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人民文艺:诗经讲稿-行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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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厌浥行露。

    “岂不夙夜?

    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

    何以穿我屋?

    谁谓女无家——

    何以速我狱?

    虽速我狱,

    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

    何以穿我墉?

    谁谓女无家——

    何以速我讼?

    虽速我讼?

    亦不女从!”

    这是《诗经·国风·召南》里的一首诗,诗的文章写得非常之精简而有力量,在我习惯了现代短篇小说的人,即是说受了西方文学影响的人看来,一点没有不明白的地方。西洋短篇小说最讲究经济,要以少的文字写出多的意思,这一首《行露》真是最经济的写法。凡属经济的写法,并不是故意求之,乃是一种天然的武装,必是最沉痛的文章,最富有反抗性的文章。我这样抽象的说还不行,我要具体的解释《行露》这首诗。第一章三句,毛传,“厌浥,湿意也”,形容露之湿。两个“行”字都是名词,即是“道路”的意思。“谓行多露”的“谓”字,王引之《经传释词》说,“谓犹奈也。”王氏引了许多证据,在《诗经》里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谓之何,即是奈之何。又如“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即是说师尹为政不平,其奈之何?所以“岂不夙夜?谓行多露!”意思是说“我本是半夜里起来走路的,无奈路上露水太多,难以行走,所以到时天已经大亮了。”或者到时红日已经好高也说不定。《诗经》里“岂不”的句子都是将肯定的意思以反语出之,如《大车》里“岂不尔思,畏子不奔”,《东门之墠》里“岂不尔思,子不我即”,两个“岂不尔思”都是“我本思你”的意思。所以这里“岂不夙夜”正是说夙夜而行。这一章诗是写女子半夜起来走路,从乡下到衙门口去打官司,因为男子告了她。乡下女子进城,尤其是为得诉讼之类的事情,总是夜里起来走路的,一方面女子性急,一方面又怕白天里给人看见有点羞惭。这种人情,我在乡村间见得很多,中国农村社会古今恐相差不远。在北平有一个小曲,叫做《王定保借当》,里面写了两姊妹赴县衙鸣冤,有云:“二人打伴到县衙,夜晚登梯过墙走,背着爹娘私离家。姊妹俩,行路难,天明见人面羞惭,一直找到衙门口。”《行露》诗里的女子也正是这个心理,天明见人面羞惭,故她说,“我走是走得很早的,半夜里就起来走路,无奈路上露多不好走了。”首句“厌浥行露”是一个叙述的句子,接着“岂不夙夜,谓行多露”,便不是作诗者的叙述,是诗里的主人公一个女子自己说的话了。我们读了这第一章,仅仅三句,因为是三句,所以迫促得有趣,我们读了就知道有一种痛苦的事情发生,一种急迫的事情发生,真是写得精干有力量。接着二三两章把全个事情都告诉我们了,都是写得那么简短,那么明白,那么沉痛,用女子自述的口气。只可惜中国后代的文人既缺乏思想,又不懂得文章的技巧,一直埋没了这种好诗,糟踏这种好诗。

    二章,“何以速我狱”,“速”训“召”,“狱”即是“讼”,“速我狱”同三章“速我讼”是一样的意义,即是说“弄得我吃官司!”这首诗的作者,或者是另外一个作诗的人,或者作诗的人就是吃官司的女子自己,我们无从知道,但技巧真是高,我们从简短的文字里可以推测(简直不是推测,是完全知道!)男女两造的关系。因为比喻用得好。“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这是一个乡下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看见麻雀儿在屋角里跳动得响,一幅最生动最寂寞的情景,——“雀儿,你又没有角儿,怎么钻进得来的呢?”乡下人与牛儿或羊儿最有感情,牛儿或羊儿倘若钻进屋里来了,毫不足奇,仿佛牛儿或羊儿牠本是有角的,牠应该钻进屋里来!由此可知道这里有一个男子,“女(同汝)本是无家的,但你同我有了关系,于是你仿佛你有家了,所以你现在告我了!你同我虽然有关系,但我们之间夫妇的关系是不够的,(诗里说是‘室家不足!’)所以你告我我不怕的。”

    接着第三章妙喻层出不穷,鼠也是最能在我们家里墙上打洞的,我们平常看见老鼠把家具或衣服咬破了,心里总觉得奇怪,这个小东西当然有牙齿,但我们看见牠咬破了坚硬的东西如木头之类,仿佛这个东西没有牙齿似的,牠怎么这么的会咬!雀穿我屋,鼠穿我墉,虽然不是正式的关系,但也确是最有接近的关系了,最容易进我们屋子里的莫过于雀与鼠这两样东西了。所以我说这是妙喻。二章说“室家不足”,三章说“你无论如何强迫不了的,我不会跟从你的,我要同你断绝关系!”所以我说整个的事都明白的告诉我们了。这种“谁无〔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的事情在乡村间是很有的,只有古代的《诗经》给我们写得那么好罢了。这首诗很可能是女子写的,就是另外一个诗人写的这个诗人也是同情于女子的,是女子写的我们敬重这个女子,是诗人写的我们敬重诗人,因为这首诗尊重女子的生活,了解女子的痛苦,把农村社会里的妇女生活状况与妇女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虽然只有那么几行文字。这种诗表现出的是一种健全的妇女观,这是不成问题的,真正的艺术必定是健全的,同时又反映了牠所出生的那个社会。

    三百篇的背景当然是封建社会,封建社会而有反封建思想,那正是艺术的价值,艺术不能超过牠所出生的社会,但艺术最重要的性质是反抗性与严肃性,这便是艺术的永久价值了。

    因为是封建社会的产物,你如不是诗人,换一句话说你如没有反抗性,你便不能懂得这些诗,所以历来解诗的人大半是封建思想了。什么毛传,什么郑笺,都是乡下老学究做的玩意儿,他们是一点也不懂得文学的。朱熹较高明,然而他又到底是道学家。即如这一首《行露》,毛也好,郑也好,朱也好,都是拿一个“礼”字来解释。毛传解释“虽速我讼,亦不女从”,说是“终不弃礼而随此强暴之男。”所以二章“室家不足”解为礼不足,毛传拿出礼的标准来,说“昏礼纯帛不过五两。”郑笺则是,“室家不足,谓媒妁之言不和,六礼之来,强委之。”这都是凭了自己的意见,于诗的本身之外加了许多的事件来解诗。这一来,对于第一章三句自然无法解释了,陈奂《毛诗传疏》替毛公说话道:“故此云厌浥者道中之露也,然必早夜而行始犯多露,岂不早夜而谓多露之能濡己乎?以兴本无犯礼,不畏强暴之侵陵也。”郑笺则是:“言我岂不知当早夜成昏礼与?谓道中之露太多,故不行耳。”与诗上下文不相连贯,不知说的是些什么。朱熹集传解释第一章云:“南国之人,遵召伯之教,服文王之化,有以革其前日淫乱之俗,故女子有能以礼自守,而不为强暴所污者,自述己志,作此诗以绝其人,言道间之露方湿,我岂不欲早夜而行乎?畏多露之沾濡而不敢尔。盖以女子早夜独行,或有强暴侵陵之患,故托以行多露而畏其沾濡也。”我看他“作此诗以绝其人”的话,实有所见,“有以革其前日淫乱之俗”,似乎也知道男女曾有关系,不知怎的他说不出人情之所以然,扯到教化上面去了。不管怎样,朱传较之毛郑要高明些。

    清代姚际恒颇能有识见,其释《行露》首章云:“此比也。三句取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之意。集传以为赋,若然,女子何事蚤夜独行,名为贞守,迹类淫奔,不可通矣。或谓蚤夜往诉,亦非。”这个“或谓”本来很对,不知何以“亦非”?我看到这句话很喜欢,我的意思正是如此。这一章确是“赋”,即是叙述。毛传谓之“兴”,姚际恒谓之“比”,俱非。

    我这样说诗,我认为是毫无疑问的。有人问我:“你有什么证据呢?”这种人是中了考据的毒,我只好回答他:“有诗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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