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泾县-官宦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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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墩,八坦,九井,十三巷,三十六轩,七十二园,一百零八座大夫第。

    泾川民谚

    蒙松细雨中信步茂林花堤,脚下是笔直而发亮的麻石古道。汩汩濂溪傍着十里花堤蜿蜒由南而来,河对岸是那座被淋得透湿的箬笠状魁山,山上是挺拔而清秀的飞雄塔。茂林于江南风光的经典呈现,叫人不由得低吟起唐朝诗人张志和的句子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仿佛就写的是茂林,仿佛就写的是茂林魁山。

    魁山原本叫汇山,家住汇山南麓东庄湾的吴伟,于南宋绍兴二年(公元一一三二年)考中进士,封通奉大夫;过了十八年,吴伟的儿子吴时显也考中进士,封朝议大夫。一时兴起,吴时显立魁字旗猎猎于山顶,毫不掩饰其父子二人于科举功名的得意,于是后人将汇山改名为魁山,张扬其先祖的张扬之举。清朝乾隆年间,茂林贡生[1]吴廷选于山顶建飞雄塔,就以他自己的乳名而命名,此举亦有得意张扬之嫌。

    本地有一句谚语,“小小泾县城,大大茂林镇”,这话亦不乏自鸣得意之意味。据说太平天国时期,太平军与清军在这里打拉锯战,太平军著名将领翼王石达开对茂林印象深刻,称茂林为“江南第一村”。又据说,北伐战争时期,北伐军已经逼近茂林,因为发觉这个村子很大,怕村子里有凶险伏兵,派探子探了一天时间,才敢把部队开进来。能够得到证实的一件事情是,抗日战争时期,这座村子曾容纳一万余名外地逃难人员。

    旧时茂林有“七墩,八坦,九井,十三巷,三十六轩,七十二园,一百零八座大夫第”之说。据有心人稽考证实,“八坦,九井,十三巷”,均各有坦名、井名及巷名;有记载的墩名是二十个而不是七个;有记载的轩名、园名,分别是十七个、三十九个,其具体位置或遗址,均可实地一一指明;而现存的大夫第,有二十一座。

    古代官制从正一品至从五品有十个等级,分别为光禄、荣禄、资政、通奉、通议、中议、中宪、朝议、奉政、奉直等。这十个等级的官员家宅,均可称其为大夫第。具体而言,正一品的可称其为光禄大夫第,其余照此类推。泾县惟一名副其实的光禄大夫,是茂林的吴芳培。这位清朝乾隆进士,于嘉庆二十三年被擢升为左都御史署吏部尚书,官居正一品,所以他的家宅是光禄大夫第。其余正一品的光禄大夫,都是当朝皇帝钦封的,只享受待遇,无相应官职及职权。

    皇帝的钦封,有时会上溯至前几代;一品官员钦封三代,二品、三品钦封两代,四品以下钦封一代。捐款修筑茂林花堤的吴一标,本人只是一个县学生员[2],因他的孙子吴善政而受封奉直大夫,因另一个孙子吴希文而受封奉政大夫,因重孙吴芳培而受封光禄大夫,所以,茂林还有吴芳培曾祖吴一标的光禄大夫第,吴芳培祖父吴子奇的光禄大夫第等等。而查济村的“救驾王”查之恺,之所以也被封为光禄大夫,也领受“四代一品”御匾,就是沿袭了这种封官典制。

    泾县古民居门坊上,大都镶嵌一块矩形白石,当地人称其为嵌方。主人官职较高的,其家宅被称为“职官品第”,嵌方上就刻有“大夫第”等字样;若官职较低,或者只是家境富裕,其家宅被称为“仿职官品第”,其嵌方空白一块,不刻字。吴芳培官居一品前,其老家宅的嵌方只刻“总宪第”三字。茂林总宪第至今保存完好,其正屋是一字花砖前墙,门厅石额刻有“清风入座”四字。茂林有多处“清风入座”石碑,均与吴希文、吴芳培父子有关。

    吴希文曾任山西武宁府同知,曾于乾隆三十一年筑西庄大夫第,其府第已倾圮,只留存潘村人潘成章所题的“清风入座”石碑一块;潘成章曾任山东莱州府同知,其人为官清廉,口碑很好。后来,吴芳培将这块碑石移入总宪第内,并撰跋文称:“……以示无忘先世之意”。吴芳培的另一处住宅“赞治第”,也有一块“清风入座”碑。

    题“清风入座”往往于本人是自勉,于他人是褒扬,其喻义大有深意。据说吴芳培七十岁告老还乡时两袖清风,做官做到正一品也无甚银两。奇怪的是,离京时他叫人抬了十几只沉重木箱上路,装作很有钱的样子。刚登基的道光皇帝不喜欢吴芳培,对两旁的大臣冷笑道,你们都说这个老家伙为官清廉,瞧他搬了多少银子回家。有知情者跟道光讲,那些箱子里全是砖头,是给皇帝撑面子,若过于寒酸,给老百姓瞧不起。道光根本不信,立刻叫人前去查验,假如真的是砖头,就叫国库拿金条把砖头替下来。其结果不言而喻,吴芳培带了十几箱金条回茂林。可惜的是,这位光禄大夫回茂林才两个月就溘然长逝[3],而传说中的那么多金条,亦不知其所终。

    茂林人更喜欢讲吴芳培七岁那年对对子的事。据说吴芳培的三叔要娶桃潭村的姑娘为妻,桃潭村一个姓万的老秀才,在订婚宴上叫茂林人对对子。他出的上联是:“秋风落叶茂林尽是光棍。”能够对出下联的,自然是才思敏捷的吴芳培。这幼童脱口而出道:“春水泛波桃潭一派下流。”顿时长了茂林人的志气,灭了桃潭人的威风。

    嘉庆皇帝六十寿辰大庆,文武官员中献寿联的不计其数。据说挂在最当间的一对寿联,是吴芳培写的。当时吴芳培才正三品官阶,按理他献的寿联只会挂在角落里,但这对嵌字联精妙绝伦,脱颖而出博得嘉庆喜欢。其寿联是:

    顺天康泰,雍然乾坤,嘉千祜

    治国熙和,正是隆恩,庆万年

    一气呵成且顺理成章地将清朝前五个皇帝的年号,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嵌入此联中。

    另一则对对子的事,也跟吴芳培有关。据说一个叫孙皓的翰林大学士跟吴芳培是朋友,他二人经常在一起对对子玩。一次吴芳培故意气孙皓:“我们老家种田的农夫,也对得上你出的对子。”孙皓自然是十万个不相信,知道吴芳培拿戏言诓他。一次孙皓来江南出差,到了泾县,看到一个赶牛的农夫,上前跟农夫搭讪,给农夫出对子,其上联是:“二塔重重四面八方六角。”孙皓所指的二塔,自然是水西寺南北两端的大观塔和小方塔。

    见那个农夫朝他摇摇手,不搭话,低头牵牛走了,孙皓不觉得奇怪,因为他知道那个农夫根本就不明白对对子是咋回事。回到京师就跟吴芳培讲,吴芳培问孙皓那个农夫摇手的样子,孙皓模仿起来,吴芳培笑孙皓到现在还没明白。

    明白啥?

    那个农夫已经对出了你出的对子。

    这不可能。

    人家的下联是:“孤掌摇摇五指三长两短。”

    在泾县人看来,京师翰林院里一个大学士,不及泾县山洼洼里一个赶牛的。

    家住茂林乡黎竹村的徐淡,是山洼洼里的一个读书人。他可从没考上过进士,可能连举人也不是,可明朝嘉靖年间却被辟举[4]为河北大名府通判,领四品衔。明清时期的官俸,实在是少得可怜。所以京官靠外官馈赠,外官靠打秋风聚财,竟蔚然成风而习非成是。当时徐淡的月俸是二十石米,合银子十余两。到任不久,就有人送来一万二千两银子请他笑纳。其名目,大概跟当今各单位所发放的奖金相仿,按职位高低,一人一份,徐淡的那一份,就有这么多。

    徐淡明白这些银子全是打秋风打来的,全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若收下来则于心不忍,若退回去就得罪同僚,前思后想,最终决定把这笔钱捐给修卢沟桥的募捐会。第二年,又分到这么多银子,又捐出来修卢沟桥。后来这件事给传到京师,传到吏部,结果嘉靖皇帝下诏书褒奖徐淡,民间广为传诵。可惜徐淡病逝于任职中,只有一副白骨拿回来。县志及宗谱里有他的生平事迹,茂林黎竹村无他的大夫第。

    位于查济村麻园村民组的大夫第,是安徽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据说这座一进七间的老房子,是花了八十三斤黄金建成的;照当今的黄金价格折算,合人民币五百八十一万元。这座大夫第不但气势恢宏,而且木雕精美,其门窗木雕有“四郎探母”、“桃园三结义”等戏文故事。可惜那些戏文人物的头像,大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铲断,只有花卉、亭阁等图案幸免于难。

    据说这座大夫第是查之屏的故居。于清朝同治年间考中举人、光绪年间考中进士的查之屏,在甘肃历任县官、州官,以甘肃道台职告老回乡。其后人,至今保存一块书以“进士”二字的红底金字横匾。至于这座老房子,是查之屏所建,还是查之屏的祖上所建,好像无可稽考。

    黄田的朱宗潘被赠封为荣禄大夫,所以黄田有荣禄大夫第。朱宗潘不是科举出身,他领从一品衔,是因为他既有行善的仁厚心肠,又有行善的雄厚财力,多有善举,广种义田,是商人中的巨富,巨富中的义士。

    朱宗潘的儿子朱子典领正四品衔。一说他的道台是清军替他领来的,因为他把太平军的军粮白给了清军;一说是出钱捐来的,因为他是著名盐商,得了道台职就能够替朝廷掌管盐务当官商。以商人论,朱子典无疑是追逐利润的高手,趋利避害是他的本能。然而,叫人奇怪的是,他居然追随淮军将领刘铭传打台湾,亲自率五百名水兵于基隆港登陆,奋勇进攻法国军队,其间舍生忘死,荣立战功。

    朱子典的弃商从军,一说他跟刘铭传是姻亲关系,替姻亲出力义不容辞;一说他自小习武,随身带两柄沉重铜锏,有勇武豪放之气概,有杀敌立功之欲望。

    旧时泾县的先儒后商、亦儒亦商、或儒或商,既出鸿儒,又出巨商,究其原因,一是文儒所致,一是勇武所致。若一味文儒就不免单薄,显得弱不禁风;若一味勇武就不免粗野,成不了气候。文儒使人明白道理,勇武使人有勇气做成自己要做的事。泾县人于读书、于习武并行不悖,至少不相互排斥,不彼此诋毁,所以读书成风,习武亦成风。

    观武墩位于泾县丁家桥镇境内,原名汪家墩,据说汉朝就有一条官道横贯全村。本地有一则传说,讲的是南宋著名抗金将领,岳忠武王岳飞来泾县招募兵员,于汪家墩观看应试者比武,三天内招了八百名壮士。后渡江北伐,这八百人是岳家军中的精锐力量。岳飞被诬谋反惨遭杀害后,汪家墩人将其村名改为观武墩,并私下刻了一块石匾埋在地底下,不忘因忠勇而屈死的岳飞。八百余年后,直到一九五二年,当地村民挖水渠挖出一块刻有“武岳擎天”四个魏体字的青石匾,才明白这一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桃花潭水东翟村有将军府遗址,现存的“鞑子楼”[5],是其三进原屋的第三进。据说这是明朝江南镇抚大将军翟国儒的故居,所以称将军府。翟国儒于万历三十五年,公元一六〇七年中武进士,以“机警”、“神勇”称道于族谱中。奉旨赴云南平叛成功,归途中遇刺身亡。后谥忠孝,其祠堂号改为忠孝堂,赐皇家“碧纱橱”、“战鼓”等陈列于祠堂中。据当地老人讲,他们少年时在翟氏宗祠里见过这两件古物,现不知其下落。

    翟文术也是明朝人,也是翟村人,虽然是文进士,但其性格刚烈,义无反顾。他任湖广平江知县时,也是奉旨前去平叛,可惜没有成功,受困无援,自刎殉职,这是崇祯年间的事。

    董杰也是明朝官员,成化二十三年,公元一四八七年考中进士,中村人,官至江西巡抚。正德六年,宁王朱宸濠逼他反叛朝廷,他宁死不从,饮鸩赴死。事后,正德皇帝朱厚照赐祭文,表彰其忠烈之举。

    我于泾县的属意,只有触目感动的回味。于史料中及传说中人与事的摘录、比较、凸显,乃至褒贬,似有归纳、求证之嫌,其实,这只是依照了行文体例,予读者之阅读,以清晰之脉络。我无意求证旧时的泾县是勇武之乡或武术之乡,是经典的亦儒亦商、忠孝节义及藏龙卧虎,无意将泾县与徽州及江南其它地方的密切关联一刀割断,使它鹤立鸡群起来。我写泾县的方方面面,只是援其为例,深入了解我国古代文化于民间的根植。事实上,我所援引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则传说,都有其鲜明的个性色彩,它们于泾县有多大代表性,似乎越发讲不清楚。

    茂林的吴廷华自小既读书又习武。清朝咸丰四年,公元一八五四年,太平军首次攻克茂林,熟读兵书的吴廷华却不曾参加本地团练。翰林进士吴灼是茂林人,与泾县洪村坦的洪汝奎相知有素,而洪汝奎则与曾国藩熟稔已久,由武昌回洪村坦造房子的洪汝奎,因太平军已经打下南京,时局动乱,人心惶惶,一时留在家乡办团练,吴廷华以吴灼的同村后生前来拜访,恳求洪汝奎给他写一封举荐信,写给曾国藩。

    吴廷华就是拿着洪汝奎的举荐信,于一八五六年找到曾国藩加入湘军的。一八五九年,二十七岁的吴廷华被升任为营千总,领正六品武官衔;他所率领的五百湘勇,被称为“华字营”而著名。一八六〇年二月,太平军陈玉成以五万兵力进攻鄂东,吴廷华于霍山阻击陈玉成两天两夜。十一月,陈玉成又以十万兵力进攻桐城,吴廷华率清军先头部队于老梅树街打伏击战。翌年三月,陈玉成大军直逼武昌府,吴廷华在武昌打保卫战。一八六二年,七万太平军大规模进攻皖南,曾国藩调吴廷华由湖北黄州来安徽泾县作战。当时吴廷华被困于泾县城内达一月之久,其间出击黄村遭伏击,差点送了命。战争结束后,历任汉阳知府、湖北兵备道员等职。一直战无不胜的他,就吃过一次败仗,就败在家乡泾县,大概无颜见江东父老,后来一直宦游异乡,不曾回茂林一次。

    吴廷华胞弟吴廷斌,小时候父母都去世了,既没读过书,也没习过武,十三岁在叔叔家替叔叔卖豆腐。因为玩骨牌、抛骰子嗜赌如命,常把豆腐钱都输掉,所以三天两头有人找上门问他叔叔讨赌债。吴廷华投曾国藩时,婶娘劝他跟哥哥一起出去闯。对他说:“将来有出头之日,不可忘了你婶娘。”

    体格魁伟且孔武有力的吴廷斌,拿上婶娘给他的盘缠,欣然随兄长去武昌,时年十六岁。加入湘军后,兄弟二人冲锋陷阵,以勇武而著称。太平军被击败后,哥哥吴廷华按部就班在湖北做官,弟弟吴廷斌却是去了越南,投黑旗军首领刘永福,跟法国军队打得昏天黑地。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台湾巡抚唐景崧奏请朝廷调刘永福去台湾驻防,吴廷斌以营千总军职随刘永福赴台湾。

    是年六月,日军登陆台湾,吴廷斌参加了著名的大甲溪战役,又跟日本军队打得昏天黑地。后来刘永福弹尽粮绝,只率十余名随从,搭英国商船迪利斯号渡海经厦门去广州。吴廷斌是跟着刘永福出台湾去广州的,见两广总督谭钟麟不肯重用刘永福,吴廷斌抱拳辞别这位老英雄,独自一人去了京师,到那里先任禁卫军管带,后任为神虎营指挥[6]。

    光绪二十六年,公元一九〇〇年八月十四日,八国联军进入北京东便门、东直门、朝阳门和广渠门,奉荣禄谕令,禁卫军全部撤入皇宫。其时,吴廷斌的神虎营奋勇作战,击退企图进入皇宫的日本军队。十五日,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由神武门逃出京师,荣禄从神虎营挑出几名魁梧士兵穿便衣任护驾卫士,受吴廷斌指挥。九月十日到太原。十月二十六日到西安。

    事后慈禧拿出八把御扇,分赐八名护驾有功者。领赏的两名汉人,一是怀来县知县吴永,一是神虎营指挥吴廷斌。不久吴廷斌出任山西巡抚,六年后任山东巡抚。曾敕令“诸神免参”,御赐“四代一品”、“福寿福”匾额。这两块御匾,以前一直挂在茂林吴廷斌故居“亦政堂”内。亦政堂位于茂林村南,原为三进九间,现仅存其后进。

    就传奇色彩而言,林林总总的泾县历史人物中,吴廷斌当首屈一指。而茂林人津津乐道的是,吴廷斌于光绪三十四年,公元一九〇八年的那次荣耀归省。当时茂林人将吴氏大宗祠门联“延陵望族传江左,荆里人家著水西”,又贴了一次金粉。其金环绿门,也少不了再漆一遍。

    因朝廷有“诸神免参”敕令,全泾县的寺庙、道观大门都遮之以团基[7],不让神佛鬼怪上街。前面是引路的高头大马,后面是“肃静”、“回避”醒目方牌。吴廷斌是武兼文职,所以八抬大轿后面有一匹战马跟随。进村的时候是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光宗耀祖。茂林人放铳鸣炮,十三会、九子会[8]各有旗、伞、盖声势浩大。

    见到列队士绅,就下马步行。过万年桥,上茂林街,进大宗祠。脱了朝服,穿上便衣,看上去跟普通人差不多了,这才叫人喊来从前的二十余名赌友,一起在西花厅见面。四十九年前一起赌骨牌时,这些赌友几乎个个都朝吴廷斌讨过赌债,所以此刻没一个不心惊胆战,生怕这位巡抚大人朝他们下毒手。

    吴廷斌对他们讲:“今日叫各位来,是要当面感谢各位,若是当初各位不曾把我逼得走投无路,可能到现在还是个卖豆腐的。”

    先礼后兵、欲擒故纵的手段,老百姓见得多了。再说吴廷斌已经不是十六岁时的样子,其城府之深浅,谁也不清楚。所以,这二十余名赌友依然战战兢兢,颤巍巍直打哆嗦;一是心里害怕,二是都上了年岁。

    吴廷斌对他们讲:“现在把西花厅的门都关上,我们再赌一个通宵。身上没带钱的回家去拿钱,不回去拿的问我借钱,一人借五十块银元,够不够?”

    这伙古稀老人就真的赌了一个通宵。不知是手气好,还是赌技精湛了,还是大伙有心让着他,吴廷斌赢了不少钱。赢来的钱,统统捐给本族的鳏寡老人。辛亥革命后,吴廷斌寓居上海。在上海去世后,安葬于茂林溪口。旧时每年清明节,凡前往他的高大坟头给他烧纸磕头的孩童,都会得到祠堂发给的十个铜板;一说一块银元。

    若单讲吴廷斌从卖豆腐到御赐“四代一品”,当然可以认为这在茂林,乃至泾县,是极罕见的,其中无疑有诸多偶然因素,成就了一介武夫的他。然而,若讲到吴廷斌晚年在山西奏请办山西大学堂[9],在山东奏请办山东高等农业学堂[10],在茂林买了七百亩良田作为本村办学基金,而且在镇江、芜湖等地办实业,一心强国富民,又觉得他于茂林的先辈是一脉相承。而贯穿他一生的忠勇品格,似乎也跟吴氏大宗祠内硕大的“忠、孝、节、义”四块青石碑不无关联。

    潘村的潘骏德,曾四次领受慈禧太后恩赏的“缎袍褂料”,每次两卷。潘骏德可不是为慈禧护驾,而是给西苑装电灯及修铁路,方便慈禧由北海去西苑垂帘听政。一次是“初演电灯”,一次是“电灯告竣”,一次是“试演铁路”,一次是“铁路工竣”,其来龙去脉,全记在潘村三甲支祠内的“殊恩迭沛”匾额上。

    著名清朝水利官员潘锡恩,有五个也是官员的儿子。长子潘骏文官至福建布政司,次子潘骏望官至江苏候补知州,三子潘骏猷官至广东肇阳道员,四子潘骏德官至直隶清河道员,五子潘骏祥官至江西知府。其中只有潘骏德子承父业,投身水利建设。

    潘锡恩因治水有功,晚年受封为荣禄大夫,领从一品衔;潘骏德亦因治水有功,受封为资政大夫,领正二品衔。然青出于蓝胜于蓝,潘骏德不但懂水利,而且懂机械、电气等,曾参与设计一八八八年竣工的西苑铁路。这条窄轨铁路由西苑的紫光阁至北海的镜清斋,全长二千三百三十二米,用的是法国蒸汽机车及车厢。据说,慈禧怕机车鸣叫冲掉大清皇室气脉,便谕令太监挽绳牵引,以人力替代机车,这叫法国商人百思不得其解。清末所谓的西苑,就是现在的中南海。

    附带讲一句,潘骏德又是一位著名画家,他画的水墨梅花,时人称之为“神品”,竞相搜求收藏。时至今日,潘骏德的水墨绢本行书团扇面,仍不时出现在北京、上海的拍卖会上。

    查济查秉钧是草书写得好,时人称之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一九三一年芜湖闹水灾,查秉钧于街头写字筹款赈灾,一时传为美谈。

    生于一八七六年的查秉钧,二十二岁进士及第,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查济有一座小石桥,桥那边有一座小红楼,自明朝嘉靖年代起,小红楼就是吃茶饮酒的去处。查秉钧入翰林院的“捷报”从京师传来,查姓洪公祠族人于小红楼摆酒宴二十余桌隆重庆贺,闹了三天三夜。查秉钧得知此事后正色道:“国家正多事之秋,如此显赫铺张,实属千万不该。”托人转告其族长,花掉的酒水钱,一定由他一人承担,不可挨户摊派。如今小红楼早已倾圮,但小石桥依然如故,其桥名即红楼桥。

    据说光绪皇帝很看重查秉钧,但慈禧太后不喜欢他,结果被贬到边远的贵州普安任知县。查秉钧撰《集民团疏》,主张“团民为兵,以省养兵之费,济兵力之穷”,不为朝廷重视。辛亥革命后曾任国会议员、民国督军署秘书。

    查秉钧之子查谦,一九一五年入南京金陵大学读文学,一九二〇年入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读物理,一九三四年任武汉大学物理系系主任,一九五五年任华中工学院院长。

    查谦之子查全性,一九五〇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化学系,一九五七年入莫斯科大学进修,一九八〇年以中国电化学专家身份,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我的房东兼导游查日华先生,两次领我去晋公村民组看查秉钧故居。每次走上山坡,都要说这座古宅傍许溪“龙脉”,风水甚佳。“要不然,这家人家不会一代比一代好。”据查日华讲,查全性的儿子,也就是查秉钧的重孙,如今去了美国,其前途更是不可估量;一面讲,一面叫我看这古宅中的两块深浮雕汉白玉八骏图。

    再附带讲一下,一九七七年八月,再度出任国家领导人职务的邓小平,于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主要与会人员是三十三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科学家、大学教授。时任武汉大学副教授的查全性,在本次会议上率先提出必须重视高校招生工作,改变文化大革命中“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招生办法,邓小平果断决定:今年就恢复高考制度。

    于是,一九七七年冬天,我记得是十二月十日,全国有五百七十万考生步入高考考场,我是其中之一。幸运的是,那年我被武汉一所工科大学录取,成为一名“七七级”学生。而那所学校与查全性院士任教的武汉大学,只隔了一条林阴道。

    旧时泾县举人、进士之多,官宦人家之多,古民居之豪侈,传统习俗之讲究,与徽州比,亦无逊色之处。潘村的“百亩园”是苏州园林风格,太湖石危峰突兀,重岩叠嶂,其间的竹林、石桥、莲池、古树等,予人以精致玲珑的感觉。据说从前园中有一块空地,以花砖砌成棋盘,令三十二名童子各着绣有“将、士、象、车、马、炮”等字样的制服,按旗语行走于棋盘中,而着棋的主人和宾客,均就座于假山上的凉亭中。百亩园的兴建者,是其晚年为清朝同治皇帝御封为太子少保的潘锡恩。沧海桑田,这座园林早就不是原先的样子了,据本地老人讲,以前在园中曾见到过花砖棋盘痕迹。

    百亩园于我的感觉是荒芜而沉寂。一个人踩着陈年的枯枝败叶,沿曲折小径穿行于峰回路转的草木间,有动静的只是蝴蝶和蜻蜓在默默地飞。而我所看的百亩园,只是被围墙围起来的一小部分,所以感觉不到“百亩”之大之阔绰,也感觉不到以童子当棋子下棋的奢华气派。

    我是在茂林惜荫轩采访吴海林老人的。这是他的祖传老屋,建造于清朝咸丰年间。其花砖门墙、白石门坊、青石墙裙、蟹眼天井、石砌花墩及圆形边门,依然是经典的谐和而雅致。老人对我讲,从外面走进来,要走九道门才会走到最里面。以前一般客人只走到客厅,里面是女眷,男女有别,常常是隔着门帘讲话。

    老人讲,以前茂林什么事情都讲究。家里来客人了,马上拿四只金边小碗,盛四样凉菜,这叫吃点心,点一下心。外村人以为茂林人小气,其实这是精致,不得粗俗。茂林人请亲戚来家里看堂戏,看“郭子仪做寿”、“四郎探母”、“追韩信”不一而足,一场堂戏的花销,至少合现在一千元人民币。不但请人看戏,而且请人吃饭,吃茂林的三样特色菜,糊粉、烧膀、粉渣肉。特别讲究的人家,一应碗盏全是去江西景德镇订制,入窑前就刻上了自家的姓氏。若有贵客临门,要拿“八盘八碟山海席”招待客人。走亲戚要送“三色礼包”,其中一定有酥糖、万字糕两样,而万字糕是要退回给送礼者的,这叫“高来高去”。招待上门拜年的,一定用“七子盒”,盒子里盛了酥糖、京枣、万字糕、芝麻片、明心糖、花生米、生姜片等。茂林的糕点很有名气,有万字糕、方片糕、玉带糕、麻烘糕、豆蓉水晶糕不一而足,其品种多达四十余种,统称“嘉湖细点”;大概是从浙江杭嘉湖地区传过来的。中秋节赏月,月亮移到哪里,就把桌子移到哪里。家里有四个儿子的,移桌子时各抱一条桌腿,把搁满月饼、石榴、板栗等果品的桌子举起来移。据说有钱人家曾经把金元宝垫在桌腿下,一点不怕露富。那时候,家家花墩上有盆景,屋檐下吊红灯笼……茂林的十里花堤,其实不止十里……茂林的花砖特别多,因为花砖是从茂林传出去的……

    旧时泾县民间的精致生活,不惟茂林如此。泾县的每一处古村落,几乎都有古老的石砌巷道。往往巷道中间是竖条麻石,两旁是碎花卵石。中间称官道,若有官员迎面而来,百姓立刻避让于两旁,让官员始终走在一块块漂亮的五花麻石上。

    泾县古民居高大宽敞,有北方恢宏建筑之气派。其高大的原因,一是天花板高,二是阁楼也高。而泾县人家的阁楼,通常不住人。我走在去周村的山路上,拐入路边的绪绍堂。在泾县这是极其寻常的一座古民居,其门前地坪镶卵石梅花鹿,白石门坊刻“崇本厚基”横额,圆形石磉上刻有花瓶、香炉等浮雕,天井两侧各有两块花砖寿字图;其寿字的字数,分别是四十九个和九十七个。

    见我对阁楼很好奇,主人引我援梯上楼。上面虽然空无一物,但扶栏的结构却是十分讲究,地板的木头却是十分敦厚。从楼上往天井里看,一如从天井里往楼上看一样神秘、幽邃,一眼看不到底,一眼看不穿。主人跟我讲,这楼上从来没住过人。营造偌大的空间,仿佛只为了取得冬暖夏凉的效果,好不奢侈。

    注释:

    [1]贡生:明清两代,由府、州、县学推荐到京师国子监学习的人。

    [2]生员:明清两代称通过最低一级考试得以在府、县学读书的人,亦称秀才。

    [3]一说吴芳培晚年居茂林“半亩园”,似乎致仕后并未很快病逝。

    [4]辟举:帝王召见并授与官职。

    [5]鞑子楼:传说元朝时有鞑子于此居住,怕夜间遭袭击,上楼后随即将木梯抽上去。鞑子:当年江南人称蒙古官兵。可惜最后一次去水东翟村,只看到这座古建筑的两面断墙,其余均已坍塌。

    [6]管带:清末军制,统辖一营兵力的长官。指挥:明清沿元制于京城设五城兵马司,置指挥、副指挥,掌坊巷有关治安之事。

    [7]团基:一种农用竹器。

    [8]十三会:茂林吴洪两姓的十三分(支族)。九子会:茂林吴姓一甲、六甲九个支族。

    [9]山西大学堂:今太原山西大学。

    [10]山东高等农业学堂:今济南山东农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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