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便数年。小孩子是真数,掰着指头算,咧开嘴笑,仿佛好日子近了。中年人数年,是一件事一件事忙着数,总有忙不完的事,好像儿女嫁娶,不到喜事临头那刻,船靠不上岸。因此,中年人是忙年,为儿女忙,为老人忙,忙到心力交瘁。老人也数年,坐在门外,或手提马扎,走到村口,一坐一天,把条通往外界的弯曲小路看到变直,望眼欲穿地数,因为年一到,闯世界的儿女们就回来了。
我家也是三间茅屋,中间一间堂屋,左右各一间睡房。睡房用土坯垒了炕,炕上垫麦秸,麦秸上铺高粱席,席梦思一般。高粱席旧了,磨出了洞,露出橘黄的秸秆,我经常抽着玩,被奶奶训斥,说我祸害,不会过日子。土炕靠南窗,立于阳面,为取光暖,避严寒。窗是刺槐木的,做成木格窗棂,涂黑色油漆,冬天从里面糊层白纸,我手指吐满唾沫,点在纸上,窗纸便濡出指头大小的洞。听见院子里有响声,爬上窗台,贴近洞用一只眼看,便会看到外面来了什么人。
父亲从村支书家出来,夹一捆报纸。每年腊八这天,父亲总要抽时间,去书记家,孝敬点难得的东北黄烟叶,拉些家常,一是巴结,不为别的,只图来年不给小鞋穿;二是弄点报纸糊墙。书记心知肚明,早有准备,只待父亲告辞时,从墙角一堆报纸中拖出一捆,说着不够再来之类的话。父亲夹着报纸走回家,笑眯眯的,脸上全是满足,因为报纸崭新。
大扫除的活属于母亲。父亲从不动手干脏活。父亲擅长技术含量高的干净活,比如用报纸糊墙、挂年画、贴窗旁窗顶窗花、贴对子过门签等。父亲说这叫贴红,要忙很长时间,得男人干。我只能做小工或干脆当看客,因为我是小孩。比如母亲裹上头巾,高举笤帚清扫顶棚、四壁的蛛网灰尘,我就喜欢当看客。我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捂住嘴,看尘土在屋内飞扬,看破旧的报纸碎屑从墙壁飘到炕上炕前地面,逐渐积了一层,恰如旧年轮的污垢从记忆中剥落。
父亲总会在母亲打扫完之后回来,不早不晚,已成规律。他笑眯眯进门,说今年的报纸好,干净。然后摆好炕桌,端来母亲煮好不久的麦子面糨糊,还冒热气,浓浓的,黏黏的,一定好吃。我咽口唾沫,咕噜一生响,是肠子在蠕动。我主动申请在报纸上刷糨糊,理由是我可以让报纸上的大字朝外。父母一致认可我的提议,夸赞我有创意。趁父亲忙于将报纸贴于墙面,母亲坐在天井忙于剪窗花,我偷偷把高粱穗炊帚狠狠蘸进糨糊搪瓷盆内,然后送到嘴边,伸出舌头,用力一舔,一大口又软又甜的冰激凌吞进胃部,爽呆。父亲贴好一面墙,看看搪瓷盆,总是纳罕:用得这么快?
深夜,躺在炕上,四壁如新。闻着报纸清香,透过灯光的昏黄,盯着看满墙的大字小字,它们活了,像蝴蝶一样忽闪翅膀,穿越时空,向我款款飞来,覆盖了我,把我装扮成会飞会发嗡嗡之声的蜜蜂。我飞往春天的花田入眠,携带着憧憬和希望。
一天一天向年靠近,母亲的窗花剪好了。大红纸被剪成一个个圆,圆内有字,福禄寿喜分别占据一个圆,让喜鹊和梅枝围绕,或由两条鲤鱼抱起,或被两只大公鸡叼住,宛若有始有终的梦。父亲恭恭敬敬地展开,仔细查看,在不尽如人意处提议修改。瑕疵,即便在贫苦人家的年中,也不被允许。而完美,是在窗花被父亲认真地贴在窗棂之上后,才得以显现。我站在南墙根,望向大红的窗花,它们鲜艳欲滴,如父母的心跳。
离年越近,父亲赶集的频率越高。他首先挑选购买年画,即使再艰难的年景,即使少吃几顿饭,他也要买些称心的年画门画、窗旁窗顶。这些东西并非一次能置办齐全。父亲说,年画要有,窗旁也要有。因此他多次赶集,为的是买到好的。当我看到本来只有报纸的窗旁窗顶贴上了红蓝相间半刻半印的花瓶,花瓶上盛开高低错落的牡丹、荷花,甚至有鱼在半空跳跃,我总能感受这沧桑世间生命的律动。
而年画,父亲总是喜欢四条幅,沿一面墙排开,春夏秋冬便住在了家里。春天,杏花开在远处,像雾散开,近处桃花,一直灿烂。初夏的荷塘,荷花点点,似开未开,一只青蛙卧于荷叶,它想跳起来,到水里游泳,寻找池塘掩埋的繁星。深秋,菊花开了,它散开美丽长发,渴望长住人间,等待它的梦中情人。冬雪覆盖了原野,披挂于高大的松树枝杈,古朴的红梅从白的世界弯进来,举着红的花瓣……它们领我走进绚烂的世界,在那里向我展示本真。
年二十七,父亲从柴沟大集买来对联过门签,放置炕头。二十八,由呼家庄剃头铺赵师傅剃过头,美美地睡一夜。二十九一大早,父亲将我从梦中唤醒,要贴对联了,圆圆的红日头刚好爬过五龙河,光芒四射。大门吱呀一声拉开,我站在几米外,一边打哈欠,一边指挥父亲贴对联。我说往上,父亲便往上,我说往左,父亲便往左。一切那么井然有序,像日升日落,也像四季更替。
贴罢对联贴福字,大红的纸,厚厚的一摞,是乾隆御笔的“福”。院落水井要贴。高大白杨树要贴。盛水的水缸要贴。腌咸菜的大缸要贴。放饽饽的箢子要贴。存碗筷的笸箩要贴。屋内所有家具要贴。大门外“出门见喜”的竖幅边上要贴。炕头“抬头见喜”两边各贴一个。那福字,抬头低头都可看见,怎么会不紫气东来、福气满满?
最后贴过门签,我搬来方凳,父亲踩在上面,举高双手,将过门签贴上门框,贴上窗顶。此时的父亲是如此高大威猛,我仰视着,看他手里一叠过门签魔术般变成一张一张,紧挨着贴满门窗。
微风拂过,过门签翕动,哗哗声悦耳。我坐于门槛,看它们摇曳,像看到风的身影,那么具体形象,还有五谷馨香。我喜欢它们传送的声音,像听到春天的脚步,从这家门槛迈进那家的门槛,没有遗漏,也不厚此薄彼。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