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复仇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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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来雁南飞

    一阵凄凉一阵悲

    大雁还有回头日

    皇军一去永不回

    ——民间歌谣

    青砖青瓦大檐房的房檐子很长,阴影也长,丁淑慧和徐郑氏坐在阴影下的马扎上。徐郑氏打着蒲扇纳凉,丁淑慧纳鞋底儿,锥子发滞,便在头发间蹭一蹭。

    “其实你大哥刀子嘴,豆腐心,那回把德龙绑在骆驼圈里,自己夜里咳声叹气,翻身打滚地睡不着。”徐郑氏极力说明,她怕弟媳妇因这件事沉心(心里不自在)。

    “大哥一直疼他。”丁淑慧说。

    “一奶兄弟,能不心疼吗。”

    丁淑慧锥子扎进鞋底,停了一下,发呆一阵,继续飞针走线地哧哧纳鞋底。

    “晌午别做饭啦,到我那儿去吃,二嫂也过去,咱们酱小鱼儿。”徐郑氏说。

    “不啦大嫂,德龙备不住晚饭时能赶到家。”丁淑慧说,她怕德龙不肯过去吃饭,才推辞。

    “德龙赶上饭时更好,一起吃。”她停下扇子,冲正房喊:“王妈,王妈!”

    “大奶奶。”王妈急步过来,手里拿把菠菜,她刚才在摘菜。

    “多淘两碗米,晌午多两口人吃饭。”徐郑氏吩咐道,“对啦王妈,到菜园子抠几个土豆烀上,德龙顶爱吃土豆拌酱。”

    “可是,大奶奶,土豆才开花呀,恐怕还没结豆,就是结了,撑死烟袋锅那么大,咋吃?”王妈说,徐家是种了几垄红眼皮早土豆,也刚落花,做豆也不会太大。

    “唔,瞧我……糊涂喽。”徐郑氏恍然道,“是啊土豆才落花……那就多煮鸡蛋,煮一葫芦瓢,德龙也爱吃鸡蛋拌大酱。”

    当家的堂屋放桌子时,徐德龙赶到家。

    徐郑氏来叫四小叔,进屋便说:“德龙就有口福,瞧瞧,今个儿又赶上嘴啦。”

    那会儿丁淑慧心不落体儿地望着丈夫,怕他气没消不给大嫂面子,出她意料的是他却说:“我闻到鱼酱味道,是葫芦籽,还是穿丁子?”

    “麦穗儿和泥鳅狗子。”徐郑氏说。

    獾子洞村外河汊子里不缺葫芦籽、穿丁子、泥鳅狗子这样下饭的小鱼,捕捞它们也很简单,下须笼,或者是抢网,即使直接用笊篱捞就能弄到鱼虾。那是“棒打獐,瓢舀鱼,野鸡飞落砂锅里”的年代,吃顿小鱼酱,是改改口,拉拉馋而已。

    “放香菜没?”徐德龙吃小鱼酱很在行,问。

    “知道你得意(喜欢)那一口,搁啦。”徐郑氏说,见四小叔从镇上回来有了乐模样,心里敞亮了许多。

    丁淑慧有同大嫂一样的心情。这趟街没白去,德龙心情好啦,她感谢管家谢时仿,他劝好了德龙。

    晚饭吃得很愉快,饭后一家人闲坐、闲聊。

    “大哥,明个儿我干点啥活儿?”徐德龙主动要干点什么。

    “哦,再歇几天。”徐德富总归心疼四弟,说,“身子骨不舒坦歇着,家里活儿有都是,慢慢干。”

    “我行,我行大哥!”徐德龙说。

    “这些日子忙铲忙蹚的,圈里的骆驼没人管它们。德龙你伺候吧,天气好了拉出去遛遛。抢抢膘儿,发情了到西大荒找公驼。这方圆百里,只徐大肚子他们一家养着公骆驼。”

    徐德龙心里的西大荒是徐秀云,她在西大荒。

    其实徐秀云已经离开西大荒几年,今天早晨才回来。国兵漏用马驮着面容憔悴的徐秀云,向幺坨上的地窨子走来。

    “这次回来见你爹,我依了你,只住十天半月,回去后跟我好好过日子。”国兵漏讲了一路条件,一直在讲。

    “你帮我爹配骆驼。”徐秀云眼里隐藏仇恨和杀机,说。

    “帮!”国兵漏没察觉,长咧咧地说,“配骆驼!”

    地窨子没人,里边很零乱。徐秀云跑到草棚子,她心爱的小白马还在,抱住它,眼泪扑簌簌地落,喃喃道:“我真想你呀,小白马!

    徐大肚子一直喂着这匹小白马,是他人性的另一面。输掉女儿给国兵漏带走后,小白马不吃草不喝水,眼睛湿汪汪的,凝视地窨子后面那墩子红毛柳树。他猜想马听到了、看到了什么。国兵漏迫不及待地将女儿拉到柳树后面蹂躏了她,撕裂夜空的尖叫,刀锋一样割划当爹的心。从此,他养着小白马,有时把它当成女儿。他输钱的日子,手指剁给人家也没舍出这匹马,他坚信有一天把她赢回来,将她心爱的马交给她。此刻远在亮子里镇赌场上的徐大肚子,还不知道女儿已经回到西大荒。

    “你爹还没输掉它?”国兵漏说出一句刺伤她的话。

    徐秀云和小白马亲近些许时候回到地窨子,她要改变这里的生活环境,国兵漏一旁不伸手,看着她忙里忙外。

    地窨子插着风呲楼,呼呼地转动,她有一双很巧的手,做出的风呲楼旋转中发出哨响,甚是好听。

    “我家的骆驼……”一个农民拉来一峰母驼。

    “交给他。”徐秀云指着国兵漏,农民照他的话做了,将绳索递给国兵漏。

    “等你爹回来吧。”国兵漏迟疑不接。

    “哪里来那么些的废嗑儿,牵着。”徐秀云斥责道。

    国兵漏极不情愿地牵着骆驼。

    “三天后你来牵骆驼。”徐秀云对农民说。

    农民道谢后离去。

    “这骆驼?”国兵漏从没干过配骆驼的活儿,不知道怎么做,问她。

    “你牵它到宽敞的地方去等着,”徐秀云指指坡下的草地道,“我去牵公驼。”

    国兵漏牵母骆驼走向草地,他不知道正走向赌徒女儿为自己设下的死亡陷阱。徐秀云露出一丝冷笑,去解开縻公骆驼的绳索,然后松开它,一颗瞄准他的子弹射出了。

    发疯的公骆驼突然向国兵漏扑去,并且撕咬。想一想,骆驼张开的口有多大?平场。十分温顺的动物忽然发起疯来攻击人,国兵漏吓呆啦,拼命地呼救:

    “快救我——”

    徐秀云手持长鞭无动于衷,国兵漏的生死掌握在她手中了,她有能力救他,她没去救她,爽朗地大笑。

    发疯的公骆驼将国兵漏当成和它争夺交配权力的情敌,它要誓死扞卫。公骆驼撕咬他,像猫杀死一只老鼠。她确定国兵漏已死,挥舞长鞭驯服了公骆驼。

    徐秀云拖国兵漏血肉模糊的尸体到一片柳条棵子里——强暴她的地方,挥锹埋上国兵漏。

    “我说过要杀掉你!”她如释重负地说。

    接下去的几天,农民牵走配完的母骆驼,剩下她自己,坐在高处眺望,等啊盼啊爹归来。

    荒草甸子一蹿一蹿升高徐大肚子的身影,她喜出望外道:“是爹回来了!”

    徐大肚子步行的身影摇晃渐近,光赤上身,下身只穿一个花布裤衩,样子狼狈不堪。女儿尚不知父亲刚刚埋葬了上吊而死的母亲,见他一只手包着,纱布浸出血渍。

    “爹,手怎么啦。”

    “伤了,弄个马粪包给爹上上。”徐大肚子说。

    “嗯哪!”徐秀云跑向甸子,马粪包学名叫马脖,随处都可找到,手一捏可喷出一股褐色的灰来,涂在伤口上,止血消炎。

    “爹,你手指呢?”徐秀云惊骇道。

    “输啦。”徐大肚子含混其辞地说,左手一共断掉两根指头,一根旧茬儿,一根新茬儿,新的这一根流着血。他没说实话,这根手指作为抵押物扔在棺材铺啦。

    “秀云,你自己跑回来?”徐大肚子问女儿。

    “他在柳条墩子后面!”徐秀云说。

    柳树墩子后面有一个矮坟包,土很新。

    “你杀了他?”

    “是骆驼。”她说。

    “可惜啦,”徐大肚子遗憾道,“我还没从他手里把你赢回来。”

    “爹,我不是回来了嘛。”

    “那不是一码事。”赌徒认他的死理儿。

    “晌午歪啦,我给你做饭。”

    “不吃了,还有一个场子列架(摆开架式)等我。”徐大肚子狠了狠心道,“爹对不住你,把白马……输给了人家,我回来牵马。”

    “爹!徐秀云极不情愿,咬着下唇道,“我只剩下这匹马……”

    那一刻,徐大肚子心动啦,不能再伤女儿的心啦,他默默地走了出地窨子。

    徐秀云跟了出去,见父亲朝坡下走去。她跑过去抱住白马脖子,脸贴在它的额头,摩挲马鬃和它亲近。

    “不能让父亲再输掉一根手指头。”她牵马追上父亲,说,“爹,你牵走吧!”

    “爹一定给你赢回它来!徐大肚子接缰绳的手在颤抖,说。

    徐秀云表情哀怨,恋恋不舍地撒开手,父亲跨上马背,他说:“在家看好骆驼。”

    徐秀云呆立,望着白马驰过草甸子,攀登沙丘,逐渐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道:“又去赌。”

    而后,徐秀云抱住拴马的桩子哭道:“我的马,我的小白马啊!”

    徐德成掀开门帘进来,见坐山好躺着死羊眼一样望房棚。

    “大哥,我在集上买了只甲鱼,今晚到我家去喝甲鱼汤。”

    “不去了,要不弟媳妇又要忙乎。”坐山好婉辞说。

    “没什么,何况今儿个我送到悦宾酒楼加工,他们做好了给端回去。”徐德成说。

    坐山好起身,死佯摆气(萎靡不振)。

    “要不接小闯子他们娘俩二过来?”

    “没啥大价值,流血不止……”坐山好沮丧道。齐寡妇病了,是血崩,大走血,“也看香了,不见效。”

    “实病看香怎么行啊!”徐德成说,“大哥,接到镇上来扎痼扎痼。”

    “她不肯离开那间老屋。”

    徐德成目光迷离地凝视着坐山好。

    “她没对你说起过那间老屋?”坐山好问。

    “没有。”

    “他把她丈夫的骨灰埋在炕洞子里。”

    “是吗?”

    “她说她这辈子离不开他,守着,守着……唉,女人呦!坐山好叹息道。

    “怎么说有病要扎痼,小闯子年纪太小啊。”

    “是啊,扔下没娘的孩子谁伺候?”坐山好道出忧虑。

    “大哥,你还是好好劝劝她来治病。”

    “张大帅刚刚在皇姑屯出了事,乱哄哄的,我离不开兵营,过些日子再说。”

    杀手冯八矬子在亮子里街的夜色中行走,他着便装鬼鬼祟祟的身影尽量避开街灯,远远地望着有兵站岗的骑兵营。

    亮子里有夜市,一家一货摊儿一盏带罩的煤油灯。逛夜市的人在一个个摊子前经过,或问价或买东西。

    烟叶摊前,坐山好蹲下来,烟叶有成捆的,有碎末的;有叶子烟,有蛤蟆癞烟。

    “老总喜欢抽哪种烟,我这有红烟,青烟,黄烟,得意劲大的,还是比较柔和的?”烟贩问。

    “青烟,蛤蟆癞。这烟……”坐山好挑选烟叶。

    “白露后收的烟叶,又搭足了露水,好抽哩,老总您先尝尝。”

    坐山好揪下半片叶子,在手心里揉碎,卷了一支纸烟,划火柴点燃,深吸一口,吧哒吧哒嘴,满意道:“不离儿,来两斤。”

    烟贩拎起秤杆子称完烟,问:“老总用卷烟纸吗?”

    “我使烟袋……哦,来一打,我兄弟抽纸烟。”坐山好想到徐德成,买卷烟纸就是送给他。

    一家人呆在土炕上,一只纤细小手从烟笸箩捏出撮烟,用纸卷烟,徐德成一旁看四凤卷烟。一支支卷好的烟放在烟笸箩旁边摆成行,雪白如冬天里的白桦树。

    臧雅芬和小芃做一种游戏:翻绳(翻撑)。

    “乱线头”母亲翻出一个花样儿,说。

    小芃用手指一挑一撑,又变出一个花样,说:“马槽。”

    “小芃,你手真巧。”徐德成夸赞两个女儿,说,“四凤烟卷得更好。”

    四凤怀着玩的心理继续卷烟,念道歌谣:“娘家客上炕里,烟袋荷包递给你……”

    “雅芬,四凤这歌儿你教的吧?”徐德成问。

    “问你家大小姐呀。”

    四凤朝徐德成莞尔一笑,继续卷烟。

    “四凤,十二岁了吧,别老摊玩,你大伯捎话带信的,让你读书认字。镇上没女校,请个先生吧,又不好请,我打算秋后送你到四平街公学堂去读书。”徐德成问:“四凤,你愿意读书习字吗?”

    “嗯呐,爹教我。”四凤说,她愿意和父亲学认字。

    “我哪儿有空教你,当骑兵,腿脚绑在马背上,东奔西走的不固定……还是送你去正规的学校去读书。”

    “贾营长是不是还没说人(娶妻)?”臧雅芬问。

    “你咋突然问起这个?”

    她家后院有个小媳妇,当家的死了两年,满年轻满俊俏的,性体(性格)也好,一手好针线活儿。臧雅芬悄悄为坐山好撒目人,她进入了视野。当然齐寡妇的事,她一无所闻,如果知道了内情,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她不会这样热情撮合。

    徐德成拿起一支纸烟,叼在嘴里没点火。

    “眼下她靠到街上缝穷挣口饭吃……嫁给贾营长,生个一男半女的……”

    徐德成划火点烟,脸前烟雾弥漫。

    坐山好拎着一捆烟街上走,杀手冯八矬子悄悄跟踪,他在寻找下手的时机。此时,坐山好并未发现杀手,泰然地前行,两侧买卖店铺灯光闪烁。经过翠喜堂门前,他放慢脚步,琵琶伴着歌声传来:

    一呀更里呀,月儿上树梢。

    心上的俏哥哥呀,快来度良宵。

    花灯美酒迎骏马,妹爱哥,打虎擒狼挽弓刀……有嫖客走过来,坐山好快步离开翠喜堂门前,走进一条幽暗的街巷。杀手冯八矬子快步跟上,掏枪瞄准,砰!砰!砰!骤然三声枪响,坐山好轰然倒下,杀手迅捷地消失。

    咣咣!蒋副官(草头子)边敲门边喊:“徐营长,出事啦!”

    徐德成开院门,一只胳膊伸进上衣袖子里说,“蒋副官。”

    “贾营长中枪,人快不行啦。”

    “啊,咋回事?”徐德成大吃一惊。

    “营长去夜市买烟回来,走到离兵营不远的柴禾街口,有人背后开枪,三枪全打在胸膛上,我们把他抬回营房,程先生正给他上刀口药。”蒋副官哀伤地说,“没救啦。”

    徐德成同蒋副官赶到安国军骑兵营房,几个军官围着处于昏迷状态的坐山好跟前。

    “哥,”徐德成把程先生叫到一边,问:“怎么样?”

    “不行啦,三枪全中要害处。”程先生摇摇头道,“他真是个铁人,竟还有一口气,换个人坐根儿(本来)不用往回抬了。”

    “要是有一点希望,也救。”徐德成说,希冀的目光落在程先生身上,他会全力以赴救治,只是难以妙手回春。

    “最好的红伤药已给他用上,血是止住了,但是伤的太重。”程先生说,“准备后事吧。”

    坐山好呻吟一声,徐德成急忙过去,说:“大哥,大哥!

    “兄弟……我……”坐山好慢慢睁开眼睛,很吃力地说,“听我……对你……”

    徐德成耳朵贴近坐山好的嘴,听他讲话,他扬了扬手,徐德成领会,对在场的几位军官说:“你们先出去。”

    几位军官撤出屋,坐山好吃力地说:“发……生啦,到底……发生啦。”

    “看清是什么人没有,大哥?”

    “黑枪,打黑枪。”

    “你怀疑是……”徐德成说陶奎元。

    “是……”坐山好声音极低,嘴唇抖动道,“一定是他们。”

    “大哥我一定查明真相,为你报仇。”

    “你照顾好小闯子……他本来就是你的儿子,你认他吧。齐……是一个好女人。”坐山好用他生命最后力量说话了,他指指烟口袋。

    “大哥你要抽烟?”徐德成递给他烟袋、烟口袋,说,“你伤这样,不能抽烟。”

    “烟口袋是她做的,你带着它……”坐山好说话愈加吃力,吐字已不清楚。

    “大哥,你歇一会儿再说。”徐德成手拿着绣着“平安”的烟口袋,强忍着泪,劝他尽量少讲话。

    坐山好手再指指墙上挂着的军用背包,示意拿出里边的东西,徐德成掏出两只磨得光滑的核头。

    “用……核桃当卵……我、我想有个全身……”坐山好再也发不出声音,他最后的愿望是有一个全身。当年想当太监阉去男人的东西,太监要用油将割掉的东西炸透保存起来,待死后家人给他装上去。坐山好没保留那嘟噜东西,人行将就木,拿什么代替那东西,他早准备好,用核桃代替。

    坐山好喘息起来,闭上双眼,生命危机。

    “大哥,你坚持住,我已派人去四平街接医生。”徐德成手紧紧攥着两只核头,他喊程先生,“哥,快过来!

    程先生进屋,给坐山好把脉,说:“他走啦!”

    徐德成痛声长喊:“大——哥!

    坐山好的坟地是徐德成选定的,亮子里镇外的山岗上,掘好坟坑,木棺材落入坑中。徐德成将坐山好生前使用的马鞍放入坟坑里,并动手埋下第一锹土。

    一座新坟包隆起,徐德成跪在坟前,官兵们齐刷刷地跪地。

    “江湖奔班,人老归天。坐山好大哥你走了,大伙来送你!”徐德成上香后磕三个头,大家也跟着磕头。

    众人点纸,燃烧,烧成灰烬时,徐德成上马,众人随之他离开。

    “报告营长,”勤务兵有根驱马从后面赶上来,“贾营长的坐骑不肯走。”

    青鬃马伫立在坟前。

    “去牵它。”徐德成命令有根道。

    “营长……”有根回去牵青鬃马,它不肯走。

    “你陪大哥做伴吧!”徐德成调转马头,拔出手枪,砰!青鬃马随着枪响倒下。

    新坟包旁,又多座坟墓——马塚。

    两峰骆驼准备出发,一峰骆驼驮着徐德龙,另一峰骆驼驮草料、干粮和大水桶。

    “德龙,”徐德富叮嘱道,“简直朝西走,遇人多打听,大肚子肯定在西大荒草甸子上,配完骆驼就回来呀,别在外边打流连!

    骆驼慢悠悠走,驼铃叮当响。徐德龙仰望白云舒卷的天空,倾听悬于空中鹅鹂的鸣唱。开满野花的草原越来越宽阔,天地苍茫,没有一个屯落,也没有半个人影。

    忽然,断断续续的马头琴声踏着草尖传过来,草原上许多声音都是踏着草尖传向远方的,听来有一股野草的馨香。

    荒草中一匹蒙古小红马信马由缰,驮着一个蒙古族汉子,蒙古装、蒙古靴,汉子在马背上悠闲地拉着琴。

    “老乡,您好!徐德龙走近时,招呼道。

    “呜,”蒙古族汉子抬起古铜色脸庞道,“好漂亮的骆驼。”

    在草原上遇骑马骑驼的人,如果想取得对方好感的话,你就夸奖他的牲畜。

    “您的马鸽脖……”徐德龙跟佟大板子学会几句夸赞良马的词儿,恰到好处地用上了,而后道,“请问这附近有一家养公驼的吧?”

    “你说的是徐家。”蒙古族汉子热心指路,说,“在前边儿,你照直朝西走,翻过一道土岗,就能看到地窨子和阿拉伯品种单峰公驼。”

    “多谢,多谢。”徐德龙与蒙古族汉子道别,朝前赶路。

    一个依坨傍岗、孤凋的地窨子出现,柽柳做的围墙木栅栏,红色的枝条上还茂盛着叶子。一条练子似的小河,在地窨子前的土岗脚下流动,河水窄且深,水边的杞柳开着暗绿色小花。一峰单峰公驼被铁链子锁在离岸不远的地方。

    水草深深的河边,女人的外衣、内衣搭晾在杞柳枝儿上,哗哗的搅动水声,那个裸体女人在洗澡,不停地往如雪的肌肤上撩水。

    徐德龙骑在骆驼上,自然没看见河里洗澡的女人,他朝地窨子喊:“喂,有人吗?”

    地窨子里没人应答,风呲楼哗啦啦地回答他。徐秀云在风呲楼轴加上大(铜)钱,使它旋转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有——人——吗?”徐德龙放开喉咙喊。

    洗河水澡的徐秀云听见喊声,爬上岸,急忙穿衣服。一身水气地呈现徐德龙面前,惊喜道:

    “德龙!

    “秀云!真的是你。”徐德龙眼前变幻着骑小白马少女徐秀云,一张梳着秀珍发型靓丽的脸,置换一张十三四岁豆蔻少女梳长辫的脸,反反复复。

    “德龙。”徐秀云扯着徐德龙的大腿,拖下骆驼,跃身骑到徐德龙身上,咯咯笑,双拳雨点般地砸着。他们打闹的身躯相拥着滚下土岗去,停在茸茸的草地上,他见到一把鞭子插在地上,鞭绳缀着的红缨似一团火,抖动、跳跃。

    徐德龙激动地朝下望去,一双情火燃烧的眼睛,微撅的嘴唇等他吻,她的手没停,正打开自己的包装,双颊绯红道:“德龙,我早该是你的人。”

    “秀云……”徐德龙情不自禁,脖子垂下丝线穿缀的桃核护身符,已落在她的前胸上。

    突然一声驼吼,挣脱了绳索公驼扑向徐家的骆驼,搅了徐德龙、徐秀云的好事。

    徐秀云一边系内衣的纽扣,一边拎起鞭子道:“公驼要咬死母驼!

    不知所措的徐德龙朝土岗上跑去,冲向自家的两峰骆驼,想帮它们躲开公驼。发疯的公驼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牙齿闪着寒光,挣断的铁链子,随着它奔跑哗啦啦作响,它完全被徐德龙行为激怒,直接扑向他。

    “快离开母驼,跳到河里去,快呀,跳!徐秀云高喊着,这是他唯一的逃生办法。

    徐德龙纵身跳进河水中,公驼追逐到河边戛然止住,转身朝母驼奔去。

    叭!叭!叭!鞭子三声震天炸响,徐秀云长蛇般的鞭子抖出威风。公驼被震慑住,纹丝不动。她用鞭杆磕碰公驼的腿,它驯服地卧下身躯。她拍拍它的脑门道:“瞧,你的媳妇有多漂亮,明眸皓齿……”

    徐德龙还躲在河水里不敢上岸,好在会踩水,淹倒是没淹着,可是他惊魂未定,身子瑟瑟发抖。

    “德龙,上来吧!徐秀云驯服公驼,来到河边说,“你想喂蚂蝭(水蛭)呀!”

    徐德龙心有余悸道:“它……再咬我。”

    “只要你不抢走它媳妇,它不会伤你的。”徐秀云伸出手拉他,说,“瞅你衣服都湿透啦,快上来换换。”

    徐德龙爬上岸,满身泥水,狼狈不堪。

    “脱掉衣服!”徐秀云将徐德龙朝地窨子里一推,说,“穿我爹的衣服,我去给你的骆驼成亲。”

    落在地窨子上的傍晚阳光很温暖,徐德龙披件破旧靛青色粗布大褂,浸在暖洋洋的日光里,透过敞开的门,凝望土岗下草地,可见穿大红短袖、秃领褂子的徐秀云在骆驼旁忙碌,背影像一团蹿跳的火焰。

    夕阳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露着半张脸,徐秀云进来,从缸里舀瓢凉水,咕嘟嘟灌下去,道:“晚饭吃点什么?我做。”

    “我……”徐德龙情意缠绵地望着她,“我是不是得走啊?”

    “走什么走,”徐秀云眼里内容很多,说,“住下吧,我爹到亮子里去耍钱,今晚就剩下我自己。”

    他们谁都不愿失去这个美好的机会……徐大肚子在傍晚时分,面带喜色迈进亮子里悦宾酒楼的门槛,的确给西大荒上的一对情人一次机会。

    “呀,徐爷,今个儿手气一定不错啊!”酒楼跑堂的见徐大肚子走路挺拔的姿势,猜测到他赌钱赢啦。

    “敢到悦宾酒楼来解馋,你说呢?”徐大肚子春风得意道,“来碗猪肉炖粉条子,放马莲粉,四两二锅头,半斤水煎包。”

    “猪肉炖粉条,四两二锅头,外加半斤水煎包!”跑堂的吆喝着复述食客点的菜。

    酒菜端上桌,徐大肚子呷一口酒,十分惬意。

    “徐爷,你慢用。”跑堂的客气道,“水煎包得现包现煎,微稍等一会儿。”

    “抓紧点,我今晚要回西大荒去。”徐大肚子气粗地说,兜里有几个钱的人就这副神态。

    跑堂的很神秘地说:“听说西大甸子闹胡子,黑灯瞎火地往回赶……”

    “从古到今,胡子和耍钱的都是一家,你懂吗?胡子耍的是浑钱,我耍的是清钱。歌谣道:清钱耍的赵太祖,浑钱耍的十八尊。”徐大肚子心情好,卖弄起他自认的学问。

    荒原地窨子里,情人间该发生的事已成为过去时,板铺上徐德龙、徐秀云裸着上身,面对面躺着。

    “刚才你像那个……”徐秀云回味,故意不说出像什么。

    “像啥?”

    “公骆驼。”

    “我曾找过你……只是再也没见到你,那匹小白马呢?”

    “唉!徐秀云伤感道,“让爹牵去耍钱……”

    “一匹漂亮的马啊!”

    “爹输红了眼,什么都往赌桌上押,连我也被他输给国兵漏……德龙,没发觉我变了吗?有时连我自己都吃惊自己的变化……我杀过人,你信吗?”

    “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你杀过人。”

    “就是前几天的事……那天公骆驼像今天撵你一样撵他,我没告他往河里跳……公骆驼把他撕成碎片。”

    “国兵漏死的一定很惨。”

    哈哈!徐秀云大笑,笑过便哭道:“他糟践我三年,三年啊!

    徐德龙用搂紧的方式安慰她,地窨子外面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将至。

    雨中徐大肚子在荒原上艰难地走着,跌倒,爬起来,他往家里赶。地窨子门从外开开,他踉跄进屋,摸黑到马灯前,划火点灯,周围一下子亮起来,一件长衫引起他怀疑。他拎着马灯慢慢移向里间时,绰起菜刀,大喝一声:“妈的,谁这么大胆,睡我闺女?”

    “啊——”相拥而睡的两人同时被惊醒。

    “爹!徐秀云护住他。

    “四爷,”徐大肚子放下刀,冷笑道,“一本正经的徐家四爷,睡人家闺女?孔圣人的书上没曰这一条吧!”

    “爹,是我,是我留下他的……你不是曾经要把我嫁给他吗?”徐秀云解释,为偷情寻找理由。

    “那是在早,老皇历啦。”徐大肚子说。

    “爹,”徐秀云机灵地从褥子底下摸出几块大洋,说,“德龙说给你老玩几圈。”

    “日后一定多送些大洋,孝敬您。”徐德龙趁机说。

    “孝敬不敢当。不过,委屈四爷啦,天亮咱俩一起见当家的去!”徐大肚子说。

    徐德龙遇到了麻烦。

    “当家的,你是个明白人,又是富贾一方的乡绅。”徐大肚子用缺了两根指头的左手揉搓肚子道,“我徐某人虽家境贫寒,但也是人吧?未出阁的大姑娘硬是让你四弟生米煮成了熟饭。娶她,见官?或者……你掂量着办吧!”

    徐德富正襟危坐,不失当家的风度。而徐大肚子手指在肚子上搓来揉去,极像洗麻将牌动作。

    “时仿!”徐德富不愿与他纠缠,叫来管家,对他交待道,“取五十块吉大洋!”

    谢时仿取来大洋放到徐大肚子面前。

    “看在我们是一个祖宗的份上,”徐大肚子掂了掂了钱袋,说,“家丑不可外扬,失礼的事我就不究了,告辞!”

    徐德富望着徐大肚子喜孜孜、扬长而去的背影,攥紧的拳头狠砸在桌案上道:“布堂!

    犯了家规动用家法,在徐家宗祠堂内进行。祖宗绣像前的供桌上摆上香炉、香筒、烛台,还有象鼻馒头。

    全家人集中在这里,徐德富给祖宗上香、磕头,尔后,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一家老小,他身边桌上放一把戒尺,一本线装徐家《家训》。当家的目光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最后停在徐德龙的脸上,叫道:“德龙!

    徐德龙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出人群,来到大哥面前。

    “跪下!徐德富赫然而怒道,“面对列祖列宗!

    徐德龙直跪下来,但表情从容不迫。

    “德龙你读过四书五经,晓知家训家规,竟然做出辱没祖宗,辱没门风的丑事!徐德富训斥道,“你说,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同胞兄弟、徐家老少吗?”

    “我没做错什么。”徐德龙态度生硬,拒不认错。

    徐德富翻找《家训》,指其中一段对徐德龙道:“念念这一段!

    “用不着照本宣科。”徐德龙手挡开管家谢时仿递过来的《家训》,背诵道:“为惩治本族逆伦之罪之人,犯下面二十字一字者罚跪三天,两字者板打二十,三字者鞭抽……其中嫖赌盗者,初犯板打一百,重犯逐出家门……二十字是:奸懒馋猾蹭,吃喝嫖赌抽。溜舔贴帮顺,坑蒙拐骗偷。”

    嗬,徐德富干咳一声,随即将戒尺扔给徐德龙,命令道:“自惩自罚,杖打自己乃能鞭辟入里,铭心刻骨。”

    全家人噤若寒蝉,心惊肉跳。

    “我没犯家规中一个字,和徐秀云小姐,乃属两厢情愿,自然而然,怎可厚非?”徐德龙申辩道,“打什么?罚什么?”

    啪!徐德富一拍桌子,制止道:“闭住臭嘴!”

    丁淑慧畏惧长兄冷冷的目光,低下头。

    “管家,给我打!”徐德富命令立候在一旁的谢时仿道,“做了丑事,拒不承认,打!”

    “这?”谢时仿面带难色。

    “打!一百下!”徐德富目光威严,说,“一下也不能少!”

    “慢,等等。”徐德龙脱下长衫外套的马褂,下面的话即有挑衅又有嘲讽的味道,“别让血脏了褂子,秀云小姐一针一线缝得的不易。”

    “时仿,你还等什么?”当家的催促道。

    谢时仿不敢违迕当家的之命,扬起戒尺落在徐德龙身上。啪啪啪!粗纸糊的天棚震得簌簌直响。

    丁淑慧心疼徐德龙,揩眼泪。

    遭一百下戒尺打,虽说不上皮开肉绽,青一块紫一块避免不了。油灯下,丁淑慧一边给徐德龙擦脊背的伤口,一边掉眼泪,说:“你咋就不说那个‘服’字啊,多挨多少下打呀!

    “我服软?”徐德龙疼时只皱皱眉头,不哼不掉泪,嘴硬到底说,“我不服!”

    “嘴硬吃亏,大哥在家人前,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可你不给他。”

    “别提他,我心难受!”徐德龙心痛地说。

    丁淑慧是最心疼他的一个人啦,西大荒地窨子还有一个人惦记着他,其程度和丁淑慧无二,她就是徐秀云。她手梳理骆驼毛,心却飞到徐家大院。

    “正月探妹正月正,我与小妹逛花灯……”徐大肚子悠闲躺在草地晒太阳,嘴叼一截甜(甘)草根子,西大荒到处生长着甜草,并从嘴左角移向右嘴角,哼唱乡间俚曲儿。

    “爹,你不该这么做。”她说。

    徐大肚子哼唱起押会《十二月歌谣》——三月里来三月三,占奎女子把菜剜,出门碰见林根玉,找到永生配姻缘。

    “爹你这么一闹哄,德龙他还咋在大院里呆呀!徐秀云怨艾道。

    “呸!”徐大肚子吐掉嘴里的甜草,幸灾乐祸地说,“他徐德富一本正嘛,德龙给他个眼罩戴。嘿嘿,瞧不起我?这叫什么?笑话人不如人,随后就撵人!”

    着实给徐大肚子咬了一口,而且还不轻,徐德富生病在炕上。

    “药煎好了。”王妈端碗汤药进屋,徐郑氏接过来,说:“我来喂药吧!

    “老爷的病见轻吗?”王妈问。

    “火走一惊,上股火,程表哥说了,吃几副小药,火撤了就好啦。王妈,杀只老母鸡,放人参熬汤。”徐郑氏说。

    “杀鸡?不杀!”徐德富阻拦道,“我又没什么大病,德成说雅芬亏气亏血,老母鸡给她留着吧。”

    徐郑氏使个眼色,王妈会意,退出堂屋。她说:“瞅你,七股肠子八股肚子的,四十多岁的人啦,别挣命啦。”

    “这个家我没当好哇,对不起列祖列宗,没经管好德龙,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啊。”徐德富自责道。

    “德龙已娶妻成家立业,你别像从前管孩子似的管他,好啊赖的他自己带着。”徐郑氏用羹匙给他喂药,说,“哎,管得太深,他要记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啦。”

    “淑慧很贤慧,没她我早清他出门户了。你说,臭名远扬徐大肚子的闺女他也敢动?赌耍之人,都是无赖,谁惹得起呀?”

    “秀云姑娘和德龙也许是一段姻缘。淑慧过门三年多了,还没怀上。莫不如给德龙填个二房,生一男半女的,拴拴他的心。”

    “她不行,我们死活不能结徐大肚子这门亲。”徐德富说。

    几天以后,徐德富挣扎着起来,盘腿坐在炕上,脸色仍旧苍白、虚弱。

    “谭村长家叫胡子给抢了。”谢时仿进来说。

    “嗬,”徐德富说,“昨天夜里,我听见狗叫成一片。”

    “正是胡子马队进屯。”谢时仿说,和那年一样,谭村长跑到亮子里警察局搬兵,可一切都晚啦。”

    “又是辽西来绺子?”徐德富想到一个臭名昭着的绺子,乡间有了很多他们恶行的传言。

    “听说连村长女人的裤衩都抢走了,还割去他女人的一只奶子……如此看来,不是辽西来,他们绺子规矩七不夺,八不抢,不祸害女人。”谢时仿说道。

    “抽袋烟。”徐德富将铜锅木杆玛瑙嘴烟袋递给谢时仿,让烟道,“世道越来越乱,胡子多起来。”

    谢时仿接过当家的烟袋,从烟笸箩里勺一锅烟,捻实,烟锅伸向幔杆垂吊下的艾蒿火绳,点燃,连吸两口,说:“我想早该防备点,十里八村的,顶数咱家显眼。”

    “咱家高墙深院,还有炮手枪支,可抵挡一阵子。”

    “那把大抬杆太笨太旧,小绺胡子还中,如果遇枪头子硬的大绺子,就抵挡不住了。”管家说。

    “时仿你的意思是?”

    “买两杆枪,再雇两个炮手,加固院墙四角的炮台,修暗堡置地枪。”谢时仿说出他的建议,完全是为徐家大院安全着想。

    “可我?”

    “当家的身子有恙,这些事我去办。”谢时仿说。

    “时仿,那就辛苦你啦。”徐德富感激地说,接着又嘱咐,“买枪别找德成,家里的事尽量不刮连他。”

    “哎,哎。”

    徐家大院土木建筑一派繁忙,院墙垒了几层坯加高,四角土炮台重新加固。新雇来两个炮手,看家护院。

    砰!葫芦被击碎,残片四处飞。炮手在后院试枪、校枪、打挂在土院墙上的葫芦靶子。

    谢时仿陪徐德富从甬道钻进炮台。他说:“有这个炮台,一杆枪可守住大门。”

    “好,很好,大门包上铁皮加加厚,门闩换块落叶松的,结实。”徐德富很满意。

    “三伏天啦,放在仓房里的牛皮、马皮反潮,别沤臭了,应马上处理掉。”谢时仿说,“送镇上皮铺,能折腾几个钱。”

    “送去吧。”

    “佟大板子估计还得几天才能回来。要不,我跑一趟,用骆驼驮去。”

    “家里这样忙,咋离开你了。”徐德富说,他见四弟气还没消,老闷在家里别闷出个好歹来,再次让他出去散散心,“让德龙去吧。”

    从村子蜿蜒出一条荒路,徐德龙骑在前一峰骆驼上,连在后面的一峰骆驼驮载卷成卷的马皮、牛皮。过了河,他见到一匹枣红马在前边的路旁吃草,马肚子低下横躺一个人,一顶麦秸草帽盖住脸。骆驼走近,马嘶叫一声,麦秸草帽移开。

    “四爷!”山口枝子叫徐德龙,她仍然女扮男装。

    “这位大爷……”徐德龙蹁腿下骆驼,奇怪道,“你怎么认得我?”

    山口枝子坐起身,腰让匣子枪硌了一下便抽出来,重新插好,说:“忘了吗,我给过你一对铜骰子。”

    “呃,想起来了。”

    “去赶集?”山口枝子问。

    徐德龙指指后面的骆驼说:“去卖臭皮子。”

    “骰子带着吗?咱们掷两把!”

    “我腰里儿没有……”徐德龙说没带钱,大哥只给他一块大洋,是送皮子盘缠(路费),主要是用来给骆驼卖草料。徐德富嘱咐他不要去麻烦徐德成。

    “你以为我要赢你的钱?”山口枝子说,“哎,玩玩嘛。”

    在马肚子下,徐德龙、山口枝子就地掷骰子。

    “咋没见你的人马?”徐德龙见山口枝子一个人,问。

    “我离开辽西来绺子,单搓。”

    “单搓?”徐德龙不懂胡子黑话。

    “就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干。”

    徐德龙用跟蹬踹草地,一条深深的土沟。抬手去逮一只螳螂时,抻痛了戒尺拍的旧伤:“哎哟!”

    “你身上有伤?”山口枝子惊讶道。

    “让家兄打的……一个多月啦,还没好利索。”

    “恨他不?”山口枝子问。

    “我总想逃走,只是,没钱。”徐德龙心里的怨恨未消,说出心里话。

    “你大哥拔根寒毛够你扛的了,向他要埃”

    “咋要?”

    “你插扦埃”山口枝子面授机宜,是匪行惯用的伎俩,通俗一点儿说,卧底里应外合。说是一次抢劫,看上去是一场顽皮孩子的恶作剧。

    对大哥的仇恨,致使徐德龙同意给胡子插扦,报复的最大程度是吓唬吓唬他,破一点小财。

    “咱先讲好喽,不能伤害我们家人,包括我大哥。”

    “咋会呢?”山口枝子说,“一百块吉大洋到手,我立马就走人。”

    “我那份儿?”

    山口枝子从布褡裢取出大洋,往徐德龙面前一摞道:“这十块你先拿着,得手后,我再补齐你的份儿,四十块。”

    “绝不能伤害我们家人。”徐德龙收起大洋,仍然不放心道。

    山口枝子拍下胸脯,发了胡子毒誓:“我不遵守诺言,让天打雷劈死;让地塌下闷死;喝水让水呛死……”

    走进大院的徐德龙有一种得胜的感觉,路遇山口枝子,他们之间的阴谋活动刚刚开始,他竟然觉得大哥吃了亏,自己也出了气。卖完皮张回来,他还伺候骆驼。打扫干净骆驼圈,往草栏子一躺,身子被草掩埋,小时候和三哥玩藏猫猫,他顶爱猫在草堆里。

    徐德富和谢时仿到骆驼圈来,没见到藏身草中的徐德龙。

    “两个炮手想回趟家,取秋衣,天眼看凉啦。”谢时仿说。

    “非一块走?”

    “他俩顺道,搭伴儿走。”

    “炮台空几天行吗?”徐德富担心道。

    “咱也来个空城计,晚上空着的两个炮台点上灯,外人看不出……”

    “盯紧点老四。”徐德富说,“我观察,他对我气没消啊!”

    “放心吧,当家的。”谢时仿说。

    徐德龙听清楚了上述对话,应该是得到了十分重要的信息,他阴阴地笑起来。

    夜晚,山口枝子从村外一棵大树后面闪出,学猫头鹰叫:“嗷——”

    徐德龙随即从浓黑树影处钻出,说出自家炮台无人看守的秘密。

    “明晚动手。”山口枝子说。

    白天,丁淑慧坐在门槛子上借着太阳光打袼褙,一张炕桌上铺层各种形状的破布块布条,一盆白面糨子。徐德龙坐在马杌子上,玩手中那对铜骰子。

    “大晌午的,德龙你睡会儿不行。”

    “你咋不歇?”徐德龙反问,他是睡不着觉了,心里老想着晚上的事,兴奋、激动。

    “趁天头(气)好,多打几桌袼褙。”

    “你给我做的鞋,够穿半辈子啦,可你还做鞋。”他说。

    丁淑慧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秀云的脚多大?”

    “没许护(没注意),你?”

    “我给她做双鞋。”丁淑慧这个想法自从徐大肚子找上门讹走钱后她就有了,她对他说,“等咱们攒些家底儿分出单过,也把秀云接来,咱们仨一起过日子。”

    徐德龙投去感激的目光,伸出大拇指和中指:“一拃多吧!”

    “天足,没裹脚的天足!丁淑慧叹喟道。

    出事那个夜晚,大院同往场。一样,各屋灯相继灭掉,四周阒然。东南角炮台透出一线灯光,西北角炮台也透出一线灯光。

    院外,小河潺潺流水,蛙声鼓噪。西北角炮台一盏油灯亮着,空无一人,铁锹从窄小了望窗由外向内抠。顷刻,了望窗扩大成个大洞,蒙面的山口枝子爬进来。

    睡梦中的徐德富被冰冷的枪口顶着太阳穴。黑暗中的胁迫声音:“不准出声,快拿出一百块大洋,洋票,官贴也行,少一块,用人头顶(抵)。”

    徐郑氏脖子上也横着冰凉大片刀,徐德富被逼着去打开柜子,取出大洋给蒙面人,一块一块地数数,一共六十块吉大洋。他说:“大洋就这些,外加官贴00吊。”

    “趴在炕上!出一点声,就剁了你们的家人!蒙面人喝道。

    黑暗中,徐德富、徐郑氏趴在炕上哆嗦,蒙面人出屋,脚步声消失。

    又过些时候,徐德富试着爬起来,耳贴窗户听听外边没动静,才划火点着灯。

    徐郑氏吓得一头大汗,嘴唇抖动却说不出话来。

    徐德富打开窗扇,颤音喊道:“打、打劫!胡子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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