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有光-和百岁老人周有光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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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炎培

    2005年6月7日下午,我嫂洪基(常州先贤洪亮吉八世孙,北京昌平师范退休教师,洪基的名字亦由我国著名的戏剧家洪深所题)和我来到北京朝内大街胡同里一幢普通的公寓楼。在楼下一位年轻的妇女冲着洪基叫阿姨,那是周有光先生家的保姆小田,由于洪基以前曾经来过周老家,并教小田做“常州菜”,小田自然就和洪基熟悉了。上了三楼,走进周老的家,那是普通的两大两小四居室的公寓房,灰白色的墙壁,水泥地坪,没有豪华的装修,没有豪华的电器,没有豪华的家具,一切都显得很平常,是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家。先生午睡尚未起身,我随洪基坐在周老简陋的书房。书房北窗前是一张油漆斑驳、又旧又小的简易办公桌(这样的办公桌在我们常州农村小学都早已被淘汰了),桌前放一张简便椅子,东墙边放一张旧的三人沙发,旁边放着两张小圆凳及一张方凳(常州人称“骨牌凳”),南墙房门边和西墙边则是两架大书橱,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和资料,当然这大都是周老先生的著作。

    不一会儿百岁老人步履稳健地来到书房,乍一见面怎么也不会相信这就是百岁老人,周老个子不高,慈眉善目,红光满面,肤色白里透红,皮肤光滑,很少皱纹,从外表看顶多是八十多岁,不说真实年龄,谁会相信这就是百岁老人呢。周老说话有力,风趣幽默:“噢,是洪状元的后人来了(注:洪亮吉是清乾隆年间一甲第二名进士,是榜眼,而非状元)。”我从包里拿出从常州带来的咸菜、萝卜干、大麻糕、素火腿送给周老先生。我们的谈话也就从常州的萝卜干、咸菜开始,这情景完全是我们常州人邻里之间“串门”“讲空话”一样。老人见了这么多常州土产,连声称谢,忙说上次洪基送来的咸菜还没吃完(是舍不得一下子就吃完),这一次又可以吃一阵了。老人思念家乡的咸菜、萝卜干,这也是一种思乡情结吧。

    我们坐在周老的书房就很自然地谈到老人的学术著作,百岁老人思路敏捷,条理清晰,年届百岁,还有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前来采访和外出讲学。

    2004年12月25日,周老应邀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做比较文字的讲座,共讲了三个小时,听讲座的学生当场用纸条提问(周老因年龄关系,听力较差),老先生一一都做了详尽的回答。书房墙上挂着的一幅大照片就是周老当时做讲座时拍的,在2005年1月周老又做了一次讲学。老人有两本在大学的讲义,也都翻译成两种外文,其中中文对照版《中国语文的时代演进》是厚厚的一本书,由张立青教授花了四年的时间译成,在大学里做课本用。

    周老先生很健谈,谈话中觉得热了,脱去了穿着的背心(马甲),依然兴致很高地谈笑着。在谈笑中,周老几次起身走进另一房间,先后拿出五本书,其中包括他自己的《21世纪的华语和华人》《最后的闺秀》《浪花集》,后两本为周老夫人张允和著。

    周老提笔在书的扉页上写下“基姊惠存,周有光代张允和赠,2005-06-07,北京”。洪基和我连忙提出:“怎么好称‘基姊’?”周老笑道:“天堂里是不讲年龄的,一位记者到天堂里去采访祖孙二人,发现爷爷比孙子年轻,原来在人间时爷爷活的岁数比孙子小,故而在天堂里爷爷就比孙子年轻了。”周老一番幽默的故事,引起了我们的大笑。

    《百岁新稿》和《现代文化的冲击波》这两本是周老送给我的,周老提笔端端正正写下:“炎培先生指正,周有光,2005-06-07,时年100岁。”这使我受宠若惊,我怎敢对大师的作品指正呢。我和洪基连忙提出不能写指正,周老先生说:“做学问要虚心听取不同的意见,我的得意门生就是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人。”我把从常州带去的《周有光语言论文集》从包中拿出,请周老题词,周老欣然提笔写道:“中国的语言和文字必须不断进行自我完善化,紧跟着瞬息万变的历史步伐,向信息化时代前进。”题词是应我的要求写在书的封二上,周老又在书的扉页上写上“炎培先生指正”,真是惭愧,又是“指正”。

    周老耳背,和我们谈话需要戴助听器,自称“年纪大了,耳朵老化了”。周老年少时家道中落,后移居苏州和上海,因从小生活在讲常州话的家庭中,所以听得懂常州话。周老常年漂泊在外,夫人又是合肥人,故自称讲话“南腔北调”,对我们讲的也是“常州普通话”:“常州话讲不好了。在大学里有位教师把我的谈话录了音,作为‘吴语普通话’的听力教材,我听了自己的录音,浓重的常州土腔,实在难听!”周老得知我写《常州方言》,说:“现在是双语社会,我们在国际上双语是汉语和英语,在国内的双语是普通话和方言,在家可以讲方言,在外面要讲普通话,方言可以作为一种学术文化去研究。”

    讲到常州的赵元任先生,周老崇敬地说:“赵先生的学问很了不起,是我的老师。”虽没有直接成为赵先生的学生,但周老年轻时在美国学习,常常到赵先生处请教,赵先生很幽默地称周老的夫人张允和讲话是“半精(北京)半肥(合肥)”。《赵元任全集》出版前,曾有人找周老作序,周老说赵元任是语言大师,序言是不容易写的。周老建议去找赵元任在美国的大女儿赵如兰,周老夫人张允和的小妹张充和在美国与赵如兰私交甚笃。

    周老拿出由常州政协编写的《魅力常州》一书,指着书中市河的图片讲,小时候住在青果巷,记得后窗外是运河,可以看到来往的船只,有的船头两边画着眼睛,是海船。周老特别回忆起在月光下船上撒网捕鱼的景象,九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还依稀在目。周老动情地讲道:“纪念瞿秋白就义50周年的活动中(注:1985年),我受邀回常州,住在白荡宾馆。好多年了,现医生不允许我出门,不然还想回常州看看。”在七八月份,原圣约翰大学(现复旦大学)举行全球校友联谊活动,在新加坡上豪华游轮,然后乘船到世界其他地方,边游玩边畅叙同学情谊,每人需交八千美元。周老笑道:“我连八百美元也拿不出,校友说:‘只要你肯去,不要你出一分钱。’”但周老年纪大了,医生和家人都不同意周老外出。

    周老书架上有一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书中的中方编委编审有刘尊棋、钱伟长、周有光,美方有吉布尼、索乐文(曾任美国副国务卿)、金斯伯。六个人组成中美联合编审委员会,该书于1985年6月出版。周老说:“这是中美建交后在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周老同时讲起常州人姜椿方任总编辑,负责《中国大百科全书》的编写工作,是很了不起的事,《魅力常州》一书中没有收录,是个遗憾。

    周老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毅然回国,当时新中国刚成立,那时在国外的知识分子感到新中国有希望,回国参加祖国建设的热情很高。回国后他在复旦大学教经济学,1955年参加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后调往北京,改做文字语言工作了。

    周老笑道:“我逃过了‘反右’的劫难,是我命大运气好,留在上海搞经济的很多同事都成了右派。”他接着说:“我再讲一个‘笑话’你们听听,‘文革’中我下放宁夏劳动,‘林彪事件’后和一些老知识分子一起回到北京,在家‘不得乱说乱动’。1979年有位领导找我,叫我到欧洲去参加一个什么学术活动,这是国外指名邀请我参加的,并叫我去购买衣裤皮鞋,言明回国后要上交的。到了飞机场,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那位领导讲既然是外国人邀请你,就让外国人出钞票吧。我身无分文,勇敢地登上飞机。以后就经常有外国学者专家邀请我到国外去参加有关学术活动。”周老很平淡地讲着他亲身经历的“笑话”,我们听了只是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哪里还笑得起来。

    周老一生淡泊名利,心态平和,遇事不管大小都坦然处之,这是周老的长寿秘诀之一。周老当场亲笔手书《古文观止》一书中的“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并对我们讲述遇事要坦然处之的道理。周老说:“国外有位哲学家说过:‘不要生气,生气是用人家的错误来责备自己,这对身体有害。’怎样才能不生气,就是要思考大问题,不想小事体,我100岁了,只管大事。别人说吃小亏占大便宜,我是吃小亏,不要占便宜。”周老的话引起了我们的哄堂大笑。

    《北京晚报》载文《周有光的陋室铭》,上面刊登了周老自制的“陋室铭”。文中提到:周有光之所以能够活到100岁,主要原因是他始终“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三联书店最近刚出版了一本奇书,叫作《百岁新稿》,书的作者就是周有光。人们所以称它为“奇书”,就是因为这都是周有光90岁以后写的作品。一个人到了90岁,还能读书,还能思考,还能写作,还能结集出书,堪称是一件奇事。而且周有光还说,这是他的第27本书,但不是他的最后一本书。“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就是周有光最好的长生不老滋补品。还有就是心静。白居易说:“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物长精神。”周有光是《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创制人之一,也是中国语言学的权威,但他从来不居功自傲,更不争权力、要待遇。他总能够居于陋室,安于陋室,无求于物,自静其心。

    周老平时每顿吃一小碗饭,常吃青菜、豆腐、鸡蛋、牛奶,从不刻意所谓的保养身体,不吃补品,周老自述生活要平淡稳定,吃东西不要过分,不要老吃所谓的山珍海味,要吃家常便饭,吃青菜豆腐,就是赴宴会也不要多吃。周老讲,人的一生从1—100岁,就是一个曲线,周老边讲边用笔在纸上画着曲线图,1—10岁是快速生长期,10—20岁是智力开发、学习的时期,20—80岁是人生工作的最佳时期,80岁以后开始衰老,80—90岁是智力衰退期,90—100岁是到了退化期,可是周老100岁时,还坚持写作,头脑清晰,思维敏捷,步履稳健,真是奇迹啊。百岁老人平时也带了轮椅,到外面去走走转转,活动活动,走不动了,就坐轮椅,当然这是由保姆护理着的。

    在与周老谈话时,洪基信手翻阅着张允和、张兆和姐妹的《浪花集》,看到周有光、张允和夫妇与沈从文、张兆和夫妇的家庭摄影照片,连忙问:“周老你和沈从文先生是连襟?”周老笑道:“是的,我们是亲戚。”的确,书中有多张周老与夫人张允和以及弟妹们的家庭成员的合影。周老的夫人张允和有四个姐妹和六个弟弟,共计十人,在国内外都从事与文化知识有关的工作。

    不知不觉和百岁老人聊天已有两个多小时了,我们怕周老累着,便告辞。此时的周老谈兴正浓,完全不像百岁老人,看他高兴的劲头,倒像是个顽童,周老坚持要送我们到门口。

    和周老聊天,受益匪浅,但由于时间关系,总觉得意犹未尽。

    时隔两天,6月10日上午我又到周老家去串门,我住北三环安贞桥附近,由于交通的缘故,到周老家已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周老说:“你迟到了,我停了上午打字的工作,专门在家等你。”我很不好意思,连忙道歉。

    我们的话题因此转到了周老用打字机写作,周老对用打字机写作赞不绝口,周老说:“我每天都用打字机写作,比手工快5倍。”说着拉开办公桌抽屉,只见里面放着很多电脑软盘,周老随手拿出一张软盘说:“这就是一本书。”又拿出两张说:“一部大的书,需要二张软盘。”周老讲中国很多人一不会速记,二不会打字,吃亏了!在国外打字很普遍,并希望我们不要“爬格子”,要用电脑写作。周老说:“我使用‘双打全拼’在电脑上写文章,不用草稿纸已经十几年了,我是‘想打’,想什么就打什么,得心应手,灵活自如,一点也不慢;有的人是看着别人的文稿打,那是‘看打’,是打字员。”

    周老问起了我的工作情况,我答道:“原来当教师,现在已退休了。”周老对我说:“写东西要通俗化,要让人家看懂,要花工夫。”他用常州话说:“我是85岁退休离开办公室,我ɡou(常州方言‘占’的意思)着位子,年轻人就上不来。”

    周老退回家就以看书、写文章为消遣。1988年4月,日本夏普公司送来一部根据周有光提出的“从拼音到汉字自动变换不用编码”的设想而研制出的电脑文字处理机,给周有光先生试用。自此周老开始每天用电脑写作,用了七年之后,那台电脑有些老了,儿子给他买了一台新的便携式电脑打字机。周老给这种电脑起了个爱称叫“傻瓜电脑”,用“双打全拼”输入中文,比手写“爬格子”快5倍,一天可做6天的工作。周老又讲:“我的老伴张允和热爱昆曲和古典文学,对拼音和电脑不感兴趣,以前只有一台电脑,周老自己每天打个不停。1995年儿子买了台新电脑后,她利用旧的一台电脑学习打字。她是合肥人,说普通话带合肥口音,她觉得只要别人听得懂,说普通话不要太认真,可是电脑却很认真,听不懂她的‘半精半肥’,拼音差一点就无法变成汉字。她常常要查字典,86岁的老太太学电脑、学打字,把她二十多年来的昆曲笔记全部整理出来。”

    周老是闲不住的人,2005年1月,周有光的《百岁新稿》出版,他在自序中写道:“学而不思则盲,思而不学则聋;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最好的长生不老滋补品;希望《百岁新稿》不是我的最后一本书。”

    (本文于2005年7月8日和7月15日在《常州晚报》分上下两次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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