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峰公家庙门联
五代十国时期,江南地区出现一位极具开拓气质的绘画巨匠,江南水墨山水画派创始人董源。在此之前,唐朝诗人王维曾有过“画中有诗”的“破墨山水”,其后的毕宏、王默等人,开创了中国水墨画的“泼墨”时代,而于水墨画集大成者,则是南唐李中主李璟的一个名叫董源的园林官员。宋朝著名书画家米芾曾如此评论董源的水墨画:“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
中国水墨画讲究“点滴烟云,草草而就,不失天真”,讲究“笔中有墨,墨中有笔”,最具中国文化特质。而水墨画所用的绘画工具,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亦最具中国文化特质。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倘若没了水墨画,没了笔墨纸砚,传统中国文人将是另外一个样子,传统中国文化亦是另外一个样子。
笔墨纸砚中的精品,无疑是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四种。徽州歙县有徽墨、歙砚两样,以徽墨更为著名;泾县有宣纸、宣笔两样,以宣纸更为著名。大约知道宣纸的人很多,知道宣纸产于泾县的人不多。唐朝时期,泾县隶属于皖南宣州,泾县纸品以“宣纸”之名称进贡于朝廷。到了南唐,著名词作家李后主李煜所监制的“浆白如玉、光而不滑、轻如毫毛、收而不折”的澄心堂纸[1],则是宣纸中的精品。宋代画家李伯时用这种纸画《五马图》,文学家欧阳修用它写《新唐书》及《新五代史》,诗人梅尧臣收到欧阳修给他的澄心堂纸喜不自胜,称它“滑如春冰密如茧”。
我于宣纸的知识非常粗略,也没有大量时间查阅绘画典籍,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大画家董源画他的水墨画《潇湘图》、《夏山图》、《夏景山口待渡图》,就用的是宣纸,甚或就是宣纸中的澄心堂纸。然而,我亦无法相信董源舍近求远,不用近在眼前的且文人交口称誉的泾县纸品,而用别的什么地方的。
我于旧时泾县的深入了解,不免感叹累世消亡的古物何其之多,能够触摸到的何其之少。时至今日,大约惟有古民居和宣纸两样,是能够亲眼目睹的重要实物。而前者已经固定,成为经典,多数在风雨中存在了数百年且日渐颓败;而后者却依然变化,生气盎然,至今中国绘画界于国画的,尤其于中国山水画的恣意挥洒,依然主要依托于“润墨性好,吸水性强,纸面色泽经久不变”的产于泾县的宣纸。
泾县宣纸被中国书画界称之为“千年寿纸”。《红楼梦》中宝玉讲“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讲“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据专家考证,宝玉、宝钗所说的雪浪纸,就是清朝的泾县宣纸。
宣纸的起源,如今漫漶莫辨。惟有一则传说,予后人以猜想之余地。中国造纸术革新家蔡伦是东汉桂阳[2]人,蔡伦用树皮、麻头、破布造纸,以此替代体积庞大的竹简以及成本很高的缣帛用以书画。公元一一四年,汉安帝刘祜封蔡伦为龙亭侯,所以蔡伦所造的纸品,时人称之为“蔡侯纸”,后世尊蔡伦为中国造纸术发明人。
据泾县民间故事讲,蔡伦弟子中最聪明的一位叫孔丹。蔡伦去世后,孔丹要替蔡伦画像,一心造一种能够长久保存且洁白如玉的上等纸品。孔丹跋山涉水,一日来到泾县一个叫小岭的地方,炎热中捧溪水解渴,突然瞧见倒伏于水中的一棵青檀树。虽然这棵树已经朽烂,但树皮却洁白柔韧,于是孔丹“引水筑臼,砌槽打浆”,在这里造出了第一代泾县宣纸,最终心想事成。
这个传说虽然美好,却有画蛇添足的败笔。其结尾讲东汉的孔丹,将青檀造纸术传给了小岭曹氏人家,这很容易被证伪。据清朝乾隆年间重修的《小岭曹氏族谱》记载:“宋末争攘之际,烽烟四起,避乱忙忙。曹氏钟公八世孙曹大三,由虬川[3]迁泾,来到小岭,分徙十三宅,见此系山陬,田地稀少,无可耕种,因贻蔡伦术为业,以为生计。”由此看来,即使孔丹时代小岭有曹氏人家,也不是晚宋时期挽宣纸于末路的曹大三。
出产宣纸的泾县是得天独厚。正宗宣纸的两样主要原料,一是青檀树,二是沙田稻草,均出自泾县本地。日本商人曾采撷泾县的青檀树籽,拿回日本去种,此举若“橘逾淮为枳”,种不出泾县那样好的青檀树。泾县位于扬子江拱断褶带和皖南断陷带的过渡地带,其土质及土质的酸碱度,迥异于其它任何地方,所以这儿出产的沙田稻草成浆率高、纤维韧性强、不易腐烂,且容易提炼纸质的洁白度。
宣纸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即所有非泾县出产的宣纸,也就是不曾用泾县青檀树和沙田稻草作原料,不曾用泾县杨藤汁作辅料,不曾用泾县苦竹纸帘抄制,不曾在泾县石滩上摊晒漂白,那么即使也有十八道工序,也有一百余项操作,其生产周期也长达三百余天,均统称为仿宣纸。而仿宣纸与宣纸的品质、价格以及受欢迎程度,则不可同日而语。
泾县丁家桥镇的小岭村落群,俗称九岭十三坑,至今仍完好保存着建造于明末清初的许湾古纸槽。旧时许湾有蔡伦庙香火不断,尤其每年农历三月十六日,传说中的蔡伦诞辰日,当地造纸人都要来该庙给蔡伦像烧香磕头,感激蔡伦予他们以生计,祈望宣纸业兴旺发达。
泾县各乡于明清时期的鼎盛,商业与文化的极度发达,可惜因战乱而严重受挫,或大伤元气,或一蹶不振。著名的太平天国战争,自“清朝咸丰四年(公元一八五四年)正月,太平军匡王赖文鸿率部七万,由石台、太平向泾县进军,清军守将易开俊坚壁死守”[4]起,至“同治三年(公元一八六四年),太平军因天京(南京)失守,驻泾太平军撤离,清廷命饶馥存为泾县知县,整顿城乡秩序”止,其拉锯战持续十年之久。
《小岭曹氏宗谱》收录一篇纪实文章,其篇名为《小岭御难记》,现摘录于下,予读者以联想之具象。
“咸丰三年春,祸缘粤贼[5]倡乱,浮江滨,犯皖省,踞金陵。维时小岭恪遵邑侯崔琳奉各大宪札谕,设乡团,集民勇,保身家。五年正月七日,邑西南乡团仝赴南邑叶家陇与贼接仗,我勇亦有与之阵亡者,贼亦败遁。继此若协吴楠攻窜城贼;若奉邑侯崔拨勇守城;若随提督军门周天受克复县城……无役不先,有警必赴……十一年二月十三日,贼乃跨山四入,蜂拥潮涌,然犹杀贼多多,卒之寡不敌众……(贼)逞杀戮,纵焚烧,屋之存百无一二,并不完全。四月二十九日,贼复入境剿掠,统前男妇老幼之死于刃、死于病、死于冻饿流亡者十有八九……瓦砾场骨月(肉)团堆,胸刳颈断,山谷间尸骸零散,鸟啄兽吞。炊烟若禁,十三宅(小岭十有三坑,曹氏环居其中)空遗山水回环,蓬莠蔓生,百千户尽是村墟寥落。”
太平天国战争于皖南尤为惨烈。泾县是皖南山区与长江冲积平原的过渡地带,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十年中太平军与清军数次将泾县作为你争我夺的主战场。泾县章渡镇以前叫漆林渡,曾有万株漆树绕青弋江两岸蜿蜒青翠。李白于《早过漆林渡寄万巨》一诗中,有“西经大蓝山,南来漆林渡”之句。明清时期,章渡镇以水码头之繁荣而著称,是泾县商业物资重要集散地之一;一九三八年,时任中国共产党南方局书记的周恩来,前往泾县云岭视察新四军军部,就是乘乌筏沿青弋江顺流而下,在章渡上岸的。
当年太平军与清军在章渡发生过一场空前惨烈的激战,章渡老街全部毁于战火。我们现在看到的老街,虽仍有“江南千条腿”的吊栋阁[6],仍有酱坊、药店、烟店、布店、百货店、铁匠铺等铺面或遗址,前店后坊的传统格局也隐约可辨,但其建筑的门坊、门墙、阁楼、栏板、栏杆、雕花斜撑等,却简约粗略得多。在我的想象中,那些被毁于兵燹的老房子和老店铺,应该跟查济的、黄田的、茂林的一样美轮美奂,一样奢华精致。
查济是泾县西南角的一座偏远村落,其地形乃“万山环外,三水流中”,且村落庞大,田畴富饶,家道殷实者多多,当年为太平军长期据守。《清史稿列传二百六十二洪秀全》一文中,有三处提及泾县查济。
其一是:“石埭夏村寇分股纠青阳寇万馀,窜踞泾县查村,防军副将石玉龙败死南山岭。適周天受至自宁国,督天孚等力击之,寇退还查村。”
其二是:“泾县查村寇犯吴正熙垒,不利,而章家渡亦为我军所挫。”
其三是:“江长贵克太平,郭村、查村败寇窜泾县北路。”[7]
太平军“蜂拥潮涌”而来之际,泾县、太平两县“集二十七姓团练乡勇”予以防堵。二十七姓三千余名乡勇中,以小岭的曹氏、查济的查氏、茂林的吴氏、翟村的翟氏最为英勇。茂林吴海林老人替我如此分析其中的原委:“当年茂林尽是官宦人家,全是做官的,是戴红顶官帽的,一直拿的是皇家俸禄,如今皇帝有难,理应奋不顾身,忠而勇之。况且,这也是每个乡勇的‘保身家’之举,于其个人、家庭乃至宗族的生死存亡,有迫在眉睫的压力。其结果是,凡抵死抵抗太平军的村镇,遭焚毁的房子就多,茂林有大半老房子被烧掉。”
据说查济乡勇与太平军的首次“接仗”,是腊月初八吃腊八粥那天,其指挥官是清军管带郑国泰。战斗在后山残酷进行,一百余名查济乡勇与郑国泰一同战死,查济人旋即“跑反”逃难。据查济村查贵锟老人讲,当年他的祖母,随家人流落异乡十二年,到回来的时候,看到被烧毁的祖屋,其荒草长得比墙头还高。
旧时每年腊月初八,查济村民都要抬着桐城人郑国泰的灵牌,绕村周游一圈,怀念这位因指挥查济人保卫家园而殉职的皇清下级军官。我曾在村外的山谷中拨开茂盛的杂草,见到一块不大的石碑,这碑上刻有“皇清阵亡兵民之墓咸丰九年立”两排字。据村里人讲,周围山上至少有三块这样的石碑。查济人说起肩披长发的太平军总是心有余悸,至今仍有村民拿“长毛来了,长毛来了”这样的言语,恫吓不听话的小孩。
据说太平军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他们每到一处,会事先派人来联系,劝乡勇放下武器,按规定交纳田赋,彼此相安无事。据说后岸人没抵抗太平军,答应给太平军粮食,所以没烧房子,受损程度比查济小得多。据说查济村晋公顶以前全是老房子,后来给太平军烧得只剩下一层层荒芜至今的石砌宅基。
历时十年之久的太平天国战争,对亦儒亦商且官宦人家居多的泾县,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不单泾县的宣纸业凋敝零落,而且商人、文人纷纷外逃;如著名盐商朱鸿度的父亲举家迁至江西,如著名画家吴作人的祖父举家迁至江苏。数百年聚积起来的民间财富,就像来了一次洪水给冲走大半;数百年聚积起来的文化气脉,就像放了血一样只存奄奄一息。
幸好,泾县于商业的复兴能力尤为强大。一八七七年,也就是太平天国战争结束的第十三个年头,小岭曹氏的宣纸生产已经完全恢复,曹义发抄制出“鸿记”品牌宣纸名扬海内外。一九一一年“鸿记”宣纸在南洋国际劝业会获“超等文凭奖”,一九一五年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获金奖。至一九三〇年初叶,泾县宣纸业又兴旺发达起来,“鸡球”、“帆船”、“魁星”、“白鹿”等品牌广告[8],常亮相于京沪报端。可悲的是,再次发生的日本侵华战争,以及接踵而至的全面内战,又使泾县宣纸业凋敝零落。至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全泾县只有区区五帘纸槽苟延残喘。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中国军队于卢沟桥抗击日本侵略军,从此开始了历时八年的抗日战争。其后不久,著名北伐军将领叶挺,以个人名义向国民党政府提出改编南方红军游击队的建议,提议“将中共在江南各地的游击队组织一个军”,番号为“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简称新四军。九月八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主席蒋介石批准此一建议。十月十二日,国民政府发表成立新四军的命令,任命叶挺为军长。一九三八年一月,新四军在汉口完成筹备工作。二月,分布于江西、福建、广东、河南、湖南、湖北、浙江、安徽八省的红军游击队,迅速抵达皖南歙县岩寺结集。七月,军部迁至泾县云岭,成为中国共产党于长江下游地区的抗日军事中枢。新四军军歌中有这样两句歌词:“八省健儿汇成一道抗日的铁流,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兵家必争之地的泾县,当时呈复杂政治、军事局面,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错杂相间。一九四〇年十月,日本军队大举进犯皖南,其中五千余人由南陵直扑云岭,企图摧毁叶挺的新四军军部。叶挺亲自率新四军皖南主力赴汀潭阻击日军。数度受挫的日军渡青弋江窜犯泾县县城,驻防县城的国民党五十二师弃城逃避。叶挺追击侵入县城的日军,旋即收复县城。为此,蒋介石致电叶挺,嘉奖其“有进无退之决心”。
一九四〇年底,国民党第三战区在歙县岩寺召开秘密军事会议,制订剿灭皖南新四军的军事编组。一九四一年一月四日,叶挺奉蒋介石命令,率九千余名抗日将士启程北移,于夜半时分秘密撤离云岭,计划由茂林南下,经宁国、郎溪至溧阳,然后渡江前往苏北。其军事编组为三个纵队,叶挺军长、项英副军长随第二纵队行动。因连日阴雨,青弋江水位猛涨,渡河时章渡浮桥被洪水冲断,大半将士于隆冬季节武装泅渡。
一月六日拂晓,先头部队与国民党四十师在丕岭长下村交火,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在泾县茂林地区突然发生。一月六日下午,叶挺在潘村召开纵队长会议。黄昏时分,由裘岭突围的一纵队遭国民党五十二师阻击,由丕岭突围的二纵队遭国民党四十师阻击,由高岭突围的三纵队遭国民党七十九师阻击,三路纵队未能按计划在星潭会合。
一月七日下午,叶挺在百坑户召开紧急会议。当日晚间,二纵队与国民党七十九师争夺里潭制高点。八日晚,军部教导队与国民党一四四师争夺高坦制高点。九日那天,一纵队电台被打坏,无法与军部联系,纵队司令员兼政委傅秋涛果敢决断,由球岭以南的三节水冒险穿越峡谷公路,率一千余人成功突围。十日拂晓,军部主力被围困于凤村乡石井坑,叶挺杀了战马,以示破釜沉舟之决心。石井坑战斗持续三日之久,其间的东流山争夺战尤为惨烈。十三日黄昏,随军著名音乐家、《渔光曲》作曲者任光被流弹击中,临死前仍背着他的用于作曲的小提琴。
一月十四日下午,饶漱石以中国共产党东南分局副书记的名义,要求叶挺下山找国民党谈判。叶挺前往国民党一〇八师被扣押,后因“叛变”罪被囚禁于上饶集中营及重庆监狱,至一九四六年三月四日获释出狱。同年四月八日,由重庆赴延安途中,因飞机失事在山西兴县黑茶山不幸遇难,终年五十岁。据统计,皖南事变中有两千余名新四军将士杀出重围,三千余名或牺牲或失散,四千三百余名被俘;被俘者被关入国民党上饶集中营。
如今云岭有新四军军部旧址纪念馆。建于清朝道光年间,有住宅、学堂、花园的种墨园建筑群是司令部、参谋部所在地;建于光绪年间,有八字院门、花砖门墙、四水归堂天井的大夫第是军部秘书处;亦建于光绪年间,有抱鼓石、门厅屏风、忠孝节义白石刻字的陈氏宗祠是军部大会堂。此外,云岭关帝庙是修械所,汤家宅院是政治处,“佑启人文”敞厅是战地服务团,张氏厅屋是中共中央东南分局,董家宅院是教导总队。附带讲一句,曾任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王明,生于云岭罗里村,其故居三进九间,门额刻有“霞蔚云蒸”四字;据当地人讲,王明童年时代过继给外婆家,很小就去了六安金寨。
如今泾县水西山有皖南事变烈士陵园。其入口处有四座七米高的石阙,象征新四军激战七天七夜;其陵墓神道有三层九十级石阶,象征九千新四军将士分三路纵队北移;其纪念廊中的九根圆形柱子,只有两根是完整的,其余都是高低不同的半截残柱,象征九千将士遭国民党军队围歼,只有两千人成功突围。
如今茂林有皖南事变主战场标记建筑。那是一组大理石垒砌的雄浑肃穆的立体字“41.1.7”,它将历史上的这一天,醒目地留存于天地之间。而那道斜坡状的红色背墙,则象征一面浴血的战旗。当年的浴血奋战,其情其景,其忠其勇,可谓惊天地而泣鬼神,令人毛骨悚然,令人肃然起敬。
茂林于我的感觉,越发是泾县的缩影。茂林的风土人情、民间传说、历史人物、建筑遗存,乃至它的由盛而衰,于泾县是经典的呈现。在蒙蒙细雨中寻找村口的牌坊群,肯定找不见。因为一九五九年修泾县大桥时它被全部拆除,当普通石料砌入桥墩中。比起著名的徽州歙县棠樾牌坊群,茂林的要壮观得多,因为茂林的牌坊数是十四座,棠樾的是七座。据说其遗址在村口加油站旁边,可加油站替我问了好几位老人,也不曾予我以明确的指示。也就是说,我只能从手头一张老照片上看茂林牌坊群森森然的样子,于实地则找不见它的任何痕迹。因为耿耿于怀,一日居然专程去县城看泾县大桥,在桥洞底下仔细观察,希望能够用相机拍摄到茂林牌坊的痕迹,结果无功而返。
泾县的古墓群,是另一道人文景观。民间重视堪舆理论,选择其村落、宅基、坟地等,总是非常讲究。徐榜墓在中村青龙山,其墓地被风水先生称为“莲花形”,墓前有石砌牌坊,一九五八年墓室被毁,一九六六年牌坊被拆除;
董杰墓在中村凤凰山,其墓地被称为“凤形”,四周有围墙,墓碑有顶盖,神道上有牌坊,两旁有石虎、望天啸[9]等,一九六六年墓室被毁;
潘锡恩墓在茂林潘村,其墓地被称为“荷花形”,神道两旁有石人、石马等,一九六六年墓室被毁,墓碑失踪;
吴芳培墓在茂林西山,其墓地被称为“凤冠形”或“八角亭”,墓冢高大,两旁有麻石围墙,一九六六年墓室被毁,墓碑失踪。
一九六六年五月,另一场战争席卷全国各地,泾县不能例外。战争的一方是革命群众,另一方是传统文化,时人称其为“破四旧[10]”运动,或曰“文化大革命”,或曰“大革文化的命”。这场革命的普及、迅速、细致、盲目、剧烈,可谓“史无前例”。其间首当其冲的是各类古代文物,如建筑、碑刻、书画等,其次是各种传统观念,如儒学、佛学、民间意识等。
茂林文物保护协会副会长吴文海,当年曾亲眼目睹吴芳培墓被拆毁的情形。他对我说:“先是打一个小洞进墓室,进去了才知道里面有七口棺材。我们只晓得其中两口是吴芳培两位夫人的,另两口是吴芳培两个儿子的。吴芳培本人身穿朝服。棺材里有一根上下一样粗细的,一米来长的竹管旱烟袋,这么细长的竹子不容易找。竹管上刻有山水画十分精致。棺材的每一面都是一整块木板,这么大块的木板也是不容易找。里面的墓砖挖了几天几夜呢,那些砖头后来都给了林场盖房子,盖了五间房,让林场有自己的伙房、宿舍、办公室。棺材里金条也不少……”
茂林文物保护协会设法找到了吴芳培祖父、祖母、父亲、生母、伯父、次子诸人的墓碑,临时存放于吴氏大宗祠。而吴芳培本人的墓碑,据说在芜湖,可惜去了人没找到,所以至今不见其踪影。不过吴芳培的一品官画像,是知道其下落的:一九六六年给烧掉了。
以我有限的行走,以及有限的见识而论,我认为当今皖南风格的明清古民居建筑群,保存得最为完整的,不是皖南徽州的西递、宏村,不是皖南泾县的黄田、查济,而是浙江兰溪的诸葛村。讲风水的讲,诸葛村有内八卦及外八卦,风水是特别的好。而我于当地的了解,却是知道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期,三国蜀汉丞相诸葛孔明的后裔,暗中仍有凛然的宗族权威,其家族意识依旧浓厚,宗族代系依旧分明,宗祠族规依旧有震慑力量,所以较之于别处,村中的各类文物被破坏得少。
我曾自说自话地想,若泾县于太平天国战争、抗日战争以及文化大革命的受损程度不曾如此严重,其民间财富依旧雄厚,文化气脉依旧调和,那么,已经予我深刻印象的黄田、查济、茂林、潘村、翟村、万村、小岭、西阳、周村、云岭、章渡、后岸、赤滩等等村镇,会是何等的鼎盛与繁丽?
第一次来查济的时候,于村外的田埂上,看到一根汉白玉石柱。柱面上有两个古代人物的浮雕,人头均被砸毁,身段依然优美。这石柱默默倒在杂草中,显露着往日的奢华,今日的漠然。那是二〇〇〇年五月第一次来泾县,第一次来查济,第一次来翟村和万村。同年八月十日,《南方周末·地方》版替我刊出“陈村小记”一文,编辑将文中的一段话抽出来,排在标题旁引人注目。这段话写的是万村予我的,尤其是万村万氏宗祠予我的悲凉感觉。
“夕阳斜过古树照在园子里,蒿草高过断墙在晚风中摇曳,于这寂寞古老的村巷且走且看,触目惊心的是这华美的破败,及破败的华美。”
民国四年,公元一九一五年,查济人在深山老林中找到一棵古银杏树,伐倒后锯刨成方形木梁,其长度十米有余,要拿它替换宝公祠内那根出问题的过海梁。四十八名壮汉将新木梁往查济抬。途中一直有一位有经验的站在木梁上鸣锣起肩,统一步伐。夜晚歇宿时,老族长抱一床棉被,露天躺在木梁上。由此可以想见,旧时查济人于祖先是何等的崇敬,于修复宗祠是何等的隆重而审慎。
查济的八甲祠祭祀查村查姓七十世祖查图源,宝公祠祭祀查图源的弟弟查宝源,洪公祠祭祀他的另一个弟弟查洪源。宝公祠至今安然无恙,洪公祠却坍塌大半,而八甲祠因失火被完全烧毁。怕误入祠内的游客被楼板或望砖砸伤,洪公祠正门给半截砖墙封死,边门终日上锁。一日查济文物保护协会对我网开一面,开了边门的铁锁,领我入内察看一番。
那可是满目的苍凉与悲寂,满目的恢宏与精美。门厅和享堂已经没了房顶,金水池石栏及柱头不复存在,然而,四十座汉白玉束腰石磉还在,依山而建的美人靠木楼还在,木楼窗棂上的福、禄、寿精细雕刻还在。登临摇摇欲坠的木楼,穿行于幽暗曲折的楼道,不是担心自己有无生命危险,而是痛惜这座古祠的破败。
茂林有一种迷信说法,其村落的衰败,跟村中一棵紫荆树相关。据茂林《吴氏宗谱》记载,始迁祖吴希贤之子吴安国于一〇七五年建造“延陵新宅”时,植紫荆树于宅边。这棵树活了八百九十年,于四十年前被雷电击中而枯死。无独有偶的是,查济也有一棵同样如此古老的紫荆树,至今仍枝叶繁茂,显然其象征意义不及茂林的明显。
民国初期,查济有《查济小学校歌》。我采访查贵锟、查贵生两位老人时,他们给我唱了起来。唱到不同处,时年七十三岁的弟弟,跟年长九岁的哥哥争得面红耳赤,这使我忍俊不禁。记得他们惟一没有争议的一句歌词是“地灵人杰乃佳气所钟”。
查济的地灵人杰,或曰钟灵毓秀,我于石门山谷感觉最深。查济西北的岑山、碧山之间,有一条风景秀丽的河谷,去过黄山也不曾见到这么幽美的谷地。这条河谷的高处有一座石门,山路两边的巨石像门框一样奇特。一九八〇年代修路期间,有人拿炸药将它的天然“门楣”给炸掉,闻之不免惋惜一番。
河谷中溪水奔流,訇然入耳。偶有平缓处则林木茂密,流水于卧树间及白石上蜿然漫延。河谷两旁的岑山、碧山高耸入云,溪水在山影中忽高忽低。据查济人讲,李白曾于此地赋诗一首:“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又是无独有偶,黄田、西阳东面的黄山由徽州黄山绵延而来,山中有两石对峙如门。每年三月、九月望日之夜,月亮移入石门中,如一面圆镜镶嵌于镜框内,其山峰被称为石门峰,其行政区被称为石门乡[11]。
黄山的另一处著名景点是石井坑。那儿溪水蜿蜒,巨石累累,且有数不胜数的大小石穴如升如斗,蔚为大观。清朝学者洪吉亮赋《黄山》诗,有“积势走百里,山腰围万井”之句。那儿的鹰嘴崖有石穴溢水成溪,棺材潭呈严格之矩形鱼翔浅底,毛竹园有石屋群予游人以莫大之悬疑。
于黄昏时分沿山明水秀的黄山西麓行走,就像置身于一幅绵延不断的长卷山水画中。而这种感觉,于青弋江两岸更为明显。米芾之所谓“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仿佛就指的是泾县。由徽州而来的徽水,依旧于黄村北汇入青弋江,而旧时的徽水乌筏,今日只走乌溪至黄村一段;由乌溪的姚村起,至黄村的平垣止,穿急流,越险滩,于山岭中顺徽水漂流十六公里,当地人称其为“江南第一漂”。于漂流的乌筏上看黛绿如墨且墨分五色的远山,自然会想起黄田旗峰公家庙的那对门联:“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
旗峰公朱浙,字南江,皖南朱氏茶院公二十三世,朱枱之子,朱快之父。朱枱号黄田,以地名为号;朱浙号旗峰,以山名为号。于黄田看旗峰山、牛背山重岭叠嶂,象山、狮山夹凤子河守门户,其图画之瑰丽,意象之趣妙,不免赞叹造化一番。
注释:
[1]澄心堂纸:南唐李后主将他监制的宣纸类纸品,存放于宫中的澄心堂内,故有澄心堂纸之称。一说当时徽州歙县亦出产这种纸品。
[2]桂阳:今湖南郴州。
[3]虬川:皖南南陵县境内。
[4]摘自《泾县志》。
[5]粤贼:指太平军部队。显然撰文者是清军立场。
[6]吊栋阁:前屋临街,后屋临水,临水的屋子有三分之二悬空于河床上方,各有数根木柱支撑,若湘西等地的吊脚楼。
[7]显然撰文者也是清军立场。
[8]当今宣纸的著名品牌,是中国宣纸集团公司生产的中国驰名商标红星牌,其公司所在地位于泾县乌溪。
[9]望天啸:通常指华表顶端的石兽,亦称望天吼。
[10]破四旧:指文化大革命时期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政治运动。
[11]石门乡:自宋代起,至民国止,黄山北部地区称石门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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