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亲历匪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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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话,瞎话讲起没把儿

    三根马尾织件马褂

    老太太穿八冬老头儿穿

    八夏孙子补一补穿到二十五……

    ——民间歌谣

    “署长。”冯八矬子进来,将一包金属东西放在陶奎元面前,里边是一千四百块光洋。

    “这回够啦。”陶奎元虚伪出感激说,“八矬子兄弟,你为我两肋插刀了。”

    “署长摊上事儿,我尽点儿微薄之力,应当的。”冯八矬子口甜,花说柳说。

    “大烟瘦子有动静吗?”

    “今个儿上午我见三姨太去了郝家小店……”冯八矬子说,他盯死重点部位——郝家小店,进出一只苍蝇都清楚记下来。他和另一名警探白天黑夜不错眼珠地盯着,胡子花舌子在里边,大烟瘦子在里边,三姨太也来到这里。

    “什么三姨太?”陶奎元纠正他的话道,“小苏丫。”

    “小苏丫。”冯八矬子急忙改口,说,“小苏丫去了郝家小店,工夫不大,她便到街上买了双鞋,没到别处去,回你家去了,大烟瘦子还在小店里糗着(呆着)。”

    “买鞋?”陶奎元疑窦顿生,她喜欢鞋,双脸“花盆底”、“马蹄底”的就有拉锁式、挖垫式、嵌花式多双,总之她不缺鞋穿。

    “一双分寸底鞋(平底鞋)。”冯八矬子跟踪她到鞋店,看得细致,警察密探的眼里,她在一个阴谋计划里行走,每一个细小的举动都与正在进行时的阴谋计划有关。

    她有几双花盆底子鞋(高底鞋),还有响皮底儿鞋(走路轧然作响),买那普通的分寸底鞋做啥?陶奎元寻思不明白。

    “秃头上的虱子……”冯八矬子笑,笑得神秘,说,“分寸底鞋走路,尤其是走远道穿着合适。”

    “妈的蛋!”陶奎元猛然醒悟道,“这小臊胯子要逃!”

    “有了钱,她备不住(大概)要和大烟瘦子一起走。”冯八矬子说,“不过,赎金没到手,她不会走。”

    “要钱,要钱!”陶奎元眼里透出凶光,每个字都从牙缝挤出来,“我会成全他们俩。”

    变味的成全,对被帮助的人是一种灾难。

    “方才煎饼铺钟山东子的伙计来报案,说钟山东子去城外给他爹上坟,回来的路上叫人绑了票。”

    “什么人干的?”

    “钟山东子的伙计说,那个人瘦高的个儿,骑匹雪青马。”冯八矬子说,“这倒很像来和我们谈赎票的花舌子。”

    “那个花舌子?”陶奎元说,“胡子是不是绑票绑红了眼,见人就绑。”

    “先不管他什么钟山东子李山东子。”冯八矬子说,“我们安排明天赎人的事吧。”

    “是啊,”陶奎元说,“祖坟哭不过来,还去哭乱尸岗子。”

    胡子也为明天赎票的事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绺子四梁八柱现在只剩下几个重要人物,坐山好、草头子、大德字、花舌子、秧房掌柜的,他:花盆底、马蹄底满族妇女穿的一种跟儿在中心的木鞋,又叫龙鱼底,四闪底。

    们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全,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本来是不复杂的事情,绑票胡子轻车熟路。可是绑的是警察署长的儿子,他们不得不慎重从事,防备发生突然变故。

    “明天,谁去最合适?”坐山好征求大家的意见。

    “讲好双方各出一个人。”花舌子说,“还是我去。”

    “我心没底儿,怕陶奎元使坏,此次风险很大……聪明机灵劲儿,没的说,只是你的枪法还欠火候。一旦有什么变故,恐怕你一人抵挡不了。”坐山好说,“大德字去吧,你管直(枪法准),十个八个人到不了你跟前,又有生死不惧的胆子,只是有勇无谋……怕误事。”

    “还是我去吧。”草头子自告奋勇说。

    “家里这一大摊子事靠你支乎(主持)呢。”坐山好觉得不妥,说,“你咋走得开吗?”

    “这是笔大买卖,”草头子说服大柜,足智多谋的水香要亲自出马,“不能前功尽弃,我去!

    “好吧。”坐山好思忖后说,“自从上次让人给打花达啦,四梁八柱断了空,我打算过几天补齐喽。兄弟,我想让你当二柜。”

    “你做二当家的,行。”大德字赞成道。

    “中!”秧房掌柜的说。

    花舌子也说拥戴草头子做绺子二柜。

    “谢谢大哥的好意,谢谢弟兄们的抬举。我还是作水香的好,一来年纪越来越大,前打后别(冲锋陷阵)不中了。”草头子谦虚、推辞道。胡子绺子中,二柜是二当家的,位置举足轻重。

    坐山好说从打拉杆子起你就跟着我,走马飞尘……二柜的位置倒出来,你在绺子德高望重,二柜非你莫属,你就别推辞啦。

    “我是为绺子着想,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不能啥事都你出头露面,踅摸(物色)个年轻人,将来代你冲锋陷阵。”草头子姿态很高,想得也很远,也很实际,说,“大哥,你说呢?”

    “我是想你跟我出生入死多年,凭功论赏,也轮到你当二柜。”坐山好说,“这么的,二柜你先当着,有了最合适的人再替换下来你。”

    “中吧。”草头子勉强同意。

    “陶奎元的赎金到手,摆几桌席,我宣布你当二柜的事。”坐山好说,“军师你还兼着,我离开你这个小诸葛玩不转。”

    “啊!娘啊!”外面传来“票”钟山东子爹一声妈一声的惨叫声。

    “我去看一下,秧子房掌柜的下手太狠,别把秧子给弄碎乎喽。”草头子说。

    “你去吧。”坐山好另有目的说,“带徐老三去瞧瞧热闹。”

    草头子明白了坐山好的用意,点点头。

    匪巢里最令外人恐怖的地方莫过于秧子房,票到这里不都是毛发未损地等家人来赎。有的票本人就是一家之主,他舍命不舍财,难免遭皮肉之苦。钟山东子属于这种情况。

    扒光上衣的钟山东子,背上横绑一根扁担,酷像耶稣绑在十字架上。

    秧子房掌柜的挥舞二龙吐须鞭子,钟山东子白胖的背上出现一道道鞭痕,疼得嗷嗷直叫。

    “你到底说不说?”秧子房掌柜的逼问。

    “爷爷行行好,别打了。”钟山东子挺着不说出家底儿,“俺一个摊煎饼的,家里哪有什么金镏子和光洋啊。”

    “不说是吧?”秧子房掌柜的扬起鞭子,“那你就问问这鞭子答应不答应?”

    “俺家里实在没值钱的东西……爷爷要是不嫌弃,还有几捆卷煎饼用的大葱。”钟山东子装穷,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摊了几年高粱米、小米、玉米面煎饼,山东人头脑灵活,勤劳能吃苦,钱还是积攒了一些。

    “纯心唬我们是不是?”秧子房掌柜的失去耐性,“谁不知你在镇上摊了多年煎饼,赚了不少钱。没钱你送儿子到日本念书?看来面条(鞭抽)你没吃够。”

    “爷爷饶命啊!”钟山东子向胡子求饶,如同与虎谋皮,招来的是更严厉惩罚。

    秧子房掌柜的将鞭子浸入盆凉水中,可见水已被血染红了。蘸了凉水的牛皮鞭子更柔软,落在人身上的声音犹如雨滴落在树叶上簌簌响,可是人会更疼。

    草头子和徐德成进来,簌簌响刚停,血模糊了的鞭子需要再次蘸水。

    “不扒掉一层皮,”秧子房掌柜的疯狂地抡鞭子,吼道,“你是不肯露富。”

    “啊呀!”钟山东子嗷嗷惨叫,背部纵横血檩子,有的口子流着血,惨不忍睹。

    徐德成不忍睹残暴,面向墙壁。

    “三弟……”草头子叫他,徐德成转过头来,他说,“皮鞭子蘸凉水,打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哟!”

    徐德成心里发颤,脊背寒气直窜。

    “让你嚎丧!”秧子房掌柜的抓把小灰(柴草灰)扬进钟山东子的口中,钟山东子的声音顿时噎回去,大倒气,缓过来,再痛叫。

    “行啦!草头子制止秧子房掌柜的说,“给他点儿工夫寻思寻思,也许他能反过沫来(回心转意)。”

    秧子房掌柜的停下手,嘴里还说:“秧子好比摇钱树,不打它就不掉金儿。”

    “你会写信吗?”草头子问钟山东子。

    “我大字不识。”钟山东子回答。

    “我们给你家写信。”草头子语气平和问,“送给谁呢?”

    “给我屋里的(媳妇)。”钟山东子淌下眼泪,“叫她快去四平街找我舅哥拆(读栽音)点钱,要不够,把摊煎饼的锅卖了吧,凑钱来赎我。”

    草头子对徐德成说:“三弟你听清了吧,照他说的写。”

    “哎!”徐德成答应。

    秧子房掌柜的朝水沟边走去,他的鞭子已成红色,钟山东子的血液粉红色,很鲜艳。

    西阳照在陶奎元家宅院的一面墙上,浅红色和胡子洗鞭子的水差不多,似乎颜色要深一些,也偏红。

    陶奎元今天从外边回来早,很少留心院墙上夕阳的颜色,清末年间的老墙,从墙缝中顽强出的青草蓬蓬勃勃。他心里有一个残忍的假设:将青草从墙上拔下来,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呢?

    三个太太的房门都面朝这面墙,陶奎元转身走过去,便可进到某某房里去。他今天有选择的走向大太太的房间。

    大太太盘腿大坐在炕上,东北女人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土炕上度过的,男人和她炕上睡,孩子炕上生。陶奎元进屋就脱制服,准备在这儿睡觉。她说:“去吧,今晚到三儿那儿上宿(读朽音)。”

    “怎么?不是初一?”陶奎元不解,问:“今个儿初几?”

    “八月初一。”

    “逢一到你房里来,你规定的。”

    “初一到我房里来睡不假,今儿特殊,你去吧,三儿等你。”大太太轰赶他,丈夫听出不是发扬风格,陶奎元没有走的意思。

    “你听我说。”大太太说出原委,“三儿今晚磕头作揖地求我,让你到他房里去。”

    “为啥?”

    “明知故问,想你呗。”大太太说,三儿年轻,更需要男人,她善解人意,“谁都在年轻时候过过啊。”

    陶奎元仍迟疑不决。

    “去呀!”大太太催道,“别让人家抓心挠肝地等着你。”

    陶奎元重新穿上制服,走出去。

    三姨太的房间点着灯,看得出新更换的灯芯和新添的油,比平场。明亮了许多。在油灯的时代,灯场。场。反映出主人的心境,情绪低落的人不会去拨亮灯芯。

    三姨太坐在梳妆台前,孤芳自赏自己姣好的面容,二十岁左右的女人一朵花,一汪水,一颗嫩白菜。

    陶奎元进来,三姨太起身帮他更衣。

    “今天是初一。”他说。

    “知道,初一。”三姨太娇滴滴地说,“初五才到我的房里来。可我想你老爷,迷拉磨(反反复复)地想。”

    “真的?”陶奎元半真半假,听起来是玩笑话,他说,“不是戏文?”

    “炕上戏。”三姨太钻进他的怀中,奶味儿熏香一样缭绕着他,“我洗了澡,用洋胰子(香皂)……闻闻,老爷得意的清香味儿。”她朝上高挺胸脯,有意显露凸起的东西。

    陶奎元低垂下头,凝视她美丽的眼睛说,“给我唱一段。”

    “老爷听哪儿段?”

    “《王二姐思夫》。”

    三姨太偎在他的怀里唱道:

    王二姐,泪汪汪,拔下金簪画粉墙。

    二哥走一天我画一道,二哥走两天我画一双。

    不知二哥走了多少日,三间楼房画满墙。

    画着画着无处画,打开样夹画八张……三姨太唱曲中画面在陶奎元脑海展开——戏台上,旦角儿三姨太和丑角儿大烟瘦子演出《王二姐思夫》。

    戏台下,陶奎元、冯八矬子看戏。

    戏台上,三姨太脸部特写。

    戏台下,陶奎元贴近冯八矬子耳边说什么。

    月光下,三姨太与大烟瘦子泪别。

    灯光下,冯八矬子把三姨太领进陶奎元家……“王二姐,泪满腮,”三姨太继续唱道,“想二哥一年四季……”

    陶奎元情不自禁,抱起三姨太上炕。

    当年两个蒙古人走过西大荒,见到脚下的坨子十分奇特,白沙间几乎没有一点儿杂物,甚至于没一颗异颜色的沙子。

    “堡石图!

    “堡石图!”

    两个蒙古人给尚无名字的沙坨起下了蒙古名字:堡石图。翻译成汉语即白沙坨、白碱坨的意思。

    白沙坨一直是三江人的骄傲。不过,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那个上午,两个骑马的人从两个方向奔上白沙坨顶,是为了一次交易,亵渎了一次白沙坨。

    冯八矬子与草头子相距百米,中间是数百年风淤的纯净白沙,只有风轻轻从上面走过,平平整整没有践踏的痕迹。

    “钱带来了吗?”草头子问。

    “人呢?”冯八矬子问。

    草头子撩开斗篷,露出陶双喜。那个小人儿呆呆地望着冯八矬子,并没喊他冯叔,冯八矬子好生奇怪。看到了人质,他抛掷出钱袋,落在那片白沙子上:“给你钱!”

    草头子策马上前,斜身拣起钱袋。

    “你数一数。”冯八矬子说,“八千块大洋。”

    草头子使手掂了掂钱袋,将陶双喜放下马,一抱拳道:“再会!

    冯八矬子抱陶双喜上马背,觉得孩子身体很软,筋骨给人抽出去似的软瘫,孩子看了一眼抱他的人,马上闭上眼睛,身体更软像面条,他策马急速奔下白沙坨。

    双喜躺在炕上像一堆棉被,双眼始终闭着,呼吸很弱。

    “双喜!”二姨太紧紧抱住儿子的头,呼唤。

    “双喜!大太太抹着泪水,也在叫。

    陶奎元看不下去,说:“终啦,你让他慢慢缓阳(缓醒)。”

    “胳膊腿儿都软拉古耐,没筋骨囊儿。”二姨太说。

    “他吓的,让他睡一觉。”陶奎元说,“一会儿八矬子请来程先生,他给看看。”

    程先生来了,给双喜切脉。

    “怎么样?”陶奎元问。

    “不太好。”程先生说,“孩子受到惊吓……这样吧,我配副药,呆会儿醒来给他吃吃看,要是不行,赶紧到四平街大医院去扎痼(治疗)。”

    陶奎元的心里发堵,他从程先生的话里听出儿子情况很不好。这样他更恨一个人,把冯八矬子叫到一边,说:“看死他,别让他溜啦。”

    “插翅难逃!他不会撇下她。”冯八矬子说。

    “今晚你盯那边,她交给我。”陶奎元命他盯躲在郝家小店的大烟瘦子,自己负责盯着三姨太。分工后,等待大烟瘦子和胡子分了赎金动手。

    “快的话,他今晚就能得到钱。”冯八矬子说,“我们就……”

    “不,不能马上动手。”陶奎元说,“照我俩商量的干,来个十八里相送。”

    夕阳的余辉在卸肉的锓刀上闪烁……绑票勒钱成功,坐山好命令杀猪宰羊,匪巢里胡子一片忙碌身影。有人抱来劈柴,准备点燃篝火,草地摆上桌子,大肚子酒坛、酒篓抬到桌子前。

    “大爷有令,拉片子喽!”马拉子大声喊。

    众胡子聚集在桌子前,目光投向大当家的撮罗子,坐山好走出屋,身后跟着草头子、大德字、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他站在一张桌子前,草头子将一包光洋哗啦啦倒在桌子上。

    “呃!”坐山好清清嗓子,话很简短,说,“弟兄们,财神爷爷给我们送钱来啦!大饷员(会计),你照规矩拉片子吧。”

    大饷员给大家分光洋,桌子上只剩两摞光洋。他向坐山好道:“大哥,剩下徐老三的。”

    “给他。”坐山好说。

    胡子分饷,徐德成一个人坐在水沟边,看一只蜻蜓杀死另一只蜻蜓,它们是为领地而战,还是争夺交配权?蒲草下的水深蓝色,很清澈,有几条叫葫芦籽的小鱼游过,水面上有一只叫王大姐捶棒槌的昆虫在爬行,那只吃掉另一只蜻蜓的蜻蜓飞回来,俯冲下来,叼走王大姐捶棒槌。自然界这场厮杀,令他心灵震撼,他觉得王大姐捶棒槌太无辜。

    “我该怎样帮助她们?”徐德成暗暗想一个问题。草很深,他要看到对面的地窨子,须站起身,不然视野里全是草。

    “徐老三!

    “徐德成!”

    “三弟!

    胡子召唤他,最后一声是草头子喊的,徐德成走出水沟,向人群走过来。

    “叫你领饷。”马拉子说,还往前推他一下。

    “我?”徐德成不肯上前,领饷是胡子的事,自己又不是胡子。

    “你是字匠该得的,拿着你的份儿。”坐山好说,“别假假咕咕的(装假的样子)。”

    推辞不过,徐德成接受了两摞光洋。

    “今晚弟兄们痛痛快快地搬三(喝酒),到时候,我向弟兄们宣布一件绺子的大事。”坐山好说完回到撮罗子里。

    夜晚,蒲棒沟燃起篝火,马灯高挑,胡子喝酒。坐山好、草头子、大德字、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大饷员、徐德成同桌,即酒宴的主桌。

    “弟兄们,”坐山好举起酒碗,宣布道,“从今个儿起,水香爷草头子是咱绺子的二爷啦!

    “为二哥。”秧子房掌柜的带头住。贺说,“干杯!”

    “为二爷,干杯!众胡子齐声喊。

    酒桌的气氛十分热烈,秧子房掌柜的和花舌子划拳、行酒令。酒令是:

    当朝一品卿,两眼大花翎,三星高照四季到五更。

    六合六同春,七巧八马九眼盗花翎,十全福禄增,打开窗户扇,明月照当空。

    “当朝一品卿。”秧子房掌柜的出拳唱道。

    “两眼大花翎。”花舌子出拳唱道。

    “二爷,”马拉子走到草头子面前,说:“给我们吹一段吧。”

    “今个儿大家乐呵,给弟兄吹一段,住。住。酒兴。”坐山好也说。

    “那我就来一段儿。”草头子指使马拉子,说,“去把我的喷子(唢呐)拿来。”

    马拉子取来唢呐,草头子将哨子放进嘴里,吹了两声,而后按上喇叭碗子,问:“弟兄们想听哪段?”

    “来段《锯大缸》吧。”

    草头子吹起《锯大缸》,众胡子喝彩。

    “二爷,再来一段《小老妈开坊》。”众胡子喊叫着。

    土匪老巢里,胡子醉倒一片。有一个人没罪,他就是徐德成,喝酒时留量,装醉,其实头脑相当的清醒。

    “放她们走!当夜,他做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三姨太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一只猎物,瞄准她的不是枪口而是绝情编织的一张网。

    起初,大烟瘦子勾结胡子绑架陶奎元的儿子,他的目的两个:抽大烟断了顿,需要钱买烟土;二是陶奎元夺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报仇。她帮他,为了跟他离开三江县,回关里老家去。

    陶奎元是干什么的,警察,他的嗅觉比普通人灵敏,加之身边有冯八矬子,很快识破了这次绑票的内幕。一张网悄悄张开,等着猎物撞入。赎回双喜前,陶奎元装着被蒙在鼓里,或者说故意钻进鼓里,以此麻痹三姨太。

    陶家宅院内静悄悄,秋天的昆虫比较懒惰,不会卖力地去鸣叫,所有的屋子灯都熄灭了。天有风,大院门前的纱灯也没挂。

    三姨太夹着包袱溜出房间,像一只蔫悄儿出洞的田鼠,警惕地走向院大门,她伸手去拔大门拴,突然被一只手攥住。

    “啊!三姨太大吃一惊,包袱掉在地上。

    “这么晚啦,你去哪儿?”陶奎元问。

    “我,”三姨太语无伦次,“我外出,去上街。”

    “唔,上街。”陶奎元哈腰拾起包袱给她,说,“外边天挺黑的,我陪你去吧。”

    三姨太不肯走,陶奎元连拉带扯拽她出门。

    亮子里镇在夜幕里熟睡,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儿,一只流浪猫沿着排水沟边儿跑跑停停,说不清它在寻找食物,还是回家赶路,主人遗弃它时一定包了很多层东西,使它看不清从哪儿来到这里。

    大烟瘦子在一条背街,事先约定好的地方焦急地等待。之前他吸足了大烟,提起的精神完全可以逃出镇去,到了四平街就好办了,那有通向关内的火车。身上有从胡子手分得的两千多块大洋,够他们生活一段时间了,回关里老家也许还干老本行——唱戏。她太爱唱戏,重新拉起一个班子……如意的算盘在危险之中拨弄着,岂不知冯八矬子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监视大烟瘦子的行踪。

    三姨太故意放慢了脚步。

    “走哇,你往前走埃”陶奎元催促她。

    “不逛街了,我想回去。”

    “你改变主意啦?”陶奎元阴阳怪气地说,“失约可不好。”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三姨太装听不懂他的话。

    “装气迷(糊涂)!陶奎元说,“我劝你还是去吧,别食言。”

    “天太黑了,”三姨太不肯向前迈步,说,“我们回去吧。”

    “天黑正好逃走……一门让人家等着也不是那么回事。”陶奎元戳破窗户纸,“害怕啦?晚三春(迟到极点)了。”

    “你听我说……”三姨太知道瞒不过去,换个方式说,“我俩原是师兄妹,师傅临死前为我俩成了亲……求你啦,让我们走吧,小苏丫给你磕头啦。”

    “哎哎,用不着这样。”陶奎元制止要下跪的三姨太,说假话道,“怎么说你也给我当过三姨太,场。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哪。”

    “你肯放过我俩?”

    “这样说半年里我俩一个被窝睡觉算是白睡,你眼里我陶奎元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不,不。你一向待我很好,为此遭两位太太的反对,实逼无耐,你规定出到各屋去的时间,一、五大太太;三、七、九二太太;二、四、六、八、十都给了我。”三姨太数起陶奎元的种种好处,以唤起他怜爱之心,最后放过他们。

    “喔,你还记着这些。”

    “我怎会忘记……阴差阳错我嫁给了他,又在师傅面前发了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她唏嘘道。

    “好啦,不说这些了。他在等你,我们过去吧。”

    三姨太心悬吊着,试探问:“见面你不会难为他吧?”

    “我陶某人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吗?”

    大烟瘦子发现三姨太不是一人走来,急忙寻地方躲藏,冯八矬子堵住他的去路道:“小苏丫来找你,躲啥呀?”

    “是我,老爷来送我们俩。”三姨太天真地说,大烟瘦子硬着头皮走过去。她扯下他的衣服,“还不过来谢老爷。”

    “天快亮了,你们抓紧上路吧。”陶奎元说,听来是放他们走。

    “走。”三姨太拉起大烟瘦子,“咱们走。”

    “冯科长,”陶奎元吩咐道,“你去署里牵一匹马来,我俩送送他们一程。”

    “不麻烦啦,”三姨太婉言谢绝,“我们自己走。”

    “城门都关了,你们出去得了吗?”冯八矬子说出个现实问题。

    亮子里镇夜关城门,荷枪实弹的警察守卫,禁止进出,两个要逃走的人忽略了这个细节,现在不是用送不用送,必须送他们才能出得去城。

    很快,三匹马出城。

    大烟瘦子与三姨太同骑一匹马走在前面,他们有悄声说话的机会。他说,不对呀,他们不是送我们。她也疑心:是不是要对我们下手啊?

    假若如此,大烟瘦子和三姨太是在劫难逃。

    陶奎元同冯八矬子骑马跟随其后,逃是逃不掉的,粘在蜘蛛网上的猎物,已没逃生的机会。

    夜色浓厚,荒道无人行走。

    “到丁字路了,这儿挺背静。”冯八矬子低声对陶奎元说。

    “再往前走,是黄花甸子吧?”

    “是。”

    “那儿狼多。”这四个字冰块一样从陶奎元的口中吐出来。

    “狼吃人是像吃羊一样,也甩在背上拖回洞里吗?”冯八矬子轻松诙谐道。

    “也许是吧。八矬子,我闻到水泡子味儿,腥大蒿的。”

    “黄花甸子。”冯八矬子说,“黄花早谢啦。”

    “到地方了。”陶奎元说,“快走,撵上他们。”

    冯八矬子抢在前面,掏出枪拦住大烟瘦子和三姨太。

    “你们这是?”大烟瘦子惊骇道。

    “狗男女,竟敢勾结胡子绑我儿子的票。”陶奎元端着枪说,“我的钱不咬手吗?你们也敢花?”

    “老爷……”三姨太哀求道。

    “住嘴!我好吃好喝好穿地供敬你……你却为胡子提供我儿子的详细情况,敲诈勒索我的钱,然后双双逃走。”陶奎元变脸道。

    “陶署长,陶大爷,”大烟瘦子哀求道,“把钱还给你,放我们走吧!”

    “是要放你们,可去哪里呢?八矬子,你告诉他们吧。”

    冯八矬子枪响,大烟瘦子落马。

    三姨太跳下马,抱住大烟瘦子,哭喊着:“不……”

    “小苏丫,”陶奎元瞄准,说,“既然你离不开他,那就成全你。”

    砰砰!两声枪响,三姨太抱着大烟瘦子死去。

    冯八矬子从大烟瘦子衣袋里翻出一包光洋,说:“钱还在。”

    夜半,蒲棒沟骤然响起枪声。

    徐德成住的撮罗子门猛然被推开,涌进来的胡子上前绑了他,接着推搡到外边。

    众胡子已牵着自己的马列队站好,四梁八柱排在前面,队伍准备出发,胡子把徐德成推到大柜坐山好面前。

    “插了他!

    “扒他的皮!!!”

    胡子一片喊叫声。

    徐德成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在决定放走山口惠子姐妹时,便做好了死的准备。

    酒宴过后,胡子醉倒一片。徐德成变成了夜间的一只王大姐捶棒槌,他贴着水面爬过去,藏在草棵子里,等待夜半站香的胡子打盹儿,打开地窨子门放走她们。

    这个计划几天前形成,是胡子的疏忽造成的,或者说给了他接触两个日本女人的机会,故事往往在某种机会中产生,作家靠假设编故事,生活中的徐德成营救日本人的故事,却是胡子叫他去写赎票的信制造机会接触人质。

    “三弟,你和她俩好好谈谈,”草头子安排道,“把话跟她们说透,换票争取得到她们的配合。”

    换票,胡子主要活动之一,他们劫掠来钱物,不敢到集市上花销,换票的方式出现了。主要是以人换人,以人换物,以物换人。坐山好绺子绑来两个日本女人,是要以人换人,用她们俩交换被俘获的重要人物——粮台和上线员。一般情况下,胡子不去做换票的事,此举动太危险,弄不好给对方消灭。和兵警换票,又是与日本守备队换票,危险陡增了几分。因此,得到这两个日本女人的配合很重要。

    “你自个儿去吧。”走到地窨子前草头子说,他不进去了,“换票是成是败赌注我们押在她俩身上。”

    孤注一掷,徐德成看到胡子把救出被俘弟兄的全部希望寄托两个日本女人身上,也对自己说服人质充满信任和指望。当时,作为半请半绑到绺子里来的徐德成,心不全在胡子一边,他心里有那么一点儿恨胡子,同命相怜对山口惠子姐妹产生几分同情。

    “我自己去?”徐德成问,他希望是这样。

    “啊,对呀!我和你进去也白扯,一句都听不懂你们说什么。”草头子说,“哦,那油沙拉,就这一句,又不知道是啥意思。”

    一句都听不懂。徐德成这次进地窨子,姐妹俩挨摆坐在炕沿上,腿拖到炕墙处,样子比上几次紧缩炕旮旯放松。

    “你说你来中国找妹妹?”他如此开头说。

    “我为一个承诺。”山口惠子说。

    “承诺?”

    “也为了却母亲的最后一个心愿。”山口惠子的承诺是答应母亲找到妹妹,照顾好她。

    山口枝子说姐姐找到了自己,她要去哈尔滨发展自己的事业,姐姐不肯去,坚持留在亮子里的理由是因为角山荣。

    “你爱他?”他问。

    山口惠子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头转向墙壁,回避徐德成的目光,也回避妹妹山口枝子的目光。

    她不肯回答,使徐德成难以推断山口惠子和角山荣的关系,要交换的人在角山荣手上,守备队长肯不肯进行交换取决于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用我交换你们的人,几乎就不可能。”山口惠子说。

    这样说也不是第一次,徐德成一点都不惊讶。他不太理解的是,既然是情人关系,哪有危难时刻不救的道理。

    “我姐说的是真话。”山口枝子说。

    徐德成从来没认为她们说谎话,守备队长角山荣不肯救,问题就来了,胡子绝对不会放掉她们。

    “换票不成,你们会怎样对待我们?”山口枝子设问。

    “结果会很坏。”他大睁一下眼睛,嘴角却紧闭一下道。

    姐妹俩互相交流目光,山口惠子问:“杀掉我们?”

    徐德成苦笑,摇摇头。换票不成,邪火气必然撒在她们身上,胡子会听你解释说与角山荣关系一般,都是日本人这一点就够啦。胡子怎样祸害女人,形象一点说,拿女人当牲口用。

    “你肯救我们吗?”山口枝子望着徐德成的眼睛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救你?”他反问。

    “凭直觉。”山口枝子说,“你的眼神告诉了我们,你要就我们。”

    大概这句话箭一样射中他心灵深处沉睡的人性闪光的东西,以后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与这一箭射有关。

    “如果能救出一个人,就救我妹妹。”姐姐说。

    “不,救我姐。”妹妹说。

    姐妹俩争起为对方做出牺牲,事实上,存在不存在如果救出?他从地窨子走出来,晚秋的太阳又毒又热,有的地方称秋老虎,这里叫秋傻子,都是说干巴巴地热。此时,徐德成的心里比天气热,所不同的是,有一股寒流骤然注入,大概不是雨就是雪啦。

    日本人在教师的徐德成心里是一股冷空气,源于一次和日本校长的摩擦。他给学生讲古诗,朗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你什么意思?”日本校长责问。

    “杜甫诗……”

    “我不准你教授学生这些!”日本校长不容违拗道。

    日本人开办的学校,日本校长说了算。他们吵翻,徐德成罢教回到家里,说辞职和被解雇也成,两个月后给胡子弄来。

    冷热空气对流,他的心房里因善良而潮湿,做出一个决定:帮助她们逃跑。

    徐德成选定胡子大醉的夜晚,他爬到地窨子门前,会些拳脚的山口枝子,打昏看守的胡子,只是打昏,这也是事先的约定。

    “我们一起逃走。”山口枝子说。

    “不,我走不掉,他们会去报复我的家人。”徐德成说,“你们快走,晚了就跑不出去了。”

    “后会有期。”山口枝子和姐姐趁着夜色逃走……“插了他!”

    “扒他的皮!

    胡子还在哄喊,坐山好掏出枪,瞄向徐德成时他犹豫了,触犯绺规该杀掉他。几日的接触,胡子大柜喜欢上了徐德成,觉得他很有用,绺子实在缺他这样的人。

    二柜草头子看出大柜的心思,给他搭个坡让他走下来。于是策马到坐山好面前,说:“典鞭时再杀他。”

    “码起来!”坐山好就坡下驴,对众胡子道,“弟兄们,我们到新地方就典鞭。”

    典鞭,是令人鼓舞的一件事。绺子上出了大事,要让绿林都知道,举行一种仪式,请各绺子的大当家的到场,没有一定名望的大绺子典不起鞭。有一首民谣云:过年放鞭赶鬼跑,胡子典鞭请鬼到。

    “挑!”坐山好发出了命令。

    胡子马队离开了蒲棒沟,向另一个密巢——白狼山转移,胡子称为挪窑。

    昨晚日落天边红,夜里果然下了一场大霜。一层霜薄薄地覆盖着徐家大院,树白了,墙白了,院落全白了。

    佟大板子在张着辕子的胶轮大车前整理绳套,苋麻绳套给浓霜浸湿,柔软了许多。

    “大板子。”二嫂走过来。

    “二嫂。”佟大板子手里的活计稍稍停顿一下,他看她的眼神总是有些异样,心也紧张。

    “天凉啦,我想给你做一双鞋。”二嫂说。

    “太麻烦你啦,”佟大板子感激的眼神望着她,“这几年在徐家干活,你给我缝缝补补的,又要给我做鞋。”从这一点上说,他是幸运的,关东流行的光棍谣曰:

    光棍苦,光棍苦,衣服破了谁给补?

    光棍难,光棍难,衣服破了谁给连?

    “你不是没女人嘛!”二嫂蹲了下来,说,“伸出脚来,大估景儿(大概)做,我怕不跟(合)脚。”

    佟大板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平场。浆浆洗洗、缝补衣服倒没觉太不好意思,做鞋在关东乡间,如同某地绣荷包传达一种爱意,不是随便给男人做鞋的。

    “我没你的鞋样儿,伸出脚量一下尺寸,以后再做鞋就有了样子。”二嫂拽了下他的裤脚,说,“伸脚啊!”

    佟大板子慢吞吞地伸出脚,二嫂用拃量了他脚的大小,软乎乎的手指擦过脚心,暖洋洋的,禁不住望着她的头顶,怦然心动。

    二嫂抬起头来,正好与佟大板子痴情的目光相撞,她猛然起身,迅速逃走,头没回。

    佟大板子呆呆地望她远去,而后使劲系手里的绳套,不过,撸(活)扣系成死口,摆弄车马绳套得心应手,他从不出这样的差错儿。

    “十月初九,小雪……”徐德富在堂屋里翻看皇历,喃喃自语。

    “这几天你老是看翻皇历,想啥呢?”徐郑氏猜出当家的心想什么,还是故意问。

    “随便看看。”徐德富否认有什么目的,皇历是家庭重要用品,岁月一张张被当家的撕掉。

    “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想德成了是吧?”

    “一晃有四个多月,德成没来家。”

    那天,徐德富说苞米上完站子,萝卜、白菜下完窖,安排管家外出去寻找老三德成。因此她问:“你打算让时仿哪天动身?”

    “后天。”

    “西大荒那边没多少人家,给他带啥吃的呢。”徐郑氏想到管家谢时仿去找德成就不是一日两日,要带些干粮。

    “摊煎饼,好带。还有大米吗?”

    “雅芬做月子吃了点儿,还能有升儿八的。”

    “碾了摊煎饼,给时仿带上。”徐德富从不薄待下人,长工短佣亦如此,家风的底儿是父辈打下的。

    “私塾孟先生捎来话,问德龙今冬还去不去学算子?”徐郑氏说,当地规矩上私塾也交些学费,秫秆高粱米都成,像徐家这样殷实大户,那些东西拿不出手,学费是几升大米。

    “学,一定学。”徐德富说,“大米还是先给时仿做干粮,天寒地冻的,不吃饱不行。”

    “德龙学习不上心,看样子他是不想学啦。”她见四小叔德龙过于贪玩,荒疏了学业,在哪儿读书时间都不长。

    “哦,德龙呢?我跟他说说。”徐德富问。

    “到屯里找孩子们淘(玩)去啦。”

    “我这一天忙东忙西,没工夫管他,你叫家里人看严点儿,别让他老往外边跑。”徐德富说,“听说徐大肚子又回村了,德龙还是少沾他的边儿,输耍不成人。”

    “德龙才多大年龄啊?”徐郑氏说,“咋会和大肚子,和赌什么的搭界呀!要说去跟他闺女秀云玩儿还差不离。你没看见人吧,那闺女越长越像她娘哩,真俊俏。要不咱爹活着时,主张给德龙和她定娃娃亲呢。”

    “得,得。”徐德富不耐烦,说,“一个德中的童养媳够粘手,够闹心的了,再来个娃娃亲。”

    徐郑氏说她看二嫂和佟大板子有那么点儿意思,她给他做鞋,缝兔子皮手闷子(五指全分开的棉手套)。

    “哦,那倒是不错。佟大板子咱知根知底,人满本分,挺勤快的,过日子是一把好手,二嫂跟了他,还遭真不着罪。”他说。

    “只是二嫂自己做不了主,归终主意还得你当家的拿。”她说。

    “可这事儿……”徐德富面现为难之色。

    “爹不在了,无父从兄,婚姻大事你不做主谁做主?”徐郑氏设身处地为弟媳妇二嫂着想,说,“老是顶着个空牌位,年纪一年大起一年,这么的没白没日地熬着怎么行啊?”

    “归根结底还是二嫂自己定乾坤,等不等德中,尊重她的意愿。”徐德富不是推托,而是尊重,“她自己不提出来找人,我是不能先提这个口的,好像我们要撵她嫁人似的。”

    “可也是。”徐郑氏想想当家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慨叹二嫂的爹不正景,不知不觉拐到徐大肚子的女儿身上,说,“秀云这孩子命够苦的,摊上个没正事的爹,输耍不成人。”

    “徐大肚子还算是人吗,天良丧荆”徐德富极不愿意地说到他,摆摆手道,“别提他,疤瘌人(使人不愉快)!

    獾子洞村子中的一块空地,也算乡村广场,村子里集个会啥的,可容纳一两百人,以后的故事还会讲到它,日本人召集村民开会什么的要到这里来。平场。,则是孩子们的乐园,乡村的孩子们会玩,名堂很多。此刻,一群孩子做一种儿戏——扯轱辘圈。

    徐德龙和徐秀云手牵手,开心地玩耍。大人眼里两个孩子挺对心情,乡村不场。用什么青梅竹马,接近这一词汇的是:光屁股娃娃。

    孩子们拉成一个圆圈,边旋转圆圈边唱:

    “扯呀,扯轱辘圈哪,家家门后头挂红线哪!红线透啊,马家的姑娘二十六啊!穿红袄啊,甩大袖啊,一甩甩到门后头啊!门后透啊,挂腰刀啊;腰刀尖哪,顶大天哪;天打雷啊,狗咬贼呀,唏啦哗啦一大回。”

    此游戏最故事的地方是唱完歌谣,大家松手,然后两两相抱。

    徐德龙没松手前就选定了目标,他要抱徐秀云,十四岁这年徐德龙要拥抱她的愿望非场。强烈,抱她就如抱一条大鱼,光滑且活蹦乱跳。徐秀云没怎么想,玩嘛他来抱她,就与他相抱在一起。

    “你脸好香啊。”徐德龙得手后,说着游戏以外的话,鼻子筋着闻她的脸蛋儿动作有些夸张。

    “我搁艾蒿水洗的脸。”徐秀云似乎没到羞涩年龄,竟然送过脸来:“闻吧,使劲闻。”

    徐德龙无猜地扳过徐秀云,鼻子贴到她脸颊上嗅,同闻一只成熟的水果一样。

    有一条喷气的小虫在两颊上爬来爬去,徐秀云闻到了小虫有股蒜味儿,脸被它弄得痒痒的,她无拘无束地咯咯笑个不停。

    村子中看到这一幕的大人是二嫂,她望此情景,未忍心破坏他们,默默地站了一旁,又不能走开,她来叫徐德龙的。

    或是下一个游戏开始,他们俩才放开手,样子恋恋不舍。

    “德龙,大哥叫你回去。”二嫂走近一步说。

    大哥的话他要听的,他对徐秀云说:“我大哥送我去学算盘,过几天我们还玩扯轱辘圈。”

    “不行,过几天我家搬走啦。”徐秀云说。

    “搬哪儿去?”

    “爹没说,反正好远好远。”

    “远也不怕,我家有马。”徐德龙天真地说,“我骑马去找你玩。”

    “不行,那太远。”徐秀云觉得徐德龙骑马去找她玩不可能,爹说他们去的地方,要爬山,要过河,十分遥远。

    “德龙,”二嫂说,“快回去吧,大哥该着急啦。”

    二嫂牵着四小叔的手,徐德龙一步三回头地看徐秀云,她说,“四弟,你和秀云投情对意。”

    “啥是投情对意,二嫂?”

    “投情对意,就是两个人你看我好,我也看你好……嗯,长大你就明白啦。”

    投情对意?徐德龙顽皮地道:“你和佟大板子算不算投情对意?”

    “小打路鬼,你短捶。”二嫂挥拳吓唬他。

    “逮不着,干挠毛!徐德龙挣脱,逃跑,嘴还不闲着,“你给佟大板子做鞋!

    “胡吣!”二嫂拾起一根玉米秆,追撵徐德龙进大院道,“打断你的腿……”

    “呦,恁凶啊!徐郑氏差不点儿同二嫂撞上,打着俚戏(开玩笑)道,“啥事要打断人家的腿呀?”

    “大嫂你说这小败家孩,”二嫂怒不起来,笑不起来,说,“他说我和佟大板子……”

    “德龙是够讨厌的,哈……”徐郑氏大笑后说,“非要揭嘠渣(揭隐私)!”

    “大嫂……”二嫂有些不好意思。

    “要是真事的话,也真不错呀。”徐郑氏借机说道。

    “瞅你,大嫂。”

    “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

    “有蓝丝线吗,大嫂?”二嫂想到一件事,说,“记得你有。”

    “做什么?”

    “给他做双鞋,拧云字卷儿。”

    “给谁呀?”徐郑氏明知故问,她要一种效果。

    “大嫂你心明镜似的,还问。”

    “你呀……走吧”徐郑氏说,“跟我取丝线去。”

    “王妈在碾道淘大米,这是?”二嫂问。

    “摊煎饼,谢管家要去西大荒去找德成,带着路上吃。”徐郑氏说,“雅芬的病干扎痼不见好,病根儿就在德成。”

    “哦,要不大哥心急火燎地派人去找他。”

    山口惠子姐妹逃出匪巢,是徐德成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山口枝子同样做了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

    “姐,和我走吧。”山口枝子说,“我们远走高飞。”

    “我不走。”山口惠子坚持回到角山荣的身边去,人有时说不清道不明,想法怪怪的。

    “姐,你不愿跟我走,也不免强你,人各有志。”山口枝子说,“姐,我要做一件事……”她说她要救出关押在守备队的坐山好绺子的人。

    “啊!这怎么行啊!”山口惠子先是吃惊,后是反对说,“那样太危险。”

    山口枝子说出救坐山好的人理由:徐德成救了我们姐妹,胡子肯定饶不过他。他凭什么舍生忘死地救我们啊?最后,山口枝子说服了姐姐,取得了她的同意。

    “我不参与。”山口惠子说。

    “我自己去。”山口枝子单枪匹马去干,山口惠子暂时藏匿起来,等妹妹得手后她再回到角山荣身边去。

    两个胡子从日本守备队逃回来,在白狼山匪巢找到绺子。那时,坐山好正准备典鞭,他不想杀徐德成也不行,绺子的规矩谁也不能破坏,谁破坏杀谁,连大柜也算在内。

    “没有办法的事情。”坐山好对草头子说,“徐老三做了件极其愚蠢的事,自己惹下杀身之祸。”

    草头子也无可奈何。

    “我见崽子们要起屁。”坐山好说出他看到的一幕:几个胡子聚到一起磨刀,将一只兔子活剥皮。这是崽子们起屁的信号,对四梁八柱处理事情不公的一种抗议形式。

    “典鞭吧。”草头子狠了狠心说,“我们只好挥泪斩马谡。”

    典鞭即将开始前,被俘的粮台、上线员逃回来。

    “大哥。”粮台带着一身累累伤痕,说,“小日本太狠啦。”

    几个胡子诉说日本人的罪行,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他们受尽酷刑,总归死里逃生。

    “可是你们咋回来的?”草头子问。

    “一个日本女人救了我们。”粮台说。

    “噢?日本女人?”坐山好惊讶,哪个日本女人会冒死拔刀相助?绺子没有这样朋友啊!

    “是日本女人……”粮台讲了给日本女人救出的经过,最后说,“大哥,她让我们对你说,她这样做完全为了徐德成,希望你不要难为他。”

    “她真的是这么说的?”草头子追问。

    粮台掏出一方红头巾,说:“那个日本女人让交给徐德成。”

    草头子拿过红头巾看了看,翻然悔悟道:“呃,是她。”绑来的两个日本女人,的确有戴红头巾的。

    “谁?”坐山好迷惑道。

    “山口枝子!我见她戴过红头巾。”草头子兴奋异场。,一切明白了,他放了日本女人,转个弯儿救出要救的人,立了大功,问,“大哥,那徐老三……”

    “放了他。”坐山好说。

    草头子跑出去,坐山好随后撵上去,说:“我亲手解绑绳!”

    准备去死的徐德成,听窝棚外的胡子议论他怎么个死法。原来胡子处死人还不止枪崩一种。

    “山上树多,八成劈叉。”一个胡子说。

    “放走票大罪啊,大概是坐火车。”另一个胡子说。

    何谓劈叉?何谓坐火车?徐德成只有惶惑的份儿。假如他知道这两种都是匪道的酷刑,会是怎样的惊悚啊。劈叉——将一棵青杆柳揻弯儿成弓形,两头分别绑在受刑者的腿上,然后猛地松开,人被从身体中间撕开;坐火车,其残忍程度不亚于劈叉,将铁板烧红,扒光受刑者的衣服,按坐上面致死。

    绝望之中他见到笑脸的坐山好走进来,草头子跟在后面,胡子大柜道:“三老弟!

    这是来为自己送行吧?徐德成还能怎么想?

    “三老弟,大哥错怪你啦。”坐山好伸手解他的绑绳说,“你立了大功啦。”

    徐德成愣然。

    “真的三弟。”草头子说。

    接下去,坐山好陪徐德成喝了半月的赔罪酒。

    窝棚里,坐山好躺在狼皮褥子上,徐德成和胡子大柜坐得很近,摆弄手里的一把净面匣子枪,爱不释手。

    “你和枪有缘啊。”坐山好借题发挥说。

    “枪缘?”徐德成不解其意,索解的目光望着他。

    “这本是一把好枪,扳舵先生(扳舵的)活着时用他打冤家,连放三枪它都卡了壳。还有一次,扳舵先生把它枕在枕头下,半夜三更里它无端就响了……从此,再也没人使用它。可一到你手里头,好使了好用了。昨天你打住两只沙半斤儿(松鸡)……说明你和它有缘呐。”

    徐家有枪,护院炮手老门曾对徐德成说:你摸摸这火燎杆(土沙枪)。他不喜欢枪,摸都没摸。昨天,是他第一次使用枪,瞄苕条棵子下的沙鸡,不是几只,是一群,一扣动扳机,嗬,打住三只。猎杀的乐趣就这样产生了,他喜欢上那支枪,有了拥有一支枪的愿望。

    “选一个黄道吉日,把你挂柱的事办了。只有插了香,你才真正成为绺子上的弟兄。我的意思是在接受改编前,你入绺……将来变成了正规军你好得一个职务。”

    “啥时接受改编?”

    “我得看看风头。弟兄们跟我出生入死,我不能领他们往火坑里跳。”坐山好很慎重,说,“虽说张大帅也是胡子出身,谁知道他给官府招安后是啥样啊!”

    徐德成看得出来坐山好对安国军心存疑虑,说:“张大帅也是绿林出身,道理说对咱们也差不了事。”

    “自古兵匪不一家,”坐山好深深的忧虑道,“他毕竟成了东北王,和日本人狗扯羊皮在一起,归顺他们也不知能不能有好果子吃。三老弟,你说你和日本校长干架是咋回事?”

    “你知道四平街的满铁小学吧,校长是日本人井岛。我从奉天师范毕生回来,到那儿教书。学校主要教日文,也教国文。我是国文老师,大部分学生喜欢国文。一些学生场。来我住的单身宿舍,我教他们古诗词。一天晚上,当我和学生们吟诵杜甫的诗,井岛校长过来,不容分说伸手就打我的嘴巴。”

    “真他妈的太欺负咱中国人啦,”坐山好气愤地说,“三弟,想不想出这口恶气?想出你说句话,我绑井岛的票。”

    徐德成说算啦,现如今日本人横行东北,挨欺负的人和事多啦。因受这么点儿委屈去报复不值得。

    “也对,整他们就狠得茬的,让他们伤筋动骨。”坐山好说得咬牙切齿,“日本人也欠着我的,早晚一天讨回来。”

    “大哥……”徐德成思量几个月的决定,在这一天说出来了,“大哥,给我挂柱吧。”

    “好啊,三老弟!”

    白狼山林间一块草地上堆起沙石,胡子举行挂柱的拜香仪式。

    徐德成在二柜草头子指点下栽香,按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插一根的插法栽完香,点燃。他一人跪下,众胡子围他坐着,他说着插香词:

    我今来入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

    如我不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我今来入伙,就和众兄弟们一条心。

    不走露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守规矩。

    如违反了,千刀万剐,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都是一家人了,起来吧。”坐山好说。

    “谢大哥。”徐德成说,坐在胡子群中。

    “哥们儿你都熟悉了,不用一一地拜了,绺子的规矩你也知道一些,不在这儿告诉你啦。”坐山好对草头子说,“二弟,三弟得有个迎头。”

    “你报号想好了吗?”草头子问徐德成。

    “天狗。”徐德成说出自己选定的名字。

    “天狗?”草头子问一遍。

    “天狗。”徐德成坚定地说。

    “天狗兄弟,”坐山好郑重地宣布道,“从今个儿起,你就是咱绺子的扳舵先生,字匠你也干,双挎,得双饷。”

    “谢大哥!谢众弟兄们。”徐德成按胡子的礼节,向大家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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