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口述实录-抗日战争前期访问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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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春末夏初,抗战形势已日趋严重05月底,梁漱溟应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之邀赴四川,一路上经南京、武汉飞到重庆、成都两处,将近一个月,作了三十多次以上的讲演(有时一天两三次)。

    6月13日,梁漱溟在成都省党部作了一次《我如何抗敌》的讲演,分八段讲了乡村建设与抗战的关系、抗战的原则、如何发动民众参加抗战、农业和农民在抗战中的重要性等。

    梁漱溟指出:“我们正是准备抗敌,才从事乡村工作”;“中国今日之抗敌,应采取两原则:一是必须靠无限的兵力……一是不求摧敌于一朝,而要能与之作持久战,取得最后胜利。”因此需要“一、增厚革命的抗敌情绪及能力;二、加强政府的统治力量”;他认为在政府与民众联系不够,民众缺乏组织与训练的情况下,“必得要启发出老百姓拥护政府的情绪,并且加以训练及组织才行”。他强调:“为何定须如此作功夫的理由:一、国民之大多数在农民。二、非政府关切农民生活问题,替他设法,则农民不会爱国,不会拥护政府。三、非感情相通,则组织训练不会成功。四、非有日常生活上的组织训练,则临时抗敌的组织训练就无根。”在谈到乡村建设工作与抗战的关系时,梁漱溟认为:“我们的乡村建设工作,正是切近农民日常生活加以教育及组织,健全地方下层机构,为政府统治运用之准备;正是解除一点农业上的痛苦,培养农民爱国情绪,并增强其抗敌能力的。”

    6月29日,梁漱溟出川,经武汉北上,7月2日到北平。7月4日南下,于津浦车中遇胡适、林宰平。7月5日,梁在济南下车,返邹平一视。两天后,日军向中国河北省宛平县卢沟桥发动进攻,当即遭到我守军的奋勇抵抗,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7月16日至20日,蒋介石在庐山召开暑期座谈会,邀请全国名流学者共计15名到会共同研究中日局势及御辱图存之计。梁漱溟被邀请出席了这次会议,旋即应聘为国防最高会议参议员,8月,出席了国民政府在南京召开的国防参政会议。该会是国民政府为抗日而设立的咨询性质的机构,即后来“国民参政会”的前身。在这次会议上,梁作了长篇大论的发言。先是讲乡村建设,后是讲抗战民众教育等问题。因发言时间过长,引起在场的傅斯年不满。傅说:“别讲这些了,当前最要紧的是前方的军事和国际形势。这种讲法,太耽误时间了。”但会议主席汪精卫仍让梁把话讲完。在这种情况下,梁自己也感到时间的确紧迫,于是终止了自己的发言。会后他将自己的意见写成文章发表在当时的《大公报》上,其内容是强调发动民众,说明民众是在农村,而当务之急是停办正规学校,大力开展全民众抗日救亡教育工作。

    鉴于梁漱溟的意见,蒋介石曾嘱托梁漱溟、晏阳初、黄炎培、江问渔四人起草具体计划,由梁漱溟负责草成交去,没有结果。

    8月10日到12日,梁漱溟在上海《大公报》发表《怎样应付当前的大战》(连载),提出抗战三大原则:“第一,全国军民的动作,乃至他们的生活,都要在最高统一的军令下面动作而生活;第二,政治要民主化,政府与社会要打成一片;第三,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知识的出知识。”同时提出14条较为具体的主张办法,内容包括国家行政以及地方行政的大改革;教育制度的改造;政治的改造等。

    8月19日,梁漱溟陪同蒋方震(百里)到山东,视察防务。当时,韩复榘对抗日战争态度暧昧,而梁与韩关系较密,故蒋有此差遣其实是去探查韩复榘对抗日战争的态度和决心,并劝勉他坚决地站到抗日战争这方面来,听从“中央”的指挥,为抗战效力。此事经过,据梁在《告乡村工作同人同学书》中回忆说:“8月22日,余陪蒋百里先生晤韩,韩即自谓不求决战但求能战能退,施战施退。对于前途大事,认为中国必撤之平汉路以西,得国际援助反攻过来始有办法。故以兵力于此时决战,徒供牺牲,不如保全实力,以待反攻机会。又自知所部质量甚差,不堪作战,以致消灭。故蓄意退至南阳汉中等地练兵,以冀不失为参加反攻的一个单位。”上述见解,充分暴露其对抗战已缺乏信心,而且还为将来的逃跑埋下了伏笔。针对韩的这种思想,梁曾多次与之交谈,劝其不可与敌人妥协,建议他发动民众,配合前方军事顶住日军入侵,绝不可往后撤退。

    10月13日,日军侵占平原、禹城,山东省府深夜开会,决定大部分公务员迁退宁阳。10月14日晨,梁漱溟闻讯急访韩复榘,问为什么要撤退。韩答:个人决定不走,省府也未搬家,而大部分公务员此时无用,不如离去。梁说,这样做必致全市恐慌,市民都走,后方动摇,影响前线士气,最好不动,或将无用公务员给资遣散,亦不必退驻宁阳。韩不采纳,再访,仍不纳。

    10月26日,梁漱溟、梁仲华、王绍常、陈亚三和余心清、何思源,在何宅商议怎样建议韩复榘,坚持山东抗战,并草议几条建议,其中有:“1.应将地方自卫组织与国民兵役分为两事;2.关于征训壮丁,补充兵役,应有计划行之,在这一条中曾明确指出:‘请通令本站区各部队,并布告民众,对于地方自卫组织,如乡农学校受训壮丁,不得任意抽调,对于其枪支,不得任意收用’等建议。”

    10月30日,梁漱溟与韩复榘同登千佛山细谈,包括条款,从上午10时到午后3时,韩仍不表态。梁接李宗仁电召于当晚离济南赴徐州。

    但韩心事已定,不纳其忠言,尚自将其统辖之部队不战而退往鲁西巨野一代。后来韩被蒋介石以不服从命令、临阵脱逃等罪行给予枪毙。

    自抗战全面开始后,梁漱溟便积极参与国事,奔走于山东与南京之间。在济南曾参加抗战后援会,被推举为主任常委,因此他对当时前方消息及后方的情况都比较了解。据他观察,抗战初期我方的失败,实不在军事而在政治。因此他说:“今日最大的问题不在外面而在内部。例如平津的失陷,根本误于政治,而非军事上会如此失败。最为明显:军事不统一是政治问题,还有前方、后方未能配合,政治社会未能打成一片军民未能合作等,许多失败之因都是政治问题。”因此,他指出:争取抗战胜利的核心问题,是如何更进一步地团结,以加强抗战政府的力量。再者,当时许多国民党大员无信心抗战,只顾逃难,把妻儿资产送往国外,这使他对国民政府及抗战前途感到十分悲观。另一方面对共产党的抗战主张又不甚了解,很想有机会亲自作一番考察。基于上述认识,1938年1月,他征得蒋介石的同意后,以参议员的身份奔赴延安,拜会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并和他做多次长谈,当面请教。那是,国民党与共产党已建立起“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关系,但他还希望能更进一步地加强团结,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建立新中国。

    毛泽东曾于1917年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那时梁漱溟到北大哲学系任教,与毛泽东的老师(又其岳父)杨怀中(昌济)是同事,梁曾到杨在地安门豆腐池胡同的杨怀中家中做客,见过毛泽东。

    所以,梁漱溟到延安访问毛泽东,一见面,毛微笑着说:

    “你是老前辈哕!”

    梁说:“哪里嘛,是什么老前辈。”

    梁漱溟回忆:此番会晤,在我印象上甚好。古时候诸葛亮称关公美髯日逸群绝伦,我今亦有此叹。他不落俗套,没有矫饰,从容、自然而亲切。彼此虽有争辩,而心里没有不舒服之感。大致每次都可以让你很舒服地回去。他于听你谈话时,喜用笔随手记录。秃笔粗墨,在大纸上横行写来如飞。我一边谈,他一边写。我谈完,他便手指所记要点,一条一条答复。条理清楚,句句到题。我将我的一两种小册子和四十万言的一部《乡村建设理论》都赠他,请他指教。隔一天再见面时,他取出一沓纸来,纸上已将我书内要点或他认为好的地方,皆摘录排列,井井有条。

    对于抗战的发展,毛泽东认为:日本是个小国,中国是个大国。日本侵略中国,兵力很有限,我们是大国,地方辽阔,大得很。我们退到西南了,日本兵力更分散了……它的兵力不够用了。日本的野心是独吞中国,欧洲列强不会允许。日本人一定要失败。中国只有抱定一个方针,不同它妥协,就会把日本拖垮。

    关于此次会晤,梁漱溟在《抗战初期告乡村建设同人同学书》中有记载:“此次晤毛君泽东于延安,余谈各地情形颇露悲观语调。毛君阐明前途定可乐观之意以慰我。大意是说决定中日问题之前途者总不外三面:一为中国自身;一为敌人方面;一为国际环境。求中国的胜利,一在自身的团结;二在敌人的内溃;三在国际的协助。国际情形,分析起来已经日益好转。敌人一面则随战事之扩大与延久而暴露其弱点,增加其困难,方为正比例的前进,又无可疑者。所余为中国自身团结问题,则两年来亦已逐步趋向团结,而相当实现。而如是,又何须悲观。”经过毛泽东的一番开导,梁对抗战前途有了新的认识。后来他在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说:“他说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使我很是佩服。可以这样说,几年来对于抗战必胜,以至如何抗日,怎样发展,还没有人对我作过这样使我信服的谈话,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文章。”这次谈话对梁启发很大,原先来时所怀有的悲观情绪这时已涣然冰释。

    然而,在第二次谈话时,彼此却发生了分歧。谈话的内容是如何建立一个新中国的问题。之前梁曾将其专著《乡村建设理论》送给毛泽东,请他提意见,故次日之谈话便从此开始。毛泽东说:你的著作对中国社会历史的分析有独到的见解,有不少是对的,但你的主张是走改良主义的道路,不是革命的路。改良主义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中国的社会需要彻底的革命。现阶段的中国革命重担已落到中国共产党的身上,当然还有统一战线等问题,需要扩大与加强。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阶级和阶级斗争。当毛泽东谈起阶级斗争问题时,梁表示不同看法。他说:中国社会与外国社会不同。在历史上,外国的中古社会,贵族与农民阶级斗争对立鲜明,贵贱悬殊很大,但中国则不然,贫富贵贱,上下流转相通。有句老话:“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中国社会贫富贵贱不鲜明,因此阶级对立不强烈。接着,他又提出“伦理本位”与“职业分途”八个字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和主张。他说:    “伦理本位”是针对西方人“个人本位”而说的。西方人讲自由、平等、权利,把个人权利放在第一位,借此分庭对抗。但中国不是这样,注重的是义务,而不是权利。我们讲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相敬,亲朋相善”等,这些都是“伦理本位”的内容,本着自己的义务去尽自己的责任,为家庭、为社会。所谓“职业分途”就是社会分工,人人尽责,做好本职工作,社会便能得到安定和发展。梁如此这般地讲着,毛泽东则耐心细听,有时也插几句话,最后表示叹息地说道:梁先生你是过分强调中国社会的特殊性了,中国还有社会发展的一般性的。而梁则回答说:你是强调了社会发展的一般性,没有认识到特殊性,缺乏对中国社会发展特殊性的认识。就这样两人互不相让,谁也没有说服了谁,争论无结果。后来,梁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说:“现在回想起这场争论,使我终生难忘的是毛泽东的政治家的风貌和气度……明明是各不相让的争论,却使你心情舒坦,如老友交谈。他送我出门时,天已大亮。我还记得他最后说:‘梁先生是有心之人,我们今天的争论不必先作结论,姑且存留听下回分解吧。’”梁这次访延安与毛进行过两次长谈之后,又到各地进行参观,并访问陕甘宁边区,听代主席张国焘介绍了边区的政府工作。梁此次延安之行往返大约三个星期的时间,1月25日返回西安。当时延安生活条件很差,但人们的精神面貌却朝气蓬勃,与国民党地区大不一样,这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梁漱溟在《我努力的是什么--抗战以来自述》中记载:

    然而在极苦的物质环境中,那里的气象却是活泼,精神却是发扬。政府,党部,机关,学校都是散在城外四郊,傍山掘洞穴以成。满街满谷,除乡下人外,男男女女皆穿制服的,稀见长袍与洋装。人都很忙!无悠闲雅静之意。军队皆开赴前方,只有些保安队。所见那些制服的人,多数为学生。

    学校似有六处,所谓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马列主义学校(简称党校)、鲁迅师范、摩托学校(机械学校),如是等等。花样新鲜,趣味丰富。内容组织,课程科目,教学方法,生活上各种安排,值得欣赏之点甚多……

    一般看去,各项人等,生活水准都差不多,没有享受优厚的人,是一种好的风气。人人喜欢研究,喜欢学习,不仅学生。或者说人人都像学生。这又是一种好的风气。爱唱歌,爱开会,亦是他们一种的风气。天色微明,从被窝中坐起,便口中哼啊抑扬,此唱彼和,仿佛一切劳苦都由此而忘却!

    离开延安,梁漱溟抵西安,赴开封,奔曹州,2月4日到徐州。3月初,梁漱溟在徐州写完《告山东乡村建设同人同学书》,就山东问题、争取抗战胜利与团结问题、迅速建立团体组织问题发表了意见。文章将延安见闻告之同人,其重点在嘱咐同人应以何种态度与各方合作共同抗敌,指出:“严敌我界限,于自己人一方,凡事皆可让步”,“对自己人让步即是对敌人进攻”,“敌指日本人,我谓中国人”,“在今日只应有此界别,而不许有其他界别”,“在同一地方,如先有他方人领导抗敌工作,吾人即不必独树一帜,更不必争领导地位,只求有利于抗战,便可随同工作”,“只有在无人发动之地方,吾人不辞领导之任”,“吾人对各党派团体一视同仁,但求有利抗战,盖无其他计较”。

    这是梁漱溟抗战时期的心声,为了抗日救亡和抗战胜利,他努力奔走于各党派之间,呼吁团结抗战。虽然他后来谦称,他这样做并未收到明显的效果,八年努力并无功劳;但是,他为团结抗战做出的努力与贡献,是不可磨灭的。山河仍在,青史留名,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留下可贵的一笔。

    在徐州,李宗仁(广西将领、第五战区司令官)与梁漱溟商讨如何动员民众支持和参加抗日。梁漱溟认为,“对内社会改革对外民族解放”以取代“文化改造和民族自救”,此时,最紧迫的问题已不单纯是文化问题,更多的是一种政治问题,他认为,只有通过教育和社会改造动员起农民,战争才能获得胜利。教导他的学生在抗战中要和各种力量合作,包括共产党人。

    在四川,梁漱溟参加省政府召集的讨论兵役问题的会议,对整个兵役制度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指出,政府征兵的最大弊病是它根本不成体系。兵役法规形同虚设,政府另颁有命令指示,乡村基层又自行其是。三者毫不相干。不久,梁漱溟发现,征兵制度的最大问题不在最高一级行政命令,而是在下面基层,于是他起草了一个具体的计划,计划主要强调三点:第一,最重要的是使群众对抗战抱有热情,这需要在征兵之前进行教育和宣传;第二,群众要了解征兵法令的内容要点,并自觉地拥护和要求,造成依法办理的空气;第三,尤其重要的是要有地方上有信誉的人物参与其事,和办事人员一起保证优待军人家属。他还提出改善新兵待遇、惩处舞弊官员的建议。

    1938年10月,梁漱溟在重庆正式创立了兵役实施协进会。但工作开展并不顺利,1939年初便被迫停顿;一年后,蒋介石下令解散了协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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