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琴唱青楼哥是好猎手
呀妹妹
不担忧恶虎若起伤人意
好哥哥,刀枪在手拦虎头
——民间歌谣
刚刚迈进冬天的门槛,大雪覆盖住蒲棒沟。
徐德成钻出窝棚,一块雪掉在他的土耳其式水獭绒帽子上,他摘下帽子抖落掉雪。
“大哥。”草头子跟随出来。
“你领弟兄们打白皮(冬天抢掠)尽可量的别靠近城镇,那儿花鹞子(警察)多。”徐德成说。
“你一个人去大林我们不放心哪,跟你去两个弟兄吧。”草头子说。
徐德成认为在那儿打过仗,去人多了说不准叫谁给认出来,所以他坚持一个人也不带。
“大哥一个人去大林,弟兄不放心啊!草头子说,“不能缓一缓,出了正月再去。”
“这几天太太老是给我托梦,说天冷了也不给我们娘俩儿送穿的盖的,我去大林给她们送寒衣,再找找四凤。”始终没有有根的消息,不知道他找到四凤没有。徐德成思念女儿心切,决定冒险走一趟。日本人一定接管了县城,劳守田死了,日军新任命一名县长……“管他那些,我进城找家大车店一猫,没事的,你放心。”徐德成将棉袍一角撩起,掖在黑布腰带子上,骗腿上马。
“愿达摩老祖保我大哥平安!草头子祈祷道。
徐德成飞马远去,一溜马蹄扬起的雪尘淹没他的身影。
大林县城北城门对徐德成来说记忆是深刻的,去年秋天与日军那次交战硝烟虽已远去,再次见到昔日战场,不由生出几分壮志未酬的感慨……城门楼上有两个民团队员持枪走动,大门洞开,并无人盘查。
徐德成下马牵着走,随赶集的人流进城,他先寻找住宿的地方。一条街上,徐德成在心乐堂前放慢脚步,倚门而站的几名妓女摇摆手绢,浪丢丢的声音拉客:
“爷呀,到屋里玩玩。”
最安全的地方不外乎两处,妓院和大车店。徐德成见到揽客的妓女那一刹那突然改变了主意,甩开大步离开,去找大车店。不远处有家挂着一串罗圈的大车店,他奔过去。
徐德成牵马走进恒通大车店院子,在拴马桩上系牢马,拎着马鞍走进去,这是一个习俗,投宿者表明自己要住店,而且是长住。
掌柜的在写住店簿子的柜台里,打量来人一眼。换上一副笑脸道:“爷你辛苦,住店?”
“有地方?”马鞍还沉在胳膊上,徐德成问。
“通铺大炕,单间雅室都有。”
“来间雅室,肃静点儿的。”徐德成点了房间标准。
“爷你来巧了,后院刚好倒出一间,火墙朝阳。”掌柜的能说会道。
“我的马?”
“住我们店全包了,马料是豆饼水、碱草。”
“住你这儿啦。”徐德成放下马鞍道。
掌柜的写店簿子,写毕,亲自带徐德成到后院的房间。说:“晚上还有戏班子演出二人转,白看。爷,瞅你走了不近的路,给你烧洗脚水去,烫烫脚,解解乏。”
徐德成解开布腰带子,同马鞭子一起挂在柱脚的钉子上。这种房间的柱脚是明的,倒派上用场,挂衣物、挂灯。
掌柜的端来盆热水,送一条毛巾,一块家制肥皂。徐德成拿起肥皂瞧瞧,放在鼻子下闻闻,掌柜的说:“猪胰子(肥皂),我做的。”
“手艺不错。”徐德成熟悉猪胰子、羊胰子、牛胰子,猪胰子为最佳,他会做这种土肥皂:猪胰腺加碱等放在一起捣烂拌匀熬制,团成团儿,形状根据个人喜好,晒干后即成。
“大林镇上都知道我做猪胰子的手艺,一进腊月门杀年猪,找我做胰子的人多了去了。”掌柜的自吹自擂,牢骚道,“嗨,会啥手艺挨啥累哟!”
“这么说你是大林的老户儿喽。”徐德成想找一个熟悉本城情况的人,以便打听一些消息。
“我老祖宗一百多年前从忻州来关外开药店,到我太爷的辈儿上在大林经营天育堂,后叫胡子给抢黄了……我从我爹手上接过这个大车店。”掌柜的说,“差不多有大林城就有我们家啦。”
“听说去年大林城发生一场恶战……”徐德成一边擦脚一边说。
“嘿,甭提了。栗县长率民众,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东北军骑兵参战,打了三天三夜,到底抗不住日军的飞机大炮,民团和东北军骑兵退出县城,栗县长没走……他死得好惨,被剁去手指脚趾,用钉子钉在门板上游街,最后把他的头颅砍下,挂在城门楼上示众。”
徐德成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平静,脚差不点蹬翻水盆子。
“掌柜的,住店!”外屋有人喊。
“哎,来啦!掌柜的临出门,丢下一句话,“晚上的二人转好看哟!
恒通大车店的长长的筒子房里,夜晚有场二人转热热闹闹地演出。徐德成呆在住店的人堆中,独自一人坐在一条板凳上看戏。
台子上,男女演员表演——女唱:唱了一回小张生,男唱:唱了一回小张生,女唱:张生上庙,男唱:遇见了崔莺莺,女唱:这位莺莺头前走,男唱:张生就在后面蹭;女唱:怒恼了女花容,男唱:怒恼了女花容,女唱:用手一指骂了一声狂生,合唱:我们娘们是贞节女,胆大狂生来调情……掌柜的叼着烟袋过来,挨徐德成坐下,让烟道:“来一袋?”
“我卷一颗。”徐德成接过烟口袋。
“西厢?”掌柜的问。
徐德成喷出口烟,说:“小帽唱的不错。”
“《扎花帐》更好听。”掌柜的说,显然他也是一个戏迷。关东的土地上的人喜欢二人转,因此就有了“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的说法。
台子上,男女演员表演——女唱:这几天没到奴的扎花宝帐,活活想死小奴家。
也不知我哪句话得罪高郎你,也不到扎花宝帐来看看奴家。
奴想你一更一点奴家没睡觉……“坐好,我走啦。”徐德成起身说,两人坐一条板凳,一个走要给另一个吱呼,不然张辕(向一面倾斜)摔人的。
“不看了?”掌柜的问。
“腰酸腿疼。”徐德成拍打腰部道。
“歇着吧,左右明天还演。”掌柜的说。
离开演出现场,徐德成回到客房一头倒下,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炕上,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手捧那串桃核护身符,喃喃自语道:“四凤,你在哪里啊?”
阴差阳错时时刻刻在发生着,人世间才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悲欢离合故事。徐德成在大车店土炕上叨念的人,此时给人强行带到四平街火车站。
大雪覆盖的站台上,白皑皑的,稀稀拉拉的几个乘车、送亲友的人。
内燃机车牵引一列客车进站,车厢门开,人贩子手牵四凤下车,她惊惧的目光从包裹严实的围巾里透出。
“不准出声,说话就打死你。”人贩子恶狠狠地说,领四凤出了检票口,然后叫了辆人力车。
“去鸾凤堂!”人贩子说。
四平街最繁华和热闹的地方,顶数满铁租界地内的一条商业街,鸾凤堂开在租界地的边儿上,也沾了繁华的光,生意不错。
老鸨子栾淑月斜身炕上,使用烟袋抽烟。长长的乌木烟袋杆,白铜烟锅稍小些,称作“坤烟袋”。妓院老鸨子的“坤烟袋”与其他女烟民不同,她可不是用来勾什么东西,是用来刨妓女脑袋。
“跑茬子的(人贩子)送货来了。”荣锁右胳膊挽着大茶壶进来说。
栾淑月从嘴里拔出烟袋,将一口吐沫鸭子穿稀似的喷射出足有四五尺远,重新叼上烟袋,挤出话来道:“叫他进来。”
荣锁出去,带进来人贩子。
“妈妈好。”人贩子恭敬地说。
栾淑月眼皮撩了撩,用烟袋锅磕下炕沿:“坐吧。”
“我这回带……”
“又是雏儿?”栾淑月打断人贩子,责备道,“上次你拿个混过事(当过妓女)的充青倌蒙我。”
“妈妈你别拿一回当百呀,这次真是雏儿,不信您当面验验。”人贩子说,“骨朵儿……”
“从你这回说话底气挺足的,”栾淑月起来些身说,“还得相信你一次。”
“她不仅是个雏儿,长得天仙女似的。我叫进来妈妈过目……”人贩子夸起来,为下面的要价做个铺垫。
“看是得看。”栾淑月总要设置一些障碍,说,“不过,我先问你,咋个来历,别你偷绑骗来的,警察局那儿我不好交代。”
“妈妈放心,底靠人那儿接的货,从大林县城里逃难出来的,她的爹娘死活都说不准。”
“扇乎(吹牛皮)半天了,拿来货瞧瞧。”栾淑月说。
人贩子支使荣锁道:“你让她进来。”
荣锁领来四凤,栾淑月坐直身子,用烟袋撩开四凤的头巾,端详。
“白细细,嫩笋似的手……”人贩子介绍道。
栾淑月撸开四凤的衣袖,戴戒钻的手摩挲两遍,很满意,说:“开个价吧。”
“一千块大洋。”人贩子狮子大张口道。
“劫道啊!”栾淑月一扬烟袋,说,“领走!”
“妈妈好商量。”人贩子可怕做不成这笔生意,缓了价道,“八百。”
“不成,没商量。”栾淑月说。
人贩子再降价说:“五百总行了吧?”
“你太黑了点儿,眼下啥行情?逃难的人满大街都是,白送的丫头我都推不开门……”栾淑月说,“二百块,行,人留下,不行,领走。”
“我知道妈妈心肠好,不能让我白忙活,三百块。”
“二百五。”
“妈妈……”
“领走!”
“行,这二百五不好听,二百六。”人贩子本着能多卖一块是一块了。
“荣锁,到柜上取二百八十块大洋来。”栾淑月吩咐道。
“谢谢妈妈!多给了我……”
“比你要的数多给你二十块,是看你瞧得起我,四平街几十家书馆、青楼,专门扑奔我来,赏你喝茶钱。”
荣锁取来钱,人贩子数完钱告辞道:“妈妈,我走了。”
栾淑月鼻子哼了一声。
荣锁手提大茶壶,目光死盯着四凤。老鸨子警告说:“荣锁,这个你别给我碰。”
荣锁忙不迭地道:“不碰,不碰。那验身……”
“还想过眼瘾?”栾淑月冷着脸子问。
“不敢,妈妈不准我不敢。”荣锁不敢放肆,买来的雏妓都要验身,老鸨子乐了,交给大茶壶去验,过的不仅是眼瘾,有时也过身瘾,为此他乐此不疲。
“今个儿我累了,明个儿再验身。荣锁,你带她到红妹房里,她们俩一起住。”栾淑月说。
“走吧!”荣锁催促道。
栾淑月叫住四凤,问:“你叫什么名字?”
“四凤。”四凤浅声答。
“四凤,得给你起个艺名。”栾淑月挥挥手,说,“哦,去吧,去吧。”
荣锁领着四凤上二楼,攀登木楼梯。四凤惊奇的目光瞧着陌生的一切:穿过走廊时,男男女女的打情骂俏、淫荡之声不绝于耳。
荣锁i用尖尖的茶壶嘴插入门缝,膝盖顶开一个房间的门,洗衣物的红妹脸色惊慌,双手直发抖。
“你见了鬼了咋地,吓成这B样!”荣锁i斥责道。
红妹低头不语,不时地用眼瞥还冒着热气的大茶壶。
“新来的四凤,你俩睡一炕。”荣锁i说。
“嗯。”红妹答应着,声音瑟瑟发抖。
荣锁i拎着茶壶出屋。
“睡炕头吧,热乎。”红妹拿下四凤的包袱放在炕上,问:“你几岁?”
“十四。”
“我俩同岁,你啥时生日?”
“五月初九。”四凤说。
“我三月的生日,比你大。”
“那我叫你姐。”四凤说。
“你刚来……大茶壶狠着呢。”
“大茶壶?”
“方才拎大茶壶的,他用开水烫人。”红妹说,看出来她心里发憷。
“烫人?”
红妹朝自己的隐秘处比划一下,说:“烫这儿!
“烫那地方?”四凤惊愕道。
自此,四凤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她和爹学过几个字,“鸾凤堂”她只认得堂字,即使都认得她也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
“上炕,四凤。”红妹她们准备睡觉了。
炕席很新,被子也不旧,四凤只脱去外衣就不再脱了。
红妹一边脱衣服一边望着四凤,问:“你咋不脱啦?”
四凤惊异的目光瞅着红妹,她身穿宽敞的衣服,发育中的双乳房裸露出来。四凤以此断定:
“你没娘!”
“你咋知道,四凤?”
“你没穿褂子,我娘说姑娘要穿紧身的褂子,不能让人家看见奶子啊!”
“不是让人看的事,”红妹神情冷漠道,“我早让男人搓践(揉搓)啦。”
“搓揪(搓践)?我娘说让男人摸了它长得更快,那可咋办呀?”
红妹吹灭了灯,躺下说:“我来鸾凤堂的当天就让大茶壶给探了底……那年我才九岁。”
“啥是探底?”四凤闻所未闻探底,因此她想知道。
“呀,我咋对你说呢?”红妹羞于启齿,说,“不,不说了,往后你就懂啦。”
屋内静寂一阵子。
荣锁沙哑的声音传来:“见客*—”接着是木楼梯扑通扑通的声音。
“姐。”
“嗯。”红妹黑暗中抹眼泪,答应。
“他们在干什么?”四凤问。
“接客。”
“什么是接客?”
“不和你说了,睡觉吧,明个儿起早我还要给妈妈倒尿罐子。”红妹蒙上头,不再说话。
这一切对四凤来说都是新奇的,一颗青杏无忧无虑长在茂密的叶子间,至少之前有人为她遮风挡雨,残酷的现实要虐待青杏,然而青杏全然不知。
徐德成伫立在被炸毁的天主堂的废墟前,听见许久以前的飞机轰炸声,那颗夺命的炸弹正中天主堂,顷刻之间封堵住地下室的入口、通风口,躲藏在里边的人因缺氧窒息而死。
残雪覆盖着熏黑的砖瓦石块及烧焦房架,徐德成蹲在废墟前,焚烧一件衣服和一双被褥,念叨道:“雅芬,小芃,我给你们送棉衣棉被来啦,穿上吧,盖上吧!”
布啷、布啷,布啷啷!一个箩匠摇着皮鼓经过,撂下挑子,问:“你的亲人死于那次轰炸?”
“我内人和闺女。”徐德成抬起头来说。
“真是不幸。”箩匠是目击者,说,“天主堂烧了一整天,有股人肉烧焦的味道。”
“师傅你听说有一个叫四凤的孩子……”徐德成打听女儿的下落。
“四凤?”
“我大闺女叫四凤,她在轰炸时跑丢了。”徐德成说。
“哦,四凤。”箩匠忽然想到一件事,说,“有一个疯子,他在街上游荡几个月了,嘴不停地喊太太,四凤。”
“疯子?”徐德成心一抖,这人多半是有根了。
“疯子。”箩匠说,“几个月里他只喊四个字,太太,四凤。”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不像本地人。唉,他命大呀,大冬天的就蹲露天地,人们看着可怜,场。给他一口吃的。”
“他现在在哪里?”
“听说好像……”箩匠挑起挑子,想出来道,“白天他满街走,晚上睡在恒通大车店的草栏子里。”
徐德成就住在恒通大车店,他几乎是跑进院的,直奔草栏子。掌柜的快步走过来,问:
“你找什么?”
“掌柜的,晚上是不是有个疯子睡在这里?”
“唔,你说是他,不久前死了。”掌柜的说。
“死了?”
今冬下大雪的第二天,恒通大车店掌柜的发现有人冻死在草栏子,他向警方报了案,警察说冻死一个疯子,只说了两个字:埋喽。事实上连埋都没埋,拖到城外撇进壕沟,给野狗、狐狸、老鸹什么的吃掉,狼不吃死人。
徐德成呆愣,表情痛苦、悲伤。
“你认识他?”掌柜的看出什么,问。
“他是我的兄弟。”徐德成沉痛地说。
“唔?!掌柜的惊讶道。
徐德成回到房间,掌柜的跟过来,他讲述道:“入冬以来他就睡在草栏子里,看他怪可怜的,我送给他一张破狗皮……客人吃剩下的饭菜端给他……喔,他整日喊太太,四凤。”
“他喊的是我内人和闺女。”徐德成说,“轰炸时我的内人和两个闺女躲在天主堂的地下室里,结果,我的内人和小闺女没跑出来……大闺女四凤倒跑出来了,却丢啦。”
“唔,你那个兄弟就是找她们。”
“是。”
“寻人不见,他一定是急疯的。”
“知道把他埋在哪儿?”徐德成问。
“埋啥埋呀!警察局派人收的尸,没人认领,估计扔到城外去,没场(处)找了。”
“我想给他烧几张纸。”
“到十花(字)道口去烧……”掌柜的说。
不知遗骨在哪里,徐德成也只能按他的建议去做,太阳落山后到十字路口去给有根送钱(烧纸)。
“你丢的姑娘多大?”掌柜的问。
“今年十四岁。”
“照理说十四岁落到谁家,她也会说出家来呀。”
徐德成最担心女儿落难,让人给卖掉,他向掌柜的打听大林镇有几家窑子(妓院)。
“大小十几家,最大的是心乐堂,那里场。买进一些年幼女孩子,不妨到那儿去打听打听。”
“我明天去问问。”
“不行!”掌柜的的使劲摇晃一下头,说,“恐怕不行。”他告诉徐德成心乐堂是本县警察局长的相好开的,势力很大,养了一群打手……打听女孩情况犯了大忌。
徐德成眉头皱紧,思忖。
“办法倒有,只是你肯不肯?”掌柜的出谋道。
“掌柜的,请讲!
“你去心乐堂逛窑子。”掌柜的说,应该是找人的最捷径的办法了。
光啷!徐德成将几块大洋甩在老鸨子面前:“住局!
“接客!”老鸨子扯着脖子冲二楼喊:“麻溜下来!”
从二楼鱼贯下来十几个姑娘,道:“来啦!来啦!
“大爷相中哪个姑娘。”老鸨子问。
徐德成手指其中一个姑娘。
“小香,陪好大爷吔。”老鸨子对那个姑娘说。
小香挽着徐德成上搂,推开自己房门,说:“大爷,请。”
徐德成进屋,小香随手关门闩门。
一铺小火炕,幔帐半遮半掩。小香爬上炕铺被,回身催促道:“大爷上炕吧!
徐德成目光没离开墙上挂的那把三弦琴。
“大爷想听曲?”小香讨好客人,问。
“你唱一段。”
“听那段?”
“随便。”徐德成没听过妓女唱歌,有生以来第一次逛窑子。
小香抚琴唱道:
小女子今年一十九,再混上二年二十出了头,受罪的日子可在后头。
哇唉嗨哟,唉哟,混到老了何人收留哇唉嗨哟。
有心从良跟着阔爷走,如今的情意猜也猜不透……徐德成、小香慵懒在炕上。
“天亮了。”小香提醒道。
“我知道。”徐德成拥着她。
“你走吗?”她问。
“不,住几天。”
“能问一个问题吗?”小香大胆地问。
“说吧。”
“我只不过是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
徐德成放开她,侧身面对着她,听她说。
“你场。年骑马,对不对?”
“怎么猜出的?”徐德成一愣。
“昨夜你把我当马骑,扬鞭催马。”小香说昨夜的感觉,是一种别人把自己当成马骑的感觉。
“女人就是男人胯下的一匹马。”他说。
“爷,”小香小嘴很甜又多情地说,“我愿意给你当马,一辈子。”
徐德成拒绝地向炕边移了移,说:“我住几天局呢。”
“你的长相让我想起一个人。”小香忧伤地说。
“是嘛。”
“我到过一个叫獾子洞的村子演皮影戏,徐家四爷我们一见钟见《关东山民间习俗》金宝忱着。
情……本来说好他跟我们走,在那个早晨他跟我们走了很远,被他大哥骑马追上,硬拉回去。”
啊!徐德成掩饰惊讶,脸转向墙。
“我爹说四爷很有天分,是演皮影戏的料……”小香唉声叹气道,“我们天生无缘啊,不然,爹把戏班子交给我俩,也不至于使蒋家传了几代的皮影戏,爹死后在我手里断了线,失传了。”
徐德成知道她是谁了,德龙当年不顾一切跟她走不无道理……听见啜泣声转过身,拉她到怀里。
“你长得太像四爷,勾起我……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小香说。
徐德成更紧地拥着她,没吭声。
大林城心乐堂的大茶壶,和四平街鸾凤堂的大茶壶有所不同,他是十足的恶棍,现在的老鸨子原是一个妓女,他威逼她开起这家妓院,包括和她睡觉。这个早晨,老鸨子盖被躺在炕上,她眼里徐德成很特别,说:“昨晚住局那个爷出手大方,像是个有钱的主儿。”
大茶壶已从老鸨子的被窝爬出来,免裆(腰)裤子给他找了麻烦,两次都穿反盆(颠倒),把对裤子的气撒到徐德成身上,说:“咋有钱他到这地方来也是个生荒子。”
“你看出啥啦?”
“咱心乐堂那么多年轻貌美的,他偏偏选上小香。”
“你场。挂在嘴边的话不是‘老玉米香’吗?”
“那我是指你。”大茶壶说。
“他娘个儿腿的,你长了张好嘴,会哄人。”老鸨子可不是当年的妓女,她现在管着三十几名妓女,尤其是靠上大林警察局长这个铁杆后台,大茶壶儿没那样硬气了。她说,“小香在这儿显得年龄偏大一点儿,但是她能拉会唱,皮肤好,哪像二十五六岁的人,挣几年钱没问题。昨个儿那个爷,现在还和她恋圈在炕上,备不住相中她,别生出啥七岔八岔的事儿来。”
“你总疑神疑鬼,即使你借给那些姑娘个胆子,她们也不敢迈出心乐堂的门槛。”大茶壶说,“那几个伙友(又称小打,监视妓女的职业打手)哪个身上没血债?”
“得得,你就知道打,打的。”老鸨子对妓女不善,但也不主张老动打的,她说,“你别在我这儿三吹六哨的,也不是没跑过人。去干你的事吧,老娘睡个回龙觉。”
大茶壶拎着壶走出去,老鸨子又在身后喊:
“盯着点儿昨晚那个爷!
冬雪后的亮子里镇,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三个穿棉军装的日本宪兵乘摩托车在巡逻,从徐记筐铺门前经过,而后驶向宪兵队大院。
一个扛着糖葫芦架子的男人与摩托车擦肩而过。吆喝道:“糖葫芦!糖葫芦*—”
“秀云,吃不吃糖葫芦?”丁淑慧从灶口掏炭火,往狼屎泥做的火盆里装,端入里屋放到炕上,孕妇徐秀云凑到火盆旁烤火,说:“不吃,肚子疼。”
“吃烧土豆吗?”丁淑慧用铁铲样的东西压实火盆里的火,那样可使火过得慢一些。
“吃。”徐秀云爱吃火盆烧的东西,土豆、地瓜、鸡蛋、面拘拘儿(荞面的为佳),她说,“多烧两个土豆,呆会儿德龙买小米回来,烧土豆他总吃不够。淑慧姐,给我烧几个红辣椒!”
丁淑慧拿来几个土豆,埋进火盆说:“自打怀这个孩子,你就想辣椒吃。老话说酸男辣女,说不准,你怀的是丫头蛋子。”
“丫头好,我喜欢。”徐秀云摸下肚子,说,“大哥家一个闺女,三哥家两个,二嫂没开怀(生育),我多生几个闺女,凑成满桌子。”
“也是,忙生忙养的不住桌(停止),下胎要花生,定是男孩。”丁淑慧还是喜欢男孩,说。
徐秀云不置可否地笑笑。
丁淑慧揪来两个干红辣椒,插入火盆烧,变黑的辣椒冒起蓝烟,徐秀云呛得直劲儿咳嗽。
门外响起打竹板、脆嘴子的声音。
“今天正月二十几?花子房来讨钱。”丁淑慧嘟哝道。
“正月二十四了,花子房的规矩,初一、十五向买卖店铺讨钱。咱给过了,今天又来要。”徐秀云说。
“场。言说正月的瞎人,腊月的花子……”丁淑慧找出几角钱,说,“走,打发花子去。”
一高一矮两个叫花子在筐铺前讨要,高个儿的打呱打板,顺口唱道:
掌柜的,大发财,你不发财我不来。
见丁淑慧、徐秀云两人开门出来。矮个儿叫花子敲打饭碗,帮助轮唱道:
掌柜的,不开言,你瞧给咱去取钱。
丁淑慧给叫花子几角钱,打发走叫花子。她朝街上望一眼,诙谐道:“德龙哪里是去买小米,分明是种谷子去啦。”
“扎蓬棵,”徐秀云形容徐德龙是一种植物,说,“准是遇到熟人刮拉住了,近几天我爹老找他掷骰子,他可别去上场啊!
“你身体不利索,他还去玩。”丁淑慧说,“那他可真有心啦。”
“他和我爹……”徐秀云说,“那哪是玩呀,赌,而且是报仇洗怨的生死赌。”
“报仇洗怨?”
徐秀云刚要开口解释,徐德龙背着半口袋小米进来。
“头年(时间过长之意)还真弄回来了,我以为你现种谷子。”丁淑慧埋怨道。
“我卖了一会儿单儿(看热闹)。”徐德龙放下米口袋,他没具体说看什么热闹,总之耽搁些时间。
丁淑慧向盆里舀小米,说:“秀云的肚子疼得厉害。”
“我去接程先生过来把脉。”徐德龙屁股没沾炕,转身就往外走。
“不用德龙。”徐秀云拦住他说,“疼痛差以(有所减轻)多啦,实在挺不住,我告诉你。”
“程先生治红伤有一套,扎痼妇女病他隔重山呢。”丁淑慧说。
“那你说找谁?”徐德龙问。
“曹氏。”丁淑慧说。
曹氏是镇上有名的老牛婆,北京叫姥姥。她跟徐家人很熟,四凤、小芃都是请她接的生。谁有兴趣可以到曹氏家去瞧瞧,幌子一目了然:一块正方形木牌,底端系一红布穗儿,上面写着:曹氏收洗。
“她只是老牛婆,会……”徐德龙信不着她。
“淑慧说的对,再疼就叫曹氏看看。”徐秀云说。
“大嫂的保胎方呢?”他问。
“炉盖子快煮化了,还是不顶事。”丁淑慧说,照大嫂徐郑氏偏方吃了,没见效。
“嗯?糊巴黢的味儿!徐秀云闻到一股味道,说,“德龙,火盆里埋着土豆,你看烧熟没?”
徐德龙从火盆里拨拉出个土豆,反复用手捏。
“没熟再烧一会儿。”徐秀云说。
“土豆就怕捏三捏,捏捏就熟啦。”徐德龙使劲捏土豆,让它放出屁(气)来,才熟得快。
“你呀,嘴急。”徐秀云埋怨道。
“我认德龙那天起,他就嘴急。”丁淑慧一旁帮腔道,“肉下锅没等煮烂,急着要吃,还带着血筋儿呢。”
“我那点儿巴巴事儿,你老当话说。”徐德龙说。
“淑慧一点儿没说屈你。”
“你们俩一抬一夯(一唱一和)地对付我。”
丁淑慧放上炕桌子,拣上碗筷。
“你们俩说我卖啥单儿,”徐德龙把烧的土豆放在碗里,用筷子镦(捣)碎,撕碎烧糊的红辣椒,拌上一羹匙大酱,说,“警察局准备几麻袋烟花爆竹,晚上要燃放。”
“年也过了,节也过了,整鞭炮做啥?”丁淑慧盛饭说。
“搁点葱花,借个味儿。”徐秀云撕几瓣葱放进徐德龙的土豆碗里,帮他完善一顿美味。
“我听到个新消息,成立了满洲国。”他说。
“满洲国?那中华民国呢?”徐秀云觉得奇怪,这国家也走马灯似地成立。
“天知道咋回事。”徐德龙也没搞懂,谁搞得懂啊,民国有好几位总统,也赌钱一样不停地调风,轮流做庄。
那天夜里,徐记筐铺里屋,黑暗中突然一声“哎哟”。
“怎么啦,秀云?”徐德龙惊醒,急忙爬起来,喊道,“淑慧快点灯!”
“我肚子疼……哎呀……”徐秀云呻吟道。
丁淑慧摸索到火柴,点着粘在炕沿上的半截蜡,问:“疼得蝎虎(厉害)么?”
“嗯呐,又像上回……”满脸淌汗的徐秀云说。
“德龙,快去接老牛婆。”丁淑慧说。
徐德龙穿衣穿鞋戴帽子,拎盏马灯急遽出筐铺。
亮子里镇夜半有爆竹炸响,烟花升空。徐德龙望望天空,一闪一烁的马灯光随着他急匆的脚步从一条街道转向另一条街道。忙中出差,徐德龙走错了地方,举起马灯一看是铜器铺幌子:长方形木牌上面镶嵌着铜锁、铜箱包角、铜合页、铜碗。
徐德龙继续寻找,一个青砖矮屋门前,举灯照到方正正的木牌上面的字:曹氏收洗。
片刻,老牛婆曹氏便跟徐德龙匆忙走到街上,她问:
“觉咋地?”
“肚子疼,折腾呢。”徐德龙回答。
曹氏望眼腾空而起的一簇烟花,借题发挥道:“这世道也像你妇人似的折腾,这个国那个国的……徐老板,今晚爆竹崩哪个国?”
“满洲国。”他说。
“一脚没踩住,打哪儿冒出个满洲国来!曹氏把一个特别的历史事件和她的收生行道说在一起了,想一想,改朝换代和生孩子的事儿真差不多!
“快走吧!”此时的徐德龙可没闲心关心时政,徐记筐铺炕上产前阵痛的徐秀云,才让他千倍地惦记。
曹氏为徐秀云检查,简单到只摸肚子,耳贴肚皮上听听。
“咋样?”丁淑慧急切地问。
曹氏没回答,看了眼徐秀云,问:“有蜂蜜吗?”
“有,有。”丁淑慧去找蜂蜜。
“用蜂蜜做药引子,服下试试。”曹氏配了些药并调好,丁淑慧一勺一勺地喂下去。
徐德龙焦虑万分,一旁一袋接一袋地抽烟,随手将烟笸箩推给曹氏让烟道:“抽一袋。”
曹氏用自带的乌木杆、玛瑙嘴坤烟袋捻上一锅,对着煤油灯点着,滋滋地吸。
“瞅她太遭罪啦。”徐德龙说。
曹氏四平八稳地抽烟,缀在烟袋杆上的绣着喜鹊图案的烟荷包,悠荡着。
“咬咬牙,挺过这一关。”丁淑慧握住徐秀云的手,鼓励加安慰道。
“保住保不住,一会儿看药了。”曹氏对徐德龙说,情况不太好,顺生是不可能了。
“妈呀,哎唷我的妈呀!”徐秀云突然痛叫一声。
曹氏把未抽透的坤烟袋递给徐德龙,他手擎着,她掀开盖在徐秀云下身的被子,说:“哦,流红啦。”
“还有没有办法……”丁淑慧看到危险,眼里有泪。
曹氏从徐德龙手里接回坤烟袋,平淡地说:“保不住了。”
“要个孩子这么难?”徐德龙叹息道。
“掉(流)了两个,滑了。不易挂住,她亏气亏血,需要好好调养。”曹氏说,收拾她的接产工具,准备走人。
送走曹氏后,丁淑慧说:“秀云太刚强,上午还编个花筐呢。”
“今个儿正月二十七,”徐德龙自语道,“公历1932年3月1日,这孩子要是活着属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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