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调年堂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这日,天赐被田舜年用砚盘击中前额,击出天眼,老梯玛其实早知道了。就在这边打架的时候,他在那边已经下山。走进行署,但见天赐满头是血,也不惊讶,只对土司和邓维昌道:“不打紧!不打紧!这是天意!”“挨打了还是天意?”土司觉得真是奇谈怪论。“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主爷就知道了!”老梯玛依旧神秘地说。田既霖心想,既然老梯玛都说是天意,那就是天意吧。

    老梯玛就叫天赐闭上眼睛,他化了一碗净水后,便念起咒语:“天上金鸡叫,地上野鸡啼,一龙下四海,万丈入龙溪,孽龙来作乱,万事化灰尘,碗水化作东洋海,前额化成铜墙壁……圣水一到……”于是手画符为“口”,反复三次,就将一碗清水化成了一碗药水,接着在天赐额洒上一阵,水雾一阵弥漫,伤痕一会儿就结了疤,就仿佛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老梯玛于是收法,问还痛吗?不痛了!天赐点头,又对碧筠傻笑。小碧筠就来摸天赐的额头:“神了神了!真是神了!我也要一个!”惹得大家一阵开怀大笑。

    田既霖也笑:“这是天眼,可不是谁想要都能要得了的!”

    老梯玛则说:“主爷,你还是让我把天赐带走吧。他一出世我就知道他命在法门,凡尘养他不好。倘若留在府中,今后又不知会有多少七灾八难,还是佛门净地好,能保他平平安安!”他不好直说自己担忧的原因。

    “这个……”田既霖一阵迟疑。他知道老梯玛向来说一不二,自己即使想阻拦也阻拦不了,便顺水推舟道,“既然天赐生来就是佛门中人,我也不便强求。但凡我也放下一桩心事!只是外人不知,还以为是我当叔的容不下这侄儿!”

    “这个无妨!”老梯玛说,“有我在的一天,保管没你当叔的事!”

    碧筠不明就里,一听天赐哥要走,就叫嚷起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你这丫头!”邓维昌苦笑不迭,老梯玛的言外之意他又岂能不知?那是怕天赐遭别人暗算。这可是土司家事,他一个外人又岂好置喙?只得不痛不痒道:“你看这丫头,被我宠坏了!那地方她也想要去!那也是能随便去的么?”

    “哈哈!要是有佛缘,迟早都是要去的,这是天命所归,由不得人。”老梯玛也不避讳,说了一句谶语。

    “那依端公看,这丫头有佛缘否?”邓维昌倒想问个清楚明白。

    “她是大福大贵之命,又哪来的什么佛缘!要是有佛缘,老夫也一并带走了!”说罢,几个哈哈大笑。

    老梯玛就带着天赐出了门。可天赐出了门,依旧一步三回头的,舍不得走。碧筠大哭起来,也喊着要去,竟被她父亲一把死死拽住!田既霖就道:“邓旗鼓,你就送送他们,也可了却碧筠的一番心愿!”

    “主爷说的是!”邓维昌毕恭毕敬地回一声,又佯装生气地骂,“你这丫头,连主爷都拿你没法子!都怪我平时惯坏了你!天晓得你还会惹出什么事来!”

    小碧筠努着嘴,破涕为笑,这就跑出去,拉起天赐的手,一路高喊:“走!看涅壳赖去啰!走!看涅壳赖去啰!”

    涅壳赖即传说中的八部大神。相传是土著民族的八位首领,也就是傩公傩母的后代,个个呼风唤雨,英勇善战,后来被神话成一个人,也即八部大神。据史册记载,八部大神乃土著先人,一个伟大的祖先,一直被后世尊为家神供奉。在梯玛神歌中,摆手舞一开始祭祀的就是这一祖先。事实上,关于八部大神的神话传说,全是梯玛们世代口头传承下来的。因而公元1645年的秋天,文曲星下凡人间,依附在天赐的肉体之中,老梯玛是知道的,但这天机他却不能轻易示人。

    调年堂实际是田氏家庙,多年来一直由老梯玛住持看守,平时也有宫人徒弟前来打扫;但凡田家有什么事,比如敬神、抽签、卜卦或者祛病什么的,都要来家庙敬请老梯玛主持法事。仪式开始之后,一个个都老实跪在祭堂前的蒲草垫子上,向神祈求、祷告。这时候老梯玛就能从缭绕的香烟和闪烁的烛光中,看出他们到底有几分虔诚。

    多年以后,老梯玛又才告诉天赐说,那天田舜年击中他的前额那是天意使然,如若不然,他的天眼就不会过早地打开,他也不会那么过早地看见过去和未来。我们姑且不去怀疑这一说法的真实性,但就田舜年的那一砚盘,最终使得天赐离开了司城,使其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小梯玛,也使得他的人生从此有了一个大大的转机:他将永远也回不到那象征权力和地位的土司宝座之上。也就是说,他只能像老梯玛一样孤独地守着调年堂、守着涅壳赖了。

    这自然是田既霖所希望看到的。如此一来,他便不必担心再让位给侄儿了。他的一块心病就此放下。这时目送着一行人走出行署,走向调年堂,他心潮却久久未能平静。

    调年堂离司城不远,出南门,过九龙桥,沿龙溪江行一里半就到了。正是农历八月里的一天,秋虫在旷野里尽情歌唱。一路之上,天赐和小碧筠唧唧喳喳、蹦来蹦去,满眼都是一片金黄的景象,却不知即将别离的滋味。这时沿林荫中的石阶一路而上,上了百余级石阶,便到庙前。古庙坐东朝西,龙溪江宛若玉带飘然而来,又如轻纱飘然而去。庙后就是容米洞。从洞中流出的一条清溪在庙前静静地汇入龙溪江,土碧寨就在洞口的平坝上,时常可见一群姑娘在溪边洗濯。只因土碧寨多美女,容美贵妃就诞生在这里,所以容美也叫容米,又因寨子坐落在山之南,所以容美又叫容阳。全因容米洞曾经出过美女的缘故。此时河下轻舟摇荡、渔歌阵阵,林间秋菊馨香、鸟语声声,空山似在云烟之间,令人无不心醉神迷——好一个神仙境地!

    调年堂既是田氏家庙,外姓人自是不能随便出入的,可这次土司却给邓维昌破了个先例,足可见土司对其器重的程度了。邓维昌也不是等闲之辈,深知个中道理。所以土司一发话,他便没再推辞,倒想近距离地看一看,田氏家庙究竟是何等的气派与雄伟!

    拾级而上,但见四周高矮有序的封火墙,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里面的建筑群。牌楼似的庙门有上下两层,下层是两扇木质对开的大门,门上的铁门泡左右各系一碗口粗的圆形铁圈。门两边两米多高的条石上,雕刻着一副“勋猷垂简篇弛封八部,灵爽式斯土血食千秋”的对联。大门上层,一块精雕细刻的石牌镶嵌其上,神龙盘居其间,左右如环双拥,中间可见“八部大王”四个金光闪烁的大字,个个遒劲有力,腾龙欲飞,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之感!

    进入大门,就是铺着青石的露天调年坪,这个用青石板铺就的大坪可容纳二三百人同时摆手调年。每年正月里,或者四月八,田家人都要一齐盛装出行,在这里歌舞良久,祈祷五谷丰登,百事顺遂。

    步入正殿,但见八部大王黑须飘髯,神眼熠熠,威严地立于神罗彩纱之中,高三丈有余,且两边各有八尊菩萨相伴,个个威风烁烁、煞气凛然。正殿祭堂上的香坛依旧青烟袅袅,灯火通明,一片肃穆。祭桌上还摆着一口钟罄,青铜底色,香灰蒙尘。天赐和碧筠一见,不知就里,跑过去就猛地敲打了几下,钟罄“当当当”地响起来。老梯玛疾步上前,就给了天赐一个抱擂子,说不守规矩的东西!又讨打了不是?天赐说碧筠也敲了,你老怎么不打?他不服,嘴巴撅得老高。老梯玛说她是客,你是主,是你一点不守规矩,还想抵赖别人?凡是徒弟,他向来一视同仁,绝不偏袒半分。

    碧筠吓得连连伸了几下舌头,就像吐蛇信似的,立即躲在父亲身边。邓维昌也说该打!都该打!碧筠就对天赐做起鬼脸,说你看谁该打!我看今天就是你遭打的天!先前遭打,现在又遭打!活该!天赐却嘿嘿一笑,说不就吃了个抱擂子么?我还想吃一个!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嘴上却不肯饶人。老梯玛便叮嘱一句:“你们去玩吧!可不要再打坏东西,又吃抱擂子!”“好嘞!”天赐爽朗地答应一声,牵着碧筠的手就像获了大赦,兴高采烈地去了。

    庙门口是棵三合围的古槐。此时夕阳西斜,浓荫匝地,一弯月牙斜挂东天,濡染着一地深秋的景色。两个小孩子来到树下,开始玩《鸡婆屙蛋》的游戏。天赐学着鸡婆的样子蹲在地上,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表演起来:“各呆呆——各呆——当,派当,派卜卜——当卜卜,当卜七卜——当,各呆呆——各呆,当卜七卜~当。”惹得碧筠捂着嘴巴一个劲地傻笑,说你要是能下蛋,那你就变成赖鸡婆了!天赐就停下来,说好好好!我不能下蛋,你来下!望着碧筠笑。那我就给你下一窝!碧筠天真无邪,就过来抱蛋。天赐哈哈一声,说不知羞!不知羞!就在脸上一个劲地羞。碧筠就开始追,绕着那棵古槐一阵子乱打。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两个一阵子疯跑,仿佛脚底生风,撩动满地的落叶飞。碧筠见追不上就使诈,靠在树上佯装喘气,说我不追了,累死我了。天赐信以为真,就停下来。碧筠一转身,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就大笑:看你跑得脱了和尚还跑不跑得脱庙!“你使坏!你骗人!”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得不可开交。

    正玩得兴起时,老梯玛和邓维昌出来了,叫他俩别再闹了,说是要拜师。碧筠这才预感到不妙。因为天赐拜了师后,就不能经常下山来陪她玩了。她于是嘴一咧,谁也不去理睬。天赐却懵懵懂懂的,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老梯玛走进庙堂,跪在蒲草团上,然后手握三炷香,跟着师傅开始向八部大神三拜,然后对着田好汉、向老官人三拜;接着又进入田氏家族神龛,对着历代祖先三拜,最后又回到经堂,对着老梯玛三拜,就算拜了师了。

    事实上多年以后天赐才知道,自从自己拜师的那天起,就注定自己与碧筠的人生将以悲剧收场。当碧筠依依不舍地离开调年堂时,他便隐约地感觉到了。那一刻他的魂也丢了,再也找不会来了。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后,他才如霜打的瓜秧蔫蔫地回到庙里,望着那烛光映照的经堂一直默默不语。自然,老梯玛也看出了他的心事,就说:“睡吧!明日还有早课呢!”

    那个夜晚,星月交辉,天赐第一次睡在家庙里,不想却失眠了。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而失眠。他就那么呆呆地望着窗外淡淡的月牙儿出神,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无比牵挂的女人。

    2

    天赐进入调年堂之后,一日三课便雷打不动:早晚要练功,上午要坐堂聆听神歌唱念《梯玛经》,下午还要识字学医,每有偷懒则必遭老梯玛罚跪。当然刚开始的时候天赐很不习惯,时时都想着和碧筠玩耍,天天都要挨打挨罚,但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之后他便越发地刻苦练习,每日里都大有长进。在他八岁的时候,也即公元1655年的秋天,他的天眼忽然打开:透过漆黑的天幕,他依稀看见了母亲临死前的情景,只是那情景有点儿朦胧,只隐隐地一闪,便消失了。当时天赐并没有对任何人提及。直到他九岁的时候,有一日练功,他的天眼再次打开,他便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母亲惨死时的一幕——

    那个雪花飘飘的夜晚,夜虫死寂,汪汪的狗叫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山下的司城和山中的庙宇还沉浸在一片寂静中,只见李管家蒙面带着两名宫人,趁着夜色悄悄溜进百斯庵;“吱嘎”一声,寺门打开,一道寒光倏地泻进来。老尼姑空禅走在前,将几个黑影悄然引进后院。来到禅房,李管家便递给那老尼姑一锭金子,轻声道:“这是土司之命,今晚要了结她,你可得守口如瓶!要是走漏半点风声,土司绝不会轻饶你!”空禅迟疑一阵,“阿弥陀佛”一声,还是犹犹豫豫地接过金锭,然后轻挪莲步,悄悄地退了下去。见老尼姑走远,李管家轻咳一声,便带着两名宫人悄然来到梅朵房间。此时寒风劲吹,夜色如墨,只有雪地上的反光依旧鬼眨眼似的闪烁着光芒,显示着夜色的静谧。随即一名宫人用唾沫星子将窗户纸捅了一个洞眼,另一个宫人则含着竹管对里面吹起了迷香。一会儿,两个黑影就悄悄摸到梅朵床边,用被子将床上的人忽地蒙住。梅朵挣扎着弹踢几下,还没来得及呼唤一声,就不再动弹。两个宫人于是一前一后,将梅朵渐渐冰凉的手脚抬起,跟在李管家身后,悄然地来到石楼阁,但见四野无人,两个“一、二、三”,便将梅朵丢进了龙溪江……

    “母亲!”天赐一声大叫,竟久久地没有回过神来。因为他不知这情景究竟是真的还是幻境?他没将这些立马告诉师父,就径直下山到奶娘家来了。

    奶娘家住八峰街。她嫁给了染匠王三麻子,先前生有一儿,与天赐同庚,养到两岁时夭折了。有人说是天赐命硬克了他奶娘的儿子。奶娘却不相信,说那都是他自个儿的命,怨不得别人。后来奶娘又生一女,名叫桂芸。桂芸已过周岁,咿呀学语,可以稍稍走动。当天赐一脸木然地走进屋时,奶娘正为蒸甜酒在挑选糯米粒。她见天赐灰暗着一张脸,便问你个鼓气包,哪个又惹你了?是不是又遭师父打了?天赐也不答话,嘟囔着嘴巴,一屁股坐下来。这就怪了?奶娘也犯起嘀咕,问他是不是又跟碧筠生气了?因为两个每次生气了都是她去解劝。不想天赐又摇起了头。那又是怎么了?奶娘越发地懵懂不解。天赐还是不说,伸手就把小妹妹接了过去,然后闷罐子似的杵在那里,声不做气不出,就像根橛木桩子。

    碧筠刚好跑进来。一进门,见天赐在,她就开起了玩笑,说你个出家人怎么也下山来了?还想还俗啊!先前碧筠每次叫天赐下山来玩耍,天赐总是说自己是出家之人,不能随便下山。从此碧筠就叫他出家人,不再叫他天赐哥了。此时但见天赐爱搭不理的样子,她鼻子一哼就嘻嘻地跑进屋里,揭开酸水坛子,用筷子夹了一碗酸萝卜。她边走边吃,来到天赐身边,想给天赐喂一块,天赐竟把头偏了过去;碧筠又往他口里塞,天赐又把头偏了过去。如是三次,不想那片酸萝卜就被天赐碰落在地。碧筠就努起嘴巴道:糟蹋粮食,遭雷公打呢!天赐本来就有气,这时更来气了,也便回敬一句:你才遭雷公打呢!“婶娘你看,他个出家人还来欺负人!”碧筠气得直跺脚。“哼!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嗵的一声,她便将碗摔在桌子上。天赐懒得跟她穷啰唆,板着脸,将小妹妹往她怀里一塞,掉转头就走。

    “又发嘎脾气了!”奶娘自言自语,放下手中的活,就接过了小女桂芸。可她一连唤了天赐几声,天赐也没有应。“这孩子!又发什么羊癫疯了?”她委实弄不明白,就摇起头来。

    碧筠更是莫名其妙。待天赐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赶了出来。她一边追一边喊道:“喂!哪个又惹着你了?”天赐依旧不肯回答。但见碧筠像个跟屁虫似的紧紧跟住不放,他便加快了步伐,朝着百斯庵小跑而去。他想尽快甩掉这个烦人精。碧筠却一个劲地撵上前来,就像他的影子,让他怎么也甩不掉。一进庵,天赐就踢了庵门一脚,那门槛没被踢痛,反倒把他的脚踢痛了。他就蹲在那里龇牙咧嘴。碧筠更是莫名其妙,想笑却又不敢笑,只是疑惑地问:“你撞么子鬼了?连门槛你也乱踢?”

    天赐依旧没搭理她,又趔趄着朝庵里走去。碧筠也气鼓鼓地跟了进来。来到佛堂,看见老尼姑正在那儿敲打木鱼,天赐又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似乎还不解恨,又朝她背影子吐一摊口水,随后才向庵外走去。碧筠跟着天赐哥进进出出,还以为他发了什么神经,就一个劲地大喊:“你到底是无头苍蝇呢,还是撞着道路鬼了?!”“你才撞道路鬼了!”天赐立马回敬一句。他见自己怎么也甩不掉这个烦人精,只好朝调年堂走去。

    碧筠也铁了心跟上前来。快到庙门口时,只见天赐哥来到那棵古槐树下,一屁股坐在那块嵌着牛角的白石纹的石板上,就呆着不动了。这是他俩平时对弈的地方。她便撵上前来,叉着腰,一阵子埋怨:“你跑撒,你跑撒,你怎么不跑了?”见如此一说,天赐就更不想理她了。如今他还真是一个庙老了,早已过惯了枯燥、寂寞、无聊的生活。碧筠无奈,又灵机一动,在石板上用一块小黄石画了一个打三棋,对他说:“来来来,下棋!下棋!”

    天赐此时哪还有心思下棋,他还在一个劲地生闷气!心里想:自己看见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幻影?如果是真,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呢?难道是去立马报仇雪恨吗?碧筠却不管这些,依旧说下棋下棋!天赐无法,就说下棋就下棋,哪个还怕你不成!这就摆开阵势。这次天赐却没让碧筠赢。要在平时他总会让碧筠赢上一局两局的。碧筠见输了,心里就更不痛快,又画了个裤裆棋。可是下了几盘还是输,她就嘟起了小嘴巴,说这下你全赢了,你总该满意了吧?天赐的眼泪却“哗”的一下涌出,就像牵线线似的,想止也止不住了。碧筠莫名其妙,说你有什么事,就不能对我说说么?你是个哑巴呀?天赐说我、我看见我娘亲了!他忍不住,终于呜咽起来。“你、你看见你娘亲了?这、这怎么可能呢?”碧筠也茫然了。她知道天赐母亲早过世了,可他却说见到他娘亲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就说明他还在想他娘亲么?对!一定是这样的!这么一想,碧筠就牵起天赐哥的手,说走,我们看奶娘去!奶娘一定有办法的!天赐摇头,说奶娘又能有什么办法?奶娘要是有办法,当初我娘就不会死了!也不知为什么,只要一哭出声来,他心里反觉好受多了。“还是先问问再说嘛!”碧筠哀求一声。天赐只好跟在她后面,又蹄蹄嗒嗒地来到八峰街。

    奶娘早急坏了,一见他俩就埋怨道:“到底又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个老是一声不吭?是哑巴,还是想憋死我啊?”“天赐哥说他梦见娘亲了!”碧筠解释。梦见娘亲了?奶娘愣住了,她脸一阴,又瑟缩地问:“你是说……梦见了?不、不是说看见了?”天赐不一声,说我是看见了!我真是看见了啊!呜呜——呜呜——!他越发地伤心起来。

    “这娃儿怕是在说梦话吧?”奶娘摇头。心想天赐已经开始知事了,是该把真相告诉他了。就说,“你娘死了,都死了好些年了,哪里能还活得过来呢?啊,乖,不哭了,啊,不哭了,乖。”就替天赐揩了一把泪水。“当初,还是我亲手替你娘裹的尸呢,我难道还会认错?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又做噩梦了?你看,都烧成什么样子了?尽说胡话来着!”就用手去探天赐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真给烧糊涂了。天赐却推开了奶娘的手,大声嚷道:“不是!我真是看见我娘亲了!我还看见是谁杀的我娘了!”

    “嘘!”奶娘生怕他说出什么更惹祸的话来,就嘘了一声,带着他俩进了屋,赶紧把门关上:“这事你都跟谁讲过?”天赐摇头。“没讲就好!那我告诉你们,天赐做了几年梯玛,已经学得真本领了!”奶娘笑眯了眼儿,然后一个劲地问,“那你说说看,到底是谁杀了你娘亲?”“是李管家带的两个人!”天赐斩钉截铁地说。“是那个砍天杀的啊!”奶娘摇摇头,又开始泄气了。“是啊,老天爷总算有眼,给他点了天灯,真是报应啊!”随即话锋一转,又道,“唉,只是这个仇,如今我们怕是想报也报不了了,那家人可都死绝啦!”“不!还有两个宫人!”天赐补充道。“两个宫人?”奶娘心下一沉,又急忙提醒一句,“这事可万万不能对别人去说,不然,他们还会来害我们的!都听清楚了没有?”没有人回答。天赐依旧说:“奶娘,可我要去为我娘亲报仇呀!”碧筠也说:“是,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见女儿被惊醒了,奶娘哄好了后又才道:“这个仇,我们当然得报!不过,我们也得跟你师父先商量商量再说!”

    3

    这天早上,老梯玛得知天赐已经打开了天眼,既是喜又是忧。忧是因为指使李管家杀害天赐母亲的是田甘霖的老婆覃氏,虽然覃氏早已作古,但是田甘霖的地位和权势却已今非昔比。这几年,土司一直思念成疾、卧病在床,凡事都由田甘霖做主,如果真要把这事捅出来,今后天赐就不好与他们一家和平相处。特别是天赐的堂兄田舜年田六郎,早已为他母亲覃氏的死耿耿于怀,如果再闹出什么事端或动静来,那就更不好收场了。喜的是天赐这么早就打开了天眼,作为梯玛的传人,他相信天赐一定能够继承传统并且发扬光大。但如若此事处理不好,就会给天赐幼小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思来想去,他心想:也只好请土司亲自出面处理这事了。可他又不无担心,要是土司知道了梅朵的死因,一旦引起旧病复发,甚至病情加重又将如何是好?这可要折了他阳寿的啊!可要是此事处理不好,从此耽误了天赐的学习,那就是容美更大的、不可估量的损失!但为容美的未来和田氏天下着想,他权衡其轻重、利弊之后,也只好出此下下之策。

    那天,老梯玛将田既霖请到了调年堂,明里是为他治疗,暗地里却在给他发功:让他从幻觉中看见天赐所看到的一幕。这自是要消耗他过多的精气神。可为了天赐和容美的未来,如今他再也顾不得这许多。于是在一片虔诚的氛围中,他口念符咒遍洒净水,那幻境便渐渐地浮现出来。土司眼前也便出现了李管家、老尼姑和两个宫人,还有他心仪的女人梅朵……只见那迷香升腾之处,两个宫人将梅朵轻轻抬起,走出禅房,上了石楼阁,然后将她悄悄地丢进龙溪江……“天哪!”田既霖大叫一声昏厥过去。待他醒来,已是面色苍白,两眼发直,神志恍惚!

    老梯玛立即给他服了药丸,叫他宽心。其实老梯玛早料到会出现这一幕。

    “天哪!”田既霖又痛悔地说,“我看见梅朵了!我看见是谁杀的梅朵了!我早该想到会是覃氏,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如今她人死了,李管家也死了,也只好处置那两个宫人了……以解本王心头之恨!”

    老梯玛说:“以老夫所见,此事断不可声张!只需借故把他们处死了便是,千万不可小题大做!”

    “端公说得极是!如今我重病在身,只怕惹他们不起了。唉,要不是为了家小、为了容美,我也顾不了许多,只是……我不说你也知道!”

    老梯玛当然知道,土司是怕打草惊蛇,引火烧身。他也只好让土司在调年堂多静养,以便进一步研究如何处理这一命案。

    此时已是深秋,一早一晚,屋顶上、草地上全都是一层薄薄的白霜,冷冷地濡染着他莫名的心境。田既霖却心不在焉。他名为在调年堂静养,其实早已心乱如麻。如今无论是谁,他都不敢再相信了,更别说他三弟,就连他自己提拔起来的旗鼓邓维昌他也不放心——毕竟这是一着险棋!这险棋险就险在要秘密地进行!也只有秘密地进行,最终才能找到证据与口实!当然这证据与口实都是能够找到的,问题在于:三弟对这些证据和口实到时又会怎么看怎么想?这毕竟与他老婆覃氏有关!所以与其公然地与他对着干,还不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待权衡了利弊之后,田既霖便对老梯玛说:

    “这件事,最好由端公亲自出面!即使邓维昌嘴巴不紧,走漏风声,我们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理自然是这么个理!”老梯玛也早已想到这一层,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让土司搅合进去。所以他说,“只是你叔田行夫那里,该不该说一声?”

    “我看不必,”田既霖摇头,“他那火炮性子,一点就着!平素又爱倚老卖老,一旦事情敞开,反倒不好收场!”

    “那我就直接去找邓旗鼓!”老梯玛心里已经有谱。

    “这样甚好,”田既霖点头,“只怕夜长梦多,日久生变!依我看,应该越快越好!”

    “我这就着手去办!”

    “我也得先回司城!”他怕在调年堂待久了,引起三弟怀疑。

    这天,老梯玛把邓维昌请到了调年堂。庙门一关,便如先前一样化了一碗净水,让邓维昌也见到了那令人无比惊诧的一幕。“这还得了!”邓维昌啪的一巴掌拍了下去,“是不是主爷想为天赐他母亲梅朵报仇?这个交给下官就是!”

    老梯玛点头:“主爷不好出面,这你是知道的!”一脸冷峻异常。

    “是怕撕破脸皮!”邓维昌直言不讳,“可是我不怕!我能有今天,全托主爷的福,你讲出了这等大事,我又岂能不尽心尽力?端公尽管让主爷放心就是,我自会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邓维昌已经想好了一个主意,就是让那两个宫人来调年堂领差,叫他们速去平山一趟,然后他在虎跳峡结果了两人,再谎称他们被老虎吃掉!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便可掩人耳目!老梯玛说:“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得多加小心才是!如有差池,只怕你我都不好向主爷交差!”

    “这个自然!”邓维昌早已成竹在胸,于是按计行事。

    这天,趁着夜色,邓维昌乔装打扮,便独自悄然来到平山,将两个宫人在路上秘密处置了。田甘霖得知后只是摇头,没加多问,只是叫向管家好生抚恤便是。但是在如何处置老尼姑的问题上,却让邓维昌和老梯玛犯难了,一时竟找不出好的借口来。毕竟香客天天都要到庵里烧香拜佛,要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不见了,能不引人猜测与怀疑么?正在这时,土司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宫人侯有之便亟亟赶来调年堂,请老梯玛速速前去,说是土司恐怕不行了。

    老梯玛闻听大骇,立刻带着天赐赶往司城而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