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有光-再访百岁老人周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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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炎培

    《常州日报》编者按:《汉语拼音方案》1958年2月11日由第一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通过,今年是它诞生50周年。为此特发表汉语拼音主要制定者、出生在常州青果巷的102岁的周有光老人的采访记,以飨读者,让常州的乡亲得以了解周老的近况。

    由于对常州方言的研究爱好,我得以有缘结识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百岁老人周有光先生。2007年10月24日时近中午,我又一次拜访了周老。小车在北京“后拐棒”大院值班室前停下,值班保安问:“找谁?”“周有光。”我简单而有力地回答。保安用手一指方向:“一门。”在这儿无须多言,大家都知道大院里住着一个可敬可爱的百岁老人周有光。

    熟门熟路我走进一门上三楼,按响门铃,“谁呀?”那是保姆小田的声音。“是我,常州来的。”“常州老家有人来啦!”随着话音南侧内房走出一位头发花白七十多岁、戴着眼镜的、斯斯文文的一位学者,那是周有光的儿子周晓平先生。

    我随晓平先生进入周老的小书房,书房里暖气融融,周老正斜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周晓平先生凑近周老说:“老家有人来看你啦!”在儿子的搀扶下,周老慢慢站立起来,笑眯眯地打量着我,我上前一步说道:“周老,我是常州来的,还记得我吗?”此时周老露出孩童般的灿烂笑容,连声说:“记得!记得!快请坐。”我拿出盒装的常州大麻糕和素火腿说:“带一点家乡的土产给你,周老身体好吗?”“好,好,谢谢。”周老一边调整着助听器一边说:“耳朵聋了,真是麻烦。”

    在周老整理助听器的空当儿,我细细打量周老:仍是那样的慈祥,面色白里透红,面部很少皱纹,精神和气色都不错,根本看不出已是102岁的老人。

    “最近常州的报纸刊登你年轻时候在常州中学念书的一些往事,还有你年轻时候的照片。”(周晓平先生在一旁提醒我讲话的速度慢一些,可以给周老一些思考的余地。)“常州中学建校100周年,要搞一个盛大的庆祝活动,周老要是能回常州就好了。”

    周老笑着说:“我是回不去了,屠家一家要去常州,全家在常州聚会(注:屠家和周家是亲戚)。在清朝的时候,屠元博(省常中第一任校长)回到常州搞教育,屠元博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把辫子剪掉了,在清朝没有辫子是要杀头的,他是头戴瓜皮小帽,装了一条假辫子,搞秘密活动。他白天在家里,晚上是一顶青衣小轿,到各处活动。小时候常常听老一辈的人讲起这些事情。”

    此时我拿出我的著作《常州闲话》(上面有周老为该书的题词和2005年为周老拍的照片),请周老指教,周老看着书说:“常州闲话,很好,很好。闲话就是讲空话聊天吧?”“是的,”我答道,“聊的是常州方言与地方文化。”周老翻开书,看到书中赵元任的照片说:“赵先生是我们常州人,很了不起。”看到照片下面刊印有赵元任说过的一句话:“我以前写过常州方言,别人以为常州话不好听,我却以为很好听。”周老笑着说:“方言都是好听的,方言好听不好听,全凭个人印象讲话。”

    当周老看到钱瑟之先生戏套用唐诗特地为《常州闲话》所作的一首《题常州闲话》时,不觉用常州口音低声吟唱:“中岁离家晚岁回,乡音尚在鬓毛衰。读君闲说常州话,犹愿从头学语来。”读罢连说:“好极了!好极了!写得好。”周老用放大镜看着下面的小字,知道钱瑟之的祖父就是钱名山时,说:“名山非常有名,学问很大,在清朝的时候考取进士。以前苏州、常州一带是历代文化中心,常州、苏州在几百年的科举中是状元最多的地方,夫子庙里有状元的记录(注:北京夫子庙有历代科举三甲名录古碑石)。清朝有一个故事很有意思,考状元时第一名又是常州人,乾隆皇帝说陕西多年来没有状元,常州状元很多了,就换一换吧,结果把第一名的常州人(赵翼)和第三名的陕西人(王杰)调换了一下。”

    周老看到常州92岁的老画家缪宏为《常州闲话》所作的国画《似曾相识燕归来》时,说:“92岁画画不容易,画得好,画得好。”周老一边随意翻阅浏览着《常州闲话》一边说:“你这本书很有意思,好多话都是熟悉的,我要慢慢地细细地看看。”当周老翻到《馒头与麻糕》一文时笑呵呵地说:“麻糕!哈哈,真有意思。我在参加瞿秋白纪念活动的时候(1985年)回到常州,就要吃麻糕。非常好,非常好,就需要有这样的书。”

    在书中看到盛宣怀故居照片时说:“盛杏生(盛宣怀字杏荪,又字杏生)是我们的亲戚。我小时候常常到一个干妈家去,是祖母的娘家侄女,嫁到恽家。小时候每年都要去很多次,干妈很喜欢我,说你们周家男孩太少了,叫我不要跟周家排名,跟恽家排名,干妈给我题名叫福耀,进小学读书时,我父亲说周福耀名字太俗气,去福单名叫周耀,以后流行双名叫周耀平,中年写作时用‘有光’作笔名,周有光的名字一直用到现在。12岁时我家搬到苏州,以后又到上海,后来到了国外,离开常州越走越远,没有机会回来,就在纪念瞿秋白的时候回到常州一次。”我说:“周老你要是能回常州看看该多好啊,现在常州的变化很大,在青果巷古运河边还有周家老房子。”周老笑着说:“赵元任家也在青果巷,就在我家对面,我们是明朝的老房子,他们是清代的房子,比我们的新。”在一旁的周晓平先生插话:“我出生在上海,没有去过常州。”

    “欢迎你们到家乡来看看,家乡人对周老很崇拜。2005年我拜访周老的文章《和百岁老人周有光聊天》在《常州晚报》上发表后,读者的反响很好。”我对周晓平先生说:“我把这篇文章和周老的照片放在‘中国常州网’我的博客上,也引起网友很大的兴趣,就连浙江宁波外国语学院的网站也转载了我这篇文章。”

    周老起身到书架上拿出一本《常州名人传记》,说上面有他四张照片和介绍他的文章。我对周晓平先生建议:“周老一生经历丰富,建树颇多,贡献很大,趁着周老健在,可以为周老作传记,也可以为后人留下一笔精神财富。”晓平说:“父亲一生低调,淡泊名利,不愿写传。”不过周晓平一直注意对有关周老的文章资料进行收集保存。

    在周老的书桌上放着一封刊登在《光明日报》上的“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基金会”的来信公告,《周有光语文论文集》(四卷本)被评为“第五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奖”特等奖,在获奖人名单中,周有光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周老说:“我是忽然收到来信,预先一点儿也不知道。”

    明年是《汉语拼音方案》公布50周年,为了纪念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中央电视台已经在拍摄有关电视,国家有关部门准备在明年搞一个纪念活动。五十多年前由周有光亲自参与主持制订的《汉语拼音方案》,从1955年提出“草案初稿”,历经三年,到1958年2月11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周有光被尊称为“汉语拼音之父”,朋友们帮周有光从过去五十年间所写的有关汉语拼音的文章中精心挑选了五十篇,结集成册,取名为《汉语拼音文化津梁》。“五十年来,汉语拼音的应用扩大,快速惊人。原来主要运用于教育领域,现在显著地运用于工商业领域;原来主要是小学的识字工具,现在广泛地发展为信息传输的媒介;原来是国内的文化钥匙,现在延伸成为国际的文化桥梁。”如今从学校到社会,从商业广告到商标名称,从手机短信到电脑传输,直到美国国会图书馆七十万部中文书籍的编制索引,都用上了汉语拼音,汉语拼音已经普遍传开,无处不在。1979年4月,波兰举办国际标准化组织第46技术委员会(ISO/TC46)第18届全会,这个技术委员会宗旨是在国际范围内开展与图书馆、情报、档案和出版业务有关的文献工作的标准化,中国代表首次参加会议,提议《汉语拼音方案》作为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周有光在会议上作了题为“汉语的罗马字母拼写法:历史发展和汉语拼音方案”的发言。1982年国际标准化组织(lSO)审查和通过汉语拼音方案作为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

    “周老是我国迄今最为长寿的语言文字学家,在海内外享有盛誉。周老的一生,几乎走过了整个20世纪,经历了祖国从衰弱到奋起、新生和复兴的全过程。”周老早年从事经济学,以后专职从事语言文字工作,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同时收藏了周有光两个不同领域的著作。作为敬献给“世纪老人”周有光先生102岁华诞的一份珍贵的贺礼,由教育部王铁琨先生主持编辑,汇集了我国很多专家学者的著文以及在“庆贺周有光先生百龄华诞座谈会”的发言贺词照片,由周老妻妹张充和女士手书“一生有光”为书名的《一生有光——周有光先生百年寿辰纪念文集》,2007年1月由语文出版社出版。

    每次去拜访周老,我都有很大收获,不仅能亲耳聆听到周老亲切的教诲,而且总是满载而归。周老从书架上拿出两本书,一本是《汉语拼音文化津梁》,周老端端正正写上“炎培先生指正,周有光,2007-10-24,时年102岁”。我笑着对周晓平先生说:“又是指正,真不敢当。”周先生说:“凡是父亲自己的著作送人,他都写上指正。”果然,第二本书《一生有光——周有光先生百年寿辰纪念文集》,周老苍劲有力地写上“炎培乡亲留念,周有光,2007-10-24,时年102岁”。

    不知不觉和周老已经交谈了一个多小时,我怕周老累着,决定明天再来拜访。起身告辞,周晓平先生为我和周老拍照留念,拜别周老父子,周老照例还是很客气地亲自送我到门口。

    10月25日下午3点钟,我又一次走进周老的书房,此时周老午休尚未起身,趁着等候的间歇,我浏览了周老的书架,书架上满是各式书籍和资料,当然大都是有关语言文字方面的,无意中在书架上看到中国博物馆给周老的“收藏证书”。哦,周老把《世界文字发展史》的打字稿赠送给了中国博物馆。还有一张“聘书”,是汉语国际推广研究中心聘请周老担任顾问。

    不多一会儿,周老来到书房,对我说:“你的书我昨天就看了,很好,里面的许多常州话我都知道,我从小都是这么讲的。”周老说着翻开《常州闲话》,只见在书扉页上周老用红笔写着:“2007-10-24,作者来京赠有光。”书中很多词语和句子周老都用红笔划了起来,甚至还用红笔把书中的错字纠正过来。想不到国内外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大专家,竟会对我这个仅是业余的方言研究爱好者、一个普通退休教师的“作品”如此看重和厚爱,不由得使我万分感动。

    “明年11月‘第五届国际吴方言学术研讨会’将在常州召开,很多国内外的专家都要到常州来,那时周老要是能回常州该多好啊,”我说,“这次会议也是对赵元任先生《现代吴语的研究》发表80周年的纪念。”周老听了很高兴,说:“赵先生的那本书有划时代的意义,那本书我在青年时代翻来覆去地看,都看得熟了。”我告诉周老:“现在常州政府对方言研究保护比以前重视多了,组织一套班子正在编写《常州方言丛书》,到时我把书送到北京来,请周老指教。常州还在开展‘新市民学说常州话’的比赛。”

    “苏州话是吴语的代表语,常州方言也有自己的特点。我从小就离开家乡,对常州方言没有多少研究,很抱歉。我的常州话也讲不好了,在美国赵元任的常州话比我讲得好,我是南腔北调,”周老说,“记录方言,研究方言,日、美等国家都很重视。我们推广普通话不是要消灭方言,常州话和其他方言是一种文化,要研究,要保留。”周老停了一下,又说:“现在是双语时代,在国内要讲普通话,普通话是整个国家第一位语言,是华人的共同语,一个国家不能自己跟自己都讲不通。推广普通话电视影响很大,天天看电视等于天天学普通话。同时方言也不能消灭,上海提出要重视上海话,保护上海文化。上海以前是八十万人口,现在是一千万《2013年上海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披露的数据显示,至2013年末,全市常住人口总数为2415.15万人,其中户籍人口1425.14万人,外来常住人口990.01万人。——编者,上海是个metropolis(大都会),当然要用普通话交流。北京一千多万人《2013年北京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披露的数据显示,至2013年末,全市常住人口总数为2114.8万人,其中户籍人口1316.3万人,外来常住人口802.7万人。——编者,是metropolis(大都会),北京本地人是少数,每天进出北京两三万人,当然也要用普通话。要推广普通话,也要保护方言,不能消灭方言。研究方言,而排斥普通话也是不对的。城市人口的进入将来还会更多,这是必然的趋势,这是世界现象。在全世界,英语就成了共同语,要保护小语种,但也不是排除共同语。”

    周老又起身到书架上拿下一本16开本的书,书名为《苏州评弹记言记谱》,书的封面上同时还印着几行日本字。这是一本难能可贵的资料,非常珍贵,国内没有公开发行。封面上的日文表明:“吴语读本”,资料编第二册,由九州大学高等教育总会开发研究所于2004年3月(出版),研究代表者是石汝杰(注:石汝杰,苏州大学语言学和吴方言教授,现在日本讲学。)科学研究费补助金(赞助出刊的)研究成果报告书。(注:我没有学过日语,但日文和中文有相通之处,以上的“翻译”仅是我个人闭门造车“翻”了大概意思。)这是在1987—1988年期间由周有光倡导主持,石汝杰记言,张以达(作曲家)记谱的一项很有意义的科研成果。

    周老说:“民间的说唱艺术很丰富,以前都是口口相传,没有记录,就是用汉字记录也不是确切的方言记录,有些方言字记录只能记个大概,有的就记错了,容易失传。苏州评弹很好,我在十几年前就提倡要记录下来,记录苏州评弹很不容易,要懂得苏州方言的语言学家,要有水平的音乐家。这本资料用了五线谱、简谱、方言字、国际音标、方言标记,当时的条件很差,搞音乐的很少懂方言,懂方言的不会五线谱,当时的电脑打不出五线谱和简谱,只能用手抄,在电脑上打了字剪贴在谱上,再用手工补上小符号,合成复印。由于经费等原因一直没有出版,石汝杰在日本讲学,由日本方面资助出版,快20年了。常州过去有滩簧,常州原来地位很高,后来无锡发达起来,讲无锡话的多了,滩簧成了锡剧,锡剧是由常州滩簧发展起来的。”

    与周老聊天,时间过得特别快,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临别前周老在《苏州评弹记言记谱》扉页上题:“炎培同志指正,周有光,2007-10-25”,把这本珍贵的资料送给我。同时又另纸亲笔手书:“常州话是吴方言中的一种重要方言。周有光,2007-10-25,时年102岁,范炎培先生留念。”此次北京之行拜访周老,周老共送给我三本书,三本书的题词对我的称呼分别是先生、乡亲、同志。周老把我看作是搞语言的志同道合者了,真使我受宠若惊。

    周老把我送到门边,保姆小田不在家,我自己动手开门,可我一时打不开门锁,周老笑道,还是让我来弄吧,这样,102岁的周老亲自开门为我送行,真是惭愧。

    (原文载2008年1月4日《常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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