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落定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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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出来一片红

    你骑马我骑龙

    你骑马满街走

    我骑龙上江东……

    ——民间歌谣

    大地冻裂出一道道伤口,镇子上空飘荡着血光之气,死亡悄悄走近许多人。

    特混骑兵队遵照角山荣的命令,明天出发去西大荒,目标是肃清蓝大胆儿及周边胡子匪绺,时间为一个月。

    “大哥,魏满堂怎么办?”草头子问。

    到了处置这个人的时候了,队伍出城,徐德成根本没打算回来,有一个人活在镇上,对绺子不利,徐家药店不安全。

    “兑现我们的诺言。”徐德成说。当年对刘傻子大哥的许诺杀掉叛逆魏满堂,迟迟没动手,把刺杀的时间定在他们离开镇子。

    “我想此事要做得巧妙,不然警察会怀疑,对你家药店不利。”草头子说。

    “二弟你说说怎么办?”

    “让举嘴子在咱们走后动手……”草头子讲他的刺杀计划。

    举嘴子留在外边作联络员,队伍出发的消息需要他及时通报给秘密压在野狼沟的弟兄们。

    “中,就这么办。”徐德成同意。

    草头子去找举嘴子,他正带着猴子在街上看耍苟利子,舞台用扁担靠墙支起,围着蓝布,刚开唱—布袋木偶《小秃子卖豆腐》。

    挤到举嘴子附近,草头子把自己暴露在他的视线里,目光交流后,举嘴子带猴子离开,到一背静处,等草头子。

    “我们明天出发去西大荒……”草头子讲了一遍,说,“我们走后你去野狼沟放龙(报信),将情况露(告诉)给在家的弟兄们,并做好准备,待我们联系上蓝大胆儿……”

    “好,我后天就踹(走)。”举嘴子说。

    “开码头(离此地去),你把撑肚子(魏)洗(杀)喽。”草头子说。

    “让他喘气到今天真是便宜了他。”举嘴子说。

    草头子叮嘱举嘴子要做得干净利索,不能给徐家添罗乱。

    “大哥,角山荣派咱们离镇,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草头子说,他的意思不仅仅是逃脱魔掌,要联合蓝大胆儿绺子,做一次大事。

    角山荣的计划已开始便露了马脚,徐德成得寸进尺地要求,譬如让冯八矬子按胡子的规矩挂柱,还有比武什么的……宪兵队长的忍让,暴露了他们不是和胡子友好,而是仇恨。

    “角山荣最终要杀掉我们。”徐德成看明白,说。

    “是这样,不然不可一世的宪兵队长怎能对我们那么宽容。”草头子赞同道。

    “咱们颠憨(装糊涂),等待时机。”徐德成一开始的策略很对,表现越匪气越安全。

    机会终于等来了。特混骑兵队倾巢出动,离开亮子里小城。纵马狂奔,马蹄伴着飞扬尘土,旋风般地滚向荒原。行走了一天一夜,在人迹罕至的西大荒上,徐德成勒住马,下达命令:

    “蹲毛!”

    胡子都懂得这句黑话,纷纷下马,钻进茂密柳树林中,各选一藏身之地,准备露宿。

    “冯八矬子这个小线儿(线人),咱要利用好。”出发前,徐德成对草头子说。

    荒野之夜墨染一般,冯八矬子偷偷摸近徐德成宿处偷听,听到如下对话:

    “这回可不能让蓝大胆儿跑了。”

    “用他的头,给大德字和兄弟们圆坟。”

    夜深了,柳条墩子中的徐德成侧歪在羊皮褥子上,卷根纸烟,暗红火亮映着他的脸庞。

    “大哥先仰吧(睡觉),”确定冯八矬子已经离开,草头子披衣起身,说,“我去查查香(查岗),那些空子(外人)我不放心呐。”

    “你去吧!徐德成合衣躺下,将推上顶门子的手枪放在头下。胡子都有这个习惯,抱枪枕刀睡觉。或许是深秋夜间的寒冷,或许是荒原瘮人的狼嚎,或许是心底有事,徐德成怎么也睡不着。

    离他稍远一点的土坑里,冯八矬子手握着枪也没睡意。昨天临出发前,他和角山荣谈了一整夜。

    “你成功地制造那桩血案,天狗终于替我们去卖命。完全是你的功劳,山野中将十分欣赏你的才干。”角山荣说。

    “皇军过奖啦。”冯八矬子谦虚道。可心里却自鸣得意,血案使自己才华显露。又深得大日本皇军赏识,日后何愁飞黄腾达……他们自认为精心策划那个血案旗开得胜:日本宪兵截击送粮车,打死全部押运的特混骑兵队员,特别是打死大德字以及留下血字蓝大胆儿,激起徐德成的仇恨,他才率队去消灭仇家蓝大胆儿绺子。

    “离开兵营,警惕他们借机逃走……”

    “我和二十几个弟兄混在里边,场。派人回来向队长汇报情况,请队长放心。”冯八矬子保证说。

    荒原的早晨,四野阒然。徐德成发现昨夜露宿那片树林是红柳,带着淡红筋脉的叶子被秋风剪掉,悲哀地飘落,这里仿佛发生一场残酷的战争,到处横躺竖卧着血肉之躯。

    当着冯八矬子的面,徐德成说为尽快找到蓝大胆儿胡子老巢,命令大队人马继续呆在柳林中,他和草头子带几个人分头去望水。

    一天中午,一辆勒勒车缓缓地从荒原和蓝天接合处走来,赶车人哼着歌谣:

    黄豆粒儿圆又圆,养活丫头不值钱。

    三块豆腐二两酒,送到婆婆家门口。

    婆婆说,脚又大脸又丑……隐藏在桑树丛中窥视的草头子,盯住这辆勒勒车。车把式紫红脸堂,身材瘦小,当见到四条大汉横在面前,立即吆喝住牲口。他面前的四人每人一匹马,腰插匣子枪,蓬头垢面,衣着不整。车把式猜出他们的身份,按江湖规矩首先解开马肚带,手提鞭子从辕子上绕过,尔后抱拳过肩道:

    “大爷吉星高照,辛苦,辛苦!

    “还真懂爷们儿的规矩。”草头子对车把式的问安挺满意,接着问,“赶车去干什么?”

    “打小项(进贡)!

    “给谁?”

    “这……”车把式吞吞吐吐,不敢实说。

    “妈的!”草头子拔出手枪,恫吓道,“想活命,就掏实喀唠。”

    车把式如实说出他受东家差使,去月亮泡子给蓝大胆儿绺子送吃的东西。

    许久没去獾子洞祖田的徐德富,一没门心思想去看看,过去到无区需宪兵队批准,现在角山荣特准可以随时进出。撂荒几年的土地,日本人开禁让种地,本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徐德富愣是高兴不起来。

    “角山荣叫你过去,我一下就猜到日本人要你种大烟。”谢时仿说,管家不是胡乱猜的,北满的一些地方日本人已经种植鸦片几年,就是四平街附近,日本开拓团也种了大烟。

    蓦然间,徐德富心灰起来,一脸的忧郁。

    坐在大马车上,徐德富闷闷不乐。抽大烟扎吗啡,是他很恨的东西。种大烟免不了有人吸食,祖宗的土地上种那害人的东西,唉,愧对先人埃。

    “当家的,有一个谜团倒解开了。”谢时仿讲到那次马家窑爆发的瘟疫,日本人灭掉那个部落,只放徐家人出来,这里有四凤逼陶奎元前去说情的因素,角山荣特准放生,大概是为了徐家几百垧好地,为了种大烟。

    “说对啦,时仿,角山荣真的说为给他们耕种好那片土地,才让我们活着出马家窑。”徐德富感慨说,“日本人处心积虑,做事考虑的比较长远。”

    “种地,药店还开不开?”

    “当然开。”徐德富如今经营药店很顺手,乡下种地时当家,进城做药店掌柜也胜任。他流露出对兄弟几人天各一方的惦念,说,“德中在家就好了,他开药店……”

    屈指算来,老二徐德中离家快二十多年,音信皆无。养在家里的未圆房的媳妇,由长兄做主嫁给了佟大板子,已生育一个女孩子,仍然留在药店里做活。老四徐德龙最让人操心,整日耍钱不可救药,不管他了。另一个让徐德富放心不下的是老三徐德成,当胡子——当兵——当胡子——当兵,今天是匪明天是兵,反复地折腾。

    “时仿,这几天镇上的日军增多,城门加了岗,是不是要有什么变故?”徐德富神情忧郁道。

    “胡子闹得挺厉害,打劫黄豆车,烧了关东军的草料场,佟大板子从南边赶车回来说,还有什么南满的游击队的人过来。”谢时仿说,“传言日本人要清剿,三爷他们特混骑兵队也拉了出去。”

    “远走高飞啦!徐德富自言自语道。他清楚三弟不会为日本人卖命,接受改编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放他们出去,自然不再回来。

    徐家土地荒芜,蒿草没人。几年不种十分可惜,但是休耕的土地得到了休养更加肥沃。徐德富抓一把黑油油的土放鼻子下闻闻,抽透一袋烟一样令人惬意。

    “回吧,我们还要捡些引柴。”谢时仿说。

    他们赶车往回走,坨子根儿有干树枝子,黄蒿杆子什么的,不多会儿就拾了满满一车。

    “满洲国成立五年了吧,五年没着消停,反满抗日的势头可比前几年旺盛多啦。”徐德富说。

    “老百姓过的啥日子啊!”谢时仿说他在街上听到的两首民谣,其一《愁疙瘩》——春天种疙瘩,心里结了个愁疙瘩。

    收回烂了送不出,冻了也白瞎。

    哎呀咳呀呀,什么时候解开这个愁疙瘩?

    其二《出荷粮》——出荷粮,出荷粮,出荷完了精光光,再拿什么养活我爹娘?

    “日子苦啊!”徐德富慨叹道。

    拉柴禾的马车驶入沙坨沟壑,周遭死寂。

    “往里坐,这一带挺背的,场。有胡子出没。”谢时仿关心东家道。

    “胡子我倒不怕,自家兄弟就有当胡子的。”

    “三爷现在和蓝大胆儿不同……”谢时仿话停住,他发现树棵里有动静说,“好像有人影一闪。”

    徐德富顺着谢时仿向手指的地方望去,没发现什么,拉柴禾的马车继续往前走。他警惕起来,眼睛没离开向后移动的荒坨子,突然发现情况道:“是有一个人,跟着我们的车走。”

    “我试试喊他。”谢时仿说,拉柴禾的马车停下来,他喊道,“喂,朋友,你找我们就出来吧。”

    榆树棵子里趔趄站起一位年轻人说:“爷们。”

    徐德富下车,朝年轻人走去。年轻人指指自己的腿说:“我受伤了,求你们带我进城。”

    “哎呀,城门盘查很严……白天宪兵队巡街,夜里警察经场。查户口,你呆在哪儿?”徐德富为难说,有伤使他不敢轻易答应,不然捎个脚(搭车)算不得什么事情。

    “看你们是平民百姓,实话同你们说吧,我有一位姓程的亲戚住在城里,我到他那儿去。”年轻人说,“他是坐堂医生。”

    “姓程?”徐德富一愣,问:“同泰和药店的程先生?”

    “对,是他。你认识他?”

    “你是他的什么亲戚?”徐德富盘问。

    “见到程先生,我一定让他好好谢谢你。”年轻人婉转地答道。

    “上车,不过到城门前,得把你埋在柴禾里。”徐德富说。他同意年轻人搭车,是他说认识表哥程先生。

    柴禾车很顺利通过城门,值班的警察和徐梦天关系不错,徐老爷子坐在车上,没盘查也没检查就让他们通过。

    “爷们,麻烦你们把送到同泰和药店……”年轻人从柴禾里探出头说,“我的腿伤不方便。”

    “我们就是同泰和药店的,”谢时仿指着徐德富说,“他是徐掌柜。”

    年轻人惊喜地望着徐德富,说:“徐……您是当家的?”

    “徐德富是我,程先生是我表哥。”

    “我不是找程先生,找你啊!年轻人低声说,“徐德中派我来的。”

    徐德中这三个字具有很强的穿透力,徐德富激动得差点掉下车去,近二十年里第一次听到二弟的消息。

    “我去獾子洞找您,可是那儿……”年轻人说,“半路遇上胡子,被他们打伤了腿。”

    “当家的,从后门进去吧。”谢时仿对徐德富说,正大门从药店的柜台可以望见,大院还有一个走人的角门。店里有冯八锉子安插的耳目店伙计魏满堂,必须避开他的目光。

    “好,到后门我们下车。”徐德富吩咐管家道,“然后你再赶车到正门,喊魏满堂帮你卸车。”

    从后门进院,最近的是二嫂的房子,新修的那间密室尚未启用,外边看是间普通的耳房(山墙旁的小屋)也叫偏厦子,和众多民居不同的是,进耳房要经过二嫂的堂屋,十分隐蔽和安全。

    “大哥,”佟大板子在家,见徐德富搀扶一个受伤的年轻人,明白了要把他藏在耳房里,急忙过来帮忙。

    “炕潮不潮?”徐德富问。

    “不潮。”二嫂铺上被说,“头几天炕谷子(利用炕热,使物烘干),烧了火。”

    “好,好。”徐德富说,“大板子,你去把表哥偷偷叫过来,跟前有人别吱声……”

    “嗯。”佟大板子出去,二嫂也跟了出去。

    徐德富坐在年轻人身边,问:“到底咋回事?”

    “是这样……”年轻人讲道:徐德中是南满一支抗日游击队的政委,日寇的一次围剿,许多抗联战士负伤,治疗枪伤的药品奇缺,他派我来找您。他掏出一封信,“政委写给你的信。”

    年轻的抗联战士讲的与实际有出入,真实的情况是,徐德中代表抗日游击队和蓝大胆儿接触,准备接收改变这支已经决心抗日的胡子。为了保密,徐德中和年轻人分手,派他找自家长兄,搞到一些药品送回南满,自己只身去蓝大胆儿的绺子。

    徐德富接过信未等看程先生进来,他收起信说:“哥,他腿伤啦,你好好给他看看。”

    受伤的人安置在后院密室里什么事情都说明了,程先生知道怎么对待他啦。

    徐德富回到堂屋看信,一边看一边落泪。

    “咋地啦?”徐郑氏问。

    “德中来信。”

    “啊。德中有消息了?”徐郑氏喜出望外,她最先想到一个人,问:“跟二嫂说没?”

    徐德富长叹一声,说:“二弟成了家,让我做主为二嫂寻一个好人家。”

    “二嫂嫁给佟大板子,那我们做对啦。”徐郑氏问徐德中现在哪儿,做什么呢。徐德富隐瞒了,只是说二弟在南边行医,南边很含糊,没有具体的地方。

    见到二弟的亲笔信如同见到了思念的人,分离多年忽然团聚,徐德富平添几分喜悦,他吩咐伙房多做几个菜,叫来程先生和谢时仿一起喝酒。

    “我们哥几个小酌。”徐德富刚端起酒杯,一个不速之客到来,徐德龙进来。

    “四爷。”谢时仿起身招呼道。

    徐德富不太喜欢见到的人突然到来,大家望着当家的等他发话。他吩咐佣人说:“加双碗筷。”

    “吃过了,我来找大哥剃头。”徐德龙不想上桌,说。

    “吃完饭再剃头嘛,上桌。”程先生说,他的角度最刁,谁也不能不给表哥的面子。

    饭后,洗净脸的徐德龙边擦脸边说:“大哥,你多年没给我剃头啦。”

    徐德富从地柜里取出布包打开,里边是剃头刀子、鐾刀布、刷子、牙粉盒之类。

    “德龙小时候最护头(小孩儿不爱剃头),你大哥给你剃头,你哭嚎不干。爹活着的时候,因为剃头,你没少挨踢。”徐郑氏为四弟系上围裙说。

    徐德富刷刷鐾刀,在自己腮上试下锋刃。他给徐德龙剃头,眼前出现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幼小的徐德龙头顶竖立起一根小辫,俗称冲天柱。剃一次头,他哭嚎一顿。

    街上有剃头挑子,好一点的还有理发铺,徐德龙跑回家里让长兄给他剃头,其中便有了特别的含意,当时徐德富并没想得太多。事实上,徐德龙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亲人告别,等待他的那场赌是一生最非同寻场。的,最壮烈的,也是最后一次赌博。

    冯八矬子临随特混骑兵队出发前做了三件事,因与这位警察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有关故记述之。特务想到谁要杀自己,却死在他认为不能杀他的人手里。现在他做三件事的头一件:逛窑子。

    “找我?”老鸨子栾淑月见到一匹吃回头草的马。

    也怪了,每次来都找小香,今天却十分想一个熟悉的肚皮。

    “插门吧。”他说。

    “那什么你……”动起真章来,她觉得不可思议。

    “咋地你不愿意侍候我?”

    “我是说你还记着老地方啊!”她以为他彻底忘了自己,那个让他神魂颠倒、发疯发狂的地方,他竟然要旧地重游。

    “等等,我去给五大仙上炷香。”栾淑月有了喜事不忘谢保家仙,她设一间密室供的是刺猬、黄鼠狼、老鳖、老鼠、蛇五大仙。

    “女人真是麻烦。”冯八矬子做好了重访故地的准备,当年,陶奎元把他送到栾淑月面前,她还是风骚时代,他们之间生出一个词汇——地方,指的什么,属于两人专用隐语,比如:想那地方?死都不忘那地方!为那地方死也值。

    激情时刻的誓言往往靠不住,有了小香他便忘了地方,至少忘了有半年多了,因此他忽然要重访故地,她乐得给五大仙上香磕头。

    晨阳把大茶壶荣锁的罗圈儿秃发型映在窗户纸上,冯八矬子从被窝爬出来,他决定走啦。

    “我不送你了。”她没睁眼睛说。

    冯八矬子走出去,大茶壶荣锁接力似地钻入被窝来。

    “赶热被窝子。”她粘乎乎地说。

    赶热被窝子是专指晨男女偷情,大茶壶和老鸨子做这种事称不上偷情,狭义地说赶热被窝子,也贴切。

    北风朝衣服里灌,冯八矬子觉得有些冷,他想喝酒了,正好陶奎元在一家小酒馆请他。

    “局长,你这是?”一桌子菜,冯八矬子不好意思起来。

    “犒劳你呀!陶奎元点了水饺,说。“老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为你送行,吃饺子。”

    “请问警官要什么馅儿?”跑堂的问。

    “八矬子,你说。”

    “局长说。”

    “为你送行,你说你说。”

    “大萝卜驴肉。”

    “对不起,驴肉没有啦。”跑堂的说,“有马肉。”

    “那就马肉。”冯八矬子说。

    酒菜端上桌,陶奎元举起杯说:“兄弟,这次辛苦你啦。”

    “局长……”冯八矬子说了感激的话。

    “兄弟啊,告诉你一件好事。”陶奎元压低声音说,“等你回来,你就是三江县警察局的副局长了。”

    副局长?冯八矬子没惊没喜,因为他不信。这个职位表面是四平街警察局说了算,其实,三江县警察局副局长的人选权利在角山荣手里,有消息说角山荣要出任三江县的副县长。在这里说明一下伪满洲国的政治体制,各级政权中,日本人只担任副职,譬如副县长,副镇长,副校长,连开火车的正司机是中国人,副司机却是日本人,表面上看中国人说了算,实质正职只是摆设,副职掌握实权。

    “角山荣亲口对我说的。”陶奎元说,“此次对你是一大考验,好好表现哟!

    “是吗?”冯八矬子将信将疑,日本人的话虚虚实实,谁说得上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比如山口枝子的问题上,翻车倒包的(反复无场。),风一阵,雨一阵,让人无所适从。

    “你还别不信,他很认真地对我说的。”陶奎元说。

    这个话题在酒桌间徜徉,差不多都喝得接乎上潮土,冯八矬子忽然发现局长耳根后有块很新的伤。

    “怎么啦,局长。”他问。

    “对你就什么都不瞒啦。”陶奎元说,“四凤咬的。”

    “咬,三姨太咬你?”

    “她不让上……”

    上是特指,冯八矬子也经场。用这个字,能想象到一个吃补药的男人,将是洪水猛兽。

    “不说了,不说了。”陶奎元说,“八矬子,你临走要嘱咐好魏满堂,盯死徐家药店……”

    “我明白局长。”冯八矬子说。

    第三件事,冯八矬子在下午做的,他找出来魏满堂,不满意的口吻道:“你去徐家几个月,狗毛情报没搞到。”

    “不是没有嘛。”魏满堂这样说,心里老不服气。事实他已发现一个秘密,那就是徐家药店修了间密室,目前,他还没机会接近密室,自然不清楚里边的秘密。猜测药店的贵重药材如山参、麝香、川贝、藏红花、虫草什么的,可能放在里面。他生疑的是,徐德富去了几次那里,他去干什么?

    “那你就抓紧有。”冯八矬子生命中最后一次对魏满堂发号施令,他以后再也没机会。

    “挨顿狗屁呲!魏满堂心里骂道,他对特务科长忒儿塌的怨恨,只是不敢表现出来罢了。这也是他没把发现徐家修密室的事报告给冯八矬子的原因,事儿没弄准,说了免不了又挨狗屁呲。

    “多长一只眼吧。”冯八矬子说。

    魏满堂点头称是,心里暗暗用上劲:我真的搞到重要的情报给你看!药店伙计发觉密室,徐家人没一个人察觉。

    天气很冷,东屋炕上,徐德富、徐郑氏围着火盆烤手。

    “今年冬天,往死冷。”徐郑氏说。

    徐德富朝上翻火盆里的火,说:“你叫二嫂耳房多烧些火。”

    “他明天走吗?”徐郑氏问,对她来说那个带德中信来的年轻人很是神秘,腿伤已经治好,准备走了。

    “差不多。”徐德富说得含糊其辞。家里只三人知道此人来的目的,他和程先生及管家,治疗红伤的药准备好了,走的日子已确定,明晚走。

    二嫂和女儿小娟在家,也守在灰色狼屎泥火盆旁,太阳光移出屋子,她说:“小娟看家,不准出屋,我去买大酱。”

    “我怕。”

    “怕什么,”二嫂拉过睡在炕上老猫,它经场。和女儿作伴,“和花花在家。”花花是只狸猫。

    小娟搂住猫,看着母亲拎着只罐子出门去。

    花花开始还很尽职尽责,过了一会儿就要出去。小娟想找一根绳子拴上它,她顺手拿起晾在炕上的草绿色腿带子,系上猫。

    “你怎么还挣啊?你要撒尿吧,我牵你出去。”小娟牵狗似的牵着猫,违背了母亲的命令,来到院子里。

    药店的后院很空旷,左一堆右一堆晾着草药,魏满堂翻动蒡风,目光落在拴猫的东西上,眼睛一亮,这显然不是民用腿带子,是军用……哦,密室里有人,而且还是个军人。

    魏满堂往下盼望的是天快黑下来,好去警察局向冯八矬子报告。他不知道特务科长于昨天晚上随特混骑兵队离开了亮子里镇。药店关门后,他寻个理由出了药店。

    举嘴子在一条黑胡同快步上前,一刀将魏满堂捅倒,胸口咕嘟咕嘟朝外冒血。

    “你是谁?”

    “我是刘傻子大当家的兄弟。”举嘴子捅第二刀时说。

    魏满堂再也说不出话来,永远也不能讲话了。

    角山荣喜欢掷骰子,到悦宾酒楼玩过。四爷时今名气大呀,外省外县都有人慕名而来,与他一赌为快。宪兵队长忽然来了雅兴,也要和赌爷掷把骰子。

    此消息最先在亮子里镇街头传开的,传播者是郝家小店郝掌柜,他手拎把白铁壶,放在关锡鑞匠面前,说:

    “壶底开焊啦,漏水。”

    关锡鑞匠检查铁壶说:“壶底得换新的,都烧糟烂啦。”

    “换壶底多少钱?”

    “一元钱。壶梁的铆钉松了,我给你整上,不要钱。”

    “多长时间?店里等急着用。”郝掌柜问。

    “四五袋烟工夫吧,你等还是呆会儿来取。要不,换好壶底我给你送店去。”关锡鑞匠服务态度甚好。

    “送吧。听说没?今晚四爷和宪兵队长掷骰子。”

    “和角山荣?”关锡鑞匠双腿上铺块布,准备干活,摇头不信道,“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

    “你知道不?全镇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你说徐四爷真有点刚条,敢和日本人赌!现时今满洲国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哟。”郝掌柜往下的话心眼不怎么正了,说,“宪兵队可养着狼狗啊!

    关锡鑞匠一脸茫然。

    角山荣的日本式住宅,卧室墙壁挂一把军刀,旁边是“武运长久”的条幅。宪兵队长身穿黑色和服;徐德龙穿蓝色大襟长袍,戴六瓣瓜皮帽;陶奎元则身着警察制服,佩刀、短八分手枪,他来观看角山荣和徐德龙掷骰子,一个穿绚丽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一旁伺候。

    四只骰子在桌子上,室内气氛异场。紧张,输得眼睛发红的角山荣道:“我们再掷。”

    “队长先生,”徐德龙鄙视道,“还赌什么?”

    角山荣重新系好和服腰带说:“我们换个押注方法。”

    “我没明白。”徐德龙正正瓜皮帽道。

    “赢家要什么输家就给什么。”角山荣起了歹意,如果赢了,他要的大概是一个人的性命了。

    亮子里镇临街的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灯光照亮杠子房匾额“满汉执事”和“孟记杠子铺”,招幌上彩绘的冠、靴、元宝和麒麟图案清晰可见。

    两个杠夫走出杠子房,到一个背静处小解。

    “咱孟掌柜那么肯定,今晚徐四爷赢。”快连嘴(说话快而不清)杠夫说。

    “当然,孟掌柜了解四爷。赢了小日本,掌柜的高兴,摆酒设宴款待咱全铺弟兄。”眯缝眼儿杠夫说。

    “这角山荣太霸道,他挎武士刀到饭馆喝酒,孟掌柜的表哥喝醉了摸了下他的刀把,竟给当场劈死,太他妈的狠啦。”

    “角山荣的武士刀还摸得?”

    “不就是一把破刀吗?”快连嘴杠夫系腰带说。

    眯缝眼儿杠夫仍在便溺,说:“听说角山荣武士家庭出身,那把军刀有二百多年历史了……小日本拿它当命看。”

    “我以为宪兵队长挎把刀就和咱们拎个杠子差不多。”快连嘴杠夫说,“也不就是随手使用的家什嘛!

    “那可不一样哟……掌柜的说了,四爷赢了小日本,赏弟兄们三天工钱。”

    “徐四爷输了呢?”

    “掌柜说输了也赏,为四爷敢和小日本赌。”

    那夜,全镇人都在关注同一件事。亮子里悦宾酒楼的客厅里几个人在喝茶、议论。

    “才刚我站阳台望眼全镇,像过年似的,家家点灯。”梁学深说。

    “都是为了这场赌。”富贾模样的人说,“自打满洲国成立以来,全镇人从没像今天这样为一件事情兴奋。我见有人买鞭炮,准保是待徐德龙赢时燃放。”

    “我们得换个眼光看徐四爷。”戴眼镜的人说。

    “可谁赢得了日本人?眼下这世道……”梁学深忧虑道。

    “说的也是,输赢宪兵都不会放过他。如此说来这是一场生死赌。”富贾模样的人说。

    这夜关锡鑞匠急得直搓手,不停地在郝掌柜面前走动。他说:“都后半夜了,没一丁点儿消息,急死人啦。”

    郝掌柜亲自动手刮一条鱼的鳞,说:“凭四爷的手输不了,你耐心等他。他回来我们一起吃炖大鲤鱼。”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担心他回不来。”友谊使关锡鑞匠心急如焚道。

    郝掌柜用剪子豁开鱼膛说:“四爷去掷骰子,又不是去送死,别歇拉忽吃的(夸大事态)。”

    “我说你脑袋给驴踢咋地?亮子里老少爷们的命都攥在角山荣的手心儿里,弄死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关锡鑞匠道。

    “照你这么说,四爷糊涂啦。明明去送死……”

    “他一点儿都不糊涂,心里明镜似的。唉!他……”关锡鑞匠争辩道,间或为四爷争名誉。

    “缝穷”女人推门进来,劈头便问;“徐四爷回来没?”

    “你是谁?”关锡鑞匠觉得来人陌生,问。

    “缝穷”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落泪道;“完啦,四爷完啦。”

    “你怎么知道?”关锡鑞匠惊疑道。

    角山荣和徐德龙掷骰子继续进行着,角山荣掷骰子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

    徐德龙双手握骰子,信心十足地掷出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

    “徐先生,你要什么?”角山荣输得平静自然,问道。

    陶奎元向徐德龙使眼色示意什么也别要,他不看明白警察局长的暗示更好,明白了倒使他横了心,目光落在墙上那把军刀上。

    “徐先生喜欢,请吧!角山荣脸色阴沉,嘴角抽搐道。

    徐德龙起身去取刀,陶奎元阻拦道:“你……”

    “吧嘎(混蛋)!角山荣用日本话骂陶奎元道。

    徐德龙右手刚接近军刀,突然一声枪响,他的右手掌被击中,鲜血四溅……他转过身,面对角山荣的枪口,痛骂道:“小日本,我操你奶!你不仗义!”

    角山荣连开数枪,徐德龙身体贴墙慢慢倒下去,从军刀往下溅流一片血迹。

    关锡鑞匠来了药店,进屋便说:

    “出事啦,出大事啦!

    “是德龙?”徐德富慌乱手脚道。

    “是,和日本人赌……”关锡鑞匠哽咽道,“尸首扔在大街上,我们几个人把他抬到磨道里。”

    徐德富叫佟大板子套车,赶快去望兴部落点接淑慧,然后带谢时仿同关锡鑞匠急出药店,天落下入冬头一场套子雪。

    小巷深处,一间废弃的磨道敞开一扇破旧木板门,徐家人围着尸体落泪。门外雪地,徐德富和管家两双腿插在厚厚的积雪中,商量丧葬的事情。

    “天寒地冻的,我怕误事,四爷的墓子(墓坑)我带人去打。”谢时仿想得周到,说,“冥衣铺和棺材铺去得了,四爷所用的冥器需要订下。”

    “从简,一身装老衣……其它的人形、车辆、仓楼、古玩、陈设都不要了。时仿啊,墓子派别人去打,你去冥衣铺,我去棺材铺,然后我们俩一起去杠子房,预定一下杠子。”徐德富说。

    在棺材铺耿老板揭开一领苇子,一口奇特的大理石棺材呈现在面前,石棺天、地、前、后、左、右六个面,镂刻着骰子的点数:、、、、、。

    “棺木完全按四爷设计的样式制作的。您感到不合适,我立马叫人改制。”见徐德富惊诧,耿老板说。

    徐德富脱口而出道:“骰子棺!”

    “骰——子——棺!耿老板重复一句道。

    “棺材不改了,就遂他心愿吧,睡在骰子中他会更安心。”徐德富忧戚地说。

    谢时仿到了冥衣铺,门前廊檐宽阔,廊檐下悬挂逼真纸马,还可见写有“油漆彩画色糊顶棚”的竖招。走廊里摆满冥器:人形、畜类、车辆、仓楼、金银库、冠袍、烟具、钟表、尺头……两个伙计抬来一辆纸骡车,大小与真车无二。

    “请问你们掌柜在吗?”谢时仿问。

    “梅掌柜忙着呢。你有事儿?”伙计说。

    “定一套寿衣。”

    “订做装老衣(寿衣)还差不多。定做冥器的人太多啦,我们干了一天一夜……连掌柜的都上趟子干活。”伙计说。

    “谁家这样大排场?”谢时仿好生奇怪道。

    “不知道。”

    梅掌柜抱一匹白纸马出来,责备伙计道:“火上房啦,还不快去干活。扎‘楼库’的秫秆不够了,去收拾一捆。”他见谢时仿问:

    “先生您?”

    “定一套寿衣。瞧你这儿很忙。”谢时仿说。

    也不知道镇上何人驾鹤,买卖店铺几乎都定制了冥器,档次很高,要求精工细作。连吃百家饭的花子房,也定了冥器。梅掌柜的冥衣铺昨晚顾客挤歪门槛。

    “梅掌柜!”铺内有人喊道,“皇宫的门安不上。”

    “我去一下,您稍等。”梅掌柜说。

    从冥衣铺出来,管家和徐德富朝孟记杠子房走去,路上他说:“怪了,不知谁家大出殡……”

    徐德富也奇怪烧活儿(冥器)一夜间便火起来了,他绝不会想到这些冥器与他家有什么关系。

    “家兄壮举实在令人钦佩。”杠子房孟掌柜拱手道。

    “孟掌柜过奖啦,赌耍之辈何谈壮举?”徐德富说,“赌耍不成人,汗颜啊!

    “徐兄,日本宪兵队长角山荣横行霸道,生杀予夺,谁人敢碰倒他一根寒毛还不得跪着扶起来呀。四爷敢和小日本动输赢,全镇谁人不竖大拇指。徐兄,请给小弟一次机会,这次送葬我们杠子房包啦,不收您一分钱。”孟掌柜要以最隆重的方式送徐德龙,说,“四爷大杠式,六十四人抬。今晚我们去亮杠。”

    “德龙知道你们这样看他,九泉之下也会欣慰啊!徐德富不胜感激道。

    这是亮子里镇有记载以来规模最大最隆重的葬礼。送葬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铭旌飘荡。

    骰子石棺由六十四位杠夫抬着:杠夫头戴红缨黑帽,身着绿花驾衣,黄裤青靴,随司杠响尺的号令,抬棺步调一致、敏捷稳剑。

    街口,两支队伍加入进来:一支由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率领的鼓乐班子;另一支由棺材铺耿老板带领,手持“雪柳”、祭幛;“缝穷”女人、郝家小店郝掌柜、绸缎庄吕掌柜在送葬队伍中;王警尉衣衫褴缕手牵一男孩在送葬队伍中;鼓乐班子吹奏“黄龙调”,哀乐声声。送葬队伍滚雪球似的增大,每到一个街口、岔路,都有买卖店铺的人加入进来……角山荣着军服,伫立在宪兵队部窗户前向外望。送葬队伍从宪兵队门前经过,他面部肌肉抽搐,手按在军刀刀柄上。

    送葬队伍塞满街道,人流如潮。全镇人倾巢出动,陆续加入。冥器骡车,与真车大小相同,车老板子挥鞭抬腿,活灵活现;白马一匹,跟班侍者一人,还有男女仆人……满街纷扬纸钱,白花花一片……徐德成这一路向西走寻找蓝大胆儿绺子,一个他没想到能遇见的人街西,富贵堂的大掌柜带领花子房的老少乞丐,抬着四只冥器的骰子,加入送葬队伍。

    西大荒徐德成遇到了徐秀云,她的大红骡子突然蹿出柳条通。

    “大当家的,”她俨然是个女胡子,带几分匪气。

    “你这是要去哪儿?”徐德成问。

    “找你。”她说。

    徐德成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留下随他来的人,把她带一边说话,走进更深的柳条趟子里。

    “山口枝子因你们而死。”徐秀云劈头盖脑地说。

    “这?”

    “她去给你们报信……”徐秀云讲了目睹日本人袭击运黄豆军车的过程,她说,“她怕你们不明真相,而让宪兵队的阴谋得逞。”

    想想山口枝子死时的惨象,徐德成十分愧疚。

    “我和蓝大胆儿有一面之交,他们决心抗日……”徐秀云说,她亲眼见蓝大胆儿绺子烧了日军骑兵的草料场,说,“我正考虑到他们绺子去挂柱。”

    徐德成感激的目光望着她。

    “那你还找蓝大胆儿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找,一定要找到他。”

    “什么,你去打他们?”她误解道。

    “不。”徐德成对她说了实情,已经派人秘密接触蓝大胆儿,联手消灭角山荣。他看清宪兵队长的阴谋诡计时,就看到蚌埠相争渔翁在后了,当他们消灭蓝大胆儿,日军在消灭他们。他说,“这事真得你去和蓝大胆儿深一步谈谈,他还有些犹豫。”

    “好,我去。”徐秀云侃快答应道。

    “谢谢你秀云。”

    “三哥!徐秀云突然叫了一声。

    “啊!”徐德成一愣,半天才缓过神来,问:“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你掉进捕狼的陷阱……”徐秀云说,“德龙对我说过,你左胳脯弯处有一块疤,是你偷谭村长家的海棠果被狗咬的。”

    徐德成回想掉进捕狼陷阱摔晕后,刮破的衣服被两个女人换过,自然看到了身上的疤痢。

    “山口枝子怀上了德龙的孩子。”徐秀云说。

    消息令徐德成惊讶,日本女人山口枝子怎么和四弟还有这么浪漫的一节,除淑慧还有小香、秀云,四个女人的结局如何呢?山口枝子被杀,秀云流落荒原,小香沦落烟花巷,淑慧孤独凄苦地生活在部落点里。他谓然长叹道:“德龙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人各有志,随他去吧。”徐秀云不再惋惜,说。

    显然他们还不知道徐德龙已死,亮子里那场空前的葬礼他们没见到。

    “三哥,你肯收留我吗?”徐秀云问。

    徐德成沉吟,他迟疑的原因是想劝她回到德龙身边去,走马飞尘、风餐露宿的艰险生活她怎么受得了啊。

    “三哥你别为难,不方便我单搓(单身为匪)。”徐秀云想到每个绺子的规矩不同,也许他们不收留女人。

    “这件事过后再说,咱们先说服蓝大胆儿……”徐德成同徐秀云商定了下次见面的地点、方式,然后分头行动,他回到特混骑兵队露营地,徐秀云则去找蓝大胆儿。

    草头子秘密从蓝大胆儿那儿回来,从胡子老巢回来。

    “怎么样,有没有线索?”冯八矬子急忙上前探问。

    “白挠毛儿(费力无所获)!冯队副。”草头子说,“没找到他们。”

    冯八矬子悻悻走开,早晨徐德成出去前,叫他留下看好队伍,队长去侦查,留下副队长合情合理,他无话可说。徐德成他们走了大半天,他倒不担心他们借此跑掉,因为大部分人在,总不至于撇下他的众兄弟自己逃命吧。

    “看好喽。”冯八矬子对身边的几位心腹说,将岗哨换成警察,防止其他人逃跑。他和角山荣约定好,有蓝大胆儿准确消息,立即派人回亮子里报告,待徐德成消灭蓝大胆儿,日军从后面再消灭徐德成这伙胡子,这盖头一层又一层,层层有玄机。算盘可谓打得不错,故此冯八矬子暗自高兴。

    “大哥,给你。”黑暗中,草头子弟过来一样东西。

    “什么?”

    “摸摸,便知。”

    徐德成摸一摸,是一串桃核,很光滑,说明串缀年代已久。

    “有人叫我带给你。”

    “嚄!徐德成再摸桃核串儿,数桃核的数量,十五颗,他猛然坐起文:“他人在哪儿?”

    “和蓝大胆儿在一起。”草头子说。

    草头子去见蓝大胆儿,他身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胡子大当家的介绍很简单,说是一位朋友。

    事实上在商讨如何消灭角山荣宪兵队时,都是他在布置,头头是道。

    “此人厉害……”草头子暗想。

    “草头子兄弟,全听我朋友的吧。”蓝大胆儿说。

    “大当家的,我问你……”草头子把蓝大胆儿叫到一边问,“他是什么人啊?”

    “抗日队伍。”蓝大胆儿说,“我就是要跟他们一起抗日。”

    草头子临回来时,神秘中年男子将一串桃核让他带给徐德成。

    桃核串儿——护身符——徐家人的特别东西,四凤给自己戴在脖子的那个桃核串儿,至今还戴着。

    “大哥,他是你二哥吧?”草头子说。

    “是!”徐德成没否认。

    “这串桃核是?”

    “护身符。”徐德成说,“我大哥亲手穿的送给我们,每人一个……而且是十五颗桃核。”

    他们等消息,为不引起怀疑,草头子不再去接触蓝大胆儿,等布置好后,定派人送信来。

    “徐秀云在场。”草头子说。

    “那一定派她和我们联络。”

    果真,三天后,徐秀云送来消息,传达了具体的行动细节。

    “该是冯八矬子为我们请人的时候了。”徐德成说,“二弟你今天出去,回来就说找到了蓝大胆儿的匪巢。”

    “哎,我去。”草头子很快回来。

    “怎么样?”冯八矬子问。

    “找到了。”草头子说,“他们在月亮泡子趴风(藏身)。”

    “明晚我们发起攻击。”徐德成说。

    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连环套,日军利用胡子去剿杀胡子最后再消灭胡子,胡子呢暗中联手借机消灭日军。

    冯八矬子派回去报信的警察夜半离开宿营地,站岗的胡子得到徐德成命令,假装没看见放他出去。

    次日傍晚,徐德成朝天放两枪,高亢地喊:“弟兄们,鞴连子(鞴马),向月亮泡子,压!”

    压!胡子都爱听这个字,每每大柜喊出后,他们便放开马缰绳,抽出匣子枪,勇猛向前拼杀。

    马队来到月亮泡子北沿的沙坨上,徐德成朝芦苇塘喊:“蓝大胆儿,你为啥打歪了我兄弟?吐(讲)!”

    “天狗,你投靠花狗子(兵),还有脸来摆阵头(评理),问你日本洋爹去吧!蓝大胆儿在芦苇荡未露面,回答道。

    蓝大胆儿的狂话,不知真相的人认为激怒了徐德成,于是他虚张声势地边打枪边指挥特混骑兵队朝里冲:

    “为大德字报仇,压!

    胡子钻进芦苇荡立刻消失,只剩下冯八矬子一伙警察。

    “冯科长不对呀!一个警察惊醒道。

    “妈个B!我们上胡子的当啦。”冯八矬子气急败坏,说,“马上撤出芦苇荡去!”

    日本宪兵和占大队长带领的警察大队包围了月亮泡子,数挺轻重机枪对准芦苇塘。

    “队长,不要开枪!”冯八矬子喊道。

    角山荣白色手套凌空劈下,顷刻间,轻重机枪,小型迫击炮一齐射向冯八矬子他们,芦苇被打着,月亮泡子被血火染红,燃烧中散发出人肉和马毛的焦糊味……就在这时,角山荣的背后顿然响起枪声……许久,枪声才平息来来,月亮泡子恢复了激战前的宁静,晨阳柔和的光辉给横躺竖卧的死尸镀上一层金色,干涸的血斑像一朵朵鲜艳的卷莲花,盛开在冬天的荒原上。

    角山荣死在马背上,未瞑的双眼怅然盯着天上那轮圆红的东西,他的身旁一个死去士兵的刺刀下,也飘着那个圆红的东西……陶奎元从四平街警察局开会回到亮子里,才知道角山荣带宪兵队倾巢出动,去了月亮泡子。他清楚他们去干什么,胜利的果实即使不能亲手摘,别人摘自己在场也沾点荣光。

    “梦天,跟我走!陶奎元叫上徐梦天道,“去月亮泡子!

    两匹马出了城,马背上陶奎元说:“我们去观一出戏。”

    “到月亮泡子看戏?”

    “天狗消灭蓝大胆儿,皇军再消灭他们。”

    徐梦天听到消灭天狗心给蜇了一下,他倏然想到匣子枪中压了八颗子弹。

    月亮泡子变成一片灰烬,像遭受了天火一场洗劫;日军、警察的尸体横躺竖卧一地……“回去!”陶奎元调转马头往回跑,徐梦天紧紧跟上来,一枪把局长击落马下。

    奄奄一息的陶奎元问:“你为什么杀我?”

    “你死盯着徐家人不放。”

    “谁跟你说的?”

    “我三叔。”

    “徐……德成……他、他果然活……活着……”陶奎元说仇人活着自己却死去了。

    又一代徐家人徐梦天结果了仇人的性命,他毕竟成为以后岁月的主角,这与下面做的一件关键的事情有关——他朝自己左臂开了一枪,将陶奎元的尸体驮回三江县警察局……一个月以后,徐家人来祖坟地上坟。大小不同的坟包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徐德富、徐郑氏、丁淑慧、二嫂、梦天、梦人、四凤……给徐德龙坟茔烧纸。

    坟前石碑上的积雪被烧纸烤化,露出徐德富亲自撰写的碑文:

    吾胞三弟德龙,生于公元1901年夏丑时。一生无所事事,以赌为业。赢钱获命,终不成器,1938年冬卒,自备奇特石棺一口,六面刻有数点,棺形如骰子矣。他一生博塞与斯,死与斯,赌命也。相唤想呼日征逐,野狐迷人无比酷。一场纵赌百家贫,后车难鉴前车覆。

    兄徐德富。康德五年冬吉日立。

    春风情人一样抚摸亮子里镇,金灿灿的毛毛狗爬满柳树的枝头。有三件与徐家有关的故事在这个普通的春天发生,简记于此:

    ——从四平街警察局调来一个姓安的人任警察局长,徐梦天提升为警务科长。

    ——受南满抗日组织的派遣,徐德中秘密回到亮子里,做药店当坐堂先生。

    ——新任宪兵队长林田数马找徐德富,敦促他在獾子洞祖田上种大烟,徐家和罂粟是另一部书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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