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荒原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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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子,坐门墩

    涕乎马乎

    要媳妇

    要媳妇做什么

    做裤做褂做袄做袜通脚说话

    ——民间歌谣

    远离匪巢的徐家大院,自然看不到徐德成挂柱入绺当胡子的场面,正派老管家谢时仿外出去寻找他。

    “时仿,”徐德富嘱咐说,“越往西走人越稀,风餐露宿的你照好自己。”他还说西大荒还有狼,当年日本守备队和民间狩猎队将狼赶下白狼山,狼群逃进西大荒,是一群白狼。

    “放心吧,当家的。”谢时仿出行骑驴没骑马,不是他不会骑马,光腚马(不鞴鞍)他能骑,徐家的生荒子马大都是他亲手驯的。未经驯服的马称为生荒子,它不是生就让鞴鞍让人骑,这需要勇敢者来征服,尤其是第一次,桀傲的马要尥蹶子甚至要撕咬。谢时仿平素走路四平八稳的,在横踢乱咬的马前,他身轻如燕,敏捷地飞上马背,生荒子马哪里容谁骑到自己高傲的背上来,鬃毛竖起,拼命尥蹶子,管家短小的双腿虽然围不住马肚子,却牢牢地粘在马背上一样。马一口气挣扎到精疲力竭,通身是汗,最后给驯服。这次去西大荒可以骑马,他没骑马出于另一种考虑,孤身一个人赶路,容易遭抢遭劫,胡子最爱两样东西,枪和马。农谚道:骑马骑前腿袢儿,骑骡子骑当间儿,骑驴骑屁股蛋儿。骑在驴股蛋儿部位上的管家说,“我一定找到三爷。”

    “胡子要是提出条件,你酌情吧,只要咱们答复得了的,答应他们,德成来家要紧呐。找不到他你抓紧回来,省得家人惦记你。”徐德富重复一遍昨晚嘱咐管家的话。

    “我明白,当家的。”

    谢时仿外出徐德富心神不定,心不落体儿,事做不下去。他想有一件事还必须去做,教育四弟德龙。

    堂屋的条桌上摆一个老式算盘,徐郑氏手里拿张写着算题的纸,一种祭祀用的黄裱纸。

    “德龙,我俩算一道题。”徐德富说,“你用算盘。”

    徐家的算盘是梨木架,骨头珠子,徐德富从父辈手中接过家产的同时,接过这个算盘,他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到此物的重要性,家乡有句老话: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即将成为一代当家人,这个算盘子便有了特殊的意义。

    徐德龙当然体味不到徐家算盘的含义,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种计算数目的工具罢了,和大哥用玉米粒摆成的算盘无差别。

    当家的徐德富打一手好算盘,归片、大扒皮他都熟练,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抓几颗玉米粒放到桌面上,摆出算盘儿的样子就可以算,而且是准确无误。

    “你念,念数。”徐德富命徐郑氏道。

    徐郑氏念一道题,当家的事先编好的算数题:“十二垧三亩六分地打七石四斗九升谷子,一亩地打几斗几升?”

    徐德龙啪啦啪啦地打算盘,骨头珠子磕在木框上声音,房檐水滴落地一样清脆悦耳。而徐德富拨动玉米粒计算,却没什么声响。

    “多少?”徐德富先算完毕,认为准确无误后,等着四弟算的结果。

    徐德龙抓耳挠腮,免强算出的数字,自己也不知对不对。支吾道:

    “五斗,一亩是……”

    “清楚说!德龙。”

    “一亩五斗二升谷子。”

    “德龙这就是你学的算盘?哪个先生教你的?”徐德富目光严厉,说道,“一亩地打五斗二升谷子,照这样的产量,咱家的马、牛也喂小米,不喂筛漏子苞米啦。”

    知道算错,加之畏惧长兄,徐德龙不敢抬头。

    “德龙你是王儿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赶。”徐德富训斥道,“整日玩啊玩的,德龙你十好几岁,再过一年半载,该给你说媒了,娶妻生子当爹,这么没正事儿怎么行?”

    徐郑氏很是疼爱尚未成人的小叔,老嫂备母嘛,时时处处体现出来,见他挨了长兄的训斥,从中解围说:“德龙近些日子不是在学算子(算盘)嘛,他和德成学归片,刚搭个边儿,哪儿那么熟练……”

    徐德富白了夫人一眼,她不再说下去。他转向四弟道:“德龙我问你,这几天你是不是总和西院大肚子闺女在一起疯?”

    徐德龙眼睛望眼窗户,心里有事的样子说:“秀云就要和她爹搬家,搬走啦。”

    “那一天?”徐德富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怎么烦徐大肚子,也要关注一下。村子人的传统观念老守田园,今人叫恋土情结,故土难离故人难舍,没特殊原因不能搬家,谁愿意背井离乡啊!

    “今天。”徐德龙再次望向窗户说,“搬到老远的地方去。”

    “我说嘛,四弟今天心像长草似的。”徐郑氏看出什么,善解人意道,“德龙你想送送秀云,去送吧。”

    徐德龙没敢动地方,看着威严的大哥,没他发话,他不敢去。

    “去吧。”徐德富扬了扬手说。

    徐德龙跑出去,徐郑氏去收拾桌子上的算盘,徐德富说:“放着,等他回来接着算。”

    在獾子洞村,属徐大肚子居住的土房最破烂,年久失修透风漏雨,摇摇欲坠了。家里还有个值钱的物儿,一条不能拉车耕地、也不能瓜嗒嘴的滚蹄毛驴,是妻子私有财产,从娘家带来的,徐大肚子赌输时要卖掉这条驴,都是她以死扞卫驴才得以保留下来。能带走的家当是两个行李卷和一口蛤蜊瓢子锅(小印的),已经绑在驴背上了。

    徐德龙毕竟是个孩子,他来送徐秀云,却不到她跟前去,趴在一截矮土院墙豁口上看,徐秀云一趟一趟地从屋子出来,往驴身边搬什么东西,她不时瞥一眼墙头上的他,然后又进屋去。

    一个叫夏小手的人,突然骑马远道而来,在院子里下了马,朝屋子里喊:“大肚子,我来领人!

    屋子内没人应答,甚至没一点儿声音。

    “喂,大肚子,你听见没,我来领人。”夏小手再次喊,他穿着毡疙瘩的脚踢地上的浮土,尘土像旋风一样卷起。

    徐大肚子推妻子出屋,一直推搡到夏小手跟前,女儿秀云躲在她的身后,拽着母亲的衣服后大襟,目光惊恐地望着来人。

    “你男人把你输给我了。”夏小手打量着徐大肚子女人,看出他挺满意,连连说,“值,还值七十块大洋。”

    徐大肚子女人没回避来人的眼光,表情相当地平静,无怨无恨的样子。或许作为赌徒的妻子,这一天的到来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跟我走吧!夏小手他指下马背说。

    徐大肚子女人走向马时,冷冷地望自己男人一眼,她笑了,竟然还能笑出来,说:“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这个啷当(多余的)我可不要。”夏小手说,他赢的是一个价值七十块大洋的女人,年纪不算轻,模样还不错,粗米大饭还没破坏她姣好的容颜……带着女孩子不行。

    “秀云,让你娘走。”徐大肚子说,“咱愿赌服输。”

    “娘,你别走,娘!徐秀云拽着娘的衣袖不肯松手哭喊道。

    徐大肚子的女人一狠心,猛甩掉女儿,夏小手抱起徐大肚子女人,掫上马背。

    “且慢!徐大肚子喊了一声,气脉很足。

    “你、你要干什么?”夏小手愣怔地瞅输家蝈蝈圆的大肚子,它又有什么花花肠子啊?

    徐大肚子返回屋,端着砚台拿着毛笔出来,夏小手疑惑地望着他。

    只见徐大肚子扯起妻子的粗布衣衫前大襟,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首戒赌诗:

    已将华屋付他人,那惜良田贻父祖。

    害人交滴泪如雨,典到嫁时衣太苦。

    出门郎又摇摊去,厨下无烟炊断午。

    夏小手驮着徐大肚子女人走了,女儿秀云狠命地呼喊娘,那个女人没回一下头,写着戒赌诗的衣衫,在晚秋猎猎风中引魂幡一样的飘动,渐渐远去。

    徐德龙趴在墙头目睹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懂眼前发生的事情,赌场上的规矩他更不懂了,输了房子给房子,输了地给地,输了老婆自然女人给人家领走。

    徐大肚子牵着那头毛驴,驴背上驮着包袱,带着徐秀云出院。徐德龙跳下墙头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头他才停下来,少女徐秀云回望了几次,浸透泪水的目光射进徐德龙心房,还没到懂得心痛的年龄,他只知道恋恋不舍。

    徐德龙重新回到正房堂屋,默默地走到桌子前,机械地拨动算盘珠子。这一举一动徐德富看在眼里,问:“走了吗?”

    “有个人用马驮走秀云她娘。”徐德龙说着伤心啦,哭了起来,泪珠儿落在算盘上,噼哩叭啦地响。

    驮走秀云她娘?徐德富听后吃惊,徐大肚子真的把媳妇输给了人家?气骂道,“他可真是个人啦!

    “她爹在她娘的衣服上写诗。”徐德龙说。

    “写的什么?”

    “不认得。”徐德龙看出是诗,认不全字。

    “那她娘去哪儿啦?”徐德富问。

    徐德龙狠拨下算盘,说:“不知道。”

    这是徐大肚子第二次把媳妇输给了人家。大肚子本来有二十多垧地,家境也算殷实,日子过得满不错的。后来染上赌,输掉田产,大院也输给了人家,现在住的房子是借的。更可气的,毫无人性地把自己结发之妻当赌资押上赌桌,输给赌徒。

    “镇上篦梳铺掌柜的箭杆瓤子,雇马车拉走大肚子媳妇。”徐郑氏说多年前那件惨无人道的事,徐大肚子是獾子洞村输掉媳妇第一人,从此没人正眼看他。

    “那年秀云顶多三岁。”徐德富说。

    “三岁,”徐郑氏记忆犹新,说,“我记得真真亮亮,是秀云三岁的秋天他输了媳妇。”

    “后来,他又把她赢回来。”徐德富望眼情绪低落的四弟,活生生的例子教育他道,“德龙,守啥人,学啥人,守着‘萨满’跳大神。离这样赌耍人家越远越好。你收收心,别找什么秀云姑娘玩啦,他们大概去了俄罗斯老毛子那里。”

    俄罗斯?徐德龙不知道在哪里,村人都管俄国人叫老毛子,孩子们见过满脸毛的俄国人,他浅声问:“离獾子远不远,哥?”

    “远了去啦。”徐郑氏插嘴道。

    “过去他曾弄回一峰公骆驼,本来很挣钱的。”徐德富这话和夫人说的,下面的话还是有的放矢地教育弟弟说,“但是他不着窑行(不学好),到头来还是输给了人家,这次大概又出去弄公骆驼。”

    徐德龙似懂非懂,为啥不在村子里弄公骆驼?徐家的骆驼不是养在家里吗?

    方圆百里差不多家家养骆驼,但只养母骆驼,不能养公驼。徐德富不失时机地讲授养骆驼知识给四弟。

    “为啥养公驼?”徐德龙问。

    “公骆驼发疯……哦,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说啦,这些事你知道没用,打紧的是读书习字学算盘……德龙,你心里得有个谱,过两年,你到镇上咱家的药店去,跟程先生学抓药,慢慢学开方子,将来同泰和药店得你开。”徐德富说,“不少郎中还真是当学徒抓药时,一点点记下名医的方子,后成了医生,关键是在有心道儿(心眼儿)。”

    “我不去药店!徐德龙一听便急了,说,“闻着药材味儿,我打嚔喷。”他可不理解长兄的苦心。

    徐德富望着徐德龙,欲言又止。应该也必对四弟说的话,现在说为时尚早,他还需要长大些,等懂得事理才对他讲。父亲临终嘱咐,德中要是指望不上,就培养德龙,将来让他经营徐家的药店,当坐堂先生。

    徐德龙在大哥那儿没弄懂的事,他要找人问明白。那天二嫂在骆驼棚子里,用木棍给骆驼挠痒痒。

    “二嫂,问你个事儿。”

    “你能有什么事呀?说吧。”二嫂过日子很仔细,挠痒痒刮落下些骆驼毛,她一绺一绺地收集起来,积攒多了,用它纺线织东西。徐德龙脚上穿的袜子,就是二嫂用骆驼毛给他织的,即暖和又养脚。

    “咱家为啥不养公骆驼?”他问。

    “咦,你罕不见儿地(有意无意的)问这事?”二嫂惊讶,想想是不是顽皮的小叔又起什么道眼。吓唬他道,“我还得找个棍子来,你皮子紧啦。”

    “不是,二嫂。”徐德龙下意识地双手捂住屁股,那是最易遭侵害的部位,说,“大哥说大肚子他们家养公骆驼,别人家都不养公骆驼,公骆驼咋就发疯呢?”

    “我说德龙你不好好读书,问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二嫂责怪道,“你真出息!

    “徐大肚子驮走秀云,大哥说八成去俄罗斯弄公骆驼。”

    “我听说了,大肚子把媳妇输给了夏小手。他无脸在村子呆下去,弄峰公骆驼到没人住的西大荒去养,等攒了钱,再和夏小手赌……他媳妇够可怜的,被赢来赢去的。”

    徐德龙似乎听明白了,问:“俄罗斯离咱村多远?”

    “咋地?你想去?”二嫂逗势(逗弄)他道,“贼拉的(极其的)远,在天边呢!为秀云姑娘担心了吧,德龙?”

    “我找秀云玩儿。”徐德龙说,他尚不会开大人的玩笑,认真说,“我一定去俄罗斯!”

    傍晚的荒原,给血浸泡了似的红艳艳,初冬已没什么绿色植物,一切生命都寻找合适的地方蛰伏了,原野像似刚刚做了化疗的一个脱发头顶,光秃秃的。土路上,两匹马在慢步前行。

    “大哥,我们下山去哪儿?”白狼山远远被甩在后面,徐德成问。

    “天狗兄弟,我请你帮一个忙。”坐山好说。

    胡子大柜似乎没有请谁帮忙一说,豪横地叫或逼你干什么。徐德成因此大为不解道:“大哥?”

    “你帮我做一件事,”坐山好勒住马说,“我考虑再三,这件事也只有求你。”

    “大哥,你对我恩重如山,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徐德成愿为大哥去死。”

    “死什么呀?我叫你替我去……”坐山好说出实情,一件谁都愿意去做的事,可胡子大柜只信任徐德成一个人,别人没此艳福,他要借种。

    “啊!大哥那你?”

    “我不行,”坐山好苦楚地道,“只好借你的种。”

    “你受过伤?”徐德成首先想到胡子杀杀砍砍的,难免哪个部位受伤,也许是男人那个部位被子弹击伤。

    “不,我没软硬梆子(男阳)。”坐山好道出惊人的秘密。

    “没有?你的……”徐德成惊愕,听说有石女,没听说有石男的。

    坐山好裤裆空荡荡多年了,什么都没有啦,割掉的,用镰刀割韭菜一样割去……他说:“天狗兄弟,那时我家狠穷,我爹租大户人家的耕地种,九口人饥一顿,饱一顿……那时,宫里要是有人,通过介绍可以去宫里当太监。陈公公是我们村里人,和我家偏亲,他回老家扫墓时,我爹东拆西借,加上我老姐出嫁时过的彩礼,凑一百块大洋送给陈公公,他答应帮推荐,让我先净了身,等候着。

    “净身?”徐德成听此心一抖,顿觉自己的下身处凉嗖嗖的,阉割、去势,劁、骟都是净身的意思,占上这几个字其中一个,男人嘴巴没了毛,说话娘们腔。

    “净身就是割去裆里的东西。”坐山好以为徐德成没懂净身是什么意思,解释后说,“有点儿钱的人家,到京城请专干这一行的人净身……但是得需要很多的钱,我家出不起,只好用土办法自己净身。我爹对我说,小七,你可要明白,这事是你自己愿意的,将来你当不了爹你别埋怨我,想清楚啊。”

    坐山好和徐德成信马由缰,并驾而行。他继续讲道:“我八岁那年七月初三,爹领我到村外小河汊子洗了澡。回来便躺在铺层小灰的木门板上。那个叫劁猪李的人,正嚯嚯磨弯把镰,爹请他来为我掌刀。动刀前,爹再一次问我:‘小七,你现在不干还来得及,日后可别埋怨爹埃’”

    徐德成没见过乡间土法净身,甚至都没听说过。獾子洞没人当太监,自然也就没此类奇闻发生。劁猪骟马他还是见过的,躺在门板上的那个叫小七的男孩,给他想象成一只踩在劁猪李人脚下挣扎的猪崽,它用嚎叫来表达被剥夺男性的不满。然而,事情却不是这样。

    “我没动弹一下,死死地闭上眼睛。”坐山好说,他望眼西边天际说,“现在去王家窝堡时候还早,眼擦黑进屯。让马吃会儿草,前边甸子干碱草挺好。”

    他们坐在土道旁,徐德成问:“大哥,你没去成宫里?”

    劁猪李把镰刀磨得锋快,嗖地一下,根儿(彻底)了小七的东西,他在门板上躺了几天。爹筹足了去京城的盘缠,只等待陈公公的消息。半年后,宫里传出陈公公出事啦,具体啥事不知道,反正他死了。他进宫的事随之泡了汤,裆里没了玩艺,人不就废了嘛。他心一横,上山入绺吃上了走食。

    “那你和齐寡妇……”徐德成产生了疑问,既然没了那东西,做不成那事,还找女人干什么?

    “这个女人谁沾了她的边儿,都别想离开。可我……兄弟,我和她商量好啦,借你的种。”坐山好说时,表情十分幸福。

    “可是……”徐德成为难了,顾虑的是大哥的心爱之物,自己怎能去碰啊!

    “天狗兄弟啊,你别想的太多,我让你帮的忙……”坐山好讲出他特喜欢这个女人,偏偏她想要一个孩子,净了身的人怎样有后?出宫的太监也有结婚的,甚至还有子女,自然是借的种。那时候借种还不算是陋习,只要夫妇商量好同意,找一个有生育能力的男子,十分容易的事。他说,“她让我找一个人,我找你。”

    推辞不掉,是情面是友谊,还是大柜命令,间或还有本能和欲望,徐德成答应下来。

    “这件事只我们三人知道,死了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告别人。”坐山好叮嘱。

    “我明白。”

    “还有,我裆里空荡的事,绺子上我只告诉了你,千万别嘞嘞(说)出去。天狗兄弟,我掐算了一下,今夜月圆……加把劲,给大哥做出个带把儿的。”

    齐寡妇家点着一盏油灯,屋内昏暗,这种事本来也不需要光线,明亮是一种情趣,黑暗同样是一种情趣。

    齐寡妇挂了幔帐,平时一个寡妇生活,用不着遮掩什么。在关东乡间,寡妇家必备的是一根结实的顶门杠,夜晚板门闩上,加一道保险——使用上顶门杠。

    噗!徐德成迈进门槛,没等看见人,幔帐里的人吹灭了灯,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没开始前,黑暗中有了如下一段对话:

    “干啥来啦你?咋还不脱?”

    “我觉得对不起大哥。”

    “你种不出庄稼,打不出籽来,才真的对不住你们的大哥呢。”女人说。

    坐山好坐在一截墙头上,望着已吹灭了灯的窗户,悠长一声叹息,掏出旱烟袋,捻满一锅烟,红红的火亮照亮他苦涩表情的脸。

    按当地风俗,借种的男人是准许住下一夜的。这是特别的借种,徐德成半夜便走出来,等在屋外的坐山好站起身。

    “回窑堂(回家)。”坐山好说。

    “大哥不打我一棒子?”

    “天狗兄弟,打你一棒子的事就免啦。”

    借种的风俗是,她的丈夫蹲在外面的窗户台底下听声,一直到早晨那个男人完事走出屋子,当丈夫的往那男人的腰上擂一棒子,一切怨恨都结了,那男人还可以得半袋子高粱米算是酬劳。

    “免啦。”坐山好说,“咱也别管它什么老令儿不老令儿的,过几天要是她肚子里没什么动静,地你还得继续种。”

    两匹马驮他们回到白狼山,太阳也赶上他们,晨曦中的匪巢一派崭新景象。

    “大爷。”马拉子跑过来,为坐山好牵马。

    “把天狗爷的高脚子(马)一起喂喂。叫伙上弄点吃的,我俩还没掯福(吃饭)呢。”

    马拉子牵着两匹马走了。

    “天狗兄弟,”大德字走过来,说,“你们家的谢管家来了,在二哥的房里。”

    谢时仿来了?徐德成又惊又喜,离开家数月来,头一次见到家人。

    “今个儿你还跟不跟我练枪法?”炮头大德字问。

    “练,咋不练。”徐德成回过神来,说,“我先去看看管家,回过头来就找你。”

    “那好,我先去准备箭杆。”大德字说。胡子练枪法,初练打箭杆,再往下练,夜打燃着的香头。

    徐德成走向草头子的窝棚,见到家里的毛驴在吃草料兜里的草,它认出昔日的主人,抬起头打声响鼻,摇晃下脑袋。他拍拍驴的额头,算和它打了招呼。

    草头子走出来,说:“管家累乏透了,睡啦。”

    “让他睡一会儿吧。”徐德成说,重新回到毛驴身边,看着它吃草。

    两袋烟工夫后主仆两人惊喜相见,谢时仿直揩眼角。管家找遍了西大荒没见到人,转到亮子里镇东,才进了白狼山。

    “瞅这光景,三爷在这儿呆得挺好的。”谢时仿关心地说,“没受什么屈吧?”

    “我已挂柱入绺子,并且当上了扳舵先生兼字匠。”徐德成说出自己的状况。

    “呵,呵。”谢时仿没一点惊讶,说,“当家的惦记着你,特别是三奶奶更惦念你。”

    “她们娘仨儿怎么样?”

    “那天晚上枪声吓着她啦,三奶奶体格始终不太好,缺奶水……芃二小姐吃羊奶挺服的,长得胖胖的。”

    “芃?”

    “是当家的给二小姐起的名字。”谢时仿说,他故意多提徐德成老婆孩子,目的让他想家,说,“当家的说取草茂密之意。”

    “好,好名字。”徐德成说,“白居易有诗句曰:万心春熙熙,百榖青芃芃。”

    “终归还是惦记三爷,自从你离开家,三奶奶的眼泪就没断流,做月子怕着急上火……三爷,家里人都盼着你回去。”

    徐德成沉默不语。

    “三爷,那天你前脚走,陶奎元带警察马队后脚就到了,他向当家的问起你,还主动提出帮你去四平街教学。头几天,他又打发冯八矬子来家,说四平街那头说好啦,只等你去呢。三爷你?”

    “书我是不能教了……你也全看见了,我已入了局挂了柱……我不能回家了。”

    管家说临来之前,当家的料到你可能入了绺子,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你们徐家从关里逃荒到东北,辈辈靠种地为生,到了老太爷这一辈上,鼓励你们读书,到外边做事。其实你大哥最不想种地,想出去读书,可他是老大,祖宗的家业得他来承接,家得他来当,所以送你二哥德中去北平读书,而后就是你到奉天读师范。老太爷仙逝时你四弟德龙小,但他老人家把四爷读书的事托付给你大哥。一句话包了,你们的老一辈人希望你们兄弟读书出息,自然不愿出现你落草为寇的结果。

    “现在看来我不是逼上梁山……你和大哥还不知道坐山好弄我到绺子来干什么,他们绑了票,需要给‘票’的家里人写信,他们的字匠在这之前死了,绺子没一个会写字的人……可是,你知道他们绑了谁家的少爷?”

    “谁呀?”

    “陶奎元。”

    “绑他的儿子?”谢时仿惊骇道,“捅了马蜂窝。”

    “是啊,尽管他如数交了赎金领回去了儿子,但是,仇肯定是记下啦,报复也是早晚的事。”

    “他猫着须子(发现线索)没?”谢时仿担心道。

    “还不清楚,早晚会发现的。总之,我参与了此事,陶奎元就不会放过我。倘若我回家去,必然要牵连家人,与其说全家受害,不如可我一个人骨碌。”

    “事情也不见得是这样,凭徐家和陶奎元的私交,向他说清楚你被逼迫写信,他会原谅你的。”

    “永远不能出卖弟兄们,我发了誓的。”

    “警察查出你参与绑架,家里也要受连累。”谢时仿说。

    “我始终不回家,到时候我大哥便有回旋余地。借口说我们已脱离兄弟关系,我的事与他无关。”

    “即使这样,陶奎元不追究,可是三奶奶怎么办?让她日夜不安地想着惦着你?长此下去,她的身体……”

    徐德成一时语塞。

    “心病还需心药医,你不回家,她的箔…”谢时仿规劝道,“三爷,你要三思啊!

    “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那三奶奶……”

    “等待时机,我们会有团圆日的。”

    “关键是还要多久?遥遥无期的等待,三奶奶身体恐怕要拖垮的啊!

    “快了。”徐德成说。

    “快了?”

    徐德成起身关严窝棚的门,说:“张大帅最近又要派人来劝降,坐山好已答应接受改编。”

    陶双喜从胡子那儿赎回来就傻了,大部分时间是笑,见着人笑,见到一只狗也笑,稍微明白点儿的时候,口诵一首童谣:

    小驴儿,跑得快,一张桌子八碗菜,叫小三,拿酒来,你一盅,我一盅……陶双喜对谁都诵童谣,对猫对狗也诵。

    “废啦,双喜彻底废啦。”陶奎元哀凄地说。

    冯八矬子加钢儿溜缝儿,目的非场。明显,戳咕道:“不能放过坐山好,是他祸害了少爷。”

    “这笔账我是记下了,问题是胡子那么好找啊。”陶奎元说,他恨胡子恨得咬牙根儿直,可是到哪儿去报复。

    “刀还借不借?”冯八矬子提起利用日本人剿杀胡子的事。

    “借个老屁!”陶奎元有些怨气,日本人突然改变了主意,令他心里不舒服。他说,“角山荣不去追剿坐山好啦。”

    “为什么呀?”

    “他的情人回到了他的被窝。”陶奎元说。

    角山荣告诉警察署长山口惠子回来了,而且是毛发未损,守备队也不去剿什么胡子。

    咋回来的呢?胡子轻易放她回来?冯八矬子觉得事出蹊跷。

    “鬼知道,他们玩啥故故懂(诡计)啊!陶奎元说,“原打算借日本人的势力报了绑架之仇,结果崴(白搭)啦。”

    “仇咱们自己报。”冯八矬子说,“胡子也不是总呆在荒原上,青纱帐一倒他们暂时解散,照规矩有家奔家,没家奔店,大部分没家的胡子冬天必来镇上猫冬,我们正好关门打瞎子,趁机消灭他们。”

    “到镇上来猫冬的人多了,三教九流,分得清谁是胡子?我们的仇人是坐山好,杀别人没劲儿。”

    找出坐山好的人也不难,獾子洞的徐家与胡子有来往,徐老三至今还在绺子上,咱们派人盯住徐家,不愁找不到坐山好的藏身之地。冯八矬子有用不完的坏道道,一眨巴眼睛来一个,他说:“如果能逮住徐老三,就不是报仇的事……听说徐家的大洋用马槽子装着。”

    陶奎元不难听懂冯八矬子的阴谋,此次被胡子勒索去的几千块大洋正没处要回来呢。也该有人出,谁出?徐家。勒索信是你徐老三写的,至少他参加了绑架。

    “弟弟牵驴,哥哥拔撅子。”冯八矬子说,“损失的钱财,咱朝徐德富要嘛。”

    “不见棺材他不能落泪,徐德富不好对付。”

    “嘿,不是让徐德富见棺材,得让他见尸体。”冯八矬子越说越狠,“抓住徐老三,说徐家通匪……他们拿什么救人?大洋!”

    陶奎元认为光整徐家不解恨,要彻底消灭坐山好绺子才能报绑架儿子之仇。

    “我们当然不放过坐山好,瞅准时机,消灭他们。”冯八矬子表明效忠,主动请缨道,“我去獾子洞盯徐家,捋着他家的线索找到坐山好的巢穴,一举消灭他们……”

    “你去吧,不过要隐蔽,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能碰徐家,怎么说徐德富是日本人的瞩托,得罪他无所谓,得罪日本人不成。”陶奎元叮嘱一番,其实冯八矬子用不着叮嘱,某些方面他比陶奎元狡猾、老辣,也更聪明。

    “放心吧署长。”冯八矬子自信道,“听我好消息吧。”

    冯八矬子走后天气骤然变冷,一两天的工夫河冰封了。寒流对亮子里镇的人来说无大影响,人们说,冬天该冷就冷,夏天该热就热,那才是正场。。然而,寒流袭击小镇,对陶家来说如一个杀手走来,厄运降临。

    陶双喜诵着童谣“小驴儿,跑得快,一张桌子八碗菜”走出房门,家人听到他的诵童谣声,认定是清醒时刻,也没人太在意他,放任他出门去,一般他也不走远,围绕家房前屋后玩。

    后来陶家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傻子陶双喜在冬天里忽然就想到鱼的,而且自己去抓。

    陶双喜走出镇去,直奔河边。他听见鱼在冰下面唱歌声音很宏亮,于是和鱼对歌,当然是那首整天不离嘴的童谣小驴儿跑得快。他确实见到一条鲤鱼,望亮鱼——冻在冰窟窿里的鱼。

    陶家在吃晚饭的时候发现傻子不在,才慌了手脚,马上到街上去找。

    出动的警察找遍全镇,也不见陶双喜人影。

    “铁匠铺,他爱看挂马掌!二姨太突然高声嚷道。

    “一惊一炸的!”陶奎元斥责她,自从赎回来儿子,见他变傻啦,她就落下病来,时场。是一惊一炸的。他说,“天已大黑,铁匠铺早关了门。”

    直到后半夜,有人来陶家报信,说河面有一个快冻僵的孩子。陶奎元带人找到儿子,人已说不出话来。

    “放在冷水里缓。”先生(医生)说。

    东北人有冬天吃冻秋梨的习惯,人人都知道缓冻梨的方法,用冷水,水越凉缓得越快。陶双喜像一只冻透的秋梨,在冷水里缓了半天……人是活过来了,双手十根指头齐刷刷地冻掉一节,小便失禁,下身整日水流不断。

    半月后陶双喜恢复说话功能,第一句话没叫爹没喊娘,却说:“鱼,红毛大鲤鱼!”

    望此情景,陶奎元咬着牙走出院子,拔出匣子枪,冲天空砰砰连放了数枪。

    谢时仿离开白狼山,毛驴换成一匹马,上马前,徐德成将一个叉形的树根交给他。

    “是什么?”

    “一旦哪个绺子找咱家的麻烦,就将这个东西给他们看,并说是坐山好的蛐蛐。”徐德成说。

    “哎!谢时仿告别道,“三爷,保重!

    谢时仿把叉形的树根放在桌子上,向东家讲了见徐德成的经过。

    “接受张大帅改编?”徐德富对此很感兴趣,改编后的胡子不能再称胡子,他希望三弟的绺子早日接受改编。

    “三爷说张大帅派人商谈了几次,坐山好犹豫不决,始终未吐口。不过,近些日子,坐山好活了心。”

    “改编后他们要到哪里去,欠点儿牙缝(消息)没?”

    “没有,反正成了正规军,都去城里驻防,有吃有住,省得昼伏夜出,东躲西藏的。”

    “他们成了正规军就好了,最好能来亮子里镇驻防,也离家近一点儿。”徐德富希望是这样好结局。

    “三奶奶问起三爷的事,我怎样说?”谢时仿问。

    “入绺的事先不告诉她实情,只说他在里边挺好,帮助写写字什么的。”徐德富说。

    “三爷说插空(趁机)来家看看的事呢,告诉三奶奶吗?”

    徐德富寻思一会儿说:“那倒可以告诉她。”

    徐家大院给胡子辽西来马队包围是三更天了,马蹄叩着冻土地、枪械的拉动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院内,徐德富同谢时仿顺着马道爬上炮台。

    “当家的,胡子来了不少。”老门说。

    “他们没说是哪个绺子的,老门你懂得他们的规矩和黑话,问一下。”徐德富说。

    老门对着了望口喊话:“你们报个迎头!

    “辽西来。”胡子答道。

    “我家是坐山好的蛐蛐(亲戚)。”老门说。

    院外,辽西来吩咐山口枝子道:“你带人到北面去,我再盘问盘问他们。听我的枪响,你带弟兄们攻北炮台。”

    山口枝子一挥手,几个胡子跟上她去。需要交代一下山口枝子,她冒险救出坐山好的粮台、上线员后,告别了姐姐回哈尔滨,半路上她遭遇了胡子受伤,与大柜辽西来邂逅相遇,带她回匪巢,治伤的过程中,竟与辽西来有了友谊,心一横,当起胡子。

    “你们有啥凭证?”辽西来没轻易相信徐家人的话。

    “扔给他们看。”谢时仿递给老门那段树根,说,“三爷说它顶事儿。”

    老门将树根撇出炮台说:“看看这东西。”

    辽西来拾起树根,仔仔细细地看。咋看上去,普普通通一截树根,满山遍野随处都可捡到。徐家人声称是蛐蛐,和胡子是蛐蛐,可不是随便说的。大柜见到树根底部,有一颗钉进去的子弹头,什么都说明了。辽西来下令道:“挑!

    胡子马队撤走。

    “还真管用。”徐德富说。

    “这也是他们的规矩。”谢时仿说,“我出去拣回那宝贝东西。”

    “再等等,等辽西来走远。”徐德富说。

    躲在暗处的冯八矬子,目睹了胡子与徐家交涉的全过程,他甚至听清了双方说的每一句话。

    “是什么东西,胡子见了就走开了。”冯八矬子盯住了徐家从炮台撇出来的东西,辽西来拾起来看,而后抛在地上离开。他在胡子走后,抢在徐家人之前拾起那截树根拿走。

    “叫那人捡走了……”老门说,他在炮台上影绰看见有人哈腰拾起树根,转眼之间消失在黑夜里。

    “咦,谁呢?”徐德富疑惧道。

    “我们追他吗?”谢时仿问。

    “别追,不知他是什么人,咋个来路不清楚。”徐德富疑云未消说,“看样子今晚没事啦,回去睡觉吧。”

    胡子骚扰一下离开,徐家大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前院的臧雅芬抱着小芃蜷缩在炕里。

    “没事了,胡子走啦。”二嫂说,“你放下小芃。”

    臧雅芬放下怀里的孩子,抱着小的,惦记着大的,问:“吓着四凤没?”

    “她和大嫂玩嘎拉哈呢。”二嫂说。

    胡子到来之前,二嫂在正房堂屋,闲看大嫂和四凤抓嘎拉哈玩儿,枝、驴、坑、肚的很有意思。

    “二嫂,一听到马蹄声,我心直嘚瑟(颤抖)。”

    “在大院子里,你别害怕,胡子轻易打不进来。”二嫂安慰臧雅芬道,“刚才管家说胡子一枪没放,走啦。”

    上次胡子带走德成吓破了她的胆,一听胡子二字就发憷,臧雅芬仍然心有余悸道:“二嫂今晚和我做伴吧。”

    “中,正好和我侄女近便(亲近)近便。”她怡然道。

    “等德成回来,我同他商量把小芃给你。”

    “你可别光用嘴支我,动点正格的,雅芬。”二嫂打心眼儿里喜欢孩子,名义上作了德中媳妇多年,看着妯娌们男孩子女孩子的生,自己却一旁看着,残酷的现实摆着,没和德中圆房,顶个空头名份罢啦。

    “唉,谁知道德成啥时才来家,一晃,快两年啦,人是活是死说不上。”臧雅芬惦念起丈夫来。

    “管家去年亲眼看见了他,不是好好的嘛。”

    “说是欻空儿(抢空闲时间)回来,可这空儿一欻就是一年多,小芃都会冒话啦,还是不见德成的人影儿,说不定全家人只瞒着我一个。”

    二嫂坐在炕上,拼着双腿将小芃放在上面悠着,说:“瞒没瞒你,看大哥的脸啊。自打谢管家去西大荒回来,他便有了乐模样。你说德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乐呵得起来呀?”

    “昨天我见大哥上火,嘴唇都烧破啦。”

    “那是为德龙。”二嫂说。

    “咋啦?”

    程先生捎过话来,药店的伙计走了缺人手……徐德富早就打算叫德龙过去,先学徒,以后好管理同泰和。可是,德龙死活不干,气得他掉了眼泪。

    “德龙想干点啥呢?”臧雅芬问。

    二嫂说谁知道啊,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想带带他,让他学管管账,将来帮大哥支撑这个家,他说什么也学不会算盘。大哥气的真不想管他了,可老太爷去世前有叮嘱,一定把德龙养大成人,大哥答应了他。德龙才十五岁,懂什么,咋说也是小,慢慢就懂事了。

    “当年,二哥十五岁只身一人去北平读书……”臧雅芬无意提到二伯哥徐德中。

    “能咋地,一去不回。”二嫂心里灌满苦水,声音都苦渗渗的,“十多年没丁点儿音信。”

    “二嫂,”臧雅芬同情地说,“有时,想想你,我算得了什么,德成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半多一点儿时间,你呢,十几年埃”

    “你呀,总是心里明白腿打摽,整日愁眉苦脸的。人快瘦成一把骨头,这么样下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论钢条(坚强劲),我可不如你。”臧雅芬承认道。

    “摊上啥就是啥,得挺。”二嫂认命,未圆房的媳妇苦守苦熬十几年,说,“雅芬,怎么说,德成还有消息,今儿个回不来,明儿个八成就能回来,终归有指望。可我难有天亮的时刻啊!”

    臧雅芬啜泣起来,哭自己,间或哭二嫂,女人怎么啦,叹息命这样苦啊!

    “雅芬你的眼泪也实在方便,说来就来,用不着到哪儿去取。得,你再哭,我不和你做伴啦。”

    臧雅芬委屈道:“人家不是为你嘛。”

    “我自己没觉怎么样,你倒……好嘞,咱俩挑点儿痛快的事情唠。”二嫂能宽慰自己,也能宽慰别人。

    再说冯八矬子,他连夜往亮子里镇上的警察署赶。在徐家大院外拾起的东西,出了村子才掏出细看,身上有没照亮的东西,月亮不很亮,他模糊看到是一截树根子,徐家和胡子勾结的秘密都在它身上。

    “什么东西?”陶奎元抽出一支香烟,冯八矬子划火柴点着。

    “胡子包围了徐家,是辽西来绺子。”冯八矬子说,“徐家炮台里有人喊,说是胡子的蛐蛐。”

    “蛐蛐?”

    “胡子并没信,徐家接着扔出这个东西,胡子大柜看后,带着马队走了。”

    “没放一枪?”

    “没有。”

    “哦,明白啦。”陶奎元说,“匪道上的规矩,有人在绺子上等于和胡子是亲戚,一般说来,胡子不抢蛐蛐。”

    “徐德成的确入了绺子。”冯八矬子以此推断道,“我照署长的吩咐去白狼山摸了底儿,传言坐山好正和张大帅的人谈接受改编的事,假如是真的话……”

    “仇?成为安国军我们还有什么仇?”陶奎元清楚目前形势,安国军雄威东北,把持各级政权,纵然有深仇大恨也报不了。

    “那我们……”冯八矬子不甘心说,“有仇怎能不报呢。”

    “谁说不报?你怎么没动脑子想一想,现在东北是谁的天下,公开说与安国军有仇,你还想穿这身老虎皮?”陶奎元说,他比冯八矬子早知道坐山好接受改编的事。四平街警察局长告诉他,安国军派人正和坐山好商谈,成功后准备派他们驻防亮子里镇。

    “他们要驻防亮子里镇?”冯八矬子惊讶道。

    “有什么不好啊?”

    冯八矬子支吾半天,也没说出坐山好驻防亮子里镇有什么不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坐山好驻防亮子里镇好啊,送到猫嘴前的耗子,吃它只凭心情。”陶奎元笑起来,突然又收敛了笑,脸冰霜起来,“我们要先下手,先下手为强。”

    “署长不是说安国军……”

    “四平街上不仅有安国军,还有日本守备队。”陶奎元站起身来,顺手将那截树根投进地炉子,说出自己的打算:在他们没有做胎儿——接受改编之前,联合日本守备队消灭坐山好绺子。

    冯八矬子忧心两条:一是日本人干不干?大张旗鼓地得罪安国军,会不会引来祸患。

    “角山荣心里憋着气,几年来,坐山好绺子没少惹乎守备队,扒铁路,截火车,绑架他的情人……”陶奎元说,“角山荣对坐山好恨之入骨。”

    “日本守备队插手当然好啦,安国军不敢得罪日本人。”

    “坐山好一日不除,我心不甘啊。”陶奎元想到不幸的儿子,说,“即使在改编前消灭不了坐山好,以后找机会也得消灭他。”

    “还是早消灭的好。”

    “我也这么想,八矬子,你耳朵抻长一点,详细摸一摸坐山好有多少人马,老巢在什么地方,活动规律……”陶奎元说,“我们要抢在安国军的改编前边动手。”

    “徐家那儿?”

    “先放一放。”陶奎元分出轻重缓急,说,“消灭坐山好绺子后再说,徐家的人没长膀,飞不出三江县。”

    “是飞不了。”

    夜半,徐德成骑马悄然进村,狗没听见马蹄响没叫唤一声,他在自家大门前下马。

    “谁?”炮台传来老门的问话。

    “老门,我是徐德成!”

    “啊,三爷。”老门激动的声音有些发颤道,“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开门。”

    进后院见正房当家的堂屋亮着灯,徐德成问谢时仿:“我大哥没睡?”

    “没,你走后他很少前半夜睡觉。”谢时仿说。

    “德成。”徐德富喜出望外。

    “大哥!大嫂!

    徐郑氏一边抹眼泪一边进里屋叫出四凤。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是父亲,扑过来道:“爹!”

    “四凤。”徐德成抱着女儿,眼角湿润。

    徐郑氏急急忙忙出屋,显然是去找人。

    “大哥,我回来……”徐德成说,话给长兄打断了,“没太要紧的话,明儿个再唠,快去看雅芬和小芃她们娘俩。”

    徐德成抱四凤刚迈步,被涌进来的家人堵住。二嫂、徐德龙随徐郑氏进来。

    “德成!”

    “三哥!

    “二嫂……”徐德成同他们打招呼,目光涉过众人,再寻找什么人。

    徐德富看出来三弟在找谁,问徐郑氏:“雅芬呢?”

    “她不来。”徐郑氏说。

    “天不早了,”徐德富发话道,“都回屋睡觉吧,有话明天再唠!时仿,明早宰只羊。”

    羊给杀死到剥完皮,天才刚麻麻亮。羊这牲畜也怪,软绵绵的性格,宰杀时却显得大义凛然,一声不吭地任你宰杀。猪啊鸡啊都往死里尖叫,牛还哭呢!徐家人谁都没听见羊叫就不奇怪了。

    堂屋里,徐德富和徐德成分坐桌子两侧唠嗑儿。此前,长兄带三弟到家庙给祖宗上了香,磕了头。

    “都谈妥啦,我们一百二十二人,按一个营的建制。四梁八柱,全套相应的职务。”徐德成对长兄讲接受改编过程,最后说,“三天后去四平街,在那儿接受训练,然后派我们驻守县城。““肯定到亮子里吗?这样离家也近一些。”徐德富说。

    “谈是这么谈的,也许还有变化。”徐德成说。

    亮子里地理环境特殊,东有资源丰富的白狼山,北有辽河支流牤牛河,日本经营的满洲铁路从此经过。安国军主力在关内作战,缺少兵力,所以才急于收编一个像坐山好这样人强马壮的队伍,到战略重镇亮子里驻防。

    “你想过没有啊,你们曾绑了陶奎元儿子的票。”徐德富忧虑道,“可别小瞧这个职位不很高的警察署长,他手眼通天,安国军、日本守备队他都走平道似的……是亮子里一霸,惹不起的人物。德成,他知不知道是你们干的?”

    “我想他知道是哪个绺子干的。”

    “陶奎元的本事大啦,耳目又多,你们真的到了他的鼻子底下,他还不能闻出味来。唉,我担心他不会饶过你们。”

    “这事儿木已成舟,无法改编,只能到哪条河脱哪双鞋啦……我处处谨慎就是。大哥!”

    “嗯。”

    “大哥,我们这几个当弟弟的,让你操心啦。”徐德成惭愧道。

    徐德富苦笑一下道:“德中情况不明,个中原委我知晓,他不满意咱爹给他取回来的童养媳,借上北平读书之机,逃婚;你是身不由己挂柱入绺……德龙呢,无牵无挂,书不好好读,让他到药店去学徒,他死活不干……”

    “德龙……大哥打算咋办?”

    “我想明年找媒人,给他成亲。”徐德富说出打算,“或许有了家能拴住他的心。”

    “德龙明年也才十六岁,年龄还是小了点儿。”

    “有相当的就先定下,我再劝劝他,看他是不是愿去东北交通中学读书,他什么都不干,给他完婚我也算对爹有个交待。”徐德富说。

    “大哥,我今天晚上就走。”

    “好容易来家一趟,怎么不多住几晚。”

    “安国军提醒我们,近日陶奎元和日本人接触甚密,让我们加以提防。”徐德成说。

    “噢,三弟你抓紧回去,别误了正事。”

    陶奎元心不顺,拿马来撒气,几近虐待和残忍程度。撒气的方式也特别,他不打马,而是到一马平川上鞭马猛跑,一直跑得马通身是汗,轰然躺倒下去,有的甚至死掉。

    冯八矬子怕出事,远远地瞟着,他对署长忠心耿耿。

    坐骑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越过一道深壕沟,风吹一片树叶似的落在黄土壕帮上,陶奎元差不多是从马背上走下来,回头望眼浑身抽搐的马,一屁股坐在碱土地上。

    冯八矬子走过来,远远地就下了马。

    “署长,大不了让他多活几天。”冯八矬子劝陶奎元道,“正如你说,他们来镇上驻防,还不是耗子送到猫嘴边。”

    “整死坐山好,碾死一只蚂蚁那么轻而易举。我生角山荣的气,一拖再拖,迟迟不动蹭(动手),早行动一天,他们也改编不成。”陶奎元埋怨起日本人来。

    四平街警察局直接给陶奎元下达命令:坐山好绺子已接受改编,番号是安国军第二十九骑兵营,即将奉命到亮子里镇驻扎,警察署做好迎接和安全保卫。

    “让我们迎接他们进城……”

    “署长,胯下之辱我们先忍着。”冯八矬子讲出陶奎元也是那么想的事,说,“三江县设警察局在即,咱们署升格为警察局,您就是局长。因为报仇耽误您的前程不值啊!何况您现在是警察署长,杀掉坐山好机会多多。”

    陶奎元点点头,赞成从长计议,不能因小失大。

    “坐山好来了,咱们全当没有那么回事一样,稳住他……”冯八矬子出谋划策道。

    “你呀,就是道眼多。”陶奎元露出笑容,眼睛望向壕沟,说,“你去看看它死没?”

    冯八矬子走到壕沟旁,见到嘴角流着血的马,它睁着蓝色的大眼睛,有云彩在眸子里边飘动,不过,那眼仁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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