的交通枢纽,途经平望的旅人,都要买点辣酱、辣油回去,故而声名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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