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摇身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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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兵好当兵好

    当兵能穿对门袄

    腰里挎着盒子

    炮手里拿着指挥刀……

    ——民间歌谣

    三年间,亮子里发生一件决定我们的故事走向的事情,三江县警察署升格为警察局,陶奎元成为局长,冯八矬子任警务科长。

    “我摸清楚了,骑兵营是胡子的班底,没有一个外人。”冯八矬子说。三年里,他受陶奎元指使,摸清骑兵营的底数。

    “好,没有安国军的人在里边好。”陶奎元如此慎重对待骑兵营,是他的聪明睿智,东北最大的胡子头已成为国家元首,对他的部队不可轻举妄动,坐山好摇身一变成营长,杀他可能惹出祸端,丢掉不是警察局长的官帽,还有性命。因为是接受改编,他还想到安国军可能派军官在里边,那样杀坐山好平添难度,更要三思而行。

    “局长,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时机还不成熟。”陶奎元拖延道。

    改编后的第二十九骑兵营驻扎亮子里镇,陶奎元把仇恨深埋在心里,几个场合遇见坐山好,像过去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贾营长长,贾营长短的叫得亲切自然,正场。相处来往。。

    “不报仇啦,局长?”冯八矬子看不下去,他等得不耐烦道。

    “谁说不报?双喜那样我能不报吗?”

    “局长好像与仇人有说有笑的……”

    “不笑我哭啊?”陶奎元老谋深算,说,“我让坐山好看出来我恨他,早晚杀了他,使他对我处处防备,你说那样我还杀得了他吗?”

    “可也是。”

    他们不是当年的坐山好绺子,是安国军的骑兵营,不是流贼草寇了,弄不好得罪了张大帅,惹出拉拉蛄(惹出乱子)……要慎之又慎啊。

    陶奎元不是胆子愈来愈小,而是更狡猾更阴毒,杀掉坐山好的决心石头一样丝毫未动摇,而且近日加快了暗杀步伐。由于不露声色,冯八矬子楞是没看出来,因此他心急,才问陶奎元。

    “局长,我明白啦。”

    “你盯死坐山好……”陶奎元做了一番布置,最后很有含意地说,“七月十五,是鬼节吧?”

    “是鬼节。”冯八矬子说,他明白坐山好的死期在鬼节前后了。

    安国军骑兵营和警察局隔着两条街,征做兵营前是一家大车店。客房改做营房,厩舍、槽子、草栏子都是现成的,最多的时候,此店收住百挂大马车呢。

    正副营长各占一个房间,坐山好的要大一些,是原大车店老板的堂屋。光线很好,花格窗户上镶嵌一块透明玻璃,那可是稀罕玩意,镇上除了几个买卖大户的店铺,和日本守备队的小黄楼窗户有玻璃外,家家户户都糊着窗户纸,防止风吹掉,窗户纸糊在外边。

    坐山好的屋子只金贵的一尺见方大小玻璃,其余便是“大白块”,即用苏子油喷涂处里的麻纸糊着。此时,坐山好愁没苦脸,一袋接一袋地抽烟,绣着平安两字的烟荷包垂吊在竹烟袋杆下,如吊在秤杆上的砣。

    “大哥,”徐德成进来,私下里他称大哥而不是贾营长,关心地道,“听说你中午又没吃饭,哪儿不舒坦,我找程先生过来看看。”

    “其实我没什么病,”坐山好脸色忧郁,说,“只是这几天老做噩梦。”

    “噩梦?”

    “老梦见小闯子叫马踢啦,头一次踢在肚子上,第二次踢在脑袋上,肿得像个倭瓜。”

    “你老寻思的,小闯子有他娘带着,不会出差儿。”

    “绺子接受改编三年多,三年没见他们娘俩。小闯子也已四岁,你说,那小子越长越像我。”坐山好在炕沿上磕去烟灰,将烟口袋缠绕在烟袋杆儿上,然后掖在裤腰带上。

    “你儿子么,能不像。”

    “终归是你的种。德成兄弟,我活着小闯子管我叫爹,我不在了他管你叫爹。现在你知道我为啥让小闯子叫你二爹,也就是将来有一天,管你叫爹不拗口。”

    “小闯子就是你的儿子,永远是,他姓贾不姓徐。”徐德成说,完全是心里话。

    四年前那个夜晚,两个男人携手完成一件事,尽管这种事在关东的以前还是以后,都不断地发生着,譬如:拉帮套、带饭、借种……在齐寡妇这件事上,它们还是有区别的。

    “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秘密守到我一口气上不来,你一定告诉小闯子实情。”坐山好说,他的心情很坏。

    “大哥,我们情同手足,就别根根蔓蔓地细掰扯这些……我把家接来了,要不你也把他们娘两个接到镇上来。”

    “我何尝不想如此啊!”坐山好深表忧虑道,“可是,我的情况与你不同。我拉杆子多年,与官府多有磨擦,和一些人积怨很深。远的不说,绑陶奎元儿子票的事你清楚,阴差阳错,我来到他的眼皮底下驻扎。”

    “改编前,你和陶奎元碰过面?”

    “那倒是没有,我们在他警察署管辖的三江境内活动多年,对我们绺子肯定有所闻,或者灌满耳朵。警察的鼻子灵着呢,早晚让他闻出来。”坐山好紧接着又说,“他肯定知道我就是绑架他儿子的人……陶奎元是报复心很强的人,他不会放过我。”

    徐德成认为,给陶奎元送信的花舌子已远走高飞,陶奎元抓不到证据。即使让他认出来,又能把我们咋样?他手下三十几个警察,吃喝嫖赌的,那套人马刀枪,量他们也不敢抖落膀子扎挲翅。

    “陶奎元横草不卧,不一定刀对刀,枪对枪地明干,使绊子,暗下黑手,我们难躲闪啊。他手下的冯八矬子,这家伙蔫玍蛊毒坏,一些坏事的道眼都是他想出来的。我把话先撂到这儿,咱们往后出现沟沟坎坎的,甭找别人,就是他干的。”坐山好说。

    “那天他和陶奎元拜访我们,我也觉得此人心里很阴……”

    坐山好说不能接小闯子他们娘两个来镇上,担心警察报复,对小闯子下手,因此,他们还是呆在王家窝堡好,不显山不露水的,安稳。

    “对,过一段观观风向再说。大哥,王家窝堡离这儿又不是千山万水,你找时间去看看他们。”

    “我想今晚就去趟王家窝堡。”坐山好说。

    徐德成赞成,坐山好想她们娘俩,越早见面越好。夜里走,也能避开眼目。总之,齐寡妇的秘密他们俩商定继续守下去。

    三年之后的徐家小夫大妻的生活是这个样子,阳光明媚的小河边,丁淑慧洗衣服,主要是洗昨夜那块特别的布——白布褥单,她铺在青石板上,白布上呈现梅花瓣形状的血痕,撩上碱性河水,红颜色更深。

    两只铜骰子在平展展的白沙上掷着,掷一次徐德龙喊:“幺!幺!幺!或“眼、眼、眼!

    丁淑慧瞥眼河滩上的徐德龙,幸福地一笑,她举起棒棰砸石板上的衣物,梆——梆——梆!

    “皮影戏剧团要来獾子洞演出,”徐德龙说,“谭村长家院子里搭了台子,我俩一起去看驴皮影。”

    “大哥不一定让我们去看。”丁淑慧停下手中的活儿,说,“不让去,咱就不去,别惹大哥生气。”

    徐德龙没吭声,接着玩他的骰子,等丁淑慧洗完衣服,他帮端着木大盆,小两口一起回家去。

    “皮影戏团来了!”村街上几个孩子蹦跳、雀跃,满屯跑喊:“皮影戏团来了!”

    一家土坯房花格窗户开启,探出一张塌腮苍老的女人脸,她瞧跑过的孩子们。还有倒背手拉着一头牛的庄稼汉,给满屯报信的孩子们让路。一个穿开裆裤的男孩,朝老牛身上撇土坷垃,笑呵呵地走。

    “乐颠馅啦!”拉牛的汉子嘟囔道。

    孩子们滚雪球似的越聚越多,整个村屯让“皮影戏团来了”的喊声搅得沸腾,一时间鸡鸣、狗吠,熙熙攘攘。

    “走吧,德龙。”丁淑慧叫他。

    “唔,走。”徐德龙回过神来。

    现在他们住在徐家大院的前院里,平日很少有人来,倒也清静。整日闲着无事的徐德龙,用在炕席上掷骰子来消磨时间。

    “德龙,”丁淑慧绣一双青布鞋帮,把鞋样展示给他,“你看这是啥纹样?”

    徐德龙接过鞋帮左瞧右看说:“像棵蒿子。”

    “眼神吧,这图案叫‘夫妻同心’,给你做的。”

    “夫妻同心,同心是吧?那就陪夫君玩一把。”他说。

    “又玩那破骰子,早晚让大哥发现,非挨家法惩罚不可。”她吓唬他,一种没有任何效果的吓唬,同村妇吓唬婴儿“老妈猴子来啦!一样不起作用。

    “大哥很少到咱屋来。”徐德龙贪玩,说,“来,赢弹脑崩的。”

    “昨天你狠狠弹得人家,现在还疼呢。”她摸了下额头,那个重灾区还有红紫印子。

    “这样吧,你赢啦弹我两下,我赢了弹你一下。”

    丁淑慧经不住他缠磨,放下针线活儿陪他玩。她要先掷骰子,并要了点数:“四!

    徐德龙要了三点。

    丁淑慧掷骰子,骰子旋转后,呈现三点。

    “我赢喽,弹!”徐德龙狂喜道。他将右手的大拇指、二拇指塞进嘴里呵气,左手搬过丁淑慧的头。

    丁淑慧怕疼的眼神和白白的额头对着他,求情的方式有些特别,冲着他微笑,意思十分明确:轻点弹啊,德龙。

    “不行,狠弹!”徐德龙嘴虽然这么说,蜷局的手指没伸开,停在她老妈猴子:妖魔。满族舞蹈时戴着骇人鬼脸的妖魔。

    的额头前,他发现一根白发,大惊小怪道:“你有白发啦?”

    “都多大岁数啦,二十二岁能没白头发?”丁淑慧说,“一晃,你都十九岁了。”

    “二十二岁不该有白头发。”

    “还不是等你等的啊!结婚那年头一宿你不肯脱衣服,啥也不干,尽寻思玩。”她怨怼道。

    “干,干啥?”徐德龙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却故意糊涂道。

    “装迷糊。”丁淑慧嗔道。

    一首民谣云:十八岁的媳妇九岁郎,晚上抱郎上牙床,不是公婆尚且在,你当儿子我做娘。

    “当时我不是九岁,十六岁。”徐德龙说。

    “十六能咋地,”丁淑慧幽怨地说,“还不是叫我等你三年多,昨晚你才……”

    “才什么?说,你说呀!”

    “缺德鬼!丁淑慧羞涩地道。

    从时间上算,他们结婚三年,从实质的内容上说,昨晚是洞房第一夜,他们今天在河边洗的是昨晚浪漫的东西。这样说似乎不太可信,夫妻三年一个炕上睡,没那个也太夸张了。世上有许多事情还真说不清道不明,只因为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存在,才有有趣的故事发生。

    “今晚有驴皮影!村里孩子们的喊声有了新内容,“谭村长家演驴皮影喽!

    “淑慧,”徐德龙侧耳静听,眼前一亮道,“皮影戏,今晚咱俩去看皮影戏。”

    “你做梦吧。咱大哥烦什么你不知道?装气迷呢!上回蹦蹦戏你看成啦?让大哥拧着耳朵给提拎回来,你记性不好,忘性道不赖。”

    “你怕他你别去,反正今晚我得去看戏。”徐德龙有些扫兴,手揉搓骰子,“皮影可好看喽,那大下巴一出场,就说报、报得告,报告元帅得知情……”

    “四爷!屋外谢时仿喊,“当家的叫你们过后院去。”

    “哎。”徐德龙应声慢悠悠下炕。

    “恐怕你看不成驴皮影戏啦。”丁淑慧说。

    一年到头獾子洞村缺少热闹,难见什么演出。皮影戏班子在那个夏天里到来,应该感谢谭村长,是他在镇上遇到蒋班主,就请到村子里来演了。

    驴皮影班子五、六个人,挑着箱子、道具走着(步行)来的,被孩子、村人簇拥进村。

    “老少爷们,多谢多谢!”蒋班主抱拳向村人致谢。

    班主的女儿蒋小香身背一把胡琴,大辫子垂过圆大的屁股下面。一个顽皮村童手指戳下琴筒,小香和善地笑笑。

    “蒋班主你们到我寒舍歇息,”谭村长迎接皮影戏班子,领他们来家说,“下晚在寒舍铺场子,呶,台子搭好啦。”

    “谢谭村长关照,愚弟不胜感激。”蒋班主半文半白的话,让人听来不大舒服,不太符合小村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性格。

    徐家堂屋里徐德富的话也让人听来不大舒服,全家人集中在一起,听候当家的发话:“听见了吧,皮影戏班子进村演出,有谁想去看吗?言语一声。”

    家人互相对望,没人吭声。他这口气谁敢说出真实想法?

    徐德富目光逡巡一周,扫过每一张脸,收回落在手持的茶杯上,用杯盖拨了拨浮茶,呷了一口道:“驴皮影是狗屁东西,河北‘老奤儿’的乌七八糟的玩艺,唱的一色床上风花雪月事,酸,不堪入目,大伤风化,大伤风化啊。”

    二嫂挨丁淑慧坐着,前边有其他人挡着,这就给她们私下交谈提供了机会。她轻轻按下丁淑慧的小腹,意思是问“有没?”

    “还空着!”丁淑慧附在二嫂耳畔道。

    “秋后收成好了,我到奉天给你们请个正儿八经的戏班子,唱上它几天几夜。”徐德富继续讲他的话,“时仿啊,今晚早点锁大门,院里的灯点上,谁出去你告诉我。”

    夜晚,徐家大院内很静,两盏马灯给风吹晃动,一盏灯照亮院心的影壁墙,一盏灯照着闩牢的大门。

    “倒座”(守夜人的房屋)窗户开着,可见管家谢时仿忠实地守着门。

    木板门吱呀一声,一条人影闪出,蹑手蹑脚,朝后院正房当家的屋子望了望,灵捷地绕过影壁墙,高墙根儿下有个洞似的排水沟口,徐德龙猫腰钻进去。

    皮影戏班子开始演出,以谭村长家厢房的前脸为后台,搭起与窗台平行的台子,道具、乐器已摆好,白色布幕挂起来,观众无数眼睛面对布幕。

    徐德龙面前一道道人墙,一堵堵人的脊背,观者拥挤没缝儿。

    皮影戏演着《劈关西》——男假嗓唱道:张千李万回头看,原来是二哥鲁刚提……徐德龙翘首也看不见,只好绕到幕后去。台上班主操作“影人子”,演唱、道白,他一人担当多个角色。伴奏的小香拉二胡,还有一个男的拉四胡。小香身旁是一面鼓、一个铴锣,她一个人干多个活儿。

    忽然,一根鼓棰滚过来,徐德龙伸手去抓鼓棰,一只蓝色绣花鞋尖踩着鼓棰一端。他的目光蛇一样顺着鞋爬上去,见到透笼丝袜、无袖的旗袍、小香漂亮的脸庞。

    “打锣的病啦,你能帮把手吗?”小香说。

    “哎,只是我不会……”徐德龙从来没摸过锣鼓什么的,他倒愿意摸摸那东西。

    “我用脚碰你,你敲一下铴锣。”小香告诉了他一种方法,鼓励道,“你行,能做好。”

    徐德龙坐在小香身旁,瞥见一双穿绣着蝴蝶图案的旗鞋,离自己的螳螂肚高筒靴很近。他眼都不眨盯着蝴蝶鞋,等它踩螳螂肚靴。不一会儿,蝴蝶鞋踩下螳螂肚靴,徐德富紧忙敲了一下铴锣,当!

    小香向徐德龙甜笑,继续拉二胡。徐德龙眼睛不在影幕上,瞧着小香发愣。

    演出继续,操作“影人子”的蒋班主唱:敲山震虎我不怕,砸掉虎牙拔虎须。用脚踩住一……徐德龙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小香脱掉蝴蝶鞋的脚,放在自己的靴子上,脚趾抠着他靴沿上的腿,痒痒的像撞到腿上的一条鱼。

    “明晚你来么?”小香浅声问,脚传出一种信息。

    “来!”徐德龙侃快地道。

    小香悄悄掐下徐德龙腰部,向他表达了什么,蒋班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驴皮影戏继续演出,幕布上一身披盔甲的兵士举起一把板斧,小香这次不是用脚,直接用手捅下徐德龙,他使劲敲铴锣一棰:当!

    锣敲得恰到好处,蒋班主满意地朝徐德龙点一下头。

    那夜,马灯光透过窗户纸,不明亮地映在丁淑慧身上。院里骤然一声干咳,她身子一哆嗦,一段对话传进屋来:

    “当家的,还没歇着?”

    “时仿,出去人没?”

    “照您的吩咐,我一直没错眼珠地守着大门,没见谁出去。”

    “三星两杆子多高,估摸戏也煞了,你早点睡吧,别忘把灯都吹喽。”

    片刻,映在丁淑慧身上的灯光消失,屋子一片漆黑。

    驴皮影演出并没完,小香挨近徐德龙小声说:“明早,帮我洗幕布。”

    “到那儿?”

    “河汊子。”小香说出地点。

    马灌啾河很长,河汊子又多,找一个背人处不难。小香早早地到这里,将洗干净的一块白幕布铺在河边沙滩上晾晒。

    “小香!”

    徐德龙朝白布走去,目光寻找,低声召唤。

    河边空荡荡,草地空旷旷,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一只小鸟在沙柳上鸣啁。

    “小香!”

    “在这儿。”

    声音从白布下发出的,他迟惑地瞅着白布中间凸起的部分,凸起的部分呈现人体仰躺轮廓。

    “进到布下来!

    徐德龙喜出望外,钻进白布里。白布顿时凸起更高,白布的边缘在沙滩上伸缩。

    “德龙,我好不好。”

    “好。”

    “哪儿好?”

    “哪儿都好。”

    “比你媳妇呢?”

    “你比他会。”

    “会什么?”

    “……”

    后来,他们疲惫在白色幕布下,没晒干的白布幕布又得重洗了。小香弯下半个身子搓洗浸在河水里的白幕布,有一个部位很生动,他目不转睛地观看那个生动的地方。

    “你还馋啊?”小香笑盈盈地道。

    徐德龙傻呵呵地笑,竟然不知如何表达。

    “帮我一下。”

    小香和徐德龙拧白幕布的水,水朝沙滩砸落,形成深浅不一的小坑。她说:“今晚最后一场演出,明天我们就走。”

    “去哪儿?”

    “往西,一直往西……”

    “那我、我想你咋办?”徐德龙突然想到自己似的,说。

    小香本来痴情,又会拿情,说:“想我,就跟我们走。”她抻下拧成麻花形的幕布,徐德龙身子被拽个趔趄。

    “我跟你们走!”徐德龙经不住诱惑,“班……班主他同意?”

    “他是我爹,他很喜欢你。说你很有演皮影戏的天赋……日后,你好继承他的皮影戏大业。”

    白幕布铺在草地上晾晒,小香将两只脚伸进河水里,清亮亮的河水在天足的趾间流过。

    “我跟你们走!徐德龙铁了心道。

    小香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在这个早晨爬出排水沟的徐德龙留下了痕迹,徐德富一脸疑惑地站在排水沟前,长衫下摆被风掀动,他手按住摆动的长衫喊道:“时仿,时仿。”

    谢时仿匆急跑来。

    “不对劲呀,这儿……”徐德富指大墙根儿的排水口,明显抠大,有什么爬进爬出的痕迹。他问:“今早儿没人出去?”

    “大门锁着呢,再说,天也刚亮。”谢时仿说。不过,他心里已猜到是怎么回事啦。

    “德龙!”徐德富忽然醒悟道,“板上钉钉是他。”说着气乎乎地朝德龙屋子走来,紧跟在他身后的谢时仿暗为徐德龙捏一把汗。

    房门外,徐德富示意谢时仿叫人。

    “四爷,四爷……”谢时仿底气不足地喊。

    花格窗上扇推开,露出丁淑慧的脸,说:“德龙和我说去遛骆驼。”

    “撒谎!”徐德富气恼地说,“骆驼在圈里拴着呢,我刚饮了水。”

    “德龙干什么去了呢?”丁淑慧的确不知情。

    “时仿,”徐德富给管家下了话,“从今夜起,你盯死德龙,不准他出院半步。”

    吃完饭,丁淑慧早早插上门。

    “干啥儿?”徐德龙侧歪在炕上,问。

    “德龙,你今晚你别出去啦。”丁淑慧哄他道,“我和你玩骰子。”

    “好啊。”徐德龙掏出骰子,他说,“别干摸的,我们得赢点啥儿。”

    “赢啥,脑崩呗!

    “没意思,赢逗(亲)嘴的。”

    “嘻,你真想得出,逗嘴……”

    “不玩拉倒。”

    “玩,逗嘴的。”丁淑慧妥协,那夜因妥协而甜蜜,徐德龙和她逗了无数次嘴。

    徐德龙悄悄离开屋子时,丁淑慧还在睡觉,她昨夜给他折腾乏啦。他望她一会儿,将用布包着很沉的东西放在她的枕头边儿上。几袋烟的工夫后,徐德龙走在獾子洞村外的乡间土路上,撵上皮影戏班子。

    “昨晚咋没见你?”小香煞后与徐德龙并排走。

    “大哥看得紧……今早我强逃出来。”

    “你媳妇咋办啦?”

    “娘临终前给我一条小黄鱼(金条),我留给了她。”徐德龙说,“再说,呆在我们大院里,饿不着冻不着她。”

    蒋班主担忧什么,不时回头望,催道:“大家快走!

    徐家发现老四不在,徐德富反应过来,亲自带人到谭村长家去找。他骑在马上的问谭村长:

    “万仁兄,皮影戏班子什么时候走的?”

    “天刚朦朦亮。”

    “朝哪个方向走的?”

    谭村长朝西指了指:“估摸过了西大地。”

    “追!徐德富说。

    几匹快马随徐德富急急追赶,很快便追上步行的皮影戏班子。

    小香扑到徐德龙怀里,向徐德富表明什么。

    “下九流之辈!竟然斗胆勾引我家兄弟,放开他!”徐德富愤怒道。

    “大爷息怒,大爷息怒。”蒋班主作揖道,“小女和你家四爷投情对意,是缘分。”

    “呸!大言不惭!”徐德富一扬手,来人将徐德龙掠上马背带走。

    “德龙!德龙!小香追赶跑远的马。

    强制在马背上不能动弹的徐德龙泪水肆流,他没喊小香,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拗不过当家的大哥。

    “绑到骆驼圈去!徐德富命令管家道。

    由一半棚子一半栅栏组成的骆驼圈,几峰母驼卧在地上,悠闲反刍。支撑棚子的一根柱脚上,绑着徐德龙。一条大黄狗玩耍、亲近地撕咬徐德龙的长衫,他的手捆着,用脚摩挲狗头狗脸,直到谢时仿和王妈端着东西朝这边走来,狗才离开。

    “四爷,您的晚饭。”王妈端给徐德龙饭菜。

    随来的谢时仿也说:“两天啦,吃点东西吧四爷。”

    “拿走!徐德龙仍旧用脚掀翻饭菜,“放开我,我就吃。”

    “四爷,说白了吧,皮影戏班子不走出三江县地盘,当家的不会放开你。”谢时仿说,“人是铁,饭是钢……”

    “我宁可饿死!徐德龙倔犟地喊道。

    今夜徐德龙要呆在骆驼圈里,优待的地方是绑在柱脚上的手给放开了,可以自由活动,不然夜里蚊子、小咬就能吸干他的血。胡子对违犯绺规的人,有一种处罚叫穿花,剥光衣服,成群的蚊虫,一夜间吸干身上的血,吃饱的蚊虫像盛开的花朵糊满全身,故名穿花。

    “胡子!”徐德龙恨大哥,十九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恨他,称他为土匪可见恨的程度。徐家的家罚一向很严厉,很小的时候,他见过受家罚的人,记忆中有个瘸叔叔,偷了家里的黄米卖了当赌资耍钱,当家的爹给他施了家罚,挨了一百戒尺抽(打)。这是他见过的最狠的家罚,也没把人吊在骆驼圈里啊!他委屈、无助的仰望夜空,一轮弯月,满天星斗,天穹高远。

    丁淑慧只在天大黑后,蹑手蹑脚出屋。她提心吊胆两天,德龙绑在骆驼圈里,一进院紧靠骆驼圈,夜深人静可闻骆驼的倒嚼(反刍)声,当家的威严的目光使她不敢迈出门槛。

    “你们谁也不准接近老四!”当家的说,他的话,没人敢不听。

    走出房门的丁淑慧,控制着自己,只能远远地看看他,在骆驼圈附近的一处阴影里,她望着捆绑在柱子上的人,低声啜泣。她心疼丈夫,同时自己也心里委屈。昨天早晨醒来,德龙的被窝空了,枕旁有一布包,打开是一根金条,她一见金条便什么都明白了。

    “德龙走啦!”

    当家的带人抓回德龙的马蹄声很乱,她眼巴巴地瞧着将他绑在骆驼圈里,自从嫁进徐家,还没见有谁犯错给绑在那里。如此看来,大哥要整治德龙。

    二嫂昨晚偷偷来过,对她说:“淑慧啊,大哥的脾气你不太知道,求不得情。”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德龙受罪?”

    “也算自找的吧。”二嫂道,“怎么能跟戏子走啊,大哥最讨厌戏子,他长在嘴上瞧不起的话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唱驴皮影的,不是戏子。”

    “在大哥眼里,什么蹦蹦戏、滚地包……都烦。”二嫂说。

    “德龙不肯吃饭,二嫂,你去劝劝他吧。”

    “真别去,让大哥碰见怎么办?德龙在气头上……”

    丁淑慧最后听了二嫂的话,苦熬了第一夜,傍晚徐德龙摔碎碗碟的声音她听见了,心惶惶的,趁着夜深人静走出来。

    徐德龙不知道丁淑慧在暗处看他,闭上眼睛立马出现铴锣,一个个铴锣由大变小,一个跟一个远逝。当!他猛然被响声惊开眼睛,依然是星斗满天的夜空。

    阳光从窗纸射进来,将炕上的人照得斑斑驳驳,徐德龙直身仰躺着,额头盖一块毛巾,一只狸猫蜷缩在他的枕头旁瞌睡。

    “德龙,别老躺着,到外边走走。听说小清河出鱼了。”丁淑慧想方设法把丈夫从炕上劝下来,到外边走走。

    徐德龙无动于衷,大哥把他从骆驼圈解下来,他一头扎在炕上,十几天不起来。

    “你不为你自己着想,总该想想我吧。整个大院的人都盯着咱们……你整天躺在炕上,什么都不干……德龙,日子咱得过呀!丁淑慧苦口婆心地开导道。

    徐德龙稍稍坐起身,抱膀沉默在炕里,一脸灰颓。

    “四爷,”谢时仿推门进来,“咱俩上街,给程先生送车秫秆去。”

    “我脑瓜仁子疼……”徐德龙婉辞道。

    “走吧,四爷。”谢时仿拉徐德龙的胳膊,说,“今晚住在镇里,咱们好好逛一逛,再看看你三哥。走,走走!

    “去吧,德龙。”丁淑慧也劝他。

    住在镇里,看三哥,这些都是徐德龙感兴趣的,半推半就给管家谢时仿拖拽出门。

    一辆装满秫杆的大车停在大院外,佟大板子赶车,他说:“四爷,上车,我给你唱一段儿。”

    丁淑慧跑来,塞给徐德龙一些钱说:“到街上,你买点啥吃。”

    亮子里镇日渐繁荣起来,买卖街长长的几里,针线铺、腰刀铺、钟表、眼镜铺、估衣铺、澡堂子、棺材铺、杠子房……店幌招招。

    新开张的切面铺前围一群人,观看叫花子乞讨。几个身着破衣烂衫的花子唱喜歌。一花子手持竹板,说莲花落:

    进了面铺四处看,前前后后都是面,左也是面右也是面,上也是面下也是面。

    和出来是一个蛋,擀出来是一大片,切出来是一条线,下到锅里莲花瓣,又好吃,又好看利钱少,调料贱,大姑娘能吃三碗半……拉秫秆的马车走过来,佟大板子在车下走,手牵辕马缰绳,谢时仿、徐德龙跟在车后面。

    “他们是花子房的人。”谢时仿说。

    徐德龙回头几次,目光投向切面铺,亮子里镇上有座花子房他听说过,没去过。

    这时,两个警察迎面走来。一个警察查看着秫秆车盘问道:“往那拉?”

    “老总关照,”谢时仿急忙赔笑道,“我们给同泰和药店送车秫秆。”

    “同泰和?”

    “同泰和。”

    “程先生吧。”其中一个警察认得程先生,说,“走吧走吧,街上人多,靠边赶车。”

    “哎,哎!佟大板子答应着。

    “我三哥家在哪儿?”徐德龙问。

    “卸完秫秆我们一起去他家,车底下还有当家的给三爷捎来两斗小米子。”谢时仿先说小米如何养人,然后说徐德成家住址,“兵营在后趟街,三爷家住兵营旁边儿。”

    小客厅里,徐德成用茶招待谢时仿、佟大板子。

    “德龙,”臧雅芬同四弟交谈,说,“淑慧也不到镇上来遛达遛达,我挺想她的……咋样,她怀上了吧?”

    “她说还没呢,三嫂。”徐德龙说。

    “是她的事,还是你的事?找老中医号号脉……当年媳妇当年孩儿,当年没有过三年,三年没有嘛,六年也有有的。你俩结婚三年多了吧。”臧雅芬缠住这个话题,没完没了地说。

    徐德龙心不在焉。

    喝会儿茶,谢时仿放下茶杯说:“三爷,四爷很少上街,我和他出去逛荡。”他问佟大板子,“你呢?”

    佟大板子说你们去吧,我喂喂牲口。逛街他不想逛,经场。赶车到镇上,也逛够啦。

    “走,四爷。”谢时仿没忘当家的交代,带老四散散心。

    “你们早点回来吃饭。”徐德成说。

    谢时仿同徐德龙逛街,或者说是管家带他逛街。灯笼铺子前,谢时仿想进灯笼铺,说:“嘿,进去瞧一鼻子。”

    “不年不节的,看什么灯笼。”徐德龙觉得有些店铺平场。毋须进去,灯笼铺卖的东西,素场。用不上。

    “哦,没意思。”谢时仿看主人脸色行事,改了主意,“那走吧。”

    一顶四人抬小轿悠悠颤颤从街上走过,后面是一辆花轱辘大车,坐着进城赶集的乡下人,再后面的人引起徐德龙的好奇。

    一个拎筐人吆喝着:“夜笼!夜笼!”

    “他卖什么?”

    “卖干马粪。”谢时仿说。那时有人取暖烧饭用牛粪、马粪,就有了贩卖的行道,干马粪也有文化一点的名字:夜笼,取笼火,点火之意。

    卖干马粪的人刚从徐德龙的视野里消失,徐大肚子从一家小酒店趔趄出来,赤裸上身,蹒跚街头,引来数双鄙视的目光,他望着徐大肚子的身影拐入另一条街。

    “他输干了爪(输光)。”谢时仿说他经场。这副狼狈相。

    徐德龙迷惑、发呆。

    “怎么啦四爷?”谢时仿问。

    徐德龙没吭气,他想着另一个人,当然不是徐大肚子。

    那个夏日的傍晚,徐大肚子做出了一件亮子里镇流传百年的事情。某个赌徒给人瞧不起时,会听到这样说:“你都不如徐大肚子,他剁了手指作抵押,赊棺材葬妻呢!”

    徐大肚子输干爪狼狈不堪地逃离亮子里镇,那情形像给狗撵的似的,其实小镇人鄙视的目光比狗凶几倍,赢钱时他不怕,输钱时他很怕,所以他拼命地逃脱睽睽众目。他在郊外沙坨放慢些脚步,落日悬在坨垭口,老榆树上昏鸦呱哇地怪叫。

    徐大肚子失魂落魄地在曲折树林间荒道上缓慢走着,夕阳照红他裸赤的身躯,黄昏蚊蠓雾气一样扑来,他折枝黄蒿,哄赶叮咬他的蚊蠓。

    一个挖药材的年轻人,惊慌地迎面跑来喊叫:“吊死鬼,吊死鬼!

    “哪有吊死鬼?”徐大肚子问。

    “前边,前边歪脖树杈上吊着呢。”年轻人气喘嘘嘘道,“舌头耷拉老长老长,吓死人啦。”

    “死人有什么可怕,活人才可怕,跟我走。”徐大肚子胆壮,赌徒不怕死人。

    年轻人紧跟在徐大肚子身后,握紧手中短把儿的铁锹。

    沙坨林中,一棵树杈上吊具女尸,蓬发飘动,风摆褴衫……年轻人怯怯地不敢上前,远远地看着。徐大肚子大胆到女尸前,风摆动的女尸褴衫上,依稀可见字迹,脚趾从鞋尖破洞伸出。看清面孔时,他“啊”了一声,瘫坐在地上。年轻人胆儿突的走到徐大肚子身旁,对他的表情疑惑不解。

    接下去,徐大肚子放下吊死鬼,尸横在地上。年轻人瞅吊死鬼的脸,脱口而出道:“啊,疯子!是她。”

    “疯子?你说她是疯子?”徐大肚子莫名惊诧。

    “她到俺们马家窑去过,疯疯癫癫的,嘴不停地叨咕:输!赢啦的。”

    “唔,唔。”徐大肚子嘴里含混不清,薅把青草盖在女尸脸上。

    “我爹说她是獾子洞姓徐什么的媳妇,那个姓徐的是狗屎赌徒……楞是把媳妇输给了人家,我爹说这女人可惨透啦,她被赢来的赌徒输给另个赌徒,她简直成了筹码,给赌徒输来赢去,连我小娘都是从他手里赢来的。我爹说……”

    “肏!”徐大肚子猛然抓住年轻人的衣领,怒吼道,“你爹没说我要杀了他?嗯?”

    年轻人幡然醒悟道:“你就、就是……”

    “对,我就是!”徐大肚子将年轻人搡到一边,腆肚子展示一下身体特征道,“回去告诉你爹国兵漏,终有一天我俩还要赌一场!”

    年轻人慌张逃走,被一裸露的树根绊倒,爬起来再跑。

    “喂,你把铁锹留下,我用!”徐大肚子喊。

    年轻人撇下挖药材的铁锹,离弓箭一样射下沙坨。徐大肚子去拿回铁锹,重新回到女尸旁,默默望着她些许时候,说:“秀云她娘,我不能让你这样寒酸走,你等着!

    徐大肚子返身回亮子里镇上,直奔棺材铺。

    幽暗的煤油灯光下,耿老板见来人面目狰狞,瞪着马眼,倒吸口凉气,赌徒要干什么?不会是抢口棺材押到牌桌上吧?一串疑问随着几口水烟吐出,他问:“徐爷要用寿材?”

    “一口棺材。”

    “要什么材质的。”

    “能装人就行。”

    耿老板听出需用者要的棺木档次高低,不用考虑上等材质的黄花松、南国松、红松什么的,低档的棺木有,山杨木的。他说:

    “徐爷什么时候用啊?”

    “现在。”

    “哦,那正好有个现成的。只是没有漆,如果徐爷需用的话,我立马安排伙计连夜上漆……”

    “不用啦,我急等着用。”

    俗语道:棺材头,媳妇脸。耿老板问:“那寿材头也不画啦?”

    “不画啦!

    耿老板打哏儿(迟疑),心里画魂儿,有夜里出殡的吗?照当地丧葬习俗,正场。的寿终正寝,要停尸七天,而横死的如垫车胶子(车祸)、溺水、雷击等,只放一夜就出殡。也许徐大肚子家的什么人横死,急着用棺下葬,才不用漆棺和画棺材头。耿老板打哏儿当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考虑徐大肚子是个赌徒,经场。输得镚子儿皆无,可别是来……真的照他担心的话来了。

    “耿老板,你先赊我一口棺材,日后一定送钱来。”赌徒说。

    “不行,不行!”耿老板不肯赊账,他轻视赌徒,说,“如今木材比人贵呀,亮子里天天都死人,都来赊,恐怕我这棺材铺就关门喽!”

    徐大肚子在瞧放在木墩上那把斧子,耿老板心里发毛,口气缓和些道:“道理说你赊口棺材,急着埋死人。”

    “你以为什么?”徐大肚子抢白道,“我抬着它到牌桌上当筹码?操!”

    “照规矩,你留点儿什么做抵押吧!耿老板说。

    “我除了这条裤子,”徐大肚子拍拍大腿说,“身无长物,实话对你说,我这里连裤衩都没穿。”

    “太为难我喽。”

    徐大肚子突然绰起木墩上的斧子,咔!断下一个手指,嘭!扔到耿老板面前:“用它行吧?”

    耿老板惊骇不已,脊背顿时发凉,连连道:“行,行,你是爷。我立马安排伙计套车,徐爷,送哪儿?”

    “跟我走。”徐大肚子攥着流血的手道,“街南沙坨子!”

    夜色笼罩亮子里,街灯光中可见马车拉着副白茬儿棺材,朝前走,徐大肚子坐在棺材上。

    “怎么?不漆一下?”赶车的人问。

    “上吊……横死的,”徐大肚子说。

    “喔!原来是这样。”

    “我这就拉走。”

    “哎哎,给你拉走。”耿老板扫一眼赌徒的手,心突突地跳,他马上给安排。

    拉白茬儿空棺材的马车在夜幕里行走,吊死鬼属于横死,不论老少棺材不能上色。

    “四爷,我们今晚住这儿啦。”谢时仿带徐德龙来酒馆门前,悦宾酒楼打烊关门了,他敲门喊叫:“学深兄!学深兄!”

    门开开一条缝儿,跑堂模样的男人探出头道:“没看见幌儿都摘了吗?”

    “我们不是来下馆子的,请通报掌柜的一声,说獾子洞姓谢的找他。”谢时仿说。

    “请等着。”跑堂转身回去。

    “他跟老太爷念私塾,我认识他的!学深算盘很好,他能两个手同时打算盘……”谢时仿正说着,门里传出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的声音:

    “一听夸我呀,没别人,时仿!

    “我和四爷找个宿儿。”谢时仿道明来意,问:“有地方吗?”

    “没别人住的地方得有你住的。”梁学深开门让谢时仿、徐德龙进屋,说,“后院好几铺大炕,你打把势睡都够用。”

    梁学深引路在前,左拐右拐,拐进一个宽敞大院,亮灯的一间屋门前,有两个人警惕地走动,窗帘遮挡严严实实,只透出几缕细微灯光,显得有几分神秘。他指着一间屋子,对谢时仿说:“你们睡这儿。等一下,我先进屋点灯。”

    这里应该是悦宾酒楼的客房了,一铺通天大炕,柱子上贴着提醒旅客的立条:“自照衣帽”、“莫谈国政”。

    “我收拾几个菜,咱们喝点儿酒。”梁学深热情道。

    “甭忙活啦,喝过了,沟满壕平,没地方倒了。”谢时仿阻拦道,“我来介绍,四爷是徐当家的四弟。”

    梁学深端相徐德龙,说:“一搭眼,我就认出来了,眼睛像徐先生……不喝酒,那就喝茶,磕瓜子儿,当营生嘛。”

    “对面亮灯的屋子是?”谢时仿闲嘠搭牙(闲说话),问。

    “哦,玩呢。”梁学深说,“当真人不说假话,酒楼的生意不怎么样,搂草打兔子一捎带。”

    “你啥时开的呼芦窑子(赌场)?”谢时仿用了句胡子的黑话,无意说的,多少有调侃的意思。

    “才个把月。”梁学深说,“没事你们可以去卖呆儿,日本的角山荣队长,和四平街来的泉眼烧锅老板大布衫子,他们已睹了两天一夜了。”

    徐德龙蔫了几天有些发锈(视物模糊)的眼睛亮起来,他望着管家,表示出极浓的兴趣。

    “那就瞧一鼻子去。”谢时仿说。

    赌场正在押宝,几盏马灯很明亮地照着。角山荣身旁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很多人不知她的名字叫山口惠子。

    宝倌摇动密封的宝盒子,微笑道:“押啦,押啦!

    “杠!”大布衫子道。

    “川!角山荣说。

    徐德龙第一次进赌场,准确说第一次看人赌钱。押宝的术语川啊杠的不知道是啥意思。

    “一、三点为川,二、四点为杠。”谢时仿对身边四爷解释说,“瞧吧,谁输谁赢。”

    宝倌开宝,宝所指的方向:杠。

    角山荣输掉桌子上所有的钱,大布衫子得意地撩下灰色布衫子,盖向翘起的二郎腿,挑衅的目光看着角山荣,那时日本人的翅膀尚未硬,还有人敢对他使用这种态度,设想一下,几年后,谁敢对日本人不恭敬,特别是角山荣,亮子里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不过,现在还不是,赌桌上认赌服输,规矩是赌徒平等。

    形容输者谓红眼,或输蒙登(糊涂),守备队长没红眼,也没蒙登,头脑清醒着呢!只是双手微微颤抖。

    局东梁学深内心惧怕日本人,他可没把角山荣完全当赌徒看,见他输干爪儿,不能让他太难堪,急忙送给几个筹码(竹签)道:“一点儿小意思,队长玩两圈,不成敬意。”

    啪!角山荣把筹码抛到地上,样子盛气凌人,他一点儿都不蒙梁学深的情,随之他做出惊人之举,朝前推了推身旁的山口惠子道:“她的,干活。”

    赌场一阵惊嘘声!众目转向大布衫子,看他押什么。大布衫子的举动也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他从裤角处抽出一把短刀,解开长衫,露出有多道疤瘌的胸脯。嚓!嚓!锋刃割下一块半寸见方的肉,放在桌面上,肉块断尾蜥蜴一样抽搐。

    “啊呀——”山口惠子人尖声惊叫。

    押宝继续,气氛异场。紧张。赌者孤注一掷,观看者神色惶遽。

    “杠!”

    “川!

    宝倌开宝,角山荣输。他很平静,对山口惠子说几句日语,她掩面大哭。

    “我要个日本娘们做甚?”大布衫子发扬了风格,退让道,“队长先生,人你领回吧,算欠我个人情吧!

    事实上,大布衫子风格发扬的不合时宜,他对日本人不了解,或者说对角山荣不了解,这样做使他大跌面子,尊严受到莫大的侮辱。他勃然大怒,拔出军刀,刺进山口惠子腹部,鲜血四处喷溅。

    “妈呀!

    赌场大乱,看热闹的人们惶恐奔逃。

    这一幕在十九岁的四爷徐德龙心里留下深刻的东西,他日后成为赌徒以此为蓝本,演绎出一代赌爷奇特的故事。

    第二天过晌儿,从徐德成家走,回獾子洞村。

    “德龙,”徐德成将一包东西撂在四弟面前,说,“你三嫂给淑慧两块绸缎,做些衣服吧。”

    徐德龙收下。

    “四弟,大哥年岁一年比年大了,咱家老少数十号人,种地,养家畜,恁大个摊子够他忙活的,你尽其所能帮帮他。”徐德成嘱咐徐德龙,四弟从小就和对撇子(对心思),听他的话。

    “大哥看不上我。”

    “说傻话哩!咱们兄弟几个当中,他顶疼热的是你呀!

    “他绑我……”徐德龙对长兄捆绑他耿耿于怀。

    “为啥绑你呀?你心里明白。”徐德成摆道理,“那天大哥来街上,全对我说了。你跟皮影戏班子一走了之,那淑慧咋办?去年胡子灭了她的娘家,爹娘都死啦,眼下没什么亲人,再失去你,一个女人孤苦伶仃咋过?四弟你说,大哥能不阻拦你和皮影戏班子走吗?”

    “三哥,”徐德龙道出心里话,“我真想学皮影戏,我喜欢皮影戏……”

    “不行啊!即使爹活着,他也不会同意……听三哥话,回去好好帮大哥一把,啊!徐德成叮咛道。

    “车套好了,四爷。”谢时仿说。

    徐德龙拿起包袱,随谢时仿出了宅院。

    站在夏日里的徐德成,目送家里的大车远去。他没太在意充满阴谋的夏天,死亡逐步逼近他的生死相随兄弟——坐山好。

    陶奎元和冯八矬子紧锣密鼓地策划一场暗杀。

    “我基本摸清了坐山好的活动规矩,他大部分时间呆在兵营里不外出,不怎么露面,下手的机会很难找。”

    “他有没有女人?”陶奎元问。

    “副营长徐德成带家眷,住在兵营东院,他是营长,带家眷属正场。的事情,他却没带,不知何故。”冯八矬子说。

    “他裆里那嘟噜玩艺不至于干闲吧?”

    “兵营里除了母马,没秃尾巴(雌性)动物。”冯八矬子粗俗地说。

    “哈哈哈!陶奎元忍俊不禁,说,“没母的,那他一定去翠喜堂寻花问柳。”

    “没发现他逛窑子。”

    “即不金屋藏娇,又不逛窑子,这就怪啦。”

    “他去乡下两趟,能不能有女人搁在乡下?”冯八矬子说,“我一直怀疑……”

    “有这可能。”陶奎元熟知胡子规矩,局红管亮的大绺子,大当家的不娶押寨夫人,如果有相好的女人,可能养在某个村子或可靠人家,也许坐山好属于这种情况。

    “我准备下一步跟踪他,看他到乡下去干什么。”冯八矬子说。

    “用不着,动得手了,夜长梦多埃”

    “是哏儿潮凉(死)他,还是?”

    “你说呢?”陶奎元反问道。

    “不留活口!”冯八矬子领会了局长的意图。

    “这个事要做得干净利索,不留一点痕迹。八矬子,刺杀安国军的营长可不是闹着玩的,稍有闪失,你我的脑袋就得搬家。”

    “这我明白,局长。”

    “所以,动手不能再找别人……你有把握吧?”陶奎元派心腹亲自去刺杀目标。

    “没问题。”

    “坐山好身为胡子大柜,白天练打箭杆,晚上练打香头子,枪法贼准,指鼻不打眼。八矬子你想过没有,你要不是一枪将他撂倒,那摸阎王爷鼻子的不是他,反倒是你。”

    “他纵然是百步穿杨,”冯八矬子成竹在胸道,“可咱们在暗处他在明处,打黑枪……”

    “咱们好好合计合计。”陶奎元说。他将暗杀的每一个细节都计划好,不出一丝差错。

    “局长,社会上传言张大帅坐的火车炸了……”冯八矬子说。

    “还没准确消息。”陶奎元说,“管他是死是活,对我们都是最好的机会,趁乱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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