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农村,房屋低矮、阴暗、潮湿,远不如现在宽敞明亮。为了让家堂“富丽堂皇”,四壁生辉,距年关还数月,父亲即开始操持忙碌。三九隆冬,他徒步到邻村编席的人家,订购一领符合布置家堂的高粱席,为此要折返几个来回,确认尺寸、颜色、做工。尤其是席子的颜色,他选定的高粱皮子必须是红白相间的,席编成后,花纹漂亮,耐看喜庆。无论雪花飞舞,还是寒风刺骨,他总要亲自去取,扛在肩上,心满意足地走回家,摊开在炕上,招呼家人欣赏一番,再卷起捆扎好,放置在房间角落。摇钱树的杏枝,早预先物色过,等到年三十上午从树上剪断取回,枝杈均匀,长短参差,颇有小树的形状。糖果、点心、水果等,也是提前打好招呼让人预备的,因此品质有保证。
记忆最深的,是一对烛台。既省钱又称心的方法当然是自己做。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截刺槐圆木,直径约二十公分,用手锯断为两截,高度也在二十公分左右,将圆木打磨成圆锥体,底座磨平,椎体顶部用木钻钻细圆孔,钳子钳住烧红的钢条自圆孔贯入,钢条嵌入圆木内,骨肉合一,再难分离。钢条高出圆锥三公分余,上部锉尖锐,蜡烛便可轻松插入烛台。最后的工序是涂漆,大红漆均匀涂抹,晾干后再涂一层清油,红色永不脱落。这对烛台沉重稳妥,比市面的工艺品烛台不知好了多少倍,父亲用了很多年,它们也一直留存在了我的记忆里。后来烛台不翼而飞,父母搬进城住,却把摆供的习俗带进了城。
家堂设于祖屋堂屋内。堂屋形同城市住房的厨房和起居室合用,与其他房间格局、大小并无区别,只是不用于居住。进房门一左一右各为大锅灶台,灶台旁立风箱一只,拉风箱吹火烧灶,烟火沿内屋大炕,再经屋顶烟囱,排出屋外,热量大多留在房内,冬季可取暖,夏天则增加了热度,烟熏火燎,燥热难耐。堂屋北墙窗下,是家里最具价值的家具,一张八仙桌,平时放置碗筷、笸箩、箢子等,一到过年则成为无可取代的供桌。
年三十下午临近三点,父亲喝罢茶,抽完烟,起身到堂屋,摸摸母亲上午擦拭一新的八仙桌,再目测桌面到房顶的距离,其实那些尺寸他早已烂熟于心。母亲此时唯唯诺诺像个受气丫鬟,屏息站立一侧,静候父亲吩咐。这段庄重的时间,即便被父亲刺挠几句,也得赔上笑脸,因为这一时刻,属于父亲和写在家堂轴子上面的祖先们。
父亲将预备好的报纸铺满八仙桌,再脱掉鞋子,人便站在上面。母亲迅速取来席、锤子和钢钉,再跑去屋外拿进四根早备好的尺寸合适的又长又匀称的高粱秸秆。父亲将新席贴北墙拉起,盖住后窗,用母亲递上来的高粱秆、钉和锤子先横向靠顶固定,再竖向固定两侧,一张席便服服帖帖地靠在了墙壁。父亲跳下八仙桌,将席在桌上摊平,用最后一根高粱秆在八仙桌靠墙处横向固定席面,席便直角拐弯平躺在了桌面,最劳力的阶段宣告完成。
挂家堂轴子父亲一个人便可完成,只需用竹竿挑起,送到墙席顶部,挂在预留的钉子上,轴子靠自身重量倚席垂落,下部滚轴正好到达八仙桌面。轴子已经用了多年,纸张泛出黄色,斑点可见,只是不知是否为高密扑灰年画真迹,后来我判断,以父亲当年的财力,应该是比较便宜的印刷制品,而非年画师傅亲手所画。只是我认为,真与假在供奉的内容和内涵上,并不存在什么区别。
每年上完坟回来,在跳跃的烛光下,我会仔细仰望那比我高出许多的轴子。小时候看不出个子丑寅卯,随着年龄增加,书也读了些,才了解了些许画面的内容。整个轴子,像祠堂的俯视图,局部又似剖面,里面的人和物一目了然。居高处的一男一女两位老者,应是家族始祖或可理解为人的祖先,代表已作古的先辈,他们面前立了牌位、供桌和供品,正在享受后人的孝敬。密密麻麻的竖格内,填写了已故人名,男左女右,对称为夫妻,也占据轴子的主要位置。最下端老老幼幼,分立祠堂入门台阶两侧,毕恭毕敬,作揖互拜,侍童们手提或肩挑食盒祭酒,伺候在大人后面,胁立两旁的大人物分别着明清两朝服装,似乎还在等什么人,时辰到了,再一起进祠堂供奉。
轴子中间格子两边有立柱,立柱贴对联,我家的对联是“祖德宗功千载泽,子承孙继万年春”,横批四字“永言孝思”。祠堂入门也有一副对联,上写“俎豆千秋永,本支百世长”,横批“一脉相承”。我曾对“百世”一词向父亲提出异议,认为应修改为“继世”。父亲皱眉问为何,我言说百世为限定词组,继世则不限定。父亲轻松笑着说无碍,又说家堂对联无非表达“俎豆馨香、慎终追远”之意,不必较真。此话一出,让我对务农一生的父亲的学问顿生敬意。在高密,大户人家的家堂轴子比小户人家尺寸更大些,因此对联的字数也就多出几个,但也不外乎“衍祖宗一脉真传曰忠曰孝,教子孙两条正路惟读惟耕”之类,展现的是朴素的俗孝文明和边读书边务农的沧桑正道。
轴子上亦画有松柏梅竹等树木花草、鹤鹿兔狗等飞禽走兽,一是丰富了画面,二是寓意吉祥,寄托了正在生活的人们超越现实的美好愿景,即便现实人生总有许多不如人意。每当我在轴子跟前沉思默想,父亲总会悄悄离开,进到内屋,继续泡他的浓茶。
挂好轴子只是完成了摆供的第一步,供桌的祭品是早预备好的。新的大红筷子五双立于轴子前,筷子的空隙摆五只新花碟,碟内放糖瓜、蜜三刀、大蜜枣、桃酥、糖棍等,好的年头,再买些糖果,散置于盘子内,有时还会见到几个红红的大苹果,让我垂涎欲滴。
供桌上的三件大样值得记述。除非在农村,城里难得一见。准备的活都属于母亲,父亲只场外指导。首先用金黄的黏米制作一方年糕。年糕尺寸大小并不固定,每家每户视自家供桌大小订制,但一定是正方形的,有方正做人、稳步升迁的寓意。为让年糕美丽动人,制作时在年糕立起光滑的一面插进五个大枣,金黄的天空便多了等距离的微红的点缀,似乎闪耀着光芒。年糕完工后,再做枣山。枣山由十只用麦面制作的枣花叠起而成。面和到不软不硬,捏成细长条,东折西折,在母亲手里不一会儿变成了面的花朵。花朵呈三角形状,三个角各插进一个红色大枣,十朵花很快完成,在父亲的帮助下,固定在高粱秆制作的三角形框架上,按四三二一的顺序由下往上排列,一个无与伦比的等边三角形,制作完成后放置大锅内蒸熟,放凉取出,圆润而美好,用白而软的粗棉布盖好,直到年三十下午摆供时取出。枣山寓意着生活步步登高、人生放眼世界之意,殷殷之情,日月可鉴。
最重要的当然是摇钱树的制作。摇钱树的土壤是隔年饭。隔年饭是一碗金黄色的小米。金黄色的小米先是在大锅的滚水中翻几个滚,半熟时取出,放入碗内,挤干水分,让其凝固,圆圆的,高出碗沿五六公分的样子,周围插一圈大枣,杏枝的摇钱树从顶部中间插入碗内,不摇晃,不歪斜,顶天立地的一棵树,枝杈如手指,伸向四周。摆供时,父亲取来完整的三棵菠菜,让它们长在碗上,菠菜的绿叶覆盖了金黄的米饭。枝杈上,插上鲜绿的菠菜叶,是精挑细选的肥大的叶子,像一棵树长满了绿叶。过去用十元大钞置放树枝之间,如今用嘎嘎作响的崭新百元钞票。
摆罢烛台、香炉,插好蜡烛。红色蜡烛上金色的“福”字朝外,一进门就可看见,释放耀眼的金光。父亲自上而下,从左往右再细细检查一遍,感觉满意了,才长舒一口气,掏出卷烟,慢慢点燃,轻轻吸几口,对自己微笑。
香烟吸至一半,父亲迅速掐灭了它,放进棉袄口袋。他擦着火柴,点燃供桌两侧的红烛,等红烛的火光大了,再取三支香,凑近烛火引燃,毕恭毕敬地置入香炉。烛光烟晕,袅袅娜娜,如迷幻的梦境。
父亲退后几步,凝视家堂,神情肃穆。母亲忙不迭地从内屋抱出秋天新收玉米剥下的内皮编织的蒲团。蒲团在烛光中反射着星星的白,像极了那枚九天之上滚圆又丰满的月亮,款款地飘落在父亲跟前。父亲屈膝跪下,向家堂三叩九拜。他祈求过什么呢?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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