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错位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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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可叹

    风俗差

    小小孩童就成家

    新郎不过八九岁

    娶妻倒有十七八

    ——民间歌谣

    徐家上上下下为徐德龙的婚礼准备着,到处是忙碌的身影。杀猪、宰羊……徐德富指点家人在院子里搭建喜棚子。

    “当家的,办妥啦。”谢时仿骑马进来,一脸喜气道。

    “辛苦你啦时仿。”徐德富说,“不提前请李显亭的鼓乐班子,难排上号。”

    在亮子里一带的喷字行——民间鼓乐班子,李显亭的鼓乐班子最出名,红白喜事以请到他们为荣耀。

    “请李显亭。”选鼓乐班子时,当家的徐德富说。

    此前,听说徐家要办喜事,断定要大操办,隆重气派,几个鼓乐班子派人来徐家“上买卖”,如果上去可赚钱出名的。

    “一定请李显亭。”徐德富谢绝了几份“上买卖”的,吩咐谢时仿道,“你带定钱,亲自上门去请,这样才保掯(保险)。”

    李显亭的鼓乐班子在亮子里镇的一条热闹街上,门前挂着招幌,是一面大鼓,鼓下挂个喇叭,再下面缀着红穗。

    谢时仿迈进门槛,拱手道:“烦请李师傅出趟买卖。”

    “好,”掌柜的道,“要几个人手?”

    “八个。”谢时仿将钱袋放下,说。

    “六十块大洋。”掌柜的出价。

    “六十就六十。”谢时仿没还价。

    谢时仿走在夏天的亮子里镇街道上,今天比赶集还热闹。路过新建的骑兵营房前,给警察赶开:“靠边走,靠边!”

    营房前,镇府官员、名流、众人夹道欢迎安国军进城。

    穿着营级军衔制服的坐山好、徐德成两人骑高头大马,行进在队伍前边。队列里有草头子、大德字、秧子房掌柜的、马拉子……谢时仿发现了几个熟面孔。

    陶奎元鼓掌,他心里想的和面带的表情是两码事,目光落在徐德成的脸上,肩章上,对身旁的冯八矬子说:“那不是徐家老三么,他参加了安国军。”

    “徐德成是副营长呢。”冯八矬子说,他接下去朝本没有胡须的下巴颏捋一下,说,“他可是雁尾子。”

    雁尾子是土匪黑话,本意指人的胡须,冯八矬子将此隐喻为徐德成当胡子,而且在坐山好的绺子上。

    陶奎元嘴角牵动一下,一种情绪给掩盖过去。坐山好无意地朝这边望,与陶奎元相碰,他的嘴角再次牵动一下。

    “是三爷!谢时仿心里说。

    李显亭的鼓乐班子请到了,徐德富高兴。

    “咱要的是八个人手,掌柜的说保证要吹啥给来啥。定钱我付了,咱们后天派车去接。”谢时仿说。

    “安排佟大板子起早去接。”徐德富说。

    “东家,”谢时仿压低声音说,“还有个好消。”

    “什么?”

    人多眼杂,谢时仿表露出在此说不方便,徐德富便同他走到一边。

    “镇上到处张贴标语,欢迎安国军的骑兵营到亮子里驻防。我仔细一问,嗨,巧啦!”

    “德成!徐德富惊喜道。

    “是啊!正是他们的二十九骑兵营。”

    “扫听(打探)准啦?”

    “准啦。”

    “好,好埃”徐德富喜出望外道,“德成驻防镇上,又赶上德龙大婚,真是太好啦。”

    “喜上加喜啊。”谢时仿说。

    徐家堂屋,徐郑氏在煤油灯下,用红纸剪双喜字,炕上已摆了几个剪好的红喜字。

    “你看出来了,德龙对这桩婚事不太满意?”徐德富算是喜中的忧虑,“一点儿都不上心。”

    “德龙心里装着个人。”徐郑氏说。

    “谁?”

    “还能有谁。”徐郑氏没说破,却点了点道,“你烦谁呀?”

    “喔,秀云姑娘不行,倒不是她人不中,而是她那个爹,输耍不成人。同他结了亲家,我怕叫老亲少故笑掉大牙,戳破脊梁骨。”

    “你轰走媒人,还给大肚子一首歌谣,这事儿他还不恨你一辈子?”徐郑氏说到去年的一件事。

    徐大肚子细论起来和徐德富沾亲,应是一个祖宗,大徐德富一辈。大肚子没染上赌博之前,两家还有来往,自打大肚子输了房子输了地,徐德富再也不搭理大肚子,并告诉家人不准和他来往。徐德龙年纪小,他没把大哥的话当话听,照样往大肚子家跑,找秀云玩。

    将媳妇输掉的徐大肚子,用那头毛驴驮着女儿越过国境线,弄回一峰公骆驼,在人烟稀少的西大荒居住下来,女儿的心思还是让他给看出来,她愿嫁给徐德龙。于是,他托了媒人。

    “当家的,”媒婆刘妈眼睛、眉毛都是笑的,说,“我来介绍个人儿(说媒)。”

    “给谁介绍啊?”徐德富猜出来是给四弟德龙,他故意这么问。

    “四爷啊!”媒婆刘妈灵活起她的舌头,说女方如何如何的好,和徐德龙是如何如何的般配,说,“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谁家的闺女啊?”徐德富问。

    “你认识,你们还是亲戚。”媒婆刘妈说出徐大肚子。

    徐德富听后笑笑,媒婆刘妈从来没见过这种笑。

    “怎么样?”媒婆刘妈问。

    徐德富站起身,拿起毛笔蘸了墨,刷刷地写起来。媒婆刘妈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当家的要干什么,又不好问,等候在一旁。

    “请你把它交给大肚子。”徐德富卷起纸递给媒婆刘妈,说,“他看后自然明白。”

    “这个纸卷儿?”媒婆刘妈大惑道。

    “管家,给刘妈拿五块茶钱。”徐德富打发人,说,“辛辛苦苦一趟不容易。”

    媒婆刘妈悻悻而走。

    “不轰,那个受大肚子委托的媒婆肯走哇?抄首歌谣给他,他看后一定明白我为什么拒绝这门婚事。”徐德富说。

    “你让德龙抄写的那首歌谣。”徐郑氏瞥眼柜盖道,“德龙送过来啦。”

    “喔,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得看看他的字长进没。”徐德富从柜盖上拿过一卷纸,在油灯下展开,歌谣是:

    涨大水,漫城墙,赌博的光棍卖婆娘。

    不卖婆娘肚里饥,卖了婆娘受孤寂,娃娃哭,要吃奶,各寻各,在那里?

    “我始终不明白,当年你给媒婆带走这首诗是转弯抹角地告诉大肚子,因他赌博才不同意这门亲事。可现在你又让德龙抄它干什么?”徐郑氏说。

    “目的相同。”

    “什么目的?”徐郑氏诙谐地道,“直罗锅(改正错误)。”

    “也是说明我不同意他娶秀云的原因。”徐德富说,他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且十分坚决。

    “德龙才十六岁呀,哪里懂这些转弯抹角的事,你明白地对他说多好,让他抄诗,亏你想得出。”她认为德龙年纪还小,直巴楞腾地和他讲道理,干嘛指东说西。

    “你别埋三怨四的啦。”徐德富说,“世上最无情的莫过于赌徒赌棍,什么恶事都干得出来,大肚子名声太坏。丁家是正经过日子人家,淑慧比德龙大三岁,应了那句老话,女大三抱金砖。”

    “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呀。”徐郑氏说,德龙的婚姻媒人保媒,求取女方八字,卜吉合婚,议定聘礼,传达喜期全套程序下来了,已既成事实。她问:“德成回镇上的信儿准了吗?”

    “准啦,时仿亲眼看见德成骑在马上,穿着军官服……”徐德富说起甚是欣慰,“过两天给德成送信去,正日子那天让他赶回来参加德龙婚礼。”

    正日子前一日,徐家亮了轿,也称晾轿。花轿架设在大院中央,轿帘对院门,下半截揭起,露出内套小轿底,供前来贺喜的亲朋故友观赏。夜里轿前点子孙灯一对,可见“肃静”、“回避”牌。

    亮轿一昼夜,第二天黎明发轿,一行迎亲队伍出了獾子洞。

    新郎徐德龙骑匹雪青马走在前面,迎亲队伍来到马灌啾河岸边,河面很宽水且很浅,木桥枯瘦窄小,有人往桥面上铺红毡。新郎骑马上桥,心不在焉,他俯瞰桥下,显然在寻找什么。一条鲤鱼跃出水面,他一脸的喜悦,勒住马,兴趣地观看鱼落下后河水的涟漪。

    迎亲队伍因新郎站住,忽然停下。

    “怎么停啦?”后面有人问。

    迎亲的支客人跑向队伍前头的徐德龙,说:“四爷,桥上不能停轿。”老令儿迎亲队伍不可在桥上停留。

    “鱼贼厚(多)。”徐德龙目光仍在河面游荡,心旁骛在鱼上,像似没听见,兴趣地叨咕起捕鱼的歌诀:紧抢鱼,慢推虾,不紧不慢推蛤蟆。

    “四爷!支客人急切地道,“桥上停不得轿埃”

    “停不得轿。”徐德龙收回目光,满不在乎的样子,催马:“驾!停不得轿。”

    徐家大院大门两侧的婚联特抢眼:玉种蓝田碧,丝牵绣幕红。

    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谢管家在门前远远地迎候。一顶四人抬小轿到来,一乡绅下轿贺喜道:“恭喜,恭喜!”

    “同喜!谢时仿拱手转向院内喊,“百草厅刘老板驾到!

    一匹马到来,谢时仿让下人去牵马,向来人拱手,朝院内喊:“马家窑胡屯长驾到!”

    一男孩在上马石上点响爆竹,得得马蹄响,吸引众人目光。谢时仿朝村头望去,一匹白马拖尘驰来,徐秀云下马,马缰甩给徐家下人。

    “这位小姐是?”谢时仿一时没认出来人,面熟又吃不准是谁。

    “徐秀云!她自我介绍道,“我代家父来贺喜。”

    “唔,想起来啦!”谢时仿认出是徐大肚子的女儿,赶忙说,“徐小姐,请!”

    徐秀云大步流星地进院去,颠沛流离的两年足以改变一个人,风餐露宿粗粝了性格,女孩特有的东西在她身上雾一样稀薄,她一双天足,又穿着男人的皮靴,手还拎着杆马鞭子。

    “当家的,”谢时仿直接到堂屋,说,“徐大肚子来上礼。”

    “他?”徐德富一愣。

    “本人没来,派女儿秀云来的。”谢时仿说明道。

    “好好招待她。”徐德富顿然想到秀云身世,叹息道,“唉,一个苦命的孩子……时仿,花轿还没到?场。熟庄没多远的道哇。”

    “我估摸花轿快到啦。”谢时仿说。

    送迎亲两支队伍停在徐家大院前,大门洞开,红毡铺向院内。徐家佣人在下马石前扶新郎下马,管家谢时仿只扶徐德龙一人进院,大门立刻关上,将丁家人全隔在院外。

    大院内响起鼓乐吹打,《工尺上》曲子火爆……杠夫在关闭的大门前停止颠轿,新娘待在轿子里。送亲的丁家人中,一个妇女懂这个习俗,说:“劝性子呢。”

    “闭性!另一个妇女重复一句。

    鞭炮炸响,大院门重开,送亲妇女搀扶新娘丁淑慧下轿,顺着铺好的红毡入院,满院人客,喜气洋洋。

    红毡尽头,堂屋摆着天地桌,除了天地码儿一张桌子上置一壶,红线绳系二交杯,另一张桌子,摆一具羊尾骨,两碗熟切肉丝,两碗黄米饭。

    “拜天地!”主婚人高喊道。

    新房门坎前放一具马鞍,两个手持“宝壶”的幼童立在门两侧。徐德龙引新娘进洞房,将两只宝瓶塞给新娘,新娘抱在怀中。

    新郎、新娘同跪拜天地……接下去新郎、新娘喝完交杯酒,象征性吃肉丝、黄米饭。

    下一道程序,婚礼主持人主持拜祖仪式,地点在徐家的祠堂,墙上祖宗绣像,案桌上摆满供品,香烛点燃。新郎、新娘向徐家祖宗牌位三叩首。

    主婚人宣布道:“新郎新娘入洞房!”

    西厢房,花格窗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门贴喜联: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开宿并鸳。

    新娘丁淑慧抬起缠足小脚,跨过马鞍的那一刻,新郎徐德龙接过管家谢时仿递过来的秤杆,将丁淑慧的红布盖头挑下,扔向房顶。

    丁淑慧转脸,瞧风飘的红盖头……众人数双眼睛望着红盖头,红盖头飘向青色鱼鳞瓦房顶。

    徐家在大院内临时搭起席棚,几十桌酒席同时开,众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四喜丸子!端菜的人报菜名。

    女客的餐桌上,徐郑氏夹菜放进身旁徐秀云的碟里说:“吃菜,吃菜秀云姑娘。”

    “啧啧,”二嫂赞美的目光道,“画儿似的,几岁啦?”

    “十六岁。”徐秀云答。

    “和四弟同岁。”二嫂说,话里含有别意,徐郑氏听出来了,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谢时仿走过来,在徐郑氏耳边低声说些什么,她慌然道,“怎么会呢?快去找找。”

    谢时仿匆匆离开。

    “谁?”臧雅芬嘴还是快,问:“大嫂,找谁呀?”

    “来,来!”徐郑氏故意岔开话题说,“大家长伸筷,吃好。”

    “大嫂……”臧雅芬还追问。

    “雅芬,”徐郑氏示意她别问,说,“今晚你早点儿歇着,德成回来一趟不易,好好陪陪他。”

    臧雅芬有些羞涩,浅声道:“大嫂真疼我啊!

    “一晃,德成又有半年没来家。”徐郑氏转移视线说,“也该到家了……直穿马灌啾河路近不少。”她指不走桥,涉水过来。

    从亮子里镇到獾子洞,路过一片平展展的河套地,便可看到徐家绿油油的庄稼,面积足有四百垧,二里地长的垄头子……地边是一条沙岗,生长着一棵歪歪斜斜的孤树,枝桠间有一个黑黢的老鸦窝。望见它,不由使人想到一条谜语:青秫秆,挑大碗,年年下雨下不满。

    “营长,獾子洞村还有多远?”勤务兵有根问。

    “吁!骑着青鬃马的徐德成勒住缰绳,望眼老鸦窝,说,“见到老鸦窝,过了马灌啾河,就到家啦。有根,歇会儿,让马吃点草。”

    勤务兵牵着两匹马到草地上,用缰绳縻住马。

    徐德成靠在树干上,脸浸在树阴里抽烟。勤务兵坐在明媚阳光处,解下腰间行军壶,扬脖喝水,咕噜噜很响。

    徐德成盯着勤务兵,吐出一股青烟。

    “营长,我?”

    “有根,今年十九岁了吧?”

    “十九,属鸡的。”

    “你比德龙大三岁。”徐德成感慨道,“你扛枪打了几年仗啦。”

    “四爷今年十六岁,做新郎……”勤务兵不是觉得新鲜,而是认为早了点儿。

    抽透了烟,徐德成说:“走吧,不然就赶不上头席啦。”

    “你们这一带獾子多吗?”勤务兵紧跟上去,问。

    “在早,人脚獾子随处可见,四处打洞……村名还是我爷爷给起的,他教过私塾呢!”

    “识字多好。”勤务兵羡慕道。

    “部队在亮子里安定下来,我抽空教教你。”徐德成说,“你是得识几个字。”

    “营长,这回接太太走吗?”勤务兵问。

    “接走,我和她们娘三儿牛郎织女几年喽!”

    马灌啾河南岸,徐德成、勤务兵策马在河滩上行走,他们没直接涉水过河,要走那座木桥。

    “到家啦。”徐德成指指对岸,说,“我听见卡《海青歌》啦。”

    “卡?营长啥叫卡。”

    “就是喇叭匠子的小活儿,鸡叫,鸡报蛋什么的……”徐德成说,“麻溜走,席都开啦。”

    勤务兵鹅子一样抻长脖子拔起头,半站马鞍上倾身朝前方眺望。大片柳树中,隐约可见村落,土坯房草顶,几只鸽子带着哨响,盘旋屯子上空。

    两匹马驮着主人上桥,忽然见从上游飘来一顶瓜皮小帽,有根的马驻足,咴儿咴儿地嘶叫两声,他觅流望去。

    几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戏闹着朝他们游来,有个孩子喊:“帽——子!

    水中漂动着帽子,崭新的黑缎子半球小帽,孩子们游来,徐德成一怔道:“是德龙!德龙!”

    “三哥。”徐德龙用手抹去脸上河水,手还握着个网样的东西。

    “麻溜上来!”徐德成驭马到河边,左腿离开马镫伸出去,徐德龙抓住他的皮靴,爬上马背,全裸的躯体在棕色马背上格外显眼。

    “三哥,你回来啦。”徐德龙说。

    勤务兵一旁窃笑,光赤蔫(赤条条)的新郎样子很逗乐。

    “德龙,今天是你正日子,你怎么在这儿?”徐德成迷惑道。

    “抓獾子。”徐德龙说。

    獾子是旱地动物,能跑水里来?河水中一个光腚拉叉的孩子问:“徐德龙,你还抓不抓獾子?”

    “抓,咋不抓。”徐德龙光赤身子在马背上比比划划。

    “胡闹!到什么火候眼儿……德龙,穿上衣服赶快回家。”徐德成指使勤务兵道,“有根,到河汊子边儿取德龙的衣服。”

    “前院后院,马棚子、骆驼圈、菜窖……加细找找。”徐德富面有愠色,很生气道,“德龙真是不成人!”

    “都找遍啦,没有。”谢时仿说。

    “客人全等着新郎敬酒呢,继续找。”徐德富生气道,“德龙太不懂事,这么不着调(不守规矩)!”

    “当家的,”谢时仿劝道,“您别着急,我叫几个人分头去找,肯定能找到。”

    这时,大院门口有人喊:“三爷回来啦!”

    徐德富见马背上还有四弟,脸浮出笑容,吩咐管家说:“让德成先回他房歇着,呆会儿单为他开一桌席。快让德龙敬酒,你陪他各桌敬客,别出丑。”

    “是是。”谢时仿答应道。

    徐德富向餐桌走去,遇见衣装不整的四弟,立刻撂下脸来,攮斥道:“德龙你真出息,今天是什么日子?”

    “结婚。”徐德龙怯生生的答,回避长兄责备的目光。

    “你还知道啊!徐德富口气严厉,明显的不满意。

    “四爷,咱们去敬酒。”谢时仿赶紧过来解围,引着徐德龙满院各个酒桌敬酒。

    徐秀云告辞,迈出高高的门槛,一只高腰靴子,又一只靴子。谢时仿指使下人道:“把徐小姐的马牵过来。”

    下人牵来匹白马,将缰绳递给徐秀云,她骑上马,转头,目光涉过几个人,落在身着新郎服装的徐德龙的脸上。

    徐德龙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嘴唇嗡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徐秀云猛转过身,抖缰策马离开。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扯下斜披的红绸带,揉成团扔到地上,被风刮动,一团火在地上滚动。

    直到天黑,婚礼接近尾声,但并没结束,洞房还有事情没完。新娘丁淑怀抱“宝瓶”在炕上“坐帐”,新屋空荡,外屋门响动,她笔挺坐直。

    “宽心面准备好啦,淑慧!徐郑氏、二嫂等人进屋来,后面跟着佣人王妈,手里端着热乎乎的面条、饺子。

    “德龙呢?”徐郑氏见新娘一个人在新房里道,“二嫂你去叫他!雅芬,你铺被褥。”

    臧雅芬从炕琴里取出被褥,并排铺两床被,往被褥间扬枣、筷子、花生。

    骆驼圈吊挂盏马灯,灯光摇曳,几峰骆驼在反刍。灯光照到的地方,一只青蛙拼命前挣,腿被一只手拽着。徐德龙用一根小棍,轻轻敲打青蛙背部,青蛙身体鼓胀起来,他诵童谣:“蛤蟆蛤蟆你气鼓,过年给你二百五!蛤蟆……”

    一双女人的脚融在灯光里,可见鞋尖的榴开百子图案。徐德龙抬起头道:“二嫂。”

    “四弟啊,到了什么节骨眼儿,你还玩蛤蟆……快回新房,媳妇等你吃宽心面呢。”二嫂说。

    “我不饿,要吃你去吃。”

    “我吃?”二嫂又气又笑道,“四弟,今晚是你的好日子,好事等你呢。”

    “好日子?”徐德龙拎起蛤蟆说,“啥好事?告诉我二嫂……”

    “四年私塾你算白念啦,就饭吃了。”二嫂终归生不起气来,只是说,“先生没告诉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夜啥的啊?”

    “你去洞房吧,我玩一会儿。”徐德龙心还在蛤蟆上,像似故意气嫂子,口诵民谣:“花花轿,八人抬,一抬抬的过门来……”

    “让你皮,”二嫂拧住徐德龙的耳朵,连拽带扯,“走!入洞房去。”

    徐德龙给几位嫂子生拉硬逼弄进洞房,臧雅芬将一块白布放在丁淑慧面前,嫂子们准备离去。

    “今晚铺上它。明天,我们可要验红啊!”臧雅芬说。

    丁淑慧不解其意,望着白布发呆。

    “咱徐家的规矩,婆婆留下的,新婚第一夜……明早,你把它搭在幔杆上,大家都能看见。”徐郑氏说,“家人要验红。”

    徐德龙像个局外人,在一旁傻听傻看,竟然还傻笑。

    “淑慧,”徐郑氏叮嘱道,“德龙岁数小,你好好教教他。走吧,让新人早点歇着。”

    几位嫂子一起离去,关上门。丁淑慧撂下窗帘、幔帐,徐德龙漫不经心地望着幔帐。她先钻进幔帐里,脱掉衣服后,召唤:“德龙,上炕。”

    徐德龙纹丝未动。

    “上炕呀德龙!

    徐德龙心不在焉道:“我不困。”

    丁淑慧吹灭灯,徐德龙怕黑才钻幔帐。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去拉徐德龙的被子,他拉紧被子蒙上头。

    “德龙……”丁淑慧渴求道。

    “我困啦。”徐德龙拒绝。

    “我被窝好啊……”丁淑慧诱导,手侵略过来。

    “再缠磨我,”幔帐里传出徐德龙威胁的声音,“我喊人啦!

    丁淑慧一脸苦楚,手摸着枕头,一对鸳鸯戏水图。手移近下身,褥子上铺着白布,白布很新,接触有明显植物的感觉。几个嫂子的声音蓦然响起:

    “明早,你把它搭在幔杆上,大家都能看见!

    “明天,我们可要验红啊!验红,验红……”

    丁淑慧将白布攥成团,暗暗落泪。身边睡热的徐德龙蹬踹掉被子,身上衣服穿戴整齐。

    “验红!验红!”

    验——红!验红红红……丁淑慧从炕琴中摸出针线笸箩找到剪子,扎向自己的大腿根儿,血洇红了身下那块白布。

    夜很深了,徐家大院只一两盏灯亮着,徐德成的屋子没吹灯,四凤给大嫂接到上屋去睡,小芃睡熟。

    “真想死你啦。你想我吗?”他说。

    “想没想你,问它。”她说。

    “骑兵斗志昂扬,准备上战场。”

    “那我是你胯下的马。”

    横刀立马,战斗异场。激烈。

    “我这次接你们娘三到镇上去住。”徐德成说。

    “那你天天扬鞭催马!

    另间亮着灯的是当家的屋子,徐德富靠在高背木椅上,很疲惫。喝口茶道:“两年不见秀云,长成大姑娘,我都快认不出啦。”

    “人越长越浚”徐郑氏给睡着滚下枕头的四凤重新枕上枕头,说,“听说大肚子还赌。”

    “一仍旧惯。”

    “摊上没正事儿的爹,也真遭罪。”徐郑氏说,“我问秀云,她说和她爹住在西大荒。”

    “先说赌耍方便。”徐德富鄙视赌徒,“属狗的记吃不记打。”

    “谁恁大瘾头子,到荒甸子去赌啊?”徐郑氏摇摇头道。

    还不能不相信,真有人经场。来西大荒找徐大肚子赌博。地窨子里点着马灯,牌桌前坐着徐大肚子的赌友,国兵漏、箭杆瓤子,他们三人掷骰子。

    “筵席嚼管(饭菜)咋样,秀云?”徐大肚子问女儿。

    “八碟八碗……”徐秀云答。

    “八的八,够硬的啦。十里八村的,他家早富,最有势力。听说亮子里镇有头有脸的人都上了礼。”徐大肚子问,“唔,见着当家的没?”

    “见啦,他送我一副新马鞍子,当场叫人给换上的。”

    “当家的没问起我?”徐大肚子摇晃手里的骰子,自答道,“他怎么会问起我呢?指定没问。”

    “咋没问,还特地给你带一份酒菜。”徐秀云说。

    “我们半夜有吃的啦。”徐大肚子乐了,接着问女儿,“你注意德龙的手没?”

    “手?”徐秀云大惑。

    “那是一双耍钱的手,别看当家的徐德富嘴硬,他家早晚也要出赌徒。德龙肯定是赌徒!徐大肚子说,像似这样说很解气。

    国兵漏生双桃花眼,淫荡的目光在徐秀云的胸前扫来扫去。徐大肚子使劲摔一下骰子,拉回国兵漏的目光。他支开女儿道:“秀云,你去给骆驼填把草。”

    骆驼在星空下悠然反刍,样子很绅士。动物界狼吞,虎咽,猪欻,狗啃……很少有骆驼进食这样高雅的。

    坐在草地上的徐秀云回望地窨子,幽暗灯光射出,掷骰子的声音随之传来,她悠长一声叹息。呆到后半夜,天有些凉,她回到地窨子,悄悄进到里间,和衣躺下。

    骰子在蓝边瓷碗里旋转,国兵漏与徐大肚子继续掷骰子,油灯芯火苗渐低。

    “秀云,添点灯油。”徐大肚子说。

    “哎!”睡眼惺忪的徐秀云从里间拿煤油瓶子出来,往马灯里加油,而后回到里间去睡觉。

    地窨子里的赌博停顿一下,徐大肚子输光了钱。

    “干爪啦,你还玩吗?”国兵漏问。

    徐大肚子还是想赌。

    “改日效厘手宽绰再玩。”箭杆瓤子说,他叫了很少有知道的徐大肚子的真名。几乎没人叫他的名字,绰号不仅响亮,而且富有涵义,麻将有句牌谣: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五饼)。徐效厘肚子大,像麻将五饼那张牌。

    “认赌服输吧,屌毛腚光,你没什么可拿上桌面的东西了。”国兵漏采用了激将法,他可有已久的蓄谋,“到什么时候,你也不敢把闺女押上,你手气太臭,准输没赢。”

    “算了,哪天玩吧。”箭杆瓤子起身说,“熬两天啦。”

    “说你手臭你还不服气,现在玩你得输到明年去。”国兵漏仍旧激将,他太了解输红了眼什么都敢押上桌子的徐大肚子。

    “押上我闺女!”徐大肚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干啥动这么大的输赢呢?”箭杆瓤子一愣道。

    “你想好喽,咱动真赢的,输了可要兑现。”国兵漏暗自为徐大肚子上钩高兴。

    “你押什么?”徐大肚子问。

    “随便你说。”

    徐大肚子望着国兵漏的手,说:“你的五根手指头。”

    “正手(右手)?”国兵漏翻转下右手,问。

    “不,左手!徐大肚子说。

    “嘿嘿!”国兵漏讪笑道,“你知道我是左手掷骰子。”

    “掷吧,”徐大肚子盯着对方的手说,“趁着它还长在你的胳膊上!

    国兵漏望着秫秆席子隔成的地窨子里间,得意地微笑,左手摇晃骰子道:“咱们一局定乾坤!”

    “一局定乾坤!徐大肚子不示弱道。

    三只骰子旋转,徐大肚子睁大眼睛望着,国兵漏、箭杆瓤子也跟望,骰子出现十二点,满贯。

    徐大肚子乜斜对手一眼,掷骰子道:“大!三只骰子要残酷他一把,出现、、,三个小点数。

    “你输啦!国兵漏喊的声音特别洪亮。

    徐大肚子顺脸淌汗,他绝望地瘫坐一旁。

    “岳父大人,小的领人了!是你告诉令爱,还是……”国兵漏眉飞色舞,有些迫不及待。

    “兄弟,”徐大肚子求饶道,“请你念在我们多年相识的份上……我欠你一次。”

    “你拉屎往回坐?”国兵漏不依不饶,说了最藐视人的难听话,出尔反尔,最是让人瞧不起。

    “我大肚子牌桌上从没耍过熊玩过赖,输过房子输过地,输过老婆……只是秀云这孩子从小跟着我,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不能这样打发她出门啊!”

    “老哥……”箭杆瓤子也帮讲情,“他说的都是实话,今天就放效厘一马。”

    “爱女之心可以理解,但牌桌上的规矩你比我懂。”国兵漏掏出一把刀,扔在徐大肚子面前,说,“这样吧,你给五根手指头。”

    徐大肚子望着刀,迟疑。

    “你不是左撇子吧?”国兵漏道。

    “好,”徐大肚子牙一咬,心一横道:“我给你右手!他举起刀,要砍下去的一瞬间,徐秀云从里间冲出来:

    “爹,我跟他去!”

    “秀云!徐大肚子撕心裂肺地痛叫一声。

    西大荒不缺少柳条棵子,国兵漏拉扯着徐秀云出地窨子,直奔柳条棵子,他说:“为你爹,你啥都豁出来,真孝顺。”

    “他是我爹。”徐秀云铿锵道。

    国兵漏推倒徐秀云,撕扯她的衣服,身体覆盖上去,夜空里响彻徐秀云的哭喊声:“啊!啊——呀!我一定杀了你!”

    獾子洞村外的草很好,勤务兵牵着两匹马去遛,马不时低头啃着带露水的草,打着响鼻。

    “有根!徐德龙远远地跑来喊。

    “四爷。”

    “这马真好啊!徐德龙羡慕地看马,商量道,“让我骑会儿马。”

    “你要骑马?”勤务兵上下打量徐德龙,开玩笑道,“昨晚没累趴蛋(趴下)?娶媳妇有意思吗?”

    “你让我骑马,”徐德龙生出道眼说,“我全告诉你。”

    勤务兵望着马迟疑,他在想用让他骑马换洞房的隐私合不合算。

    “你不想听?”徐德龙逗适他道,“娶媳妇……”

    “想,咋个不想。”勤务兵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扶我上马。”

    “四爷,你慢点儿。”勤务兵扶徐德龙爬上马背,军马脾气暴烈,咴咴嘶叫,徐德龙趴在马背,胆怯不敢直起腰。他只得给他牵着马,在草地上慢慢走。

    “颠儿颠儿,骑马做官!徐德龙乐坏啦。

    “说呀!”勤务兵急切想知道洞房的详细内容,“上炕和媳妇一个被窝……”

    “我上炕自己一个被窝,睡觉没脱衣服。”

    “没脱衣服?唬人。”

    “撒谎我是小狗的。”

    “洞房不脱衣服?”勤务兵懵然。

    在徐家人眼里,十六岁的徐德龙谷子瓜果一样成了熟了,洞房里幔杆上搭块白布,血斑耀眼。

    嫂子们说笑涌进来,目光一齐投向白布,目光又一齐投向丁淑慧。

    “哟,红了,红了,我们四弟挺那个……”臧雅芬最活跃,问道:“淑慧,德龙行吧?

    丁淑慧苦涩地笑。

    “淑慧,”徐郑氏拉住丁淑慧的手,说,“过了这一关,往后就好啦。”

    臧雅芬见丁淑慧站不直腰,瞥眼她的下身,传授一个经验:“使毛巾敷敷,一定要用井拔凉水。”

    “德龙呢?”徐郑氏问。

    “天没亮就出去啦,没说干什么。”丁淑慧有些腼腆,答。

    “四弟准是怕羞,躲我们。”臧雅芬说,“事都做了,还装。”

    二嫂说德龙面子矮,刚当丈夫,你就别逗他,饶了他吧。

    “淑慧,”徐郑氏吩咐道,“德龙回来你随他来拜灶王,然后分大校”

    徐德龙和勤务兵在一块白碱地上坐下来,马拉子身子躺平头枕双臂,仰望天穹。蓝天,白云缓缓地飘。

    “你家没给你说媳妇?”徐德龙侧身躺着,玩弄一棵青草。

    “咱家穷,爹又死得早。”勤务兵仍然仰面看云,叙述道,“我十二岁那年,爹让俄国花膀子队给劈了叉。”

    花膀子队就是俄国胡子,徐德龙听大哥说过。

    “胡子和胡子不一样……我爹没招没惹花膀子队,砍柴遇到他们,瞧我爹不顺眼,就给劈了叉。

    “咋劈叉?”

    “劈叉是把树弄弯……”勤务兵说那件悲惨的事,胡子的这种酷刑俄国人也用,“我爹给撕成两半……娘领着我过,遭屯长欺侮,我杀了他,官府通缉,我无处可藏上山当了胡子……”

    “你娘呢?”

    “没啦,没了好几年。”

    “当兵好,骑马挎枪,威风凛凛。”

    “好什么呀,趴冰卧雪的,脑袋掖在裤腰沿子上,说死就死……营长你三哥对我好,要不,我早开小差啦。四爷,你多好呀,有吃有穿,有家有媳妇。”

    “有媳妇不如有马……有一匹能骑的白马。”

    “昨天骑白马那姑娘,她是谁?”勤务兵问。

    “徐秀云……我大哥最看不起赌徒,她爹外号叫徐大肚子。”徐德龙拔下根青草,剥掉外皮,将嫩黄部分插入碱地上的小洞中。

    “你干什么,四爷?”

    “钓虫子。”

    露在洞外的草叶摇动,徐德龙朝上提那棵草,果然钓上一只白胖的软体虫子。

    “虫子!

    “好玩。”

    未泯童心的勤务兵和徐德龙玩虫子,他们在草地上,像刚出洞的小狐狸嬉耍、打闹。

    “你和我三哥啥时走?”徐德龙问,流露出他没和叫有根的勤务兵玩够,他们愿意成为伙伴。

    “营长说等你们回九后再走。”

    回九,新婚满九天,要回娘家看望双亲等,以表示婚姻美满,俗称回九。

    坐在高背椅子上的徐德富,用柔软的鹿皮擦无框水晶石眼镜,说:“德龙,今天是你们回门的日子,你收拾一下,陪淑慧回娘家。”

    丁淑慧挨徐德龙站着,微低着头,不敢正眼瞧当家的。

    “回门后,从明天起,你们另起炉灶,这是爹活着时定的规矩。现在的两间房子小了一点,先将就住着吧,你三哥到亮子里驻防,几天后要接你三嫂到那儿去,他们搬走后,你们住他们的三间房,也宽敞些。”当家的徐德富做了安排。

    女佣王妈进来倒茶。

    “王妈,叫时仿来。”徐德富说。

    “哎。”

    “淑慧啊,德龙少不更事,冷丁支撑个家,恐难顶对……举家过日子全靠你啦。我这个兄弟我知道,他不对的地方,你摆弄不了他就告诉我,我修理他。”

    丁淑慧极小声地应着,手无处撂无处放,紧张而拘束。

    “当家的。”谢时仿进屋来,“您叫我?”

    “时仿,”徐德富吩咐道,“明个德龙另起炉灶,锅碗瓢盆的准备好,油米面你拿给他们,照德中、德成家的标准。”

    “都已置备齐全啦。”谢时仿说。

    “那就好,就好。”徐德富说,“你派人套车,送德龙两口子回娘家。去场。熟庄要经过狼洞坨子,那条道挺背,场。有胡子出没,跟两个人去。”

    “让佟大板子去,他天南地北赶过拉脚的大车,和胡子打过交道,懂他们的规矩。”谢时仿说。

    乡间土路坎坷,车辙很深。二马车颠簸,行进艰难。丁淑慧坐在车厢里,怀抱一个精制果匣子,身旁还有酒、肉一类的礼品。徐德龙盘腿大坐车耳板上,不时扯根马尾巴毛玩。

    “薅疼了辕马,尥蹶子踢了你我可不管。”佟大板子心疼马,吓唬道。

    “佟大板子,”徐德龙扔掉手中一根马尾巴毛道,“唱一段。”

    “那咱先说好,回家别对当家的说我给你唱曲儿。”佟大板子禁不住缠磨同意唱,但有条件的。当家的一本正经,不准家人佣人唱戏词儿,沾粉的更不中。

    “我不说。”

    “来一段《小王打鸟》,全当给四爷和四奶解闷儿。”佟大板子清了清嗓,唱道:“头一梦恩人搭救我,二一梦出了紫禁城。三一梦出城去打鸟,打鸟解闷散心情……怀中揣上泥瓦弹儿,背后背上牛角弓……”

    徐德龙听入了迷,随着哼唱两句:“打鸟解闷散心情……”

    去场。熟庄必经过狼洞坨子,茂密树林中隐蔽着一杆人马,数双眼睛注视坨子下那条弯曲的乡间土路。

    胡子大柜辽西来朝路上眺望,腰间插两把匣子枪。

    “大哥,我听见滚子(车)响。”山口枝子说,此时,她已经是地道的胡子,而且是绺子的二当家的——二柜。

    “二弟,”辽西来谨慎地说,“瞅准有没有跳子(警察)和花鹞子(兵),别妈的叫他们给算计喽。”

    二马车由远渐近,车轮辚辚。叭!叭!树林间响着甩大鞭子的清脆回声。

    “两个天牌(男的),一个草儿(女人),看样子像土地孙(乡下人)。”山口枝子看清楚后说。

    “弟兄们,滑过去(冲过去)!辽西来发出命令。

    胡子骑马蹿出树林,举枪团团围住二马车,一步步逼近。

    “四爷你们下车,和四奶站在那儿别动,也别吱声,我来对付他们。”

    佟大板子向吓得脸色苍白的徐德龙说,他很沉稳,解开辕马肚带,将车张了辕,再把鞍具搭在马背上,面对辽西来行抱拳礼道:“大爷,小弟送东家走亲亲。您瞧,是新媳妇回门,想借大爷一条路走走。”

    “你们东家贵姓?”山口枝子盘蔓子(问名姓)。

    “四方子(姓徐)。”佟大板子用黑话答。

    “獾子洞村的徐德富?”山口枝子又问。

    “正是。”

    山口枝子骑马绕车一圈,最后站在车耳板儿前,侧身摸一下车耳板下面,来到辽西来面前说:“没错儿,是徐德富家的车。”

    辽西来拔马向徐德龙,用匣子枪嘴托起他的下巴颏问:“你叫什么名字?”

    徐德龙由于受到惊吓,吱唔道:“徐、徐德,德龙。”

    “看你吓成这个熊样!”辽西来讥笑道,“四爷,受惊啦,我们不会伤害你们。”

    “弟兄们,”山口枝子向胡子们道,“他家是坐山好的蛐蛐(亲戚)。”

    “坐山好降了大杆子,”一个胡子说,“我们还是屁亲戚?码(绑)了他们。”

    “不能放过他们!众胡子齐声喊。

    辽西来干咳一声,众胡子顿时哑言。他下令撤走:“挑!”

    山口枝子顺手将一对铜骰子丢给徐德龙道:“四爷,留着玩吧!

    胡子马队扬尘而去。徐德龙抹把冷汗,哈腰拾起地上的骰子。

    “扔掉它,德龙。”丁淑慧阻拦,但没成功。

    “留着,留着四爷。”佟大板子重新套好车,说,“你有了胡子头儿的东西,日后碰见这绺胡子拿它出来,他们定会放过你。”

    驶过狼洞坨子,大家心都落了体儿,原野豁然开阔,路却难走起来,车轮在很深的车辙中转动。

    徐德龙如获至宝似的,在车笸箩里把玩铜骰子。这是一副很特别的骰子,那个年代麻将、骰子、牌九赌具,都是用木头、竹子、骨头做的,铜质骰子很尖贵(少见),一看就是东洋货。

    “回府上可别玩这东西,当家的顶烦赌耍之人。”佟大板子提醒说。

    徐德龙收起骰子,藏好。

    “你不知绺子规矩,一是家里有人当胡子他们视为里码人(自己人),二是活窑……这些与胡子刮边儿的就不抢。”佟大板子说,他赶车的姿势像冲锋陷阵,握大鞭如握一杆枪,摇动时动作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牛皮鞭稍总在马的头顶上方叭叭脆响。

    “啥叫活窑?”徐德龙今天近距离见到胡子,也不像人们传扬那样胡子多狠多狠,多凶多凶啊!尤其是给他骰子的胡子,生得眉清目秀的。

    “活窑就是胡子信得着的人家。胡子打家劫舍,讨人嫌,官府打他,国兵打他,日本护路队打他,一句话,都打他。受了伤,敢上医院扎痼?胡子有马高镫短的时候,要靠大户人家接济,给他们马匹、高粱米什么的。”佟大板子给徐德龙讲胡子的活窑,以前没人给他讲过胡子,只听说胡子狠,胡子横,杀人放火一伙恶人。

    “不搭理他们不行吗?”

    “我的四爷哟,你是不当家不知难处。你饭碗一推嘴一抹吃粮不管事,当家的你大哥睡过一个安稳觉吗?夜里有个鸡鸣狗叫的,他心发慌,咱们这一带,让胡子抢败了多少人家埃”佟大板子说。

    “官府咋不管胡子?”徐德龙问。

    “乱巴地的时候,管得了吗?四爷,今个儿要不是遇上他们,换别的绺子,可就崴啦。”听出佟大板子也后怕,胡子生性翻脸不认人。

    “他们凭哪条没碰我们?”

    “过去三爷被生拉硬拽进坐山好绺子,也算在绺之人,他们可能认得坐山好,匪道有他们的规矩,不打里码人,就是同道的人。”

    徐德龙似懂非懂。

    驾!驾!,二马车在佟大板子摇动大鞭和吆喝牲口声中,继续赶路。极目远眺,可见一个袅袅升腾饮烟的村落。

    丁淑慧喜悦道:“场。熟庄!”

    “呃,到啦。”佟大板子说。

    场。熟庄没几户人家,一色破破烂烂的土坯房,丁家院在其中是最宏伟的建筑,两趟里生外熟平房组成的院落,自然没有徐家修的炮台什么的。

    叭!佟大板子大鞭一甩,这一声鞭响,马车戛然停住,也是给丁家人一个招呼:来客啦!

    丁家老小,连同等在这里的亲朋好友,一起涌出来。一首乡村耳熟能详的游戏歌谣描绘了当时情景:

    拉大锯,扯大锯,老爷门口唱大戏。

    接闺女,唤女婿……一个人跑过来,接过佟大板子的鞭子,这是一个重要的礼节。一般的情况下,接鞭人不是接过鞭子就了事,要在地上走着赶车,从外向里方向转。尤其是结婚送亲的车,还要绕村子转一圈,大概和今天的婚车满大街上走一样吧。

    “大板子一路辛苦。”丁父特意礼让车老板道,“上屋,上屋。”

    东北的农舍,大多是一头开门的口袋房,也有中间开门住两头的,分东屋西屋,住什么人也有讲究,东大西小,即东屋住的是长辈,西屋住的小辈。

    丁家是口袋房连二炕,由于是四间房,还有一个腰屋。腰屋是丁家的客厅,丁父同佟大板子喝茶唠嗑儿。

    里屋,丁淑慧拱进娘的怀里啜泣。

    “淑慧,你怎么啦,对娘说说。”

    “娘,我心里憋屈。”

    “冷丁离开娘,离开家,心里都不好受,当年,娘也一样。”

    “不是,娘……”丁淑慧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出洞房那件事。

    “啊,”丁母惊异道,“你俩没到一堆儿,咋回事?”

    丁淑慧依然委屈地哭。

    “想当年我和你爹成亲,他才九岁……”丁母眼睛湿润了,她蓦然想起自己的经历,说,“那是些什么日子啊,苦哟。德龙总要长大的,男女的事呀慢慢就懂啦。淑慧,慢慢耐求吧。”

    “德龙十六啦,他怎么不懂……徐家有很多规矩。”

    “哦,我想起来了,媒人说徐家的媳妇要验红的。”丁母急切地问:“验了吗?”

    “验啦。”

    “红了吗?”

    “红啦。”

    “不对呀,你俩没到一块堆儿,没那个咋红的?”

    “我用剪子扎破大腿……”丁淑慧说出实情。

    “天呐,可苦了我闺女啦。”丁母抱紧女儿,十分心疼。

    母女抱头痛哭一场。

    “恨娘吗?”

    “我恨媒婆,恨不得乱刀剁了她,胡吣,女大三抱金砖……坑人呀。”丁淑慧恨媒人,天下媒婆、媒八嘴都去这螳螂子(冤大头)角色。

    “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埃眼下兵荒马乱的,娘寻思徐家有钱有势,嫁到那儿娘心踏实。”

    “洞房入了,我这一辈子就是徐家的人,是德龙的人了,认命啦。”丁淑慧说,眼泪没停地落。

    回九,是不在娘家过夜的,要当日赶回婆家。

    “四爷,”佟大板子套车,扣好辕马肚带,对上屋喊:“咱们赶道吧。”

    “淑慧,”丁母送女儿出门说,“满月了,娘派人接你回家‘住对月’。”

    回到徐家,次日徐家人为徐德成一家送行。

    套好的大马车等候在院门口,徐家的规矩很多,坐车的人要在院外上下车。

    “上车,雅芬抱小芃往车厢里边坐。”徐德富说。

    臧雅芬上车,二嫂将小芃递上车,问刚会冒话的侄女:“小芃,你想二娘吗?”

    “想……二……”小芃很乖地说。

    “想二娘。”女儿的话臧雅芬给说全了,她接过孩子坐好。

    “好孩子,二娘没白疼你。”二嫂和小侄女说话,不在乎她听懂听不懂。

    徐德成牵着徐德龙的手,同徐德富一起朝空鞍的马走去。他嘱咐四弟道:“德龙,娶妻了你是大人了,心收一收,别太贪玩,帮大哥做些活儿,你也真得练点事儿,总有自己挑门过日子那一天埃”

    “嗯呐。”徐德龙口里答应,心早飞到勤务兵那儿去了,他偷偷地扯了下徐德成的衣袖,“三哥,我和有根说几句话。”

    “去吧!徐德成松开手。

    “一时半会儿他长不大。”徐德富望四弟跑远的背影道,“德成啊,时局挺乱的,咱东北今天俄国人,明天日本人的,你争我夺终日不宁……你当兵,全家人惦记,长些心眼儿,必要时早点退出,回来跟哥种地。”

    “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雅芬体格单细(羸弱),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你多帮帮她。四凤也九岁了,镇上有学校,尽可能送她去念书。”

    “哎。”徐德成上马,说,“大哥,保重!

    徐德富目送大马车和骑马的人远去,手指迅速揩下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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