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村野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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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白话

    月里萌芽做庄稼

    白菜能长碾盘大

    萝卜能长丈七八

    蝇子踏的锅板响

    老牛卧在鸡架上

    ——民间歌谣

    “报告营长,”勤务兵有根进来说,“陶局长和冯科长要见您。”

    “让他们进来。”徐德成略微思考一下,说。

    陶奎元带冯八矬子突然来访,徐德成觉得是夜猫子进宅,大概与坐山好被杀有关。

    “局长请坐!”

    “德成老兄升为正营长,可喜可贺埃”陶奎元见面道喜。

    现在不是安国军,是东北军。东北易帜,国民党政府任命张少帅为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驻扎亮子里的骑兵营随之叫东北军,番号没变。

    “贾营长被暗杀,队伍不能群龙无首……卑职不才,免强应付。陶局长乃一地百姓的保护神,我们驻防此镇,也为整肃全镇秩序……殊途同归,今后,还请陶兄多多关照。”徐德成一番得体的客套话。

    “太谦逊了不是,这话我说才对。眼下胡子作乱,社会治安不容乐观,你看我手下区区几杆破枪,能有什么作为。亮子里的治安整治还依仗徐营长的精兵强将。真的要与流贼草寇交锋,还得营长鼎力相助啊。”

    陶奎元道。

    “那是应当,我们骑兵营全力以赴。”

    “有一件事,想和徐营长商量一下。”陶奎元说。

    “局长请讲。”

    “是这样,贾营长遇害事件震惊省府,四平街察局饬令我们警局协助你们调查此事,尽快缉拿凶手……不知徐营长意下如何?”

    徐德成说欢迎啊,有警方帮助,无疑能尽快破案,我们求之不得。

    “冒昧问一下徐营长,关于此事你们进行得如何了?”

    “调查毫无进展。”徐德成说。

    “我看这样,”陶奎元提出意见道,“我们军警联合破案,徐营长,冯科长颇有破案经验,我指派他和你们合作。”

    “好啊,久闻冯科长屡破大案,福长当铺老板被杀案,是你亲手破获,神探,神探!”徐德成恭维道,此人非等闲之辈,不可小觑。

    “哪里,说句土话,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冯八矬子谦逊道。

    “冯科长过谦啦。”

    “徐营长,冯科长发现了贾营长遇害案的重大线索。”

    “噢?”徐德成惊讶。

    “贾营长出事那天夜晚我在街上走,”冯八矬子望着徐德成说,“见到一个人慌慌张张的,我上前询问,他身上有股枪药味。黑灯瞎火的,他身上咋有枪药?我把他带回局里……后来就听说贾营长被人枪杀。”

    “这个人现在?”徐德问。

    “押在警局的牢房里。”冯八矬子说。

    “这就是我们要商量的问题了,逮住嫌疑人,往下要对他进行审讯,是羁押在你们兵营里好呢,还是押在我们那里?我的意见还是押在我们那儿保险,有监房,有专人看守,他插翅难逃。你看?”陶奎元假意征询意见道。

    “押你那儿合适。”徐德成听出警局要看押嫌疑人,同意道。

    “徐营长可派人去审讯……”陶奎元说。

    “嫌疑人招供了吗?”徐德成问。

    “正在审讯之中。”冯八矬子抢答道。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的营长?”

    “城东煎饼铺的伙计。”冯八矬子几乎是盯着徐德成的眼睛说,他在暗暗观察。

    “一个煎饼铺的伙计,与骑兵营长井水不犯河水,干吗下此毒手?”徐德成疑问道。

    “嗯,”陶奎元急忙插话道,“牵涉旧怨。”

    旧怨?什么旧怨?徐德成明知故问了。他知道钟山东子,当年这个票给自己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挨打时杀猪一样叫,直劲儿喊天妈,方言中这个词应是老天和妈呀的意思,他受刑忍不住一起喊了。

    “斗胆言明,贾营长原来是坐山好绺子大柜,对吧?”冯八矬子说。

    “这你们知道。”徐德成没法否认,也没否认的必要。

    “几年前,煎饼铺的老板钟山东子,遭坐山好绺子绑票,由于价码太高,钟家赎不起,最后撕了票。”陶奎元说得轻描淡写,像似对不知情的人讲述一件平场。的事情。

    冯八矬子一旁偷偷观察徐德成的表情。

    钟山东子没什么后人,只有自称是这一个从关里家领来的伙计,钟山东子死后,他的媳妇便离开了镇上,下落不明。

    “伙计回到镇上杀死贾营长,”冯八矬子接着讲下去,说,“为钟山东子报仇。”

    “煎饼铺老板的伙计……”徐德成疑惑道,“冯科长,是不是你的推测啊?”

    “凶手很快就会招供。”冯八矬子成熟在胸的样子,说,“案子即将真相大白。”

    “陶局长,我看这样,办刑事案警局比我们有经验,此案还是由你们全权办吧,需要我们配合的一定配合。”徐德成说出一个理由,东北刚刚易帜,骑兵营有很多事要做,忙不过来。

    其实,陶奎元是来探听虚实,本来也不需要军方插手此案,徐德成这样一说,他顺水推舟地说:“徐营长忙,就不牵扯你的精力了……该案有了结果,一定向你们通报。”

    陶奎元走后,蒋副官说:“陶奎元他贼喊捉贼。”

    徐德成推荐蒋副官任副营长,暂时还没批下来,他还继续做副官。

    “我也这样看的。”徐德成说,“暗杀大哥的幕后元凶十之八九就是陶奎元,他硬说案子是煎饼铺老板的伙计做的,还抓了人。”

    “嫁祸于人,替罪羊而已。”

    “我想他们这样做,目的无非有二,一是探听虚实,摸摸我们对此案调查的底儿,发没发现他们的蛛丝马迹;其二是一旦见我们怀疑他们,就拿这个人当替身草草结案,实施金蝉脱壳计。”

    “姓陶的够阴毒的。”蒋副官道。

    “聪明人往往办出糊涂事,他们这样做,反露了马脚,我们趁此机会,查清血案真相。表面上我抓住这个所谓的凶手不放,让警察充分表演,暗中……冯八矬子肯定参与了此事,时时处处提防点儿,加他的小心。”

    “是。”

    “镇上传言,陶奎元与南满铁路日本守备队长角山荣关系特殊,只多个脑袋差个姓,留心角山荣是否参与此事。”

    “角山荣出身武士世家,但是个赌徒。据说四平街满铁租借地有几处商号,是他耍钱赢的,”蒋副官说,“他经场。到悦宾酒楼去赌,一次赌输了,押上情人,结果把情人输给赌徒,赌徒不敢要日本女人,他竟当着众人的面把情人给杀啦。”

    “山口惠子?”

    “正是她。”

    “她那个妹妹没和她在一起?”徐德成当年冒死放走了她们的姐妹,认为她们一定在一起。

    “据说山口枝子当了胡子。”蒋副官说,“好像是单搓。”

    徐德成要去兑现一个承诺,一个隐秘的承诺。他说:“我回乡下老家一趟,去看看我哥他们,队伍上的事你多费些心。”

    “派几个弟兄跟你去吧。”蒋副官不放心说。

    “獾子洞离这儿也不是千里百里,几十里的路程,我骑马一撒欢儿也就到了,我自己回去。”徐德成说。

    “胡子打劫啦!”徐家大院突然听到当家的喊叫。前院后院,各屋点亮灯,仍旧听徐德富满院喊叫打胡子。

    “快上炮台!谢时仿端着枪,第一个冲出来,徐德龙赤着脚紧随谢时仿跑向炮台。

    徐德富拎盏马灯领着家人前院后院寻找一遍,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迷惑道:“胡子从那儿进出的?长翅膀飞啦?”

    “当家的,”从炮台下来的谢时仿说他的发现,“胡子抠开西北炮台的了望窗户,从那里进出的。”

    “西北炮台?”

    “西北炮台,洞这么……”谢时仿比划一下洞的大校。

    “今晚西北炮台掌着灯啊!”徐德富更是迷惑不解,胡子再蠢也不至于抠亮着灯的炮台,怎么知道没人看守?他叨咕,“怪了,也真是怪了。”

    “胡子像似知根知底儿。”谢时仿没把话说得太明,他断定此次胡子抢劫是里应外合,有家鬼做策应,不然不会得手。大院出现了家鬼,是徐家人无疑,没有一个下人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一百块大洋打了水漂。”徐德富懊丧地说,“好在没伤人,没伤人。时仿,安排人守炮台,其他人都回房歇着吧!”

    “当家的你也睡吧,我带人守院。”谢时仿望一眼天空,说,“天来雨啦。”

    徐德富在回屋前,看了四弟一眼,目光很沉很重。徐德龙心本来就虚,长兄这一眼望他心更虚,他觉得大哥已经怀疑自己。

    雨点拍打窗棂,沉闷的雷声在天空轰鸣,院心的一盏灯使这个屋子有些光亮。丁淑慧装睡,不时睁眼观察丈夫。

    徐德龙翻身打滚,几次坐起来望窗外。他侧身看丁淑慧,觉得她睡着了,轻手轻脚下地,往一个包袱皮里放东西,有金属相碰撞的声响。

    丁淑慧看清这一切,屏住呼吸未动。

    徐德龙将包袱斜系在身上,然后来到丁淑慧头顶前,站了些许时候,转身出门。

    丁淑慧爬起来,望着窗户外,雨依然扬扬洒落。

    雨水冲刷荒草甸子,徐德龙披着麻袋窝成的东西遮雨,身背蓝色麻花包袱,两只赤脚在泥泞中跋涉,仓惶赶路。

    雨帘之中可见一穿蓑衣的骑马人,徐德龙走近她。

    “四爷,我在此等你半天啦。”山口枝子将一钱袋扔给他道,“你的份儿。”

    “这么大的雨……”徐德龙还在说着迟到的理由。

    “背包罗伞的,四爷要去哪儿呀?”

    “西大荒。”

    “那里人烟稀少,狼群出没,连家雀儿都不敢落……”

    “我去幺坨子。”徐德龙说出自己去哪儿。

    “哦,那有一户养驼的,像似和你同姓。”山口枝子说。

    “是。”

    “父子两人,爹是有名的赌徒,女儿骑一匹白马。”

    “那是过去。”

    “过去?”

    “她爹把白马输给了人家。”

    “幺坨子的路好远呐,天又下雨。”山口枝子主动道,“我送你一程吧。”

    “这……”徐德龙不好意思。

    “这什么,上马!”

    徐德龙从后面爬上马背,山口枝子说声坐稳,马箭射向前,徐德龙身子不稳,险些掉下去。

    “搂住我的腰!”她说。

    徐德龙伸出胳膊,从后面抱住山口枝子的腰,柔软而温暖。

    “搂紧点!”山口枝子再次说,徐德龙抱紧,脸贴在她的后背上。雨水泼落在山口枝子的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烟雨之中,奔驰的马背上两个躯体贴紧。

    一束幽暗灯光在坨坳里闪现。山口枝子拉住缰绳,说:“我只能送你到此为止,有灯的地方就是你要去的……”

    “你冒雨相送,我不胜感激。”徐德龙说。

    “四爷,后会有期!山口枝子消失在雨幕之中。

    闪电中可见地窨子的轮廓,它孤立在土坡间,窗口透出油灯灯光,闪闪烁烁。他踉跄奔过去,从窗户一破洞朝里望,吊挂在棚顶上的马灯下,徐大肚子、箭杆瓤子、估衣铺掌柜夏小手,和一乡绅四人在打麻将。

    麻将牌——背面是竹子正面是骨头的,哗哗,桌上洗牌、码牌。

    徐大肚子少了三根指头的手准备打骰儿,骰子在空拳中晃动,掷出后他道:“西风起……三,对穿。”

    坐在徐大肚子对家的箭秆瓤子,拿起骰子,用五根指尖捏着两只骰子,反掷出去,说:“又找我……十!

    “十三,两把抓干!”徐大肚子收起骰子放在自己面前,分牌,他讥笑箭秆瓤子道:“快输干爪儿了吧,你不是刚剃完个死人头,又摸了棺材吗?咋还输?”

    “今个儿牌点背到家啦,缺幺断九没平和。”箭秆瓤子心情郁闷,说。

    “箭秆瓤子,我在你下家,也算倒霉,一颗牌也吃不上你的。”夏小手埋怨道。

    “夏小手,你别肚子疼埋怨灶王爷。”箭秆瓤子呛他一句,说,“上家不带下家牌,你骂倒霉的吧。”

    今天徐大肚子手气不错,摸牌到手,见不是自己要的那张牌,随着一声唱打出那张牌:“麻归麻,麻得俏,九饼!”

    “叉!箭秆瓤子叉了一副对儿,打了一张闲牌:“五饼。”

    “和啦!我和我。”徐大肚子得意地拿起那颗五饼又唱道,“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五饼)”

    “我放点水!箭秆瓤子站起来,说。

    “尿尿是假,摸摸……换手是真,换手如换刀啊。”夏小手讽刺输得丢盔卸甲的箭秆瓤子,赌钱有一种迷信的说法,牌背手气不佳,摸一摸特别的东西,包括夏小手说的男人阳物,会时来运转。

    “以为摸了那东西,会时来运转,那是个扯!乡绅反驳,嘴顺道,“就是老虎膫子(鞭)黑瞎子屌摸了也不顶事。”

    箭秆瓤子在地窨子外面发现了徐德龙,问:“谁,你是谁?”

    “有人在外边?”地窨子里的人奔出门来,徐大肚子辨出水鸭子似的徐德龙,道,“嚄,四爷!

    “吓死我啦,我以为是警察来抓赌。”乡绅捂着胸口,气喘不匀地说。

    “大雨荒天的,八抬大轿都未见得抬来警察。”徐大肚子说,“四爷,进来卖卖呆儿。”

    四人重新坐在牌桌前,继续打麻将。

    徐德龙目光移开,朝挂芦苇帘子的间壁墙望去,间壁墙有一小扇门,撂着柳蒿杆编的帘子,徐秀云睡在里边。

    徐大肚子牌很兴,连连做庄和牌,红光满面,哼唱粗俗歌子:

    栽花还栽刺玫瑰,撩姐还撩十七岁,走起路来也好看……一排芦苇席、帘隔断的里间,墙壁上挂一杆沙枪,下面是木板铺,徐秀云和衣睡在上面。爹整夜赌钱她陪伴不起,独自睡下,场。了也习惯了打麻将的声音,洗牌、码牌,甚至于哪位涵养性差的输了钱的赌徒,摔牌骂骰子,她都听不见,照场。睡得香睡得沉。

    箭秆瓤子掏出最后两张奉票,这是他身上带的最后一点点钱了,赌徒自然看不上眼,夏小手挖苦道:“箭秆瓤子,隔年的陈秫秆,干巴瓤子没水分了吧?就这么点钱?”

    “放你家的贬贬屁!箭秆瓤子骂他一句,嘴还硬不服输的样子,“没干瓤儿(分文皆无)……够你赢的。”

    “亮亮底,亮底!”夏小手往软肋上叨扯。

    徐大肚子、乡绅也附和着道:“亮,都亮!

    夏小手面前堆着数十张奉票、三张卢布;乡绅面前吉大洋、现大洋票、朝鲜金票;徐大肚子面前钱摞子很高很高。

    “钱是少了点……”箭秆瓤子可怜加央求道,“我这手太痒痒,让我玩一圈,就一圈儿。我还有一个剃头挑子呢!

    “谁要那破玩艺。”乡绅很绝情,说,“没钱玩什么呀?散吧,散吧。”

    “看在我们几个是老牌友,玩几把。”徐大肚子讲情道,“箭秆瓤子输光了,咱就散局儿。”

    四人继续搓麻将,徐大肚子很快又和了,唱咧咧道:“北风起大雪飘!北风,瞅我这手,人手!要啥抓啥!”

    夏小手起身要离桌,胳膊被箭秆瓤子突然拽住,说:“玩!玩最后一圈!

    “你还玩?干磨手爪子?”夏小手藐视道。

    “空手套白狼?”乡绅也打帮腔说。

    一旁看热闹的徐德龙瞅箭秆瓤子,心想,最后两张奉票你都输啦,身无分文,你拿什么赌啊?

    箭杆瓤子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的手伸进嘴里,眼一闭,使劲一拽,拔下一颗带着血丝的包金牙,他冲着马灯晃了晃,血丝鲜亮,金子灿灿发光。

    “喏!”夏小手惊呼道,“硬头货,纯金的。”

    “换点儿现钱,玩一圈儿。”箭杆瓤子铿锵道。

    徐德龙看直了眼,有生以来赌徒的行为两次使他眼直,第一次是在悦宾酒楼目睹角山荣刺死山口惠子和大布衫子割自己胸脯上的肉;第二次就是方才箭杆瓤子拔下自己包金的牙做赌资。

    夜风吹开了地窨子的气眼,那把塞着里间气眼的干草吹掉,雨点潲进来落在被上,徐秀云给雨激醒。她先用乱草堵上气眼,凑近透过灯光的芦苇帘,朝外屋望,从有缝儿的芦苇间,发现一旁观看的徐德龙,甚是惊喜。

    一颗带血的金牙被一只断指的手抓起,徐大肚子将几张奉票推给箭秆瓤子。码牌,打骰儿,分牌,出牌……箭秆瓤子输光最后一张奉票,颤抖的手爱惜地摸摸牌桌上的骰子,表情阴郁而绝望,老泪盈满眼眶,泥塑木雕似的离开牌桌。

    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无一点声音。四双目光注视中,箭秆瓤子蹒跚出屋去。地窨子门敞开未关,雨点斜洒进来,油灯灯捻子燃短了,灯光忽然昏暗。三个未离开牌桌的人相对无言,表情肃穆。

    “他不能回来啦!”夏小手有点沉重地道。

    一棵孤树被雷劈断,风雨声中伫立一个仰天长啸的身影,一声骇人的悲叹:唉——“扑通”像棉花包落地的声音传进地窨子。

    “狼不吃死尸吗?”夏小手语气更低道。

    “人们都这么说!乡绅说。

    “可也是,干巴拉瞎的,狼未见看上眼。”夏小手说。

    徐德龙打个寒噤,目光给切断了,徐大肚子关上地窨子的门,将风雨和一个赌徒悲怆的故事都隔在了门外,他重新拨亮灯芯,问:“咱们接着玩吗?”

    “一人不喝酒,二人不嫖娼,三人不耍钱……三缺一?”乡绅质疑道。

    “四爷,”徐大肚子瞅眼徐德龙道,“你凑个手。”

    “凑吧!四爷。”夏小手怂恿道。

    上不上场,徐德龙犹豫,他手摁绑在腰间的布包,里边是他从家带出来的和刚分得——给胡子插扦——钱,他未来生活的全部财产,轻易不能动用。

    “算啦,叫令爱吧,她牌打得不错。”乡绅不耐烦啦。

    徐德龙走到牌桌前坐下,她苦楚地闭上眼睛,咬紧下嘴唇,泪水慢慢淌下来。往事云一样飘来:夏小手驮走娘;爹拉走小白马……若干年前徐德成在坐山好的催逼下走进齐寡妇的家,确切说是上炕。乡村的情事没那么浪漫,与炕有关的事都十分直白。上炕,有了特指:卖大炕(卖淫);谁上了谁的炕;扒灰的公公上了儿媳妇的炕;情妇说把炕头给你留着等等。

    “你咋不上炕?”齐寡妇这句话烙印很深,徐德成这次来,与炕的关系不大。

    屋内摆着坐山好的灵位,没有遗像,墙上挂一把马鞭子,祭祠的供品馒头类。徐德成点燃香,插在香碗上,叩首,三叩首。

    瘦弱、病态的齐寡妇躺在炕上,小闯子在炕上玩耍。

    “我接你们娘两个走。”徐德成说。

    “带小闯子走吧,我不走。”齐寡妇吆喝玩耍的小闯子道,“你不能消停一会儿,炕都快让你蹦塌啦。”小闯子这才安静下来。

    炕,徐德成下意思地望眼炕,这张炕席下面隐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她不肯走,大概与此秘密有关。

    “可你一个人咋过?”

    “先生(相面的)给我看了,”齐寡妇鼻子发酸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小闯子你带走”

    “哪儿说不行就不行了,到镇上去,我找人给你扎痼(治疗)。”徐德成劝说她到镇上去治玻。

    “我得的是血漏,直到把血流完……天王老子也没辙。”齐寡妇有些绝望,她殷切道,“你把小闯子抚养成人吧。”

    小闯子玩一截秫秆,扎一种叫西瓜的东西玩具。

    “儿子,”齐寡妇拉过来小闯子,问:“你管他叫什么?”

    小闯子望着徐德成眨巴天真的眼睛,说:“二爹。”

    “他是你亲爹,来叫爹。”齐寡妇说,“叫啊!”

    “爹!小闯子听娘的话而已,爹,二爹对他来说意义都一样,娘让叫啥就叫啥。

    “儿子!”徐德成抱住小闯子,打从孩子管自己叫爹起,他心里接受了这个不同寻场。来历的儿子。

    “上炕吧。”齐寡妇说,那时小闯子枕在她的大腿弯上睡着了,明天他要带儿子离开,她说,“孩子从没离开过我。”

    徐德成上炕,挨她坐着,五年前炕上一次,再也没到过一起。彼此都记着那珍贵的一次。

    “我没忘。”她说。

    “我也是。”他说。

    齐寡妇渴望道:“我想再有一次。”

    “等你身体好好,我们……”

    “唉,我这样子,没机会啦。”齐寡妇哀伤地说。

    当夜,他们有了纪念的一次,齐寡妇的身子很轻像一张纸,糊在他的身上,她最终挺满足道:“德成,你让我今生做了女人。”

    徐德成带走小闯子天下着雨,对于孩子来说,雨很新鲜很好玩,他的一只小手不停地伸出徐德成的蓑衣接雨水,说着刚学会的一首歌谣:“下雨下雪,冻死老鳖,老鳖告状,告给和尚……”

    徐家大院里树多,屋前有柳屋后有杨。徐家有传统,孩子长大能拿得动锹,就要在院里栽一棵树,人故去了,树还活着。

    “这棵树是你太爷栽的。”

    “这棵是你爷爷栽的。”

    徐德富时场。对后人说树,藉此怀念已故的人。

    雨的到来,簌簌响的树叶子先告诉人们。这一天,马蹄和雨点一起飘进徐家大院。

    “三爷回来啦!炮台上有人喊。

    徐家人闻声跑出来迎接,徐德成骑马进院,下马时蓑衣里露出一张肉乎乎的小脸。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二嫂问。

    大家都盯着小闯子,他胆怯不肯接近陌生人,钻进徐德成的蓑衣里,叫着:“爹,爹!”

    在场的人惊奇目光投向徐德成,没听蹭(岔)啊,孩子是管他叫爹,听他很自然地答应了。

    “这事我慢慢对你们说。”徐德成说,“来,小闯子,跟爹走。”

    “别老浇着啦,进屋!徐德富说。

    徐德成手牵着小闯子走进正房堂屋,二嫂、徐郑氏一起跟进来。

    “孩子有点儿眼生。”小闯子藏在徐德成的身后,他说,“从小到大,他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先前我听他管你叫爹。”徐德富问。

    “我是他爹。”徐德成承认得十分干脆。

    “爹?你是他爹?”徐德富惊诧,不止他一个人惊诧。

    “这孩子几岁?”徐郑氏问。

    “五虚岁。”徐德成摸摸小闯子湿漉漉的脑袋,说,“别怕,他们是你大伯,大娘……”

    “比小芃小一岁,德成,你把我们闹懵啦。”徐郑氏思想不明白。

    “说来话长啊!徐德成现在还不想说,此事得单独跟长兄详细讲清楚,能告诉众人的是:小闯子千真万确是我儿子。

    “是啊,慢慢说。”徐德富看出三弟难以启,说,“德成,刚才我见马通身大汗,一定走了很远的路,还没吃饭吧?”

    “晌午饭没吃,大哥。”

    “麻溜给他们爷俩做饭。”徐德富说。

    徐郑氏和二嫂一起出去。

    “大哥是这么回事……”徐德成和盘托出事情的真相。

    “雅芬知道吗?”徐德富问。

    “我还没告诉她,因为坐山好活着时,小闯子是他的儿子,这是我们共同保守的秘密。”

    “做得对,做人嘛,该讲个信义两字。你打算……”

    徐德成同大哥商量把小闯子放在家里。眼下时局不稳,张大帅被炸死,东北易了帜。在镇上驻扎多久还不知道,说不准哪一天就开拔。雅芬身体一直不好,四凤、小芃够她带的,再加上小闯子吃不消。

    “放在家吧。”徐德富思忖后同意,说,“德成,依我看还是先不抖明小闯子的身世好,尤其是有坐山好那一节。”

    “大哥想的周全,只是来历不明,恐要引起外人猜测。”

    “要不然,就说是你二哥德中的孩子,可以堵住一些人的嘴。”

    “可二嫂她没和二哥圆房……”徐德成觉得不妥,说,“恐怕她不能接受。”

    “这事我对她说。”徐德富说。

    此刻,徐郑氏和二嫂在厨房摘鸡毛。

    “德成老实巴交的……突然有这么大个儿子,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徐郑氏说。

    “天上掉下来个欢蹦乱跳的大儿子,真是出奇啦。”二嫂说。

    “谁说不是呢。”徐郑氏说,“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啥?”

    “外边的人……小闯子他娘……”

    “咱俩别瞎猜了大嫂,德成肯定对大哥说清的。”二嫂说。

    徐德成已经和大哥讲清楚了,也同意对外谎说是二嫂的儿子,请二嫂先带着,他有些愧疚地道:“我又给家里添麻烦啦。”

    “都是徐家的骨肉,谁抚养不都一样嘛。”

    “大哥又要费心了……”徐德成忽然想到四弟,问:“怎么没见德龙?”

    “离家出走了。”徐德富表情失望道,“不辞而别。”

    “出走?”徐德成惊异道。

    徐德龙冒雨偷偷出了大院,第二天早晨雨也没停。丁淑慧顶着盖帘儿站在自家房门前,徐德富撑着黄油布雨伞走过来。

    “昨晚咱院进来胡子……德龙现在在屋吗?”

    “德龙他……”当家的问话使丁淑慧顿然紧张起,说话不成句儿。

    “昨夜?顶大雨走的?”徐德富一怔,问:“他没说到哪儿去?”

    丁淑慧隐瞒实情说:“我睡着了,没看见他出屋。”

    “大哥,”徐德成说,“四弟还不至于给胡子插扦(里应外合)吧。”

    “胡子咋知道炮台夜里没人把守?西北炮台点着灯埃”

    “那几天有没有陌生人来过?”徐德成用笤帚糜子透烟袋杆,问。

    “没有。”

    “能不能是那两个炮手……”徐德成仍不怀疑四弟。

    “炮手怎会想到我们不派家人守着?此事也实在蹊跷!德成,今年八月十五你们全家回来过中秋节。”

    徐德成吹吹嘬嘬,烟袋杆透气后,道:“一定回来。大哥,我不能在家多呆,吃了饭我就回镇上,好多事情等我处理。”

    山口枝子走进满铁日本守备队,给人带进一个日式房间。角山荣脱下戎装,穿上和服接见来访者。

    “我姐姐呢?”山口枝子口气不十分友好道。

    “真不幸,她死啦。”角山荣说。

    “怎么死的?”山口枝子追问。

    “病死的。”

    “我姐姐得的什么病?”

    “枝子小姐,”角山荣面带愠色道,“怎么你怀疑我害死你姐姐?”

    “姐姐死的不明不白。”山口枝子起身,眼里充满仇恨,说,“我要查出真相!

    “枝子你等等。”角山荣企图叫住她。

    “我一定查出姐姐的死因。”山口枝子正颜厉色,丢下一句话,走了出去。

    角山荣面部肌肉抽搐,他绰起电话:“喂,警察局吗?陶局长,你马上到我这里来,火速!”

    陶奎元策马急忙走进守备队,前后一袋烟工夫(一刻钟左右),短短的时间里,角山荣叫陶局长做一件事。

    “队长,她是你们日本人……”陶奎元心存疑虑道。

    “只因为她是日本人,我才叫你去逮她,最后杀了她。”角山荣恶狠狠地说,“一定杀掉她。”

    “罪名是?”

    “为匪。”

    陶奎元清楚了角山荣为什么要杀掉山口枝子,他说她当胡子,女扮男装当土匪。守备队是看护铁路的,无权插手地方事务,所以要警局来办此事。聪明的陶奎元猜想事情并不这么简单,角山荣要杀掉山口枝子大概与两件事有关:山口惠子之死和关押在守备队部的胡子给人救走。

    “陶局长,你很犹豫。不情愿为我办这件事?”

    “不不,为您办事是队长看得起我。山口枝子总归是日本人,警局对她动手,怕引起麻烦。”陶奎元想推辞掉。

    角山荣说她现在是女扮男装,没人认出她的真面目,加之,她在辽西来绺子干过,杀她你有一百条理由。

    “我的意思是能否有个折衷的办法。”陶奎元躲事儿,说,“打伤她,或是轰走她。”

    “没有折衷,只能叫她死。你对山口枝子不了解,她野马一样刚烈,用你们中国成语形容,桀骜不驯。她来满洲后,嫁给俄国花膀子队枭首,再后来投身匪群,驰骋满洲原野。”

    “如此出色女人,队长为何执意要杀她?”陶奎元假装不解道。

    “这是我们个人的恩怨,你就不必问那么多了。你要以为匪的罪名捕获她,然后杀掉,但不准对外说她是日本人。”

    “按警方的惯例,首级要悬挂城头示众,杀一儆百。”陶奎元征求的口吻道。

    “你随便。”角山荣说。

    警察局的密探王警尉盯上了山口枝子,确定她落脚在郝家小店。亮子里不经场。响起枪声,那个夜晚镇上的某一部位,骤然爆起剧烈的枪响。

    徐德成在营长室里听见枪声的,作为守城部队,夜晚的枪声引起他格外的警觉。事实上,军方已获得警局今晚有一次行动的情报,具体做什么不清楚,所以他派蒋副官密切注视警察局的动作。

    “营长,”蒋副官进来道,“不出你所料,警察局的人倾巢出动,逮回一个人。”

    “什么人?”

    “我从一个警察的口中套出,他说是一个胡子。”蒋副官说。

    一个胡子?为逮一个胡子兴师动众?会是哪个绺子的人?眼下三江境内,还有几个绺子,成气候的不过三两个绺子。一般小绺子的人不敢轻易到镇上来,除非像辽西来这样局红管亮的大绺子敢进城。徐德成说:“抓一个胡子出动全局警察,可见陶奎元的能耐(力)。”

    “像似早被警察盯上了……明早枪毙他。”

    “枪毙,没审没问的就草草地枪毙?”徐德成认为超场。规,其中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陶奎元经场。做不可告人的事情。

    看来被抓的人有些神秘,警察乱杀无辜,或官报私仇也说不定,他们阻挡警察……“据说那个人细皮嫩肉的,倒是我想是不是她?”

    “你说山口枝子?”

    “差不离呀!”

    “不管是不是她,先救出来再说。”徐德成说。

    “冲着他陶奎元抓的人,我们就应该救他。”蒋副官说出大胆的想法。

    “你说得对,陶奎元要枪毙的人我们该去救,没错。”徐德成赞成道。

    “那人押在警察局后院的监房,挖墙进去没问题。值班的警察在前院,后院夜里只有一两个流动哨。”蒋副官已经侦查清楚,说。

    此人重要,陶奎元定会增派警力,加强看守。那倒自然,他不会掉以轻心。即便是满院警察,死看死守,也不是无懈可击。监房墙是沙土打的,很疏松,掏个洞很容易。后墙外对着通达大车店的草垛,高高夭夭的正好遮挡后墙……在那儿挖,不会被发现。

    “行,就在那儿动手。拉一匹马去,救出后他好骑着逃走。”徐德成想的更周全。

    “这事风险很大,万一失手,让陶奎元抓住把柄……我亲自去。”蒋副官时时处处为营长着想,危险的事争着去做。

    “你单枪匹马的我不放心,还是多几个帮手牢靠。”徐德成说。

    “约摸不好,一个人也好脱身。”蒋副官坚持一个人去,说。

    警局后院监房的门前挂盏马灯,虽说不很亮,但也照亮大半个院落,足以看清进院来的哪怕是一只猫。值班的姚警士荷枪来回走动,冯八矬子板儿板儿的走过来。

    “冯科长。”

    “今晚别打蔫,看好他。”冯八矬子叮嘱道。

    “跑不了,我一宿不闭眼。”姚警士说。

    “呆会儿再派个人和你一起看着。”冯八矬子说,“我也不回家,在前院。”

    “瞅那人眉清目秀,像个娘们。”

    “瞎呲,你见过娘们儿当胡子?”冯八矬子斥打道,“这个胡子可厉害,双手使枪,脚能上子弹,吊在马肚子上打枪。”

    “你说的也太玄乎啦。”姚警士不信,说,“胡子骑马打枪尿性(顽强)不假,也到不了你说的程度。”

    “信不信由你,局长今晚的训话你也听了,负责看守的人要拿脑袋担保,出丝毫差错,脑袋别不要啦。”

    “细皮嫩肉的,太像娘们儿。”姚警士说。

    “行了,睁大狗眼吧,看好犯人。”冯八矬子说罢,朝前院走去。

    姚警士走到关押山口枝子的监房,顺着窗口朝里看,找话说道:“喂,明早你就上路啦,老老实实地呆着,别给我找麻烦。”

    山口枝子被捆在柱脚上,从监房透进的马灯光照在她的脸上,看守走动的脚步声不时地传进来。她痛苦地喃喃自语:“姐姐对不起,我没查清你的死因,被恶人捕获……姐姐,明天我就要到你那儿去啦……”

    嚓!嚓!有声音霍然响起。山口枝子哑言,警觉起来。嚓!嚓!嚓!明显挖山墙的声音,监房外也传来说话声:

    “没事吧?”

    “没事,冯科长,我刚看过,没两袋烟工夫,人在里边呢。”

    “勤看着点儿,两袋烟工夫太长,去,看看去!”

    “看,他能长膀……”姚警士嘟嘟哝哝走来。

    嚓!嚓!嚓!嚓!挖墙的声音更响。山口枝子急中生智,放声哭泣,掩盖挖墙声音。

    姚警士的头堵塞入窗口,监房漆黑一团,责备道:“你真是孬种,当胡子还怕死?哭也没用,留着力气明天上路用吧。”

    呜——她仍哭泣,姚警士离开监房窗口,山口枝子确定警察走远,停止假哭。

    嚓!嚓!两声更响的挖墙声,一只铁锹捅进来。很快,墙抠出大洞。蒙面的蒋副官钻进来,小声道:“别怕,我来救你。”

    “你是谁?”

    “别问啦。”草头子麻利地解开捆绑山口枝子的绳索道,“赶快走!

    他们猫腰钻出洞口,蒋副官回身抱捆草堵上墙窟窿,然后引着山口枝子绕过草垛,直奔大车店墙外,一匹马候在那里。

    “骑马走吧!蒋副官说,“从城南墙豁口出去。”

    “为什么救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山口枝子上马,问。

    “是谁这不重要,你赶快逃吧。”

    “好汉,请你揭开头套让我看一眼。”山口枝子恳求道。

    “不行,走,快走!蒋副官拣起一根树条,狠抽一下马。

    山口枝子被马带向远方,消失在夜幕里。

    在押的胡子跑了,值班的姚警士受到惩罚,他被绑在长条凳子上,皮开肉绽。

    “你是怎么看的?让他抠开后墙蹽(跑)了。”陶奎元发怒道。

    “局长饶了我吧,”姚警士哀求道,“我一袋烟的工夫看一趟……”

    “顶个屁用。灌,给我往死里整!”陶奎元吼道。

    两个打手给姚警士灌辣椒水,他痛苦地嚎叫,鼻孔、嘴角有血水流出。

    “局长,念他是个老警察,又是初犯,饶了他吧。”冯八矬子说情道。

    “一群废物!陶奎元气急败坏地说,气乎乎地朝外走,冯八矬子跟了上。

    进了局长的办公室,陶奎元摘下大盖帽狠狠摔在桌子上,用力过大,大盖帽子滚落到地上。冯八矬子急忙拣起帽子,用衣袖擦擦,正正地放在桌子上。

    “人跑啦,我咋向角山荣队长交代啊!

    冯八矬子说向他解释清楚,不是我们没尽心尽力,有人抠开后墙,救走了人。

    “角山荣恁好说话吗?他在三江县东街跺脚,西街乱颤的人物。咋会饶过我们,捅到市警察局去,我这个局长也就干到了头。”

    “没有那么严重后果,局长。”

    “你是不知道跑了的是什么人。”

    “一个胡子么,跑了一个胡子捅那么大娄子?”

    “单纯是一个胡子可就烧了高香。”陶奎元说,“她是角山荣的冤家对头,不共戴天。”

    “我糊涂啦,凭守备队长,叫手下人拉过来崩了不就结了。脱裤子放屁,费这二遍事,多此一举。”

    “借我们的手使使……这个胡子是日本人。”

    “日本胡子?”

    “而且是个女的。角山荣能动手杀他同胞日本人?”

    “她咋与角山荣结恁深的仇怨。”冯八矬子思想不明白。

    “还记得悦宾酒楼,肠子拖落一地的女人吧?”他讲道:被角山荣当众刺死的日本女人叫山口惠子,是山口枝子的亲姐姐。日俄战争后,妹妹一人来满洲冒险,姐来找她……由于性格上的差异,她们分道扬镳,山口惠子成为角山荣的情人,山口枝子当了俄匪头目的姘妇,后来又入辽西来绺子……与大布衫子那场豪赌,角山荣押上山口惠子,输给了对方,大布衫不要,角山荣拔刀刺死她。山口枝子进城来,就是要查其姐姐的死亡真相,角山荣深知山口枝子的性格,一旦查明山口惠子的死因,她决不会放过他。

    “因此叫我们替他杀人。”冯八矬子才弄明白。

    “这件事让那帮废物给砸了锅,反美不美。”陶奎元骂失职的警察,而后说,“我们等(坐等)着挨收拾吧。”

    “我看不见得,说不准角山荣要犒劳我们呢。”

    “八锉子,多大的宽心丸我吃了也白搭。”

    冯八矬子掏出一样东西放在陶奎元面前,说:“这可是剂灵丹妙药……”

    “是什么玩艺?”

    “一颗匣子枪的子弹。”

    “这有什么讲?”

    “它被磨光,而且很光滑。”冯八矬子仍在说子弹。

    “八锉子有屁你痛快放,别搁屁眼里夹着。”

    “胡子有一习俗,磨一颗子弹带在身上,保平安……”

    陶奎元迷惑不解。

    “有人把它丢在了现场,”冯八矬子如获至宝,说,“我在监房的后墙根儿拣到它。”

    “呃,”陶奎元恍然大悟,“是胡子救走山口枝子?”

    “板上钉钉。”

    “镇上有胡子?有山口枝子的同伙接应她。”自此陶奎元才明白山口枝子是如何逃脱的。

    “从外面抠墙救人,接应她逃走。我有十二分理由怀疑此事是骑兵营所为。”冯八矬子说得很肯定。

    “根据呢?”

    “骑兵营是胡子打底。”冯八矬子说,“江湖上有规矩,见死要救……说不准,他们认识呢。”

    “仅凭猜测不中,角山荣也不会相信。”

    “局长,信不信没关系,对日本人说了,可以把水搅混……”冯八矬子出谋,挑拨离间。

    亮子里有个被称为杂巴地的地方,据说是仿造奉天的杂巴地,也有人说学北京的天桥。总之,想玩到杂巴地。在八开门的洋片匣子前,长条凳子上坐满了人。

    徐大肚子抱着肩膀专心观看拉洋片。《白蛇传》开演,是游湖借伞那一段。艺人唱道:

    往里看,往看观,飘飘悠悠来了两只船,一个是白蛇和青蛇,一个公子是许仙,他们借伞结良缘……“当啷——”一个瘦猴模样的剃头匠手拿着唤头(一钳形钢片和铁棍组成)走过来,悄悄站在徐大肚子身后,把挎在肩上的装剃刀、布单、剪子、木梳、镜子的木箱子撂到地上,看起拉洋片。

    《白蛇传》演完,有人拍下徐大肚子的肩膀:

    “徐兄!”

    “夏掌柜!你也来看拉洋片儿?”

    “买两个锅贴儿。”夏小手扬了扬手里的食物,问他:“今个儿没成局啊?”

    “这两天查禁,明局不敢开……”徐大肚子问,“我说夏小手,这两天你手没刺闹(痒)?”

    “没刺闹!夏小手说,“刺闹我挠炕席。”

    “别憋冒了王八盖……”徐大肚子说,“我嘎搭局儿,你……”

    夏小手闻到了耍赌气味,全身都痒,哪里还忍得住啊?问道:“啥地方?都有谁呀?”

    “过几天告诉你,等我信吧。”徐大肚子许诺道。

    “这一竿子别支太远喽。”夏小手说,“你说徐老四还真是个天才。”

    徐大肚子未置可否,他心里几许惬意,怎么说徐德龙上了场,这对他似乎很重要,原因四爷是徐德富的弟弟,天下最恨自己的人莫过于徐家当家的徐德富。他阴暗地想:你不是最看不起赌耍之人,今天就让你家也出一个耍大钱的。

    夏小手和徐大肚子一起走过杂巴地,耍猴的、吹糖人的、揑面人、点痦子的……九行八作聚集此地。

    在估衣铺前,伙计吆喝道:“这件夹袄实在好,又肥又大不瘦小,夏天拆了可做单,冬天絮花当棉袄……”

    “不到屋里坐一会儿?”自家的铺子前,夏小手礼貌让客道。

    “不啦,你听我信。”徐大肚子走了,说了大体的时间,“八月节前后吧。”

    一辆大车停在大院外,徐德成一家人回来过中秋节。他抱女儿下车,说:“下车小芃,到家啦,过八月节喽。”

    “三奶奶!王妈从臧雅芬怀里接过孩子招呼道。

    臧雅芬下车,向站在正房前迎接他们的徐德富、徐郑氏及侄儿侄女一一打招呼。问王妈:“咋没见德龙、淑慧两口子?”

    王妈想回答,徐德富瞅她,便咽下了话,一边逗着孩子,一边与臧雅芬拉开距离。

    “别在外边站着,进院。”徐德富说。

    众人随当家的进了正房堂屋,王妈已将切好的西瓜端给徐德富、徐德成,他们俩各拿了一块。

    “王妈,”徐德富欲咬西瓜,停下来道,“去告诉德龙媳妇,晚饭过来吃,一起过节……这就过来吧。”

    王妈低头下去,流露难言之隐。

    徐德成盯着王妈背影,问:“四弟近日?”

    “近日什么,打从那次你来家之前他就走了,几个月音信皆无。”徐德富放下只咬了一小口的西瓜,说,“我派人找过,没见着人影儿。”

    “佟大板子上回到镇上跟我说,我以为四弟耍孩子脾气,气消了早就回家啦,哪成想……”

    “他一走不要紧,苦了淑慧啊!徐德富叹息道。

    灶口燃着秋板子柴禾,噼剥作响。丁淑慧淘米做饭,双手在泥盆里淘洗高粱米,不时用胳膊撩起散乱遮眼睛的头发。

    “四奶奶,”王妈迈进门槛,说,“当家的让你过去一起吃晚饭。”

    “不过去,”丁淑慧没停手,说,“我做饭了。”

    “今个儿八月节,三爷全家回来过节。”王妈说,“当家的……”

    “王妈,”丁淑慧略微停顿一下道,“你告诉我三哥三嫂,吃完晚饭我过去看他们。”

    王妈回到当家的堂屋,回话道:“四奶奶说饭她自己做饭了,不过来吃,呆会儿过来看三爷、三奶奶,哦,四奶奶说,过节啦,四爷备不住能来家,她等他。”

    徐德富摆摆手,王妈走出去,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当家的悠长地叹一口气:“唉!”

    德龙会不会去找皮影戏班子?他肯定没忘记那个小香,徐德成这样揣测。

    “找小香倒好喽。我最担心他去找徐……守啥人,学啥人,守着‘萨满’跳大神。我怕他学坏呀!”徐德富神情忧悒道。

    “他去找徐大肚子?这为什么呀?”

    “惦心他家的闺女秀云呗,奔她去的。”徐德富接着又说,“只奔她去还好了,我担心他上桌。”

    “上桌?”徐德成一时没懂上桌是什么意思。

    “赌!”

    “不能吧?德龙他……”徐德成不相信四弟会去赌博,也没见他有此爱好。

    “德成,”徐德富阻止道,“大过节的,不提这些淹心(难受)的事。雅芬看小闯子了吗?”

    “他们正在一起,瞧那情形,他们娘俩挺对劲的。雅芬问我是否能接小闯子走。”

    “你的意思呢,德成?”

    “我看二嫂和小闯子处得亲娘俩似的,不忍心拆散他们。”徐德成说,“留下陪二嫂吧。”

    “你这么想就对路了喽,德中场。年不在家,二嫂孤零零一个人,有个小孩做伴,说说话,解解闷。”

    “多咱二嫂……我再来接走小闯子。”徐德成说。

    一轮明月当空,徐家大院影壁墙前摆放两张八仙桌,桌子上盘碟盛着葡萄、西瓜、月饼。

    徐德富挨着徐德成坐在一张八仙桌前,他心事重重地遥望星空。

    “大伯,大伯看什么?”四凤问。

    “看你的太爷、太奶、爷爷、奶奶们。”徐德富说。

    四凤望天空,天真地问:“他们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

    “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星。将来大伯死了,就会有一颗星星在天上,到那时,你就看见大伯了,四凤。”徐德富伤感地说。

    “我还是不懂,大伯……”

    徐德富对月伤怀,眼睛里有亮晶的东西在闪烁。

    “四凤,到你大娘那去!”徐德成撵走女儿,说,“她会讲瞎话儿,让她讲瞎话儿。”

    四凤跑向另张八仙桌子。

    徐郑氏、二嫂、臧雅芬、丁淑慧四个妯娌唠嗑儿。臧雅芬揪粒葡萄,放进小闯子嘴里。问:“甜吗?”

    “甜。”小闯子嚼着葡萄,生活、日子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粒熟透的葡萄,甜甜的。

    徐德富仍旧伤感,中秋这样的日子太让他伤感。

    “大哥,你心该敞亮些。”徐德成劝道。

    “几年来八月节人就不全科,你二哥……今年又是德龙……哪一天,你们部队开拔……来家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啦。应了那句古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大哥,你为这个家,为我们兄弟几个操碎了心,我们内心感激你。”

    徐德富举头望月,一片絮云飘向月亮,遮住月亮。

    次日,徐德富和徐德成正在喝茶,谢时仿在堂屋门口试图拦住徐大肚子,说:“你等一下,我去通报当家的。”

    “用不着费事了。”徐大肚子蛮横地推开管家,大摇大摆进屋,未等让座,自己坦然坐下,说,“当家的,喔,三爷也在,真不好意思,又来打扰当家的。”

    “有何见教?”徐德富乜斜徐大肚子,冷冷地道。

    徐大肚子将手指肚宽窄一张纸条拍在桌子上,慢吞吞地说:“不多乎!一匹雪青马。”

    徐德富看纸条,上面写着:欠雪青马一匹,凭此字据到我家取马。他认得德龙的笔迹,顿然生气,手不停地颤抖,脸色苍白。

    “四弟在哪儿?”徐德成闻讯惊喜,问道,“你在哪儿见到我四弟?”

    “牌桌!徐大肚子阴阳怪气道,“我们是牌友。”

    由徐大肚子张罗起来的一场局在荒原开战,夏小手、乡绅、徐德龙。实际地说,徐德龙不愿上场,徐大肚子生拉硬拽上的场。

    “你牌打的不错嘛!

    “我不会玩。”徐德龙说。

    数日前,箭杆瓤子死去的那个雨夜,徐德龙给拉上桌凑把手,他可不是只当牌架子,竟赢了几个赌场老手。

    “你看你那天不是把我们都赢了吗。”徐大肚子说。

    “赢家没说不玩的。”夏小手说。

    徐德龙上了桌,结果输了一匹马。

    “岂有此理!徐德富心头火起,抖动手里的纸条道,“岂有此理!

    “是啊!”徐大肚子仰首伸眉,说,“我知道当家的最恨这种人,可是人各有志嘛,四爷入此门道,你犯不上大动肝火,大气伤肺,大喜伤心啊!

    “不行!徐德富撕碎欠据,说,“这是我的家,一丝一缕,他无权支配。”

    “赌场上没戏言,想必当家的知道。”徐大肚子也了变脸,恫吓道,“四爷现押在赢家手里,牵不回去马,可要按规矩办哟!”说着举起缺指头的巴掌,意思是剁手指。

    “大哥,”徐德成探过身子,对徐德富耳语。

    “马你牵走!”徐德富发话道,“请你告诉德龙,他与徐家的关系断绝啦。”

    徐大肚子嘿嘿冷笑道:“断不断绝关系,那是你们家里的事,与敝人无关,我还是要谢谢当家的慷慨。”

    谢时仿牵来那匹雪青马,徐大肚子气徐家人,夸赞马道:“嗨!兔头鸽脖虎膀……全鬃全尾,好马,好马啊!”

    “徐先生,请吧!谢时仿朝外轰赶徐大肚子。

    “谢管家,有没有破鞍子什么的?”徐大肚子厚颜道,“你说这光腚马,我骑它骣屁股啊!”

    “等你赢了马鞍辔,一定给你鞴上,你最好一辈别再走进这个院。”谢时仿嘲讽道。

    “那不取决于我,看四爷手气怎样喽。”徐大肚子骑马走出院,咧咧唱道:“人在外面心在家,抛弃房中一枝花……”

    谢时仿将脚前的一只癞蛤蟆,飞脚踢出很远。

    “咱家最好的一匹马呀!徐德富心疼道,“生它的时候,大马死啦,是二嫂用羊奶一口一口喂活它的。”

    “大哥,”徐德成解劝道,“赌棍一色是良知泯灭、性情凶残的亡命之徒。对付不起赌资的剁手指、剜脚心、抄家夺妻……咱们破财免灾。”

    “德龙太不像话啦,今个儿押马,明天押房押地,祖宗留下的产业够他挥霍吗?”徐德富愤然道。

    “四弟毕竟不是嗜赌如命的顽固之辈,”徐德成说,“日后慢慢说服教育他。”

    丁淑慧忽然闯进来,扑通跪在两位兄长面前,手托布包道:“大哥、三哥,我都听见,也都看见了。德龙输了家里的马,马让人给牵走……这三十块吉大洋,他走时留给我的。大哥,就当赔家里的损失。”

    “快起来,起……”徐德富说,“德龙的事是德龙的事,与你无关。”

    “我求大哥,”丁淑慧长跪不起,说,“千万别断绝兄弟关系啊!

    “起来,”徐德成扶起丁淑慧,说,“大哥气头上说的话,你别在意,啊!”

    “淑慧啊,大哥心里能没有你们吗?”徐德富鼻子酸酸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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