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八年,亦即公元1651年,就在田甘霖准备赋闲,去做一名陶潜似的隐者的时候,他人生中最大一次转机骤然出现:土司要接他下山!已是斜阳西下,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一只岩鹰护送他们离开陶庄下了平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从他心底升起。他带着儿子毅然来到了司城。前面就是八峰街,行署就设在保善楼里。面临八峰街,可以俯瞰龙溪江以及四属司衙门。但这已是多年前的记忆了。先前无论多么熟悉的地方,如今对他来说都已十分地陌生。其实行署的陈设并没有多少改变,改变的只是那个坐在书卷椅上的人。在他看来,即便坐上这把交椅的人昏庸无能、碌碌无为,但他只要是至高权力的拥有者,他就能呼风唤雨、主宰乾坤。
此时马蹄嘚嘚有声地踩着八峰街颤悠悠的青石板,也踩痛了他深深的记忆。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翻身出头之日,不承想今日又回来了!回来了却没有了先前的感觉——总觉得似乎少了一点什么!再一抬头,便是“来青园”、“长松阁”,再入内,也便到了土司时常会饮的行署小阁半间云。宣慰使田既霖正在小阁里等着他。表面上看,兄长好像在为他接风洗尘,实际上是想近距离地控制于他。这一点他相当地明白。但是现在他只想避其锋芒,去过一种相对平静安宁的生活,便望了望那张烟雨迷离的几案,和飞阁上那一副镀金闪闪的行书对联:松烟柳月历乱迷离杜子美浣花当如是也!山色江光出没隐现王右丞辋水何以过之?他在心底默念了两遍,便由大唐诗人杜甫的浣花草堂和王维涉足的辋谷水,联想到了自己避世隐居的陶庄,不禁感慨万千、悲从中来:覃氏如鹤一去不复返,她不就为了让自己早日登临“半间云”么?如今她又安在哉?他心想:自己连妻子、儿女都保护不了,还有何颜面称大丈夫、立足于这天地之间?可她一个妇道人家也太小看当今土司了,他又岂是一般女人能够轻易对付得了的?所以公元1651年,对于蛟龙出渊的田甘霖来说,依然如履薄冰、险象环生,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别人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之中……然而如今他已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他只能毅然决然地走进去,哪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他也必须前往!
其实土司田既霖早就等候在这里了。一见三弟他就哈哈大笑着迎过来:“我就知道三弟会准时下山,果真来了!”“主爷吩咐岂敢不来?”田甘霖赶紧抱拳回禀。“既来之则安之,你也别想太多!”田既霖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请三弟入座。田甘霖忙请土司先坐,自己又才坐下。于是饮起酒来。
“当年要是我去了陶庄,怕是不想再下山。”田既霖举杯浅尝一口,口是心非地说。
“要不是兄长叫我下山,我才舍不得下山。山上可比山下清净多了!”
田既霖一声怪笑,连敬三弟三杯:“看来,你还在生大哥的气?也许你不知道,当土司也有为难的时候,这交椅又岂是那么好坐?不好坐啊,有时候不当丢的也得丢!”
田甘霖知道土司这是在试探自己的口风,便附和道:“兄长说的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可容美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江山,自然也有你一半!”
“岂敢!”田甘霖连忙摆手,“我可不敢痴心妄想!
“到时候你会想的,一定会想的!”田既霖开始换位思考,为的就是把话挑明了说。
“主爷要是这么说,那兄弟我还不如回陶庄,免得兄弟俩到时反目成仇、同室操戈!”田甘霖一声哀叹,举杯一饮而尽。接着又浮一大白。
“你以为当初我就想了?”田既霖也不绕弯子,“可是大哥忽然不在了,我就不得不想了!”他觉得这是天意,而天意是不可违的。然而除了这层意思外,他还有着另外一层用意,那就是我这样做,其实也是被你们所逼!
“二哥长命百岁,何出此言?你这是在折杀兄弟!”田甘霖诚惶诚恐。
“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田既霖摇头,哀惋之情不觉溢于言表。“自从坐上这把交椅以来,我就感到身体大不如从前,这才叫你下山!一旦……唉,不说了不说了……可无论怎么说,我这也是在替容美、替祖宗江山着想!”
“哦!”明白了这层意思,田甘霖又才埋头喝起酒来。
事实上当今土司的重大决策几乎全都是在不经意的喝酒之间决定的。杯盏之间,看似闲庭信步,与你商量,其实他早想好了。田甘霖又岂有不知?他早就看穿了这一层。所以每回答一句,他都小心翼翼,生怕被别人抓住辫子或者把柄,再给自己小鞋穿。在他看来,如今要想在司城立住脚根,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把自己好好地隐藏起来。
这时田既霖借着酒意,突然话锋一转,又冒出一句:“甘霖啊,你看这李管家又该如何处置是好?”“罪不当赦!”田甘霖将酒杯一掷,不假思索地说。
“可他毕竟为的是田家、为的是容美!”田既霖摇头,显出一副无奈而惋惜的神情。“再说我也着实当不了这个家!这容美几百年的基业又怎能断送在我手里?所以我只好请你出山!其实就是弟妹不出事我也会请你出山的!你当兄弟的也应该体谅我的苦衷!”
田甘霖一怔,虽然土司这话是借着酒意说出来的,但至少表明了这样一层意思,那就是你们干吗非走歪门邪道不可呢?那不是自讨苦吃、自取灭亡吗?便回道:“他们那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依兄弟我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法度应当分明才是!”
“那你就去监斩!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由你定,你看如何?”田既霖开始掏心窝子说话,“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兄弟应该始终保持一致!再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不帮我帮谁?”
“是这么个道理!”田甘霖连连点头,眼角不觉渗出点点泪痕。
2
入住半间云,此后要与土司同署办公,这是田甘霖万万没有想到的。如今是祸是福都由不得他了,得赶紧处理土司交办的大事要紧。就将李管家的罪状拟出来,报请土司过目,当天下午就定于三日后在紫草山下的河滩点灯示众。
那天,日头高悬在天空,河滩上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把个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土民有些遗憾,这几年要杀的人虽不少,却都没有选在同一个时辰动手,囚犯们对歌的场面也就少了,热闹之中便少了一点味道。但那天人们还是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因为这不是一般的斩首,点的可是天灯!
在容美,点天灯并不是什么时候想碰都能够碰上,也不是谁想点天灯就有资格被点,不仅要讲究身份,还要讲究地位,说白了就是被点之人绝非一般之人,也绝非一般之罪。统治者似乎只有用这种最最野蛮、残酷的刑罚,方能解除自己的心头之恨!而李管家正是这样一个人,他是容美一顶一的大管家。对待这种小人当然要除之而后快!这时候,田甘霖威严地站在行刑台上,面无表情。他严肃地宣读完判词之后,将判签一扔,又大喝一声:“推下去!”李管家就被一把推了下去。
河滩上已是人满为患。李管家五花大绑地跪在沙滩之上,面朝紫草山,心有不甘。他心痛的只是自己跟错了主子!如今他才醒悟,原来田甘霖只是一个会落井下石、恩将仇报的小人!而这种人只会明哲保身!这正是他无法容忍和原谅自己的地方。他心想:即便自己今日做了鬼,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这狗杂种的!所以临死之前他不想放弃这最后一次报复的机会。他就像一只被逼疯的野狗,抬头一阵狂笑。那笑声就仿佛一柄冷剑凌空劈下,直刺田甘霖的心窝,直指田甘霖的良心!可突然间,李管家又收敛起苍凉悲愤的笑容,用飞弹般的话语朝着田甘霖冷冷地射去:“田甘霖,你可给我听好了,我为你办事不遗余力,从无二心。却没想到今日反倒成了你的刀下之鬼!这狗日的苍天,还长什么眼睛?呸,老夫今日就是做了冤魂,也不会放过你这狗日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疯狗!”见被当众揭短,田甘霖快气疯了,“死到临头了你还敢胡乱咬人?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狗日的不晓得认罪!来人,行刑!”
话音未落,行刑手走上前来,将三根楠竹大的红蜡烛高高擎起,将其中一根插在李管家的后脑勺上,将另两根插在李管家的双肩窝里,然后牢牢地绑住。这时李管家赤裸着上身,伤痕累累地望着长天碧空,日光就像芒刺一般扎进他深陷的眼窝,顿感天地暗淡、一片黑暗如漆。他的汗珠就仿佛一粒粒珍珠开始滴落,但他依旧紧咬牙关。他不想自己临死之前还给容美落下一个笑柄,哪怕是死,也要死出个英雄气概!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无有一人喧哗,都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切,似乎好戏还在后头!
“点天灯!”田甘霖一声令下。行刑手立即走上前来,跪地接过土司手中的长竹烟杆,然后木然地走到李管家面前。李管家又挣扎起来,仰天大笑:“田既霖,你可听好了!你现在是在与豺狼为伍、与狐妖同行、与蛇蝎共窝……老子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你可听好了!”
“放肆!”土司大喝一声,一脸愤怒。
“田既霖,告诉你,我儿定会来为老夫报仇的!”李管家依旧凛然无畏。“我儿到时候一定会把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全都点天灯!老夫九泉之下也要等待着那一天!李天正,你可听好了!你要为父报仇啊!”
“大胆!”田既霖一声怒喝,浑身颤抖不已。但此时他的愤怒显然无法掩饰他内心的虚弱与恐惧。他知道,李天正已经逃出容美参加了农民军,而农民军与容美既有刀兵之仇又有掘墓之恨。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大大的隐患!但是作为雄霸一方的土司,他又岂能让一条丧家犬几句危言就慑服了?也便哈哈大笑:“本王点你天灯,还算抬举了你!你若想要告状,就找阎王老子去告!点天灯!”
“点——天——灯——!”田甘霖传话,拖起一串长长的尾音。
“呜——!”牛角号吹响了。“咚——!”人皮鼓敲响了。“砰——砰——砰——!”火铳三响,行刑手“噗”的一声将那三束火苗猛地吹去。“扑哧”一声,那三根红红的蜡烛就被点燃。紧接着,那三束火苗便在日光中慢慢升腾起来,在人们眼前悠悠地跳荡。那红红的蜡烛就仿佛流泪一般,簌簌流淌。渐渐地,那蜡汁就流到了李管家头上,“吱”的一声,他头顶便冒出一阵焦糊的青烟,那青烟又如炊烟萦绕着烛台渐渐升腾而去。一会儿,又是“噗”的一声脆响,李管家的肉皮“噗”的一声炸开了,就像爆开的灯花“噼噼啪啪”地响。李管家一阵鬼哭狼嚎般惨叫。凄厉之声顿时穿过人群,穿透云层,就仿佛霹雳一样在天际炸响。一股焦糊味儿随着河风便开始四下里弥漫……
远远地,人们望见李管家肥胖、臃肿的身体炸出来的油水,就仿佛烛汁般缓缓地向下流淌。李管家就渐渐变成了一根红红的烛台。而他依旧狰狞地、恐怖地挣扎着、叫喊着,就仿佛在呼号榨油号子,正源源不断地使油水从自己的身体里挤出……似乎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快意的了。看客们都情不自禁地蹦跳起来、喝彩起来。而李管家鬼哭狼嚎般的惨叫之声,一直持续到黄昏将尽时也没有熄灭。
夜幕降临。李管家一声凄厉,头便直直地垂了下去。田甘霖又腾地站起,冷冷地对着众人道:“大家可都看好了,这就是与土司作对的下场!”
3
李管家一死,凯觎这位置的人就托关系找上门来。作为土司,田既霖早已有了合适的人选,但他还想来个民主、来个协商,这日,他又在行署设宴宴请三弟。也不让外人作陪。当三弟一入座,他便切入正题,问甘霖,这大管家的位子给谁最合适?田甘霖说,给舅爷最合适不过!“你真的这么想?”他把玩着杯盏,话语显得意味深长。“我真是这么想的!”田甘霖说。
其实田既霖早就这样想了,他大老婆的二舅子是个内管家,是个最可靠的人选,也是最佳的人选。他之所以这么问,只不过不想让甘霖说自己独断专行罢了。于是又问:“那旗鼓呢?你看邓维昌怎样?”
“邓维昌?”田甘霖没有立即回答。其实真正考验他的还不是谁来做容美的大管家,恰恰是谁来做容美的旗鼓。这旗鼓一职就相当于现如今的国防部长,位子相当重要。一旦这个人有了二心,那么容美的将来说不定哪天就要改名换姓!这不仅关系着田氏家族的未来,同时也关系着整个容美的未来!事实上,他早知道土司极有可能会选择这个邓维昌!一旦这人做了容美旗鼓,那么他的实权就仅次于容美宣慰使。这样一来,整个容美的格局就将被彻底地打乱。可他不好当面反驳兄长,只说:
“对我们田家来说,邓维昌的确是有功之臣,只是我担心他居功自傲,到时候引狼入室,反倒不好收场!主爷能否缓缓?”
“三弟说的也是,这个职位很重要,那就先行缓一缓吧!”他讪讪一笑,又一次听从了三弟的建议,之后便很久没有再提。
可是接着就发生了一件令田甘霖更为难的事了。当初,为了取信于土司,他将覃氏草草葬了,不仅没有告诉后家,甚至连个道场也没有做。这时覃家正好派来暗线要他里应外合,想把田既霖尽早赶下台去!一时间,他竟是犹豫不决: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的确可以好好地谋划谋划、运筹运筹。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次政变即便能够成功,土司之境却难免再遭一次浩劫。毕竟容美连年战火,男丁已是日渐稀少,到处都是老弱病残、哀嚎遍野,要是再来个同室操戈,岂不是雪上加霜?容美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啊!他不得不犹豫起来。翌日清晨,他便来到行署,只见土司伫立在行署半间云的小窗前,正泰然自若地捻须长吟:
珠帘一面俯江天,爽气遥通云汉间;
独报绮琴弹夜月,自吟新句答春山。
瑶林瑞露凝鸳瓦,金谷飞泉沦鹧斑;
更比元龙高百尺,等闲人世想跻攀。
好一个“等闲人世想跻攀”!田甘霖一听竟吓了个半死。因为这诗中最后一句无疑是在暗示他、警告他,叫他千万不要有非分之想。他讪讪一笑,这就在门外拍起了手:“好诗!好诗!”想借此掩饰自己的尴尬与不安。
可是这一切,又岂能瞒过田既霖的眼神呢?昨夜,他一直都在行署弹琴夜酌,等着三弟的到来。那时候他早已得知散毛土司的行动。再说覃氏之死竟连个死讯都没有告之后家,别人能不发难吗?其实这天晚上,他等着三弟前来是想给三弟最后一个机会:要是三弟看不清形势,那就别怪自己当兄长的无情了。当然,凭三弟的聪明才智,田既霖知道三弟一定会选择前来的,只是他以为三弟会立马前来,没承想竟多等了大半夜,他就不得不多长个心眼了。待吟诗完毕,他才说:“进来吧!”
田甘霖这才施礼进来,将筒书呈上。田既霖没有惊讶,看了两遍后才说:“知道了!”
田甘霖一怔,没想到土司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他先前准备好的言辞便都没有用了。便小心翼翼地问:“你看这事如何处置是好?”
“散毛不念先父之恩,不查本王之情,还想内外夹攻灭我容美,是可忍孰不可忍!”田既霖没有半点含糊,立马表明了自己强硬的态度。
“主爷说的是!你看,我们是不是将计就计?”田甘霖心里一直在打闷鼓,嘴上却在极力迎合。他深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可不想露出破绽,再让别人抓住什么把柄。
“只是让你出面,太难为了你!”田既霖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此事。他可不想让三弟再有任何退路可言。
“兄弟我没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田甘霖当即也表明了态度。
“是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本王也只能指望你了!”他附和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只是舜年那里你要陈说厉害!不能让他心里有太多疙瘩!”
“这个请主爷放心!我自会处理好的!”他说。“那就好!”田既霖这才坐下,抽起烟来。田甘霖于是修书一封。待土司过目之后,他才带回家交与暗线悄悄地带回去。
这日秋高云淡,碧空如洗。田既霖早已派邓维昌做好埋伏,只要散毛土兵一进入西谷关,也就钻入他们早已设计好的布袋之中,立时就会来个瓮中捉鳖。时值正午,散毛土兵见关口锦旗招展,上书一个“甘”字,以为田甘霖偷关得手,便向前挺进。哪知一到关口,只见万箭如雨,杀声震天,大家情知不好,只得仓促应战。邓维昌一声令下,容美将士个个奋勇当先,挥舞剑戟,痛快淋漓地杀将起来。战不到一个时辰,散毛共死伤百十余人,活捉二十余人,其余的全都逃走了。容美土兵大获全胜。土司再次设宴半间云,论功行赏。这时,望着凯旋的将士,他不无得意地对田甘霖说:
“你看,邓将军屡立战功,如何嘉奖是好?”
“邓将军守关有功,应该重赏才是!”田甘霖回答。
“这个自然!”田既霖轻蔑一笑。
“不如赐骏马十匹,小妾数名,加官一级,如何?”田甘霖急忙补充。
“是该加官进爵!你看升旗鼓如何?”
升旗鼓?田甘霖脸色陡变!他想不到土司居然还真想将旗鼓一职交与一个外姓人。这在容美有司以来从未有过,这又将如何是好?其实也不是自己非坐这旗鼓的位子不可,他已是一位爵爷,坐不坐这位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容美的格局从此就将完全改变!如果司境万一又出现一个叶墨敢与土司分庭抗礼,容美岂不是又要再起干戈与内讧?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他又能怎么
办?是去找叔父田行夫吗?这老匹夫跟土司穿的可是一条裤子!如今司境能够说得上话的除了他又还有谁?况且土司已经开口,他定下来的事情你既已推翻一次,难道还想推翻第二次吗?他开始为难,真不知该任何回答是好。这时又见邓维昌、向管家几个在旁,他心里虽然十分不满,可嘴上却还在极力迎合:“理当如此,才显我主英明!”
“那就这么定了!”田既霖笑了。
向管家立马附和:“邓将军可谓平步青云,一步登天!恭喜恭喜!还不快谢主爷!”他赶紧催了邓维昌一声。邓维昌这才回过神来,如同天上掉下个馅饼,急忙下跪谢恩:“谢主爷!主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是庆功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邓将军请起!”土司做了个欲扶他起来的动作。那架势已是相当的亲密无间。
“感谢主爷再造之恩!维昌愿为主爷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邓维昌连连磕头谢恩。“请起!请起!”田既霖哈哈一笑。
“谢主爷!”邓维昌满面春风。
这时,待大家一一坐定,田既霖又才意味深长地说:“今后行署有什么事,就由甘霖替我来督办!大家要精诚合作,都不要相互拆台哦!”
“是!一切但听主爷安排!”几个人齐声回答,然后一个个依序半跪着给土司敬酒。田既霖一一碰杯,半间云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田既霖又委婉地道:“为了行动方便起见,甘霖啊,我看你是不是搬进中房来住?一来,这里离行署只数步之遥,二来,只有天赐和他奶娘在此居住,房子也都空着。要是没有什么问题,东厢就让与邓旗鼓一家去住!”
“一切但听主爷安排!”田甘霖没有半点犹豫地回答。其实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犯嘀咕:自从那日下山回东厢,但见满阶苔青、一梁蛛网,他便百感交集,感慨万千。心想这人谁又说得清楚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来转去又都转回了原地。可是世事无常,想不到刚刚打扫停当的屋子,因为土司的一句话,如今又立马成了他人卧榻!于是以酒代言,又开始频频地给各位敬酒。毕竟在陶庄隐居多年,他早已宠辱不惊,自然不会流露出一丁点不满的神色。谈笑之间,也便把自己的心思掩藏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所以酒宴过后,一回到家中,他就准备搬迁了。
4
东厢在东门,是官道的必经之地,也是进入司城的必经之所,位置相当之重要。所以土司让邓维昌来把守,其用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田既霖似乎比别人想得更深一层,这是他牵制属下的“一石三鸟”之计:向管家、邓维昌和田甘霖,既相互斗争又相互依存!这样一来,容美似乎再没有了内部的矛盾和重大的隐患。一旦这三足鼎立之势形成,他便可以做个和事佬,就可以高枕无忧,随心所欲地饮酒赋诗、琴瑟和鸣。而这三人之中,如果谁心怀鬼胎而不去联合另外两人,都将孤掌难鸣、难成气候。如此一来,土司也就不怕三弟什么时候反水了。
其实,最令田既霖为之头痛的还是另外两件事:一是处在清军、南明和农民军的夹缝中,老有边关呈文索粮派饷,陈兵借道,让他喘不过气来;二是他思念梅朵成疾,已经病入膏肓,整个司城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田甘霖当然知道土司的担忧。所以上任伊始,审时度势之后,他又开始给文相国频频修书——协商联合南明反清复明之事。然而在联合农民军的问题上,他却不能擅自做主,因为农民军与容美既有刀兵之仇又有掘墓之恨,土司又岂能咽下这口恶气?为此,他随时随地都在关注农民军的动向,随时随地都准备向土司汇报战争方略。不想这时土司又病倒了。整个行署整天都能听见他破响篙似的咳喘声。
田既霖的病因其实并非因为秋凉,而是因为梅朵。这在司境早已是一个不需公开的秘密:他得的是溺精之疾。先前土司还有政务可以处理,每日花去些时间,可以不去思念梅朵,现在他是空闲在身,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最后土医只好使用下下之策,以毒攻毒。但是御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也就前来向田甘霖禀报,毕竟他是土司最为至亲的一母同胞兄弟。然而在这件事上,田甘霖也不敢擅自做主,他生怕发生变故自己担上弑兄夺位的罪名。犹豫再三,最后也只好面呈兄长,看如何处置是好?
田既霖深知自己的病,心想也不妨以毒攻毒试试,于是每日里与少女云雨。开始几日他还有些新鲜,竟把梅朵忘了。仅过了半个月,他又开始生腻,反倒愈加思念起梅朵来。土医无奈,只得言明,说下官实在医术不精,有负主爷重托,还望主爷另请高明!“也难为你们了!”田既霖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眼看土司越来越消瘦,这日,田甘霖只好到沈道士处去寻求丹药。这丹药有固精益神、止梦化虚之功效。只是这丹药有限,炼制不易,仅够服用一两个月。他便命沈道士每日鼎火不熄,赶紧炼丹,已备急用。
这段时日,田甘霖因忙于料理土司的顽疾多次出入寺庙仙槎之处,回过神来才恍然觉得自己已是一年多没有眷顾女人,这心火也就噗噗地燃烧起来。那日他来到百斯庵,本是想从尼姑口里打听打听梅朵与土司之间的事,不承想碰见了小尼姑那闪烁游离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涌动的春水,仿佛春江倒海,使他不觉心神摇荡。
这庵里的老尼姑法名空禅,小尼姑法名万静。但是田甘霖心想:这老尼姑法名空禅,名空而心未必就空,这小尼法名万静,名静而心未必就静。所以他便借打听事情之机,与那小尼眉来眼去了。
小尼万静那时已是二九之女,先前因家道贫寒而入住寺庵,为的是混一口饭吃、讨一身衣穿,现在到了芳心已动时候,又何尝按捺得住青春寂寞?况且挑逗之人还是一位爵爷呢?那小尼也便频抛秋波,竟与田甘霖偷偷地好上了。
一日,田甘霖正与万静云雨,不想被老尼姑撞见。空禅摇头“阿弥陀佛”一声,只好喃喃地走开。而那云雨之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梅朵当年的下榻之所。所以田甘霖时时都在想,梅朵定然是妖女附身,或者是仙女下凡,不然她又怎的会如此摄人心魄呢?随即空禅更是殷勤地对他恭维道:“爵爷好生眼光,看来万静是静不了了,施主还是把她带走了吧!也免得……”
“大师是怕我玷污佛门净地,还是怕我亵渎神灵?”田甘霖直言不讳。
“不敢!不敢!只是……”空禅含糊其辞。她可不想得罪土司家的人。
“只是什么?大师只管说来,别再吞吞吐吐的!”田甘霖不喜欢扭捏作态。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空禅讪笑,“爵爷要是有什么不便之处,也可以长来庵里坐坐!只是万静已经出家,并不安心小寺生活,庵里贫尼一人也忙不过来,如有差池,爵爷得多担待一点才是!”
这有什么好担待的,不就是想让我多多破费么!这个老狐狸!他又岂有不明白之理?于是道:“我知道了,师傅是怕万静跟了我去,不守庵里规矩,日后与师傅顶撞起来,让你不知如何收场!也好,现在我就把话说与她听,叫她日后比先前更为殷勤些便是。香火钱我是每日必备的,大师只管紧紧地看住她,日后我自会重重有赏!”
“罪过罪过!”空禅吃了定心丸,“阿弥陀佛”一声,便微笑着去了。
5
不久以后,土司田既霖就知道三弟与小尼姑偷情的事。他当然也知道那小尼姑长得媚态盈盈的,就像个甜果儿、水泡儿,一捏就能捏出汁水来。但自覃氏死后,三弟家里就再没个上进的主妇,虽然也有几个家奴在服侍,但都不能让三弟称意,他就想让三弟娶了自己的姨妹子向阿娣,再来个“一石二鸟”,亲上加亲,也免得他老是往庵里跑,坏了土司家的名声。只是他摸不透三弟内心的想法,也不知该请谁去说!正踌躇间,三弟进来问候。他便随口说,我给你讨门亲事怎么样?
“一切但凭主爷做主!”他以为主爷为他讨的是万静尼姑,哪知土司又说:“我家姨妹子向阿娣,你看如何?”向阿娣?他着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但经土司这么一说,也便没有犹豫、爽快地应承:“这再好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与向家往后就是亲上加亲!”
“你同意了?”田既霖深觉奇怪。
“主爷为兄弟着想,兄弟又哪有不同意之理?只怕感激都还来不及!”
这是怎么回事?田既霖没想到三弟竟会满口应承,而且回答得竟是如此爽快,着实令他大吃一惊!心想这小子真是耐不住寂寞了还是另有所图?可是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的水,如今就是想收也收不回了,也只好作罢。
田甘霖于是挑选个吉日,用花轿把向阿娣娶了过来。可让他大跌眼镜的是,向阿娣实在是相貌平平,没有多少水色。他虽娶回在家,却晾在了床上。几乎日日都去百斯庵与那小尼厮混。其实他这样做是有用意的:是想让大家看看,他田甘霖也只是一个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人。
向阿娣似乎不这样想,她嫁的可是个男人,又不是花瓶,哪有男人十天半月也不动一下的道理?一时想不开,她就跑到百斯庵去闹。这一闹可好,田甘霖索性奏明了土司,把万静也接了出来,让她还俗做了妾了。
行署就热闹起来了。先是舜年和天赐天天打打闹闹,整日里不可开交;继而邓维昌又带来了个小女碧筠过来,几乎天天都跟在他屁股后头出入行署,进入中房。这一来二去,碧筠竟与天赐好上了,两人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胶似漆。然而这几个小把戏要是一天不闹出个花样或动静来,这天就黑不了。再说田甘霖的两个妾,向阿娣和万静尼姑,也是没一天不说三道四、没一天不指槡骂槐的。整个中房,一时间就像开了个中药铺、大染坊,就总有浓浓的怪味溢出,在屋宇上空久久地升腾弥漫。
幸亏二姨太不久就有了喜,一见油腻的东西就想呕吐。田甘霖就叫下人做些酸的东西来。二姨太从此安静多了。
当大人们安静下来以后,哪知几个小子闹腾开了。这一日,田舜年正在书房读书,天赐和碧筠也摸进书房,跟着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朗诵。那时候天赐就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可谓一个神童。田舜年自恃聪明更是自命不凡,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如今见堂弟超过了自己,于是顿生嫉妒。这日田舜年便心生一计,假装倒地,然后手舞足蹈、哇哇大叫,紧接着又拾起一砚盘,朝着四处乱扔。正好天赐进来,他没注意,砚盘就朝他飞来,正中他前额,顿时血流如注。天赐倒地,立马捂住额头,一个劲地大叫。碧筠大骇,赶紧扑在天赐身上,也一个劲地大叫:“天赐哥,你怎么啦!天赐哥,你流血啦!”
“我脑壳打开花了!脑髓都冒出来啦!”天赐捂着额头,血从他手指缝里一丝丝溢出来。
这还得了!听见喊声,田甘霖立马飞奔而去。见儿子向他频频使眼色,就知道这狗杂种又惹了天祸。但见邓维昌和土司也赶来,他就说:“唉,这孽子近来神笔附体、总是着魔,都发病好几次了,不想今日竟做出这等天大的事来!”然后揪住舜年的耳朵就不停地大骂:“你怎么一点也不争气,都是你娘先前惯坏了你,叫我好生难管!看我今日不打死你才怪!”说着就要动手打人。
邓维昌赶紧劝:“都是小孩子,闹闹不碍事的,别动不动就打人!等问清楚了再计较不迟!”
田既霖抱起天赐,见伤口并无大碍,叹道:“这可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啊!你是得好好管教管教舜年了,小心别惹出天大的祸来,到时候谁都不好收场!”说完带着天赐就到行署上药去了。
田甘霖吓出了一额头冷汗。他害怕舜年再遭当年的“击鼓”之劫。如若那样,这三房就将永无出头之日。幸亏他灵机一动,总算把这事搪塞过去。待大家走后,他便关起门来,喝令儿子跪下,并且高声大骂:“你个孽障,真是讨死啊!”一巴掌打了下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