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巴黎相信爱情-凝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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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安德烈收工回到家,儿子已睡着了。

    巴黎的工作越来越难找。他还算幸运,前不久,一个法国朋友叫他画几张房屋设计图,这对于曾经是大学建筑设计专业教授的他当然小菜一碟,随手画了几张给朋友,没想到朋友拿这几张图为他换来了个工作,给一个自己盖房的法国老头当技术指导。

    法国人平时喜欢自己动手修理自家的房屋院落,给门窗刷刷油漆,给墙壁换换墙纸,整整花园,平平地,都像模像样。这大都缘于法国人工太贵,且这些活儿大都不是什么技术活,照葫芦画瓢,一般人也能干。不仅省了工钱,还能玩上一票。何乐而不为?如今,一些有钱有闲的法国人还热衷于自己动手建房子,他们在自家的土地上,一砖一瓦,搭积木似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慢腾腾地盖着,一幢百余平方米的两层小楼,两三年甚至四五年才完工。本来他们也不急着住,更不急于完工,而把它当做一种休闲游戏。法国电视六台还有个节目,专门教人怎样动手建房的,听说收视率极高。

    雇佣安德烈的是个六十多岁的法国老头。在枫丹白露北边,他有一片祖传下来的上百顷的森林。他要在森林里亲手建幢别墅,安度晚年。老头有两儿一女,他们都是巴黎写字楼里的高级白领,工作繁忙。即便是这样,一到假期他们都会无一例外地出现在工地上,乐呵呵地和泥翻沙。平时工地上一般只有老头和他五十多岁的老伴,安德烈和一两个工人,偶尔也有几个老头朋友来参观。巴黎的春天多雨,实在不是建房的好时节。因此他们的工作也不多,只不过是在老头圈上的地界挖挖土,排排水。老头很喜欢与安德烈讨论设计他的别墅,他叼着琥珀烟嘴,在那块空地上冲着安德烈指点江山,“这里是客厅,那边向阳是我的卧室,我的卧室……”他着重强调那是他的卧室,昏黄的两眼放出光来。

    唯一不便的是,老头的森林离巴黎太远,他必须天不亮就出发,回来时往往天已大黑,根本无法照顾儿子。伊凡是个懂事的孩子,几年来动荡的生活使他过早掌握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他拍着胸脯说:“爸爸,你放心去吧,我会自己上学,照顾小男孩的!”安德烈愧疚地望着熟睡的儿子,俯下身爱怜地吻了吻他,轻轻把他伸在被子外的手放回去,为他盖好被子。这时一张照片滑下来,落在他的脚边,捡起来,却是一个黑发女孩在喂鸽子。

    她很美,黑发被风吹起,迎着阳光,望着正在啄食她手中食物的鸽子,神情是那样专注,抿着嘴,似乎害怕惊动鸽子,可爱得像个孩子。然而,在她发光的眼睛里,安德烈却看到了一种深藏不露的忧郁。这忧郁,多么熟悉……他棱角分明的嘴唇抽搐一下,走到窗前,他向远方眺望,好像要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窗外是密不透光的黑暗。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似乎穿透黑幕到达了他想看到的地方。那里有莫斯科的流水,天空,太阳。多么好的天空,多么蔚蓝而深远的天空。那沉沉西坠的太阳多么明朗,远方莫斯科河的水光多么柔和可爱。尤其美好的是莫斯科河对岸青翠的远山,古教堂,神秘的峡谷,雾霭笼罩树梢的松林……“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只要能和你,在这里……多么宁静,多么幸福!”妻子卡琳娜把头靠在他胸前,望着远方,陶醉地喃喃自语。她的灰眼睛像浸过泉水,明亮清澈,一眼望到底,水底浮动着一抹忧伤……他之前一直不明白妻子眼中为什么会时时浮动着淡淡的忧伤,那时他们是幸福的,他是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卡琳娜是个护士,他们相亲相爱,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如今,他似乎悟出了个中缘由,也许妻子比他更早明白,幸福其实是转瞬即逝的虚无。

    “爸爸,我饿……”

    儿子的呓语,猛然叫醒了他。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转过身来。小男孩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欢快地摇头摆尾。

    “爸爸,你回来啦!”儿子从床上坐起来,欣喜地叫道。

    “是的,儿子。”

    安德烈飞快走过去,儿子立即从床上蹦起来,扑到他怀里,抱着他,咯咯笑着在他的脸上左右来回地亲。

    “想吃什么,儿子?”他把儿子从床上抱下来。

    “是想吃什么都行吗?”

    “是的。”

    “那我想吃烤土豆。”

    “没问题,儿子。”

    “那小男孩呢,今天它吃什么?”

    “给它吃肉罐头怎么样?”

    “耶,太棒啦——”

    烤土豆是妻子卡琳娜的拿手菜。她做的烤土豆总是变化多端,香气扑鼻,美味可口。儿子百吃不厌。他记得妻子每次做这道菜时,总要对土豆精挑细选,要光溜圆滑,个头大小一致,每个足有半斤重的土豆,洗净,然后用锡纸包好,放进烤箱。烤好后拿出来用刀一分为二,麻利地捣成泥状,趁热加上黄油和奶酪丝,然后把事先准备的上好火腿肉丁,鸡肉丁、玉米粒,蘑菇片全放进去,倒入番茄酱和沙拉酱充分搅拌,最后淋上橄榄酒,热气腾腾,香喷喷,端上桌。在寒风凛冽的冬季,窗外是鹅毛大雪,他们一家人却吃得面色潮红,暖意融融。

    但是他做的烤土豆,其实根本就不叫烤土豆,更不能和妻子的相提并论。只不过是把土豆放在水里煮熟,捣成泥,加进罐头肉、玉米粒,与番茄酱搅拌的土豆泥,但儿子还是很给他面子,每次都吃得精光。今天也不例外,吃完还拍着小肚子,乐呵呵地对小男孩说:“我的小男孩,伊凡的西瓜熟了。”

    临睡觉的时候,伊凡找不到叶子的照片,现在他养成了个习惯,要看着叶子才能睡着。他记得自己把照片放在枕头边,可床上床下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去打扰坐在小桌前看书的安德烈。

    “爸爸,你看到我的照片了吗?”

    “什么照片?”

    “是叶子的照片,她是我新交的朋友。”

    安德烈从书底下抽出照片,“是她吗?”

    “嗯——”伊凡重重地点头,“她是个天使。”

    “天使?”安德烈笑了,顺手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腿上坐着。

    “是的!”伊凡一本正经地说,“她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她很喜欢伊凡,陪伊凡玩,给伊凡讲故事,还给伊凡买最好吃的棉花糖。我们还和圣诞老人一起喂鸽子……”

    原来自己不在,一直是她在照顾伊凡啊!

    安德烈又把目光落在照片上。她的眼睛,那双深邃明亮的黑眼睛,秋水一般,水底那一抹似有非有的忧伤,深深地吸引着他。

    “爸爸,你相信她是天使吗?”

    “相信。”

    “爸爸,伊凡很喜欢很喜欢她,小男孩也很喜欢她,你喜欢她吗?”

    儿子的问话,使安德烈的心为之一动。

    “爸爸,你说呀,你喜欢叶子吗?”

    “嗯,爸爸喜欢。”安德烈抚摸着儿子的头,喃喃地说:“只要是伊凡喜欢的,爸爸也喜欢。”

    “那我们可以请叶子来做客吗?爸爸,你可以做最好吃的红菜汤,叶子一定会非常喜欢。”

    “嗯,好。”

    “那我可以先告诉叶子吗?”

    “好好好。儿子,你该睡觉了。”安德烈把儿子抱到床上。

    “爸爸,今天可以给我讲狮子女巫和衣橱的故事吗?”

    “好的,亲爱的,闭上眼睛。”

    安德烈打开漫画书,低声读了起来:“从前,有这么四个孩子,他们分别叫保罗、苏珊、爱德蒙和露茜。下面讲的故事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那是战争时期,为了躲避空袭,他们被送离伦敦,来到一位老教授家……”

    2

    在晚上,如果失眠,安德烈会在窗下的木椅上坐很长时间,看着天空中被月光照亮的云团,在风中缓慢移动,躁动不安的心会慢慢平静下来。但今晚这一方法失去疗效,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打开了行李箱,从箱底抽出一个黑色记事本。记事本里记录了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事件。这事件不仅使他与妻子生死相隔,而且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10月23日是妻子卡琳娜的生日。2002年这一天,为了庆祝妻子三十六岁生日,他买了两张音乐剧票。晚上八点钟把儿子伊凡送到友谊大道姑妈家,他和妻子手挽手,沿着宽阔的城市大道,向剧院方向走去。妻子哼唱起他们都很喜欢的那首歌《没有比那花儿更好的了》,甜美的歌声在月色稀薄的天空回荡——

    没有比那花儿更好,

    当那苹果花开了,

    没有比那时刻更好,

    当我心爱的人来到。

    我一看见,

    我一听见,

    情不自禁心儿跳。

    脸颊滚烫,

    整个心灵在燃烧

    ……

    是啊,如果没有那场灾难,他们幸福一定会继续。他还会在许多个某年某月某日的晚上,与妻子手挽手,哼着《没有比那花儿更好的了》走在莫斯科城市大道上。但是,生活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和幸运。

    2002年10月23日晚9时许,四五十名车臣绑匪闯入莫斯科东南剧院,将在那里看音乐剧的700多名观众、100多名演员和文化宫的工作人员扣为人质……

    黑色记事上贴着这样一条黑体字醒目的报纸消息。

    很不幸,他和妻子就在这七百多名观众,千余名人质当中。

    当记忆的闸门打开,他仿佛又听见尖锐的子弹呼簌簌飞过他的头顶,刹那间一阵神经质的寒战溜过他的脊背。好半天,他才颤栗着把记事本翻了一页:

    非法武装劫持人质的头目巴拉耶夫要求俄罗斯在一周内撤出车臣,承认车臣的独立。否则,他将引爆莫斯科文化宫大楼。他们警告:警方每打死他们一人,他们就杀死十名人质。

    在这一页的右侧,是他咬破手指写下的血字:

    10月24日,星期四,下午6时30分,我们中的两位女人趁暴徒不注意,从座椅底下偷偷爬到剧院后面,想从后窗户逃出,但不幸的是,她们还是被暴徒们发现。暴徒疯狂地向她们开枪射击,投掷手榴弹。手榴弹在剧院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所有人都尖叫起来,吓得抱头伏地。硝烟腾起,许久不散。那两女人中的一个受伤,从窗户下掉下来,她躺在地上,鲜血从她的胸口汩汩涌出,身体在不停地抽搐。卡琳娜想站起来,我知道她想去救她,我用力按住她。卡琳娜笑着吻了我一下,在我耳边小声安慰我:“亲爱的,不会有事的,我是护士,我只想看看她的伤势,帮帮她,不然她会死的!”望着卡琳娜的笑,我该死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卡琳娜站起来,向前走去,随之而来的,是暴徒的狂呼乱叫,和可怕的枪鸣。

    “我是护士,我想看看……”卡琳娜举着双手,继续向前走。

    “站住,他妈的,不许动,蹲下——”

    一群暴徒涌了过来,拿着枪对准了卡琳娜。

    “卡琳娜快回来——”我,可怜的我,只喊出了这一句话,就哑了。

    我看见卡琳娜的身体猛烈地抖了一下,霎时鲜血从她的背后喷射出来。她转过身来,向我一笑,就像我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粲然一笑,然后,她向后倒去……

    一颗泪滴落下来,在纸上化开。他仰起了头,努力地睁着眼睛望向天空。但他什么也看不见,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钻进他的鼻孔嘴里,苦苦的……

    “你为什么要松手,为什么要松手,为什么要松手?”

    尖利的声音黄蜂般在他头上耳朵里撞击。他回答不出,晃动着脑袋想躲开它,可是它连一丝一毫,一分一秒都不放过他。

    “你该死,你真的该死——”

    安德烈轰然扑倒在记事本上,泪水打湿夹在里面的一张俄罗斯旧报纸,那上面记录着俄罗斯特种部队解救人质的最后战斗:

    10月26日,星期六

    凌晨5时30分,特种部队开始发动袭击。他们向剧院发射了迷魂气,并在大楼墙壁上炸开一个洞。双方爆发激烈枪战。

    6时30分,特种部队冲进剧院,可以听到一系列爆炸声和枪声。五名女人质逃出。30多名绑匪在战斗中被击毙,其中包括绑匪头目巴拉耶夫。所有女性绑匪都系着爆炸腰带。至少有八名人质被打死。特种部队士兵无严重伤亡。

    7时,爆炸声和枪声沉静下来。

    7时10分,特种部队士兵将活着的绑匪押出剧院,许多被救人质也陆续离开。还有一些尸体被抬出。

    7时15分,一名官员宣布绑匪头目巴拉耶夫被击毙。

    7时25分,安全部队已经彻底控制该剧院,所有人质已经被解救。官方后来宣布:750名人质被救,67名人质死亡。有34名绑匪被击毙。

    他平安回家,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望着妻子的尸体,他痛不欲生。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安葬妻子,就被警察带走。有人告发,绑匪头目巴拉耶夫曾在他家中出没,他可能就是令人发指的绑匪份子。多么可笑,他的妻子被绑匪开枪打死,他却成了绑匪成员。但没有人理会他的申辩,警方很快又得到了一个有力证据:他和绑匪巴拉耶夫同是车臣格罗兹尼人,且同上过莫斯科土地规划学院。隔离审查,心理战术,几乎把他搞疯掉。几经周折,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半年后他获得保释。走出牢笼,他已精疲力竭。

    莫斯科,没有妻子的莫斯科,只是一个冰城,叫他寒心。

    于是,他带着不满五岁的儿子逃亡了。

    3

    素素说,婆婆和媳妇向来水火不相容,法国人却偏偏称婆婆为Belle—mère漂亮妈妈,媳妇是Belle—fille漂亮女儿,足见法国人的浪漫。丑媳妇都要见公婆,那么她这个漂亮女儿去拜见一下未来的漂亮妈妈又何尝不可呢!因此在Michel几次强烈要求下,周末她终于坐上了Michel的老爷车,去拜访她未来的漂亮妈妈和漂亮爸爸Belle—père。然而,她做梦也没想到,她乘兴而去,却败兴而归。此后,法国人的浪漫在她看来实在虚伪。

    原因是她的那个漂亮妈妈不仅傲慢,还无知得可笑,对她这个黄皮肤黑眼睛的Belle—fille漂亮女儿很不感冒。见面时,漂亮妈妈既不拥抱也不亲吻她,站在门口,高昂着头,脸上挂着高傲的假笑,就像看猴子似的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个仔细。进屋后,素素让Michel拿双拖鞋给她换。漂亮妈妈一听,立即把所有人都唤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素素脱旅游鞋。素素的脚刚一拿出来,她夸张地抓住漂亮爸爸胳膊,唯恐自己看到畸形的三寸金莲立马会晕过去。可是她把眼珠子看掉出来,也没看到素素的脚有什么异样,有点不相信地撇着嘴说,还以为Michel带回个小脚女人,没想到素素的脚还算正常,能穿正常的鞋。

    素素听了,差点没从沙发上栽下来。接着,她把胸挺得高高的,带素素参观她的房子,得意洋洋地指着一台二十寸的电视机问素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素素毫不客气地回敬她说,这老古董是电视吧,还真跟我家的不同,我家的电视是四十寸超薄的挂在墙上的。漂亮妈妈不甘心,拉着素素进了厨房,指着她刚买的一台微波炉说,这微波炉我料定你没见过,很贵的哟!素素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说,在中国这玩意儿要多便宜有多便宜,我们家买电脑时商店就送了一个。漂亮妈妈顿时气得直翻白眼。当然素素的不客气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漂亮妈妈极力反对儿子Michel和她谈恋爱。她直截了当对Michel说,如果Michel抱玩玩的态度她不反对,但坚决反对他认真,日后娶个怪物回来。把素素气得差点吐血而亡。

    素素咬牙切齿地对叶子说:“她以为她是女皇啊,能左右Michel!再说Michel愿意娶,还得看本小姐愿不愿意嫁呢!做她妈的春秋大梦去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个干瘪老头情人,就以为自己漂亮似天仙,穿得那衣服领口低得一对奶子恨不得蹦出来!真是又丑又蠢,难怪Michel对她一肚子气!”

    素素一生气,把Michel早早作好的两人同居计划打入冷宫。无论Michel怎样哀求,甚至大义灭亲不见他的母亲,素素也不肯答应。一连好几个星期,Michel在素素面前都是低眉顺眼,极尽讨好之意。叶子见Michel辛苦,十分同情,便劝素素,要知道大度宽容,得理且饶人。

    素素说:“要我走也行,不过你得找个男朋友。这样我才放心呢!”

    叶子看着她,先是一愣,接着笑起来。

    “你可别笑,我是很认真的哟!其实我不搬,一则Michel的母亲态度实在令人发指,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爱的是Michel,自然知道以后是跟Michel生活,他那白痴母亲什么态度我才不管呢。她的目的就是不让Michel和我恋爱,我怎么会傻到那种程度,让她的阴谋得逞呢。呵呵,我不肯搬,关键是因为我舍不得你啊,叶子姐,想想把你一个人扔下,孤苦伶仃的,我怎么放心得下。”

    听素素一番话,叶子好生感动,她搂着素素说:“你就放心搬到你帅哥那儿去吧。不然人家还不恨死我啦!”

    “你要不想别人恨,那从明儿起,你就给我打起精神,看中哪个帅哥,管他是中国的法国的还是美国的,白的黑的,你都去给我追。呵呵,黑的就算了。叶子姐,以你这美丽的容貌,魔鬼的身材,忧郁的气质,我的天,我肯打包票,没有哪个男人不动心。”

    “我的好妹妹,你就别瞎操心啦。你放心,我是你姐,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的床,我也会给你留着,万一,我说的是万一,哪天你跟你的帅哥吵架了,受委屈,我还可以收留你。”

    “那可不行,我得尽我做妹妹的义务。姐,你要是不行动,那小妹就义不容辞,亲自给你点鸳鸯啦。”

    叶子以为素素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还真说到做到。隔三差五就给叶子领个小子回来。现在叶子进了大学,已不和素素在同一个学校上课,而且她向来学习认真,有时候上完课还要到图书馆自习,回到家已很晚。为了等她,素素往往不仅要贴银子招待带回的小子一顿不能丢面子的晚餐,还得没话找话陪人聊天,打发那漫长的等待,她笑自己现在活脱脱成了一个倒贴钱的三陪。

    人都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还别说,素素有一回就差点就被尿憋死。那次,她给叶子领回个意大利帅哥,可左等右等叶子就是不回来。没办法,只好充当三陪,陪帅哥吃了饭,喝了咖啡,叶子还没回。她骑虎难下,既然破了财,就不好半途而废,只得再牺牲点色相,陪帅哥聊聊天吧。可这意大利帅哥才来法国刚学法语,会说的法语单词还没有素素会的多,又不懂中文,意大利语,素素则是像听天书。没办法,只能用第四国语言英语来交流。意大利帅哥倒是一口流利的英语,可素素英语本来学得就不好,现在来了法国,被法语这一搅和,她讲得舌头打结,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听得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能大眼瞪小眼,只好一个劲儿劝帅哥喝水,帅哥没喝,她自个儿反倒一杯接一杯灌,就像那水不要钱似的。后来尿急,又不好意思当着帅哥的面一次又一次地上厕所,丢了中国美女的面子,只得死命憋着,直憋得暗地里呼天抢地。一听见叶子开门声,不等她进来,就不由分说把帅哥塞给她,关上门,钻进厕所长长久久地酣畅淋漓了一通。素素说,苍天可以作证,她自己谈恋爱都没有这么辛苦过。

    叶子很是过意不去,劝素素不要再为她难为自己。她不明白,问素素是用什么方法哄骗住这些天南海北各色帅哥们,而且让他们如此听话,甘愿在这间小屋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素素哈哈一笑,说:“对所有的男人,美女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只对他们说,我家里有个天仙,他们就屁颠屁颠地跟来,还不睹天仙不死心。当然,我也相信,对女人,帅哥的吸引力也是无穷。所以啊,我为你挑选的那可都是如假包换的真帅哥呀。可我万万没想到,你见了帅哥也不动心!莫非,莫非你有了心上人?”

    叶子心里一动,脑子跳出一张脸来,一张她只在照片上看过的脸。

    “看你,脸都红了,是不是真的有了?”

    “哪有。”叶子掩饰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对其中某个帅哥动过心?”

    “嘻嘻,动动也无所谓嘛,反正你一个也没看上。叶子,我托Michel介绍的那个彼特,就是特像汤姆·克鲁斯那个,你怎么也没看上?那家伙是个律师,人又帅,在巴黎六区还有他自己的事务所,和Michel家是世交,多好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想要是没有Michel,才舍不得把他让给你呢。”

    “哈哈,好一个好色之徒。”叶子打趣着,“看我不向Michel告状,得叫他好好看着你。”

    “这有没什么,早在十八世纪,我们伟大的歌德老先生就已经道出了人类的本性,说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叶子,我看你简直是尼姑转世,可以进修道院啦。不过,我就不信不能把你从修道院拉出来还俗。”

    最终,素素还是没能敌过心上人的软磨硬泡以及自己对同居生活的向往,半情半愿地违背了自己的原则,重色轻友了一回。一个星期后,Michel开来一辆黄色老爷车,把她和她的行李一起拉走了。

    临走时,素素抱着叶子,把嘴贴在她耳朵上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不许放弃,我还会不定期送帅哥给你。”

    叶子的生活自此安静下来。然而,经素素的这么一折腾,倒也使她心底暗暗升腾起些许渴望,对爱情的渴望。可她能有这个心境,这种幸运吗?

    4

    星期三下午没课,叶子照旧去蓬皮杜文化中心。

    这个位于巴黎赛巴斯托波(Sébastopol)大道东边蓬皮(Beaubourg)的文化中心,是一座由纵横交错的钢管和玻璃管构成的庞然大物。乍一看,你也许不能把它和文化艺术中心联系在一起,它不像人们常见的博物馆,也不像一般的歌剧院、图书馆。夸张突出的管道钢架使它看起来,倒像是一幢地地道道的化工厂,或者是一座还没有撤出架子的新建建筑物。

    叶子觉得它像一艘中世纪的航船,可以把人带到梦想之地。虽然巴黎图书馆众多,她还是对这里情有独钟。一则中心的公共图书馆藏书空全,且完全免费,进出自由,不需要任何手续。二则中心门前坡形空场,是卖艺者的自由天堂。有时候看书看累了,出来看一场来自世界各地艺人们的精彩表演,心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起来。

    午后,巴黎的阳光像帕瓦罗蒂的金嗓子,不仅极具穿透力,而且迂回婉转。有了太阳,这里更是热闹非凡。广场中央,一个小丑正在表演。涂白的脸,滑稽的眉毛,土豆似的红鼻子,夸张的大红嘴巴,一言一动都令广场上的人爆出一阵哄笑。叶子笑着边回头伸着脖子看,边往前走。一不小心,撞到一个正蹲在地上,专注画画的男人身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慌乱地道歉。

    他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只用手往前一撑,稳住身子,连头也没抬一下,继续在纸上飞笔。望着他,叶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风吹乱了他身边的纸页,叶子缓缓蹲下来,一边拾那些纸张,一边歪着头偷偷去打量他。他低着头,栗色的头发垂下来,像一道帘子,遮住了他的脸。叶子在整理纸张时发现,纸上画的全都是这座建筑的不同侧面和细节,就像一个机器的各个零部件。

    好奇怪,他在干嘛,难道要把蓬皮杜中心解剖掉?

    叶子不解,但又不好打扰他,只得轻轻地把那叠纸放下,拿他脚边的一瓶矿泉水压住,才站起来,悄然走开。

    安德烈画完最后一笔,才发觉似乎有人在帮他捡被风吹散的稿纸。他赶忙说“谢谢——”抬头,根本没有人。但是,他分别感觉到了她的存在。空气里似乎还流动着她的气息。

    他站起来,向四周张望,看见大楼拐角处一个中国女孩在打电话。就是她,他没缘由地断定。风吹起她的黑发,像面旗帜。这景象多么熟悉,他的心忽的一下,脑子冒出一个名字来:“叶子!”

    一种莫名的惊喜油然而生,他赶紧把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她已经走到大楼近旁的地铁口,白色的身影在那儿一闪,如同飞鸟在天空掠过的羽翼,倏忽不见了。

    安德烈想也没想,拔腿就去追。追进地铁,远远看见她上了车,下了台阶,地铁鸣起了启动的声音,他来不及追上她,就近闪进车内。站稳脚,他才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我这是在干什么?”还没等他想明白,忽又看见她下车,身不由己也跳下车来。她像有什么急事,飞快地在人群里穿梭。

    叶子的确有急事。她收到大楼管理员打来的电话——家里漏水闹水灾。一进大楼,管理员就跑过来冲着她一顿嚷,看来事态严重。她三步迈作两步,跑到家门口。屋里的水汩汩外流。管理员抱怨地对她说,要不是他一遍遍不停地用拖把吸,屋里流出的水肯定要把大楼淹没。叶子打开门,就听见卫生间水声滋滋,一定是水管爆了。跑进去一看,果然是洗漱盆下的热水管爆了。好在卫生间在大门口,门口地势低,水都往外流了,屋子里面还没有遭太大灾。

    叶子慌忙拿了个桶去接水,管理员去找热水管开关,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又自作主张拿块布去包管子破的地方,还没等叶子的“NON”喊出来,他已烫得哇哇乱叫。他甩着手龇牙咧嘴蹦跶了好几下,对叶子说:“你好生接着,我去找人来修。”就走了。

    桶很快装满了,叶子只好用盆去接。盆太矮,只能蹲在地上用手端着接。盆越来越重,越来越烫,她几乎撑不住,心里祈求着管理员搬的救兵赶快到。就在这时,门口果然出现一双腿。她大喜,急忙叫道:“先生,快快,就是这里——”

    那人飞快进屋,径直走到橱柜边,打开在里面捣腾了几下,水流慢慢小下去,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谢谢你——”叶子大吁了口气,放下盆。好不容易站起来,抖了抖几近麻木的手脚,刚一转身,忽然脚底一滑,整个人张牙舞爪扑将出去……

    天啦,这一摔,肯定摔得满地找牙!她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但是,她没有摔成狗趴式,感觉一双结实的臂膀接住了她。迟疑地睁开眼,自己已在一个人的怀里。

    他定定地望着她,像是欣赏无意溅落在手心的一颗露珠,目光既惊又喜,还似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怀疑。

    “哦,谢谢……对不起……”

    那一刻,叶子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她不敢看他,慌乱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松开她,走到漏水处看了看,说:“不是大问题,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还没等叶子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了出去。叶子呆呆地站着,感觉像在做梦,她忽地笑了,抬起双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

    过了一会,他拿着水管和扳手回来。一进门,什么也没说,就钻进洗漱盆下修水管。叶子在他身后看着他,越看越觉得有点不对头:这人怎么这么眼熟?他蹲在那儿的样子简直和刚才撞的人一模一样。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跑到我家来修水管?

    正纳闷,忽听到他问:“你是叶子?”

    “嗯——”

    叶子更是惊奇,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修好了,现在打开开关试试。”

    他站起来转过身来,叶子一下子愣住了。这张脸,自己分明见过,是的,一定在哪儿见过!但那怎么可能!难道,难道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他试了水,四处检查了一番,又把地上的水收拾干净,动作娴熟利索。然后,在龙头下洗手。

    “多少钱?”她边问边去翻钱包。

    只听他轻轻一笑,说:“叶子,我是伊凡的父亲——”

    真的吗?这怎么可能?

    她手一抖,钱包掉在地上。他走过来,捡起钱包,放在桌上。

    是的,就是他!这张脸,就是照片上的那张脸,她脑子里的那张脸!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做梦?好像又不是……

    看到她疑惑,他笑着解释。之后,又郑重地说:“谢谢你,叶子!”

    天啦,他真的是伊凡的父亲!她曾无数次幻想着与他的相遇,但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相遇。自己如此狼狈,还把他当成水管工,简直太丢人啦!

    “哦,不——”她的心又狂跳起来,“是,是我应该谢你!”

    “伊凡很想你,我能邀请你……”

    “是的,我愿意!”

    她几乎像做梦般喊出来。他望着她,眼睛一亮,笑了。

    5

    叶子的心豁然开朗。不知从什么起,去美丽城,她不再有恐惧感。

    从chtelet的住所到美丽城,坐11号线不到十分钟就可直达,很方便。她上了车,坐在靠窗座位上,把双肩包抱到怀里,望着车窗,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幕幕叫人心跳脸红的小电影。

    那一日,她去赴约。出门前着实对自己的衣着打扮挑剔了一番,最后居然还涂脂抹粉起来,一点不像她平常举动。她去水果店挑了苹果香蕉,大大的一袋拎着,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伊凡在楼下等她,欢喜地牵着她的手一起上楼。门半掩着,见她来了,安德烈仍笑逐颜开地迎上来,那条米老鼠围裙系在高大魁梧的身上显得有些滑稽,叶子见了,扑哧一声笑了。他也低下头笑,像个不好意思的小男孩。

    她一时恍惚。

    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欢喜,居然使她事后怎么也想不起那晚吃的是什么,只记得他的手艺很好,每一道菜他们都吃得开心,吃得精光。她还喝了一杯小酒,是他珍藏的伏特加。他说,伏特加是俄罗斯的代名词,俄罗斯人酿造了伏特加,伏特加却造就了俄罗斯历史。俄罗斯人打开一瓶伏特加,也许是为了悲伤,或者是为了喜悦。但此刻他打开伏特加,只为享受这一份感激和幸运。一杯伏特加入肚,她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别样的滋味使她不仅感受到了伏特加的醇香清冽,更领略到了感激和幸运。

    那一顿晚餐,持续得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她的矜持迫使她不情愿地告辞。伊凡早已酣睡,他不放心她走夜路,执意要送她。出了楼,风吹过来,她身子一抖,才知道春寒料峭,的确不应该为了臭美脱掉羽绒服。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热乎乎的有一股清新的古龙味道。她就这样被包裹着,暖暖地走了一路。舍不得幸福这么短暂,一路琢磨延长幸福的方法。分手,脱掉他的外套时,她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她必须回请他和伊凡,务请赏光。

    他突然用中文回答:“我知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天啦,你会中文。”叶子吃惊不小。

    他笑笑,一字一顿地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中国古建筑更是建筑史上的一个奇葩,怎么能不懂呢?不过,我的中文久已不说,很生硬。”

    叶子兴奋地设计菜单,要制造出一种惊艳的感觉,唯有做地地道道的中国菜,或者说是只有中国才生长的菜。她想到了豆腐,母亲手下变化多端的豆腐。煎炸煮烹,任何一种都是美味,于是她欣然前往美丽城,那里有豆腐店。她回忆母亲用豆腐做的每一道菜,竹笋肉沫扒豆腐、木耳豆腐丁、鱼头炖豆腐、豆腐蒸鲜虾、冬菇雪菜火腿豆腐煲、豆腐蛋饺……光凭这些简直就可以开一席豆腐宴。她在美丽城中国小店里像探宝似的,搜寻着母亲用过的原料,每找到一种,她都心花怒放。

    再一日,他带着伊凡来赴宴。两人都西装革履,非常郑重,带来一瓶1989年波尔多红葡萄酒和一束火艳艳的玫瑰。接过玫瑰时她的脸微微红了,说,谢谢!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红玫瑰。他说,花是伊凡挑的。伊凡却冲着他眨眼睛。一席豆腐宴果然让他们惊艳,特别是她端上自己临时创造发明的小葱青豆鱼籽虾仁豆腐羹,黄绿红白,娇艳的颜色使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儿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第一次吃豆腐,就喜欢上了。伊凡吃得连连惊呼,他也不禁两眼发光,似乎还有点不相信那时而入口即化,时而嚼劲十足的食物,竟然都是豆腐。

    开了酒,先是他带来的红葡萄酒,后又开了她买的香槟。他们都很兴奋,打开了话匣子,滔滔地说个不停。他们似乎都迫切地想了解对方,想同对方交谈,至少叶子是这么想的,她想从根本上了解他,他太与众不同,像个绅士,可又不尽然。他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看你时,多多少少是用你自己的眼光在看你,而不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他懂得很多,说话的样子是迷人的,他那张表情迅速多变的脸上似乎充满了魔力。只要他愿意讲,他可以告诉你许多,欧洲,建筑,音乐,诗歌……

    夜深沉,伊凡在她的床上睡了。她和他面对面,像熟悉许久的老朋友,低声细语地说笑。有一刻,叶子不胜酒力,有些昏眩,她闭上眼睛,把下巴嗑在桌子上。她感觉得到他在看她,他的目光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扫过她的头发,眉毛,眼睛,脸颊,鼻子,最后落在她嘟着的红唇上。她感觉自己每一寸肌肤都在悄然升温发烫,痒痒的,好奇怪的滋味,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甜蜜。她好幸福,睁开眼眯着,果然从他还未来得及闪开的眼睛里逮住了那束火花。那火花跳到了她心里,心就亮了。他站起来告辞,她以会惊醒睡梦中的伊凡执意留下他,说她可以和伊凡一起睡,叫他爬到上铺去。说这些话时,她很惊讶自己怎么会如此大胆放纵,自从父亲离去后,她就再也没有和男人在同一屋檐下睡过觉。他没有再坚持,爬上去,很快就轻轻地打着酣。也许真的是酒喝得太多了。空气里弥漫着男人的气息,在这种气息里,她安稳睡去,竟一夜无梦。

    此后几次,为了给喜欢上中国菜的安德烈和伊凡做好吃的,她去美丽城,在路边小店里寻找记忆中母亲用过的食材,每一次,她都有新发现。渐渐地,美丽城变得亲切起来。她想,其实她完全可以像伊凡一样,知道母亲就在那里,时时刻刻看着自己,爱着自己,这样就足够让自己开心。她可以告诉自己,和母亲只不过是暂时的分离,总有一天,她们会重逢,永远不再分开。

    她暗暗下决心要给伊凡惊喜,给安德烈惊喜,其实也是给自己惊喜。出了地铁,她先去了巴黎士多,那是一家比较大的中国超市,伊凡喜欢吃甜食,她要挑选几种有中国特色的甜面酱。她更喜欢的是在美丽城大道上逛路边的小店,那里面总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很有点在国内逛市场的感觉。明天是星期六,她答应伊凡,给他做豆腐蛋饺。她得去豆腐店买豆腐。去得正是时候,新鲜豆腐刚出笼,热气腾腾。买豆腐时,她突然想起伊凡问过她豆腐是怎样做的,便问老板。胖胖的老板却狡黠一笑,说:“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告诉你,你也去开豆腐店,不是抢我的生意么?”老板说完哈哈大笑。

    “她才不会稀罕做豆腐,抢你这小生意。她可是正儿八经的留学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叶子回头一看,是尖嗓子,正望着她笑。这的确又是个惊喜。与尖嗓子打过几次交道后,现在她俨然已把叶子当成了老熟人,热情地嘘寒问暖。她问叶子打听到母亲的消息没有,叶子摇了摇头。她顿了一下,安慰道:“别太担心,现在巴黎工作不好找,好多人都跑到乡下去了。巴黎这么大,中国人这么多,肯定有人认识她,慢慢找总会找到的。”接着,她告诉叶子,下周六华姐在十一区区政府登记结婚,有不少认识的人参加。她叫叶子也去,在那些中国人里碰碰运气,说不定其中有人认识她的母亲。叶子觉得主意不错,但不知自己一个陌生人去参加婚礼是不是不妥。尖嗓子大大咧咧地说:“婚礼嘛,就是要热热闹闹,人多才有气氛才喜气。华姐国内的亲人不可能来参加婚礼,我们这些认识她的中国人,去给她捧场,她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什么不妥。你放心来,上午十点钟我会在区政府门口等你。”

    叶子点头答应,谢过她,望着她走进玛格日特路。

    6

    看到身穿洁白婚纱的华姐挽着她的新郎款款走上红地毯时,叶子的心不禁为之一动。她没有想到作为新娘的华姐是那样美丽动人,与第一次见到的她判若两人。她的新郎,那个比她小十几岁的法国小伙子,既腼腆又神情严肃,搂着她的腰肢,和她并排站在一起,等待那个庄严神圣的时刻到来。

    听尖嗓子说,小伙子是在华姐打工的酒吧认识她的,对她一见钟情,然后穷追不舍。叶子不由得多瞅了几眼新郎,对他的勇气深感佩服。抛开华姐在法国无合法纸张sans papier不说,单单凭年龄婚史孩子等几方面来说,有几个中国男人能像眼前这个法国小伙一样,毫不犹豫地娶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有孩子的离婚女人?难怪,这些年国内许多离婚女人都把再婚的幸福和希望寄托在外国男人身上,而使国际婚介中心大赚钞票。

    认识华姐的人都为她的今天而高兴,而不熟悉她的人则怀疑这桩婚姻的真实性。在巴黎,花笔钱找个法国人结婚,几年后拿到永久居留再离婚的事比比皆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然而,不管高兴也好,怀疑也罢,见证过华姐的婚礼,听到过华姐响亮地回答区长“是,我愿意”的人,都由衷地祝福她。因为从她接过区长颁发给她结婚证书的这一刻起,她就可以合法地在法国开始她的新生活。

    他们都愿意承认,华姐就是美丽城的一个传奇。

    在华姐的婚礼上,叶子结识了一个新朋友——十七岁的李冉。由于原定的华姐的伴娘请不到假没有来,叶子被尖嗓子临时拉去充了数,与李冉一起拉着长长的婚纱,并排站在华姐的身后。在叶子的印象里,婚礼上牵着新娘长婚纱的应该是像伊凡那样的小孩子,自己干这个差事似乎太不伦不类。因此整个结婚仪式过程中,她都有点不太自在。然而,比她小几岁的李冉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跟着新娘子一起紧张一起兴奋一起幸福,又与参加婚礼的人们一起欢呼。婚礼结束后,她有点自然熟地拉着叶子话长话短。听说叶子就读名牌大学,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拉着叶子跑到父母面前,快活地向父母介绍叶子。

    李冉一家来自上海。2001年,李冉的父母来法国商务考察,在法国走了一圈后,感觉非常不错,就没有回去。两年后,又想办法花了大价钱把女儿李冉弄到了法国。李冉就读于巴黎六区一所高中,成绩非常优秀,一直是那所高中的榜样和骄傲。然而一年后,叶子和以优异成绩考入大学预科,却因为无合法纸张不能继续学业的李冉,坐在塞纳河畔,看着几只野鸭在河面上游来游去时,李冉对她说,其实她根本不明白她的父母为什么当初要留在法国,做没有纸张的“黑”人。他们把他们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也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反过来,却对她说,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她。

    叶子默然。

    李冉却笑了笑,像个哲学家似的说:“我们都愿意相信父母,不是吗?即使不相信他们,也都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所以我也来到了这里。在与他们分离的那两年里,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与他们在一起。现在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犯下的错误,但我知道即使是错误,我也愿意去接受和原谅他们,就像我犯了错,他们也不得不去接受和原谅一样。谁叫他们是我的父母呢,谁让我那么爱他们呢?”当然,这是后话。

    李冉的父母见叶子,都十分喜欢她。特别是李冉的母亲,握着叶子的手,仔细地端详了她半天,说:“这孩子看着怎么这么面善,好像一个人。”

    叶子心里又惊又喜,问:“阿姨,莫非您认识我妈妈刘春?”

    “刘春?对,几年前在巴黎,我的确认识一个叫刘春的中国女人,好像是从S城来。”

    “对,就是她!啊,您认识我妈妈,真好,您认识我妈妈!”叶子按捺不住惊喜,叫了起来。

    “我说呢,怎么这么眼熟,你就是刘春的女儿?”

    她像她的母亲,不仅仅是模样像。有时候叶子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整个生命只是她母亲的继续。

    “是的,是的,阿姨您知道我妈现在在哪儿吗?”

    “什么,你不是和你妈在一起?”

    叶子神情黯然,告诉他们自己怎样和母亲失去联系又怎样来巴黎的。

    大家都沉默了。

    7

    在地铁里,李冉的母亲向叶子讲起和她母亲认识的经过。地铁哐啷哐啷,噪音很大,叶子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才能听清她缓慢的话语。

    不记得是2002年年底还是2003年年初,反正也是个冬天。是个星期天上午。我记得很清楚,天下着雪,我像往常一样去共和广场那边的教会。起初我并不信教,不过是想去见见经常在那里集会的中国人,从他们那里获得一些工作信息,而且教会里经常也有免费的工作机会发放。工作不好找,大家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互通有无,获得些机会。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那天去教会的人很少。神父在上面宣讲圣经,中国人三五成群地坐在后面窃窃私语。我看见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坐在很靠前……

    母亲的确有件红风衣。那是叶子在城里最好的商场,用自己平时积攒的零花钱买的,送给母亲远行的礼物。

    她远远的独自坐着,因为是红色,很显眼。于是,我就走过去,轻轻坐在她的身边。她双手撑着头,臂肘支在前排的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很认真地听神父布道,又像是在祷告。我见她神情专注,以为她是教徒,没敢打扰她。坐着无事,便也开始注意听神父的宣讲,居然听了进去,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也许是那一次,我开始相信基督。礼拜做完了,我们才开始交谈。你母亲说,她也不信教,是听别人说经常有好多中国人在教会里交流信息,来碰碰运气。既然来了,就不能亵渎神灵。那时女儿李冉也还在国内。身为母亲,我和你母亲有着太多的相同,特别是一谈到彼此的女儿,我们的话多得说也说不完。我还清楚地记得,你母亲对我说,一定要供女儿在国内读完大学,再让她来法国留学。这样女儿会少遭罪,也不会浪费她的青春,误了她的前程。她说,至于以后是不是还留在法国,那得由女儿决定。我当时真的很佩服她,为了女儿的前途,可以忍受那么大的痛苦。四五年或许更久,不能与自己心爱的女儿相见团聚,哪个母亲能做得到?我就做不到,我只想越快越早把李冉弄到法国来,别的我什么都不愿去想。这也许就是我和你母亲的不同。

    叶子不知道,与李冉的母亲相比,母亲的选择是否正确。因为不管怎样,现在李冉和她的父母团聚了,自己还在人海茫茫中寻找母亲。想到此,她偷偷在心里叹了口气。

    此后我和你母亲还见过几次面,记得有两次是在教会,还有一次是在美丽城的偶遇。最后一次见面,你母亲告诉我,她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餐馆做服务员,还说老板是个柬埔寨华侨,为人厚道。我很为她高兴。但那时我正为李冉来法国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并没有心思与你母亲多聊。再后来,李冉终于来了,我们搬家了,而你的母亲也好像换了住处,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以后虽然常常想起她,心里惦记着,总希望能在哪儿再遇上,但老天爷没有遂人心愿,我和你母亲就再也没有见面。

    与李冉一家分别后,叶子的心情难以平静。但她还是非常高兴。毕竟第一次得到了证实,在巴黎,有人认识母亲,见过母亲。在巴黎,母亲并不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就是叶子,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愿意根据美的法则来编织生活。

    叶子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地铁,又怎么拐进了奥特尔路,好像一抬头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路口。阳光很暖和,平日宁静的街心小广场此时人声鼎沸。许多年轻的家长带小孩来这里晒太阳玩耍。有两只红色的风筝,带着长长的蓝色尾巴,在天空中冉冉升起。它们的舞动,牵动着孩子们的欢呼。叶子一眼就望见了伊凡雀跃的身影,离他不远的一条长椅上,安德烈正捧着一本书。

    “哦——叶子——”

    伊凡一阵风似的跑来,把她拉到安德烈的身旁。这样贸然来打扰他们,叶子有点不好意思。安德烈却像明晰她的想法一样,轻轻地说:“伊凡等你好长时间啦。”

    叶子想问你等我了吗,但她没有说,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坐在长椅上。他望着她,她微微泛红的脸,流露出的欢喜,正像树林中所流出的泉水一样,纯净、自然、难以遮拦。

    “今天有什么好消息?”

    “妈妈,哦,我终于得到了妈妈的消息……”她情不自禁地抓起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两眼放着光,直视着他,往事一股脑儿奔泻而出:儿时琐碎无聊的隐私,各种甜酸苦辣。

    自从母亲有了她,喜怒哀乐都围绕着她。

    小时候,她有严重的贫血症,经常晕倒在课堂上。母亲带着她看遍了全城名医,为给她补身子不惜花大价钱。但她的身体却无好转,严重时还在上学的路上晕倒过,不得不休学。母亲是一名技师,为了她,干脆辞了工作,在家教她学习,陪她锻炼身体。那几年,母亲和她形影不离,她的每一点进步母亲都会给予充分的肯定。

    母亲一直想把她培养成为个淑女,举手投足都有规范。她不乐意,就大呼小叫“臭屁屁——”这下可把母亲吓坏了,瞪圆眼睛,很严肃地教训她,“你要记住,淑女,是不能说‘屁’这个字的!”母亲话还没说完,却“卟”的一声放了个响屁。她们相视一愣,母亲抱住笑得前俯后仰的她,说:“不许笑,这只是个意外。”但母亲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已撑不住了,跑到一边哈哈大笑。

    她庆幸有这样一个母亲。在成长的岁月里,母亲更像是她的姐姐,懂得她,理解她,支持她,她和母亲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许多同龄人与父母的关系却紧张得如同敌对双方,青春叛逆期几个月不和父母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儿。她永远都记得,冬天的时候,升一盆火,火上烤着年糕,煨着香浓的茶。她和母亲围着火盆坐着,喝茶吃年糕聊天。炭火烤得她们的脸时而发红,时而发紫,时而发蓝。她们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谁也不知道她们在聊些什么,而她们自己却时常发出神秘的会心的笑声……

    说到这里,叶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停顿一会儿,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但她没有发觉,继续说下去:

    母亲把最好的光阴给了我,当我身体好了,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母亲却无法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她便四处打工。

    特别是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了不让她受穷,和别的孩子一样,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有时甚至一连打几份工。她宁可自己累得吐血,却从不让我受半点委屈。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初中毕业考试,我生了病,结果没有考好,离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差五分。要上重点高中,必须交一万元赞助费。母亲为了让我能上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竟然背着我去卖血筹钱。当我无意看到母亲的卖血单子,我真恨不得打自己几耳光……

    她真的什么都记起来了。这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语速非常快,讲着讲着,竟情不自禁她讲起了中文。他被她迷住了,久久地凝望着她。他看见她的黑眼睛也在跳舞,她笑起来脸颊上还浮现出小酒窝。阳光已斜出了小广场,暮色已经很浓了,广场里除了他俩和在不远处跟小男孩一起玩的伊凡,就再也没有别人。

    “呀,他们都走了?”叶子猛然发现,惊叫起来。她觉得脸颊发僵好像哪儿有些痛,一感觉到痛,嘴巴真的立即酸痛起来,而且干渴难耐。她的话讲得实在太长太多了。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抓着他的手,脸一下子红了,连忙不好意思地松开。

    安德烈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是幸运的,你有个好母亲!”

    “伊凡也有个好父亲!”

    他把目光投向伊凡,顿了一下,才说:“我一直想做个好父亲……”

    伊凡在广场中央和小男孩做游戏,他快活地一次一次地把手中的小皮球抛向前方,小男孩欢跳乱跳地去把球捡回来。他俩都望着伊凡,好半天都没有再说话。

    “天黑了,我们该回家吃饭了。”安德烈合上书,站起来,叫伊凡和小男孩回家。伊凡拉着叶子的手,径直往大楼里带,那一刻叶子感觉有点窘。他并没有请她吃晚饭呀!

    “儿子,今天我给你和叶子做比利时红烩牛肉,好不好?”

    一句话,他就解了她的窘迫。如果叶子眼睛转得够快,她还能捕捉到他热辣辣的目光。

    “好耶,我还想吃叶子做的鸡蛋煎饼!”

    8

    沿着石板路往回走,已是深夜。街上非常安静,叶子听见自己的高跟鞋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觉得有些瘮人。

    以前在法国电影里常看到时髦女郎穿高跟鞋一步三摇优雅地走在马路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简直就是一首乐曲。来巴黎后才知道,那真的只是电影里的镜头。在巴黎大街上很少有年轻女子穿高跟鞋,她们往往脚踏平跟鞋健步如飞。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女人穿高跟鞋,但这些女人常常令叶子目瞪口呆,因为她们往往是一些白发苍苍劲的老太太。大冬天,风呼呼地刮着,老太太们穿着短裙,套着大衣,露出一双仅着肉色丝袜的细腿,用一双高跟鞋颤颤巍巍支撑着,缓慢地在大街上走着。至于她们的步态是否优雅,叶子倒没注意,因为每次见到她们,脑子第一时间闪出的疑问就是——她们不冷吗?

    巴黎的街道好像也不适合穿高跟鞋,街道往往是顺势而修,并不一律是平的,有的路还是用石板铺就的,更是高低不平。穿高跟鞋在这样的道路上行走,简直是自己找罪受。要不是为了参加华姐的婚礼,她从国内带来的这双高跟鞋也许还会束之高阁。

    脚下的这条石板路,也许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她只得高一脚低一脚小心地走。即便这样,她还是被一块拱起的石板绊了一跤,要不是安德烈眼疾手快把她扶住,她一定会摔得很惨。唉,她又在他面前出丑了,都怪这双该死的高跟鞋!

    她的脸烧得厉害,呼吸急促。他有力的怀抱,却又使她暗暗有再绊一脚的念头。然而,一路心跳如撞鹿,但脚底却稳稳当当。

    “哦,已经到了。”他在门口站住,那双朦胧的褐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着微笑。

    “那……”叶子迟疑着,不知说什么。

    他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在她左右面颊上轻轻地吻了吻。“晚安,叶子!”

    他的唇触到她的脸上,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叶子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的怦然心动。虽然他给她的吻,只是法国人一个最普通的礼节而已。

    就在那一刻,她明白自己爱上了他!

    “晚安,安德烈!”她说,心跳得更厉害了,几乎头也不回地跑进楼。

    “哈哈,我都看见了——”冷不防,从大厅柱子后闪出一个人来。

    叶子吓了一跳,“素素,Mélissa——”

    “没想到吧!”素素哈哈笑着,亲热地挽住她,“真不够朋友,谈恋爱了也不告诉我,老实交代,那男人是谁?可惜那边灯太暗,我没看清他长啥样。不过,我相信你的眼光,一定帅呆了……”

    “等等,等等!”叶子缓过神来,“我倒要问问你,这么晚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搬回来了,下午就来了,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来……”

    叶子果然看见门口并排放着两只大行李箱。她吃了一大惊:“怎么,你跟Michel吵架了?”

    “好了,你就快开门吧,我都在外面站了一下午又一晚上了,你就行行好,让我先进去喝口水,再审问成不?”

    “好好,真拿你没办法。”

    两人好不容易把大行李箱抬了进去。素素又大呼小叫饿了。叶子只得吞下满肚子疑惑去给她弄吃的。煮了一碗鸡蛋面,看样子素素真的饿了,吃得头也不抬。吃完了,把碗一推,抹了一把嘴,冲着叶子嘻嘻一笑,“我知道你等不及了,问吧?”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分手啦!”素素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叶子惊叫起来,“为什么?”

    “说起来,好像没什么,但又好像很严重,原则问题……”

    “你的原则就是太多,好了,别跟我扯什么原则,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直说,真急死人啦!”

    “姐,你别着急,我说还不成吗?”素素又嘻嘻一笑,好像分手的人不是她。“今天Michel交房租,那家伙回来后,居然拿着账单要跟我分摊。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叶子听了,“扑哧”地笑了。常在留学生网上看到姐妹们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好像这个问题真是中法异国恋者不可回避的问题。想想也是,如果找个中国男人,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在中国人的思维里,男人付账是天经地义。可在法国这个天经地义就行不通啰,在这个女权主义绝对盛行的国度,男人和女人都绝对独立,当然这个独立也包括彼此的钱财独立,夫妻恋人一个屋檐下住着,一张床上睡着,各付各的账单,再普通不过,无需大惊小怪。就连上个馆子下个酒吧,gar·on都要问一句一起付还是分开付呢。不过对于这一点,我们的姐妹虽心里不舒服,但大多数都是包容的,毕竟爱情至上,这是法国人的习惯,既然在法国生活,又爱上了法国男人那就得入乡随俗。再说了女人本来就能撑起半边天,还怕AA制?

    “你不是小气之人,怎么这一回倒小气起来。”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这是个原则问题。”

    “呵呵,没想到早已全球化了的Mélissa,会认为这是个原则问题?”

    “当然。”

    “要知道,你现在在法国,这就是法国的国情,一个AA无处不在的国度,夫妻恋人之间AA制,很普遍呀……”

    还没等叶子说完,素素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哈哈,不害羞,还AA呢,夫妻恋人间当然要AA……哈哈……”

    “你这个死妮子,你笑什么呢?”叶子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AA啊AA,就是爱爱,就是faire l’amour!看来恋爱真的能使人变得不一样呢,叶子姐,你现在居然也能像法国佬一样把做爱挂在嘴边,哈哈……”

    “跟你说正经的,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叶子羞红了脸。

    “哈哈,我忍不住嘛。是的,我知道他们法国男人忒小气,女人忒大气,但不等于我就得全盘接受啊!其实我知道我俩都是穷学生,都不富裕,我挺愿意去和他一起分担我们的生活。分工合作嘛,比如平时,他付了电话费,我就会抢着去买菜买日用品。他付了这月房租,下月他不说我也会抢着去付的。他应该是了解我的,我怎么会占他的便宜?再说就算占了便宜作为男朋友又能怎样,能这么一五一十地算账么?能占一下他的便宜,那是看在他是男朋友的份上,哼,换作他人,有便宜本小姐还懒得占呢!在我看来,到了算账这份上,那就是暗示分手。我早就告诉过他,我是中国人,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习惯,中国人就是喜欢一家人不分彼此,你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中国人就是喜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可以尊重他们法国人的习惯,但他也得尊重我们中国人的习惯,我们是平等,不能只要求我尊重你的习惯而无视我的习惯。他要算账,去找法国妞算去,我可没那精气神陪他浪费时间……”

    虽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但一旦恋人夫妻间如此,总让人有点不是滋味。叶子刚来时也遇过一个法国男生,一连好几次都热情地请她吃晚饭。那男生是她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型的,盛情难却,也就答应了。晚上他来接她,出门上车他很礼貌地对她说:今晚去George V,AA制,你没忘带卡吧?Mon dieu,George V!那可是法国有名的奢华酒店,一顿饭最少是几百欧元。叶子当即说不去了,下了车。顿时,法国男生绅士风度全无,大骂她是骗子!说实话,当时叶子钱包里吃这一顿饭的钱是有的,可一想到一个月的伙食费一顿就没了,她还是觉得肉痛,选择丢面子。那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被人骂做骗子,仅仅因为她出不起自己那份晚餐。

    法国人是浪漫,但浪漫的那份银子要你自己出。享受,不享受,自个儿选择吧!

    “我可不愿像丽莎,上次跟她和她法国男人一起喝咖啡,他俩还AA呢。她一个劲地对我抱怨,说她打工的钱都搭在交往这大半年的费用里了,两人准备订婚,买戒指也要互相买,她算是倒赔了。你还记得不,她当初她逢人就说,她的目标就是要嫁个有钱人,老公不仅要对她好,体贴温柔有责任感,还一定要养得起她!我真搞不懂,怎么找中国男人和法国男人的条件有这么大的区别?”

    “你可真八婆,那是人家小两口的事,你操啥心。”

    “我就是看不惯,这也叫男人吗,连请女朋友喝杯咖啡也各付各的,那叫什么请呀,真是有病,哪一点浪漫啊!要是Michel当初也是这样,我就不会爱上他!”

    “那么,现在,你不爱他么?你就舍得你这份爱情?”

    “不舍得就改造他。对付男人,我自有办法。我要让他成为一个既有法国男人的浪漫,又有中国男人责任感的真正绅士!我已经跟他说了,等他上班了,有薪水了,这薪水得由女主人,当然就是我啦,来保管,统筹安排。否则,咱们还是各走各的道。哈哈……”

    “真有你的。”

    “嘻嘻,在我这儿,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素素笑道,“我从来没有崇拜过我老爸,但他说的一句话,我却记得一辈子。他说,女儿,要记住你自己是谁,不要学别人的样!看,我就是不学别人的样,美其名曰:为了爱情,就要失去自我,包容对方的一切。我的天,要我那样,还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那倒也是,不过,我看呀,你这个样子别人也学不来!失了恋还跟没事人似的。我想,这会儿,你那帅哥Michel还不知道在哪儿哭鼻子呢!”

    “管他呢。”素素毫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真的不管?”叶子看定她,笑问,“其实我看呀,你是早吃准了Michel那小子,知道他过不了三天,最多一个星期,又会开着他那辆老爷车来接你回去。不然的话,看你不哭!”

    “好啦,我的好姐姐,你就别打趣我啦。我今天是想回来哭的,扑到你怀里,痛哭一场,好让你心疼心疼,去找Michel那家伙好好清算清算,为我报一仇。可是我哪里料到,我回来却看到我的修女姐姐居然在家门口和男人勾勾搭搭,我一好奇一高兴,把我要哭的事就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去……”

    “坏妮子,看我不撕烂你嘴——”

    “好了,好了,姐姐,我投降!”

    素素扑倒在叶子的怀里,好不容易忍住笑,抬起头来看着叶子,眼睛滴溜溜地转,咧嘴又笑,一口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老实交代了吧,姐,你恋爱了——”

    “哪有——”叶子脸红了。

    “还说没有,没有的话,脸红什么。哼哼,你不愿意说也就罢了,我都看见了。呵呵,这下我放心,我姐总算不会进修道院了。”她说着,打了大大的哈欠,“我困了,先睡了,明天再审问你。”

    夜是如此沉静,叶子躺在床上,全身沐浴着朦胧的月光,一味神往地回忆着安德烈的吻。

    我恋爱了么?真的恋爱了?

    是的,我爱上了他!而且,而且不是一厢情愿!

    她颤栗了一下,仿佛再一次看见他射向她的热辣辣的眼光,那眼光早已说明了一切。蓦地,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起,她不由自主地缩起双腿,双臂紧紧地抱着膝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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