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冬腊月,平山雪霁,陶庄依旧是一片玉砌银装的世界。一出户外,风就像刀子往脸上割。这天黄昏,即使天下刀子田甘霖也要到二月坡“皇恩宠赐”的御扁下,去等候一个人。这时日薄西山,他对着那满是积雪泥泞不堪的官道,简直望眼欲穿。
其实自从公元1647年来到陶庄,田甘霖赋闲已近两年。这期间,他的性情改变了许多,再不是“落地便学狮子吼”的少年郎,表面上多了几分平静、淡泊与沧桑,但他除了练武、品茶、作诗、弹琴和下棋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事可做,便把兴趣放在了培养子女身上。在三个子女中,他尤其喜欢长子舜年。因为舜年不是女儿身,貌似先祖,气度非凡,眉宇间荡漾着一股子英气。因此他不是让舜年跟自己练武、识字、作诗,就是让舜年跟他母亲练音、辨律,这样一来,一家子也便平添了几分超然的心境。但这超然却是表面上的,就像山中之云烟,附着在青山碧水之上,虽不见庐山真面目,但庐山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实际上,他是在等待哪一天突然风云突变,峰回路转,东山再起。只是这二月坡上的清明茶,汤碧泛青,芳馥四溢,多少陶醉了他的心境,使他有些乐不思蜀。可他毕竟饱读诗书、久经沙场,他有了一肚子的诗书礼仪,也便有一肚子的委屈牢骚。即使在陶庄远离尘世、陶冶心境,却总也忘不了那不堪回首的“白虎之劫”。因而每当心情郁闷、倍感孤独之时,他便来到二月坡,来到这“皇恩宠赐”的御扁下,面壁思过,凝思良久。这时候,他再次踏雪执杖而来,但见天山苍莽之处,云雾缭绕,天水一色,心头不由升起一丝皈依的感觉:“日暮江天马不前,依杖踏雪何处是?”一股惆怅的滋味倏地涌上心头,眼前便再次浮现兄弟三人随父相步成韵的情景……
那是公元1644年,明亡清立之际,一个月隐虫伏的除夕之夜。这本是围炉话桑麻、赋诗谈风月的团圆之日,父亲田玄却认为国将不国,大家还附庸风雅、谈论风月,实在是做臣民的奇耻大辱。于是悲感前事,连作《甲申除夕感怀诗》十首,三子相率步韵也各成十章,之后同命名为《笠浦合集》。而田甘霖见其父兄之诗皆以悼亡为主题,是在为大明王朝合唱挽歌,他便作了一番极其冷静的思考:面对日渐腐败、日渐倾覆的大明,一个小小的容美又哪有回天之力?又岂能力挽狂澜?大家还是正视这一现实吧。王朝早已被朝中党虫蛀空,他们只知争权夺利、欺上瞒下、鱼肉百姓,这大厦将倾、江山易主又有什么可惋惜?“谁酿来年祸?只知选娥眉”,他们心目中又何尝还有什么大明社稷江山、黎明百姓?他于是开始质问:难道主持朝政的大员就能不负这沦丧之痛、亡国之责吗?表面上他如弥衡在“击鼓骂曹”,可是每一次敲击都仿佛敲击在他的心坎和灵魂之上。他便向父兄们进一步进言:“闻鸡将欲舞,越石志南归。”最后道出“相对看山色,还随节叙新。”用山色和节气这自然变化的规律来表达自己“节哀顺变”的观点,以此规劝告诫依旧执迷不悟的父兄们,叫大家不要再为大明江山去牺牲、去殉葬,他认为那样一点也不值!在他看来,这本是多么好的谏言啊,可在父兄的心目中,却只见大明王朝对土司的笼络与怀柔,而不曾见大明王朝内部的倾轧与腐朽,只是一味地愚忠、愚忠,最终只落得被西山流寇掘陵废寝的下场——这千古悲剧的上演,难道不是很可笑很可悲吗?
所以公元1649年,对于处于人生低迷状态的田甘霖来说,则不乏英雄末路、壮志未酬的感慨。他心想:一切皆随缘吧,山水轮流转,江山轮流坐,谁是英雄谁豪杰,就让谁去自主沉浮吧。“我自轻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可是春来秋去、寒来暑往,他人闲而心不闲,甚至还用一种隐者的心态和眼光来纵观天下局势。他以为容美处在清军、南明和农民军三大势力的夹缝中,二哥虽有土司之命却无拨乱反正之才,总有一天会委以自己重任的!他相信自己也总会有出头之日的那一天!
黄昏降临,一匹青鬃马从虎跳峡一路奔袭而来,来人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忽地勒住缰绳。青鬃马扬蹄而起,一声长鸣,又溅起一路薄薄的蹄花。来人正是李管家。“管家”一词,在汉语里乃“总理”之意。当年散毛宣抚使覃中霄抄掠大田千户所,朝廷调容美土司田玄前去征讨,不日将大兵压境、干戈四起;得亏李管家从中斡旋,晓以利害,田玄又对湖广总督委婉回奏,这才避免一次司境征伐。于是覃、田两家得以联姻,李管家遂成为首功之臣,田家待之若上宾。此时,李管家跳下马来,立足未稳,老远便报:“爵爷,文相国又来信了!”
“真是雪中送炭!”田甘霖一声浩叹,立马拆开书信来看:
今又得公寄兄(既霖)手书,所言在白帝城与楚藩争自立事也,此等关系大事,千里之外,公必往返商之,则公之期兄又可知也。
再往下看,见还是文相国让自己去劝说土司——摄政王联合“川东十三家”抗清之事,他不禁眉头紧锁:“这可如何是好?”自从李自成、张献忠失败,其余部李锦、高一功、郝摇旗等以湖广荆襄一带为根据地,联明抗清称“荆襄十三家”,随即大部分起义军辗转至川东;而李来亨、郝摇旗、刘体纯等又联合王光兴、谭文、谭宏以巫山、兴山、房县、竹山一带为根据地,继续坚持抗清斗争,史称“川东十三家”。而文安之作为南明相国,此时则欲往川东联合“十三家”共举义旗、联合抗清,同时也想借助容美土司的实力巩固根据地,遂频频修书。为此他犹豫不决、踌躇不定,因为他不知摄政王将会持怎样的态度?而他一个局外之人,又岂敢擅自做主?自从文安之离开容美之后,特别是自他当上太子太保兼兵吏二部尚书和总督川湖军务以来,两人就只有书信来往,或寄诗缅怀,或纵谈国事;如今想起,那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踌躇满志!随后又得知其由黔出蜀,遂作《松山怀文铁庵先生长律》一诗,以“奋椎还欲摧春焰,垂翅何堪渡楚汀。相逐欧波随上下,思骑鹤背转飘零”之言,盛赞其出任南明大学士兼兵吏二部尚书和总督川湖军务一职,恰似当年张良奋椎击秦于博浪沙。因为文相国放弃悠闲自在的隐逸生活,继续联络各方抗清力量,就如孤鹤扶摇上青天、浮萍飘蓬在天涯,无异于受命于危难之间、扶大厦于将倾之时。可他却能于荣辱之间一展平生抱负,又让人几多嫉妒与羡慕!然而纵观天下大事,八方鼓角,四处烽烟,世事一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容美的出路已是越来越不明朗了。因为容美之南的永顺、保靖两大土司都于顺治八年三月降清,且清朝大军已从东南两方朝容美边境逼近,容美又将何去何从?如今容美已经到了生死攸关、最为危急的关头,是该好好商议、好好谋划的时候了,因为容美九百年的基业与未来,全都掌握在得胜者的手中!如果贸然地跟随哪一个、倾向哪一边,一旦兵败,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一步,可谓关乎容美生死存亡的一步大棋!他不敢再想下去。
待月出东山之时,他便蚕衣貂裘、皮靴绒帽,带着李管家又款款地走出户外。这是一个月色与雪光相交织的夜晚,清冷的月色洒下来,和着清冷的雪光一同辉映出一个如同白昼的洁净世界。二月坡上,不时有夜鸟轻盈地掠过,投下银白斑斓的影子,在雪地上幽幽闪动,晃荡着一切潜伏的欲望。田甘霖内心此时半是月光、半是雪光,只不过交织出的不是一个人的情感,而是一个人的睿智与秉性。因为他相信,自己是有着超凡的睿智与秉性的。但是除了李管家之外,那时还不为人所知。他只得长叹一声:“明月从来入秋好,山坡独自趁春佳。桃花人面,绿柳素女,未必就不及故国江山,我还是躬耕陇亩吧!”
“三爷此言差也!”李管家走上前来,“有道是山水轮流转,江山轮流坐,人生如白驹过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良机勿失也!”
“知我者,管家也!”田甘霖洒然而笑。
“哪里哪里,”李管家忙拱手作揖,“是三爷自己胸怀天下!鸿鹄之志焉有人知?老夫不过斗胆猜测罢了!”
哈哈!两人笑过,又肩并肩地走上二月坡。来到朝门前,望着那块“皇恩宠赐”的御扁,田甘霖又自言自语:“唉,只怕吾兄如井底之蛙、目光短浅、一叶障目,将有负皇恩啊!”然后回头又问:“主爷近来可好?”
“自梅朵死后,主爷一直不理政事,无论大家怎么劝说也都没用!唉,在这非常时期,大家都很担心!”李管家摇头叹息。
“大家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天塌下来自有高子顶,还怕砸着哪个不成?”自然,他的心事又岂能让别人轻易知道?
“话虽这么说,爵爷有所不知,主爷不理政事,自是一门心思都在梅朵身上,连魂魄都被勾去,长此以往,又将如何是好?”李管家自有他的担忧。“如今主爷已发下话来,非要找出那些杀人凶手不可!你看,不爱江山只爱美人,迟早也不是个事啊!”
田甘霖又何尝不知?但他如今又岂好置喙染指?当初,为了承袭之事他就被推在风口浪尖上,要不是叔父田行夫从中作梗,说不定摄政的就是他了。如今他不敢再去奢望什么,只得屏住呼吸一路沉默不语。他知道,自从覃氏下山归来,便时时在他耳边吹枕头风:说什么李管家是如何如何明白事理,是如何如何向着田家,是如何如何尽责尽忠,是如何如何高瞻远瞩。如今他才明白,大家的用意是叫他“取而代之!事实上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毕竟是一个十分敏感且十分棘手的问题。可在这个问题上,他却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那就是急不得,只能坐等时机,东山再起。所以他认为目前还不是采取行动的时候,必须蛰伏下来,继续修身养性,做个闲人。再说这世道内忧外患、战火连连、民不聊生,就是坐上了那把交椅也未见得就是什么好事!谁知道将来又会有什么祸事?他只想隔岸观火,坐等时机,静观其变。
这样一路行来,田甘霖镇定自若,依旧谈笑风生,不显山不露水,极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澎湃,一路只话桑麻,不再谈家事国事。回到书房,又秉烛而坐,凝思良久,遂修书一封,叫李管家务必派个可靠之人,将书信安全地送达文相国处。他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也为容美留一条后路。毕竟来日方长!
第二天黎明,当东天刚刚泛出鱼肚白时,田甘霖便悄悄起床,将李管家送下山去了。
2
顺治七年初冬的一天日中,一行人马缓缓地从司城来到向东的山口,继续朝陶庄进发。雪线在马蹄之下,呼啸的山风从豁口刮下来,呜呜地叫,就像箫声呜咽。确切地说,这算不得一行人马,主人只有两个,连护卫和马加在一起,仅仅七个。
这也不是一支打猎的队伍,覃楚碧是来司城奔丧后带着舜年回山的。梅朵死了,覃氏不能不来。田甘霖却没有下山。在来陶庄之前,田甘霖就曾说过,没有土司的允许他决不会下山!虽然说的是气话,但至少表明了他的态度、立场和决心!事实上田甘霖不愿下山是在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可在梅朵死的这件事上,覃氏是多少有点怜悯之心的,她认为梅朵死后能够葬在紫草山上,也算是她一生修来的福分——田家总算接纳了她这个尚未举行仪式的儿媳。
当时覃氏骑的是一匹高大的白马,那白马是田甘霖最钟爱的坐骑;田舜年骑的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那马是他最钟爱的坐骑。此时两匹骏马在山间雪地上慢行,哈气成霜,踏雪成冰。但过了山口风就小了,过了山口就到了虎跳峡,过了虎跳峡就进入了平山腹地,离陶庄就不远了。
这时田舜年勒住马缰朝山北麓望去,一个隐隐约约的山寨就像鸟巢一样卧在山窝窝里,那便是有名的太平镇牛王坪,也就是头长反骨的土民叶墨的家乡——据说那地方总出反贼!但是他母亲却不这样认为,他母亲认为要是叶墨当年刺杀成功,就没有了天赐,要是没有天赐,土司就不会那么嫉恨他们,他们也就不会被赶去陶庄。凡此种种,田舜年那时还想不通透,至少还不理解一个人怎么会与牛扯上关系?
在田舜年看来,叶墨之所以长有反骨、敢于造反,是因为他身上长有一股子蛮劲,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传说中那个敢于斗虎的牛王的轮回转世。事实上只有个性倔强、力大无穷的牛王才有勇气、胆量和毅力敢跟老虎搏斗,直至取胜。但是牛王即便可以斗虎,战胜虎,他也宁愿去做虎而不愿做一头牛王!
所以公元1647年,田舜年在虎跳峡与花斑虎的那次遭遇,使他对“白虎”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和理解。那只花斑虎迎面走来,黄白间黑的花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刺眼。父亲好不生气,一见那老虎就咆哮起来:“我知道当今土司的魂魄附在你身上,可老子不怕你!走开!”
“呜——!”花斑虎也低沉地回敬一声。田舜年吓得急忙躲在母亲身后。那是他第一次在野外与一只老虎正面相对。听到父亲与老虎的这番对话,他反倒来了兴趣,便伸出头去,倒想看一看这老虎到底怕不怕人!只见它龇牙咧嘴、摆开架势朝人低吼:“呜——呜呜——!”其实人们很难听懂老虎的语言,但是从它的神态、声音、语调还是能够判断出它的喜怒哀乐。这只老虎显然刚刚饱餐过一顿,它的舌头还在不停地曲卷着嘴上的胡须,它根本就没把这些路人放在眼里。所以,这一行受尽屈辱的过路者,便把这只老虎看成了当今土司,此时仇者相见分外眼红。然而老虎啸傲山林、俯瞰百兽,是为百兽之王,它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根本就没有退让、回避的意思。这一僵持的结果就使得双方气愤难平。田舜年看出来了,父亲的神色几近于绝望、几近于疯狂!但父亲依旧没有退让的意思,他慢慢地举起了枪——火铳。惊惶中,只听得母亲一阵大喊:“铁峰,你疯了,那是家神,是我们毕兹卡人的保护神啊!”父亲说:“不,它不是!我们毕兹卡人的家神是白虎!这只是一只花斑虎!今天,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呜——!”花斑虎又低吼一声。田甘霖朝着花斑虎瞄准,几个家奴同时也举起了枪,朝着老虎瞄准。“呜——!”老虎又低吼一声,摆出飞跃、进攻的架势。“开火!”父亲一声令下,几杆枪便齐声轰鸣:“砰!砰!砰!”却只见那花斑虎纵身一跃、凌空而起,就像飞鸟一样飞过虎跳峡……事后田舜年才知道,那些枪是响了,可是枪里面根本就没有子弹!
覃氏这时走在前,听见儿子喊“开火”,立马勒住缰绳,便问舜年在向谁喊开火?舜年嘿嘿一笑,说向老虎!覃氏一怔:谁?老虎?谁是老虎?她担心儿子说漏嘴,招来什么不必要的横祸。上次她去司城的时候就险些遭遇不测。土司就是老虎!田舜年指了指天,就是那个已经升了天的坏土司!
覃氏一惊,想不到儿子也会记仇了,顿时喜笑颜开,说对!土司没一个好东西,不是爬灰的,就是祸民的!我们就朝他们开火!开火!田舜年一愣:爬灰?就问娘什么是爬灰!覃氏就拉下了脸,说不学好的东西!讨打!大人的事你也管?她可不想儿子也搅进这是是非非当中。不就问问吗?田舜年就越发想知道什么是爬灰了。嘴撅得老高。问问也不成!覃氏举起手,做出要打的架势,最后却没有打,只是轻轻地放下。
田舜年莫名其妙。见被母亲无端指责,甚是没趣,一背过母亲,“驾”的一声,就骑着马儿朝陶庄跑去。
3
顺治八年,发生在司境的那件篡位案就像一颗炸弹从容美上空骤然降落。问题出在细作身上,守关将领邓维昌在查关的时候将细作擒住,在其身上搜出散毛土司给覃楚碧的回信。本来,邓维昌也想把这件事隐瞒下来,可他不想老是驻守边关与大顺农民军作对,这才把密信秘密地交给摄政王。田既霖看后勃然大怒,认为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背后一定还有一个更大更危险的阴谋。严刑拷打之下,细作道出了幕后指使李管家。李管家见事情败露但求自保也便供出了覃楚碧。“这还得了!”田既霖气得七窍生烟。可他冷静地一想,还是不敢相信一个女流之辈居然敢造反!可李管家就是这么说的,他一口咬定是覃氏在背后唆使,与田甘霖无关。他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那时候田既霖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三弟就是主谋,但他十分清楚:想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只得深入虎穴!
这天傍晚,一个深入虎穴的计划就这样悄然诞生。
但是他必须首先解决好一个问题,那就是先去掉代理摄政的帽子,当上土司王。覃氏下山搞的那场闹剧,以及梅朵的意外身亡终于让他完全清醒,如果不尽快登上土司宝座,就将给人以可乘之机。这次事变则给他敲响了一个警钟,让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与紧迫性。因而在强敌压境、内外交困之时,田行夫等实权派便上书南明皇帝,力主田既霖承袭土司之位。田既霖并未推辞,他知道自己虽无三弟的济世之才、雄才大略,却也不想让土司大位从自己手中旁落!
已是清明时节,惊蛰的雷声早已遥遥地滚过天边,谷雨也快来临。陶庄一年一度最为忙碌的日子到了,因为这里出产的贡茶要连续不断地运往外地。此时二月坡上,人影和采茶歌声此起彼伏,在平山间悠悠回荡。这天一早,田既霖带着亲将护卫上山,这才感到如今山上山下还是两重天:山下的叶子已经绿得滴油,山上的茶叶却正吐新芽。举目而望,雪线依旧长长地挂在山腰之上,一路反射着幽幽的寒光。这是陶潜一类名士的归隐之地,却不是俗人喜欢的所在。只有品着清明茶的时候,才能品出一点隐士的惬意与味道来。这时候到了山口,爽气随着山风一阵阵吹过,山花的香、炒茶的香也雾一样、云一样地涌来。田既霖就这样陶醉了。他想不到这陶庄,还真是一个好去处。
一上二月坡,田既霖就陶醉在这采茶的情景中。这里的茶园青青的,一片连着一片,树也一垄连着一垄,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看上去,二月坡上全是人影、雾影、树影,亲切而又朦胧,朦胧而又亲切。这时候,一个采茶女正在放声歌唱《采茶歌》:“采茶去,去入云山最深处。年年常做采茶人……”田既霖呆呆望着,竟被这优美的歌声迷住了。“采茶复采茶,不如采花去!采花虽得青钱少,插向鬓边使人好。”
“这是谁家的小女子,怎生唱得如此动听的歌?就像百灵鸟的歌声,婉转动听。”田既霖勒住缰绳,呆呆地的望着。一时竟忘了上山有何公干。小宫人侯有之立即回答:“这是二月坡陆寨主小女,芳名叶叶,年方十一,聪明伶俐,陆寨主视若掌上明珠,什么都肯教她。只是这女子性子很野,听说还习点武什么的。”
“想不到这山上还有此等可爱的小女子,也真是难得!”田既霖一番夸奖。本来他只是随便问问,不承想陆寨主的茶艺超绝,还养了这样一位绝色女子,心里一阵高兴,就策马狂奔起来,扬起一路蹄花。几个宫人见状,吓得在后面连连直喊:“主爷,你慢点,你慢点!小心摔着!”
与此同时,田甘霖得报,已经老远老远地迎出陶庄。等那快马一飞至眼前,他便撩袍半跪请安:“不知主爷前来,有失远迎!”
“三弟请起!”田既霖一把勒住马缰。枣红马依旧扬蹄嘶鸣,哈出一团浓浓的湿气,瞬息之间便凝结成霜。田甘霖立起,一脸茫然。他不知这大冷的天,土司亲自上山有何公干?不待深想,土司就问他:“日子过得还好么?”
“托主爷的福,日子过得还蛮好!”他急忙回答。
“还蛮好?”田既霖一阵窃笑。下得马来,他撇下众人带着甘霖便朝二月坡走去。此时节司城桃李已谢,二月坡上却依旧花红柳绿,桃李芳菲,他触景生情,遂朗声吟道:
月坡春正浓,姹紫杂嫣红;
蘯影融融日,颠香细细风;
粉敲花蝶上,簧转柳莺中;
多少芳菲意,全将付醉翁。
田甘霖不说话。他明白诗中的意思,“多少芳菲意,全将付醉翁”,不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却也不去点明。只听兄长微微一声叹息:“深居陶庄数年,你感慨自然比我要多,又怎的一声不吭?难道你就没想到过再回司城?”
“想过!”田甘霖爽快回答。他知道土司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到底为何,所以他回答得小心翼翼、相当分寸:“不过,如今倒也习惯了,倒不想离开了!”话语中自是有几分无奈和由衷的伤感。
田既霖笑笑:“兄弟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一个山中之人,又岂敢在主爷面前妄打诳语?陶庄如今对我来说,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田甘霖望着二哥的背影,停住了脚步。
田既霖摇头:“可是,你不久就得离开陶庄了,这个,你倒想过没有?”
“主爷是叫兄弟下山?”他顺势一问,却不知土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是你自己想要下山吗?”田既霖冷冷一句,语气咄咄逼人。
“我自己想要下山?”见土司绵里藏针、话里有话,田甘霖竟有些云里雾里。他脑子飞速一转,再也不敢麻痹大意:“我、我何时有过这样的想法?除非二哥发话,不然,我就在陶庄颐养天年!”望着土司手里的长烟杆,和那一口口喷出来的烟雾,他一双拳头竟握出了冷汗。
“可是心里话?”田既霖神秘一笑,“恐怕不是这样子吧?弟妹已经几次下山对我说了,说你不想老待在陶庄!可有此事?”
“还有这等怪事?”田甘霖满脸涨红,“她怎么从来就没对我说起过?这个贱人!”
这个贱人!亏你说得出口!田既霖心里冷冷一笑,走到“皇恩宠赐”的御扁下,给兄弟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随即道:“你能指着御扁发誓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神明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田甘霖撩袍举手便发誓,“如果……”
“好了好了!”田既霖挥了挥手,“我也只是与你随便一说,你也不要太过当真……只不过还有一件事,可能不为你我兄弟所愿啊。”
“什么事?是不是文相国又修书来了?”他急忙把话题引开。
“是啊,文相国在去川东的路上,不幸于都匀被孙可望扣留!”
“还有这等怪事?”田甘霖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二哥是不是想去营救文相国?小弟以为万万不可!现在毕竟是乱世之秋、非常时期,各地烽烟四起,容美前景未卜,主爷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再说农民军可不好惹!”
田既霖摇头又点点头,嘴里悠悠喷出一口烟雾:“可是,还有比这更为要紧之事,有人想要推翻本土司了……兄弟,你说这可恶不可恶?”
“难道……司境还有这等大逆不道之人?”田甘霖心下“咯噔”一声,心儿再次提到了嗓门眼上。随即又自嘲道:“唉,怪也只怪兄弟我隐居陶庄,外面的事居然一概不知,还望主爷多多见谅。”
“你看你,不晓得就不晓得,还见谅个啥!”田既霖语气变得委婉起来,“咱们兄弟这不是太见外了?再说我的天下不就是田家的天下。你是田家人,自然也有你份!”
也有我份?这不纯粹扯淡吗!田甘霖在心里冷笑。心想这天下姓田的人多了去,这土司又岂是一般人能当?他当然知道这是土司的客套话、乖面子话。但这世上谁又不是嘴上一套背后一套?所以他嘴上“是是是”地回答着,心里却敲起了闷鼓。只是不知土司都掌握了些什么证据?这次上山,到底又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可反过来说,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柄好让别人去抓,自己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又怕他个什么呢?然而好好一想,如果土司真是前来兴师问罪,到底又是因为什么?他不得不小心地试探:
“是不是哪个宣抚又想造反了?主爷可有解法?”
“无解!无解啊!”田既霖话语模糊,“兄弟难道就没想到过是谁么?”
“谁?”
“哈哈!”田既霖朗声一笑,仿佛狼嚎虎啸一般,有几分晦涩也有几分恐怖。这时山风一阵阵吹来,将那笑声送得远远的,就仿佛送到了遥远的天边,令人不寒而栗。
田甘霖怔住。他知道土司笑里藏刀,可他依然神情镇定自若,俨然无事一般,没有一点惧色。
怪哉!田既霖反倒纳闷起来。在他的想象中,如果没有幕后指使,作为一妇道人家覃氏又岂敢如此胆大包天、胆大妄为?然而此话一出,照常理如若甘霖是个知情者、参与者,那他定然会露出马脚。可眼前的情形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看来好像三弟什么也不知道!或是他真的已经修炼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地步?绝不可能!他不会相信弱冠之年就补长阳县博士弟子员的三弟,二十六岁就随军参战、助剿李自成、张献忠的三弟,才两三年不见就修炼到了如此心如止水、泰然自若的境界?本来,他也只是来投石问路、试探一下水的深浅而已,没承想操之过急,反倒打草惊蛇。他于是说:
“兄弟你猜猜看,看到底是谁又想造反了?”
“难道又是那个土民将领邓维昌不成?”田甘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知道,邓维昌是个什么样人:此人身材魁梧,电眼雷目,勇猛过人。当年与人斗酒,三十碗不倒,依然能将个流星锤舞得行云流水、呼呼生风。最后一锤下去,竟震得巨石崩裂、碎石横飞……但此人却因战功目中无人,既不服管教也不服征调,是司境最难对付的刺头青之一。一旦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就再也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如若此人真想谋反,与农民军一旦联起手来,那还真够土司喝一壶的!
“可他这次却立了大功!”田既霖凛然一笑,“三弟恐怕想不到吧?”
“那、那又会是谁?”见土司西一榔头东一棒子,田甘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小心翼翼地问:“兄弟愚钝,真不知是何方神圣,还望主爷明示!”
“难道兄弟就没想到过自己府上?”田既霖一眼扫去,试图看穿对方的心。
“自己府上?”田甘霖顿时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这怎么可能?”他也犯起了糊涂。但是冷静地一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又怕他个什么?便据理力争道:“兄弟我困居陶庄,足不出户,终日与诗书、琴瑟、棋子为伴,朝闻鸟语,暮对空山,又何曾有过非分之想?是哪个胆大包天、大胆妄为,竟敢诬陷于我,还望主爷明察,还我一个清白、公道!”
见三弟如此认真,他就拍了拍三弟的肩说:“难道兄弟就不曾想到是覃氏?”
覃氏?田甘霖这下明白了,覃氏曾瞒着自己多次下山,难道是她另有所图?不觉喃喃自语:“难道……真、真是那个贱人?”
“哈哈,想不到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兄弟!”田既霖连连摇头,索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全都道了出来。最后又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行署的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还是想请兄弟下山的……不过我也实话告诉你,覃氏靠不住,她是绝对靠不住的……兄弟,你就自个儿看着办吧!”
说完,跨上枣红马,带着护卫亲将,连陶庄也没进,就径直下山去了。
于是一路路蹄花,便如飞花溅雪一般,在田甘霖心中久久地飞溅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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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田甘霖没有想到自己的长远计划竟被覃氏彻底打乱,一时竟不知如何收场是好了。他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陶庄,颓然地倒在书卷椅上,开始闭目沉思。覃楚碧闻讯赶来,可无论她如何询问田甘霖就是不语。他的脑子很乱,思绪就像一团乱麻。他想了很多很多,很久很久,最后才想到解铃还须系铃人。因为这个祸端是覃氏惹下的,如今只有覃氏自己去解,不然这房就将遭灭顶之灾!他想如今也只能舍车保帅以大局为重了。这时,见覃氏苦苦哀求,他便愤然道:“都是你自己惹下的祸端,你自己不去收场,哪个还能替你去收场?告诉你,李管家把什么都招了,你就等着去受死吧!”
覃楚碧一听,倏地歪倒在地,但她立马镇定下来,思来想去,觉得如今除了丈夫能救自己再无他人。便哀求道:“甘霖啊,好歹我们夫妻一场!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看在儿子的情面上,你也得想办法救我啊!这祸端,都是李管家那厮怂恿我惹下的,怪不得我啊!”
“怪不得你?哼!”田甘霖一脸冷漠,“这是你自己酿下的苦果,你自己不去吞,难道还想让我替你去吞?你个贱人,晓得如此又何必当初!”
“哈哈哈!”覃楚碧一阵冷笑,她不再相求。她知道自己再求也没有用,她太清楚田甘霖的为人了,冷酷而又无情。可她却不想就这么去死,她太舍不得的自己的儿子了,儿子那么的乖巧,才十一二岁,她又怎能忍心离去?可不忍心又能怎么办?她知道,这次土司绝不会放过自己。要是土司知道梅朵被杀的真相,他还不把自己凌迟处死、五马分尸?心想与其到头来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还不如就守在陶庄、守在二月坡算了。
这天夜里,覃楚碧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随即换上一身新衣,就像刚出嫁的新娘,面对铜镜精心地打扮自己。这时田舜年跑进来,见母亲哼着小曲儿,打扮得像天仙一般,就问:“娘,你这是要去哪?也带我去吗?”“傻孩子,这次娘出远门,不带你去,就带……!”覃氏苦笑着,赶紧遮掩,立即拂去眼角的泪痕。“娘去的地方很远很远,娘只是先去看看,看好了再接你们。”说完一把抱住儿子,泪水簌簌地落,继而又苦涩地笑着,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内心更是翻江倒海,她真是不忍心走!也舍不得走!可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一切都由不得她了!
这时月照中庭,竹影从窗外洒进来,一地斑驳一地银白。覃氏笑了。田舜年有些纳闷,又傻傻地问:“娘,你在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娘在笑么?覃氏笑意盈盈,却多少有点苦涩。这苦涩此时浅浅地挂在她嘴角上,眼前又浮现出当年与众姊妹一起跳摆手舞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扮演的是八部大王的妹妹,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她身着一件蓝绿色、绣有五色花边的银钩上衣,穿一件五色罗裙,脚上穿一双红红的绣花布鞋,乌黑的独条辫子在下腰间轻轻摇摆。在《喜鹊闹梅》的歌舞声中,她左手握着一只绣花鞋,右手随着节拍在穿针,在挑花,在引线。突然,一只喜鹊扑棱棱飞来,嘎的一声,一口就将她的绣花鞋叼走了。京城的侍女这时打着伞盖遮在皇帝头上,也前呼后涌地出场。不想天空中又飞来那只喜鹊,那喜鹊一见皇帝就将那只绣花鞋抛了下去。皇帝拾起一看,见这花儿绣活了,见这鸟儿绣活了,喜鹊、闹梅都绣活了,立马歌唱起来。覃氏也跟着歌唱起来:“皇帝看到花鞋了,他把妹妹爱上了,说是天女下凡了,要把妹妹接走了!”
田舜年呆呆地望着母亲,此时聆听母亲深情地歌唱,仿佛又回到了那快乐无比的童年。但见母亲越唱越动情,越唱越动听,他又傻傻地问娘,是要到皇帝老儿那儿去么?爹说那是去朝贡,你也带我去么?“傻孩子,这次皇帝老儿只准娘一个人去……下次娘再带你去,好么?”覃氏苦笑着哄骗儿子,“啊,舜年听话,快去睡吧!”
显然,田舜年还没有听懂母亲话的意思,他点了下头就静静地睡去了。覃氏的眼泪又簌簌掉下来。“舜年!娘对不起你!是娘害了你们!娘对不起你们!”她一阵伤感,可儿子已经长大,快要成人,如今自己再没有什么好牵挂,这就紧紧地闩上门,轻轻走进卧室,取出一条白练,然后凄然一笑,就将自己静静地挂在了后院的梁上。她就看见一片清辉,氤氲着,从屋宇里缓缓轻盈地升起!
睡到半夜,也不知几更,田舜年梦见自己跟着母亲去见皇帝,当他走到奈河桥时,母亲却不让他过去,他硬要过去,母亲一把就将他推了回来。哪知母亲推开他,却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下面是万丈深渊。他便惊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田甘霖被惊醒,忙将舜年摇醒:“舜年,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在做噩梦?”
田舜年醒来,望着父亲,傻傻地点头,然后将梦中的情形一一道出。田甘霖一听,情知大事不好,急忙打开后门,这就望见了挂在白练上的覃氏——她的舌头已经伸得老长,脸色开始发乌,早已没救。他只得长叹一声:“你、你这又是何苦呢!”他本来只是想休了她,等躲过了这阵子再说,没承想她居然选择了自尽。这个好强的女人!
田舜年也赶过来,见母亲上吊了,吓得一脸苍白,不禁大喊大叫:“娘,娘啊,你怎么也不等等我呀,娘呀!”哭喊一阵,他又抱着母亲的腿对父亲喊道:“爹,你快救救我娘啊!你快救救我娘啊!”
田甘霖醒悟过来,急忙把覃氏从白练上放下。田舜年就扑在母亲身上,大放悲声。可是母亲再也醒不过来了,只见她脸上依旧挂着一丝浅浅的淡淡的微笑。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印象。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娘亲了。
三天后,田甘霖把覃氏草草地葬在二月坡上。下葬之后,满了一七,他便借一个晴日,面对坟茔和雾岚,抱着琵琶琴,席地而坐,然后深情而又哀婉地为覃氏弹唱了一支悠长的《西厢记》琵琶曲:
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
九曲风涛何处显,只除是此地偏。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却便似驽箭乍离弦。
只疑是银河落九天;渊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
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
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似神仙归洞天,空馀下杨柳烟,只阙得鸟雀喧。
呀,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好着我难消遣,端的是怎留连。小姐呵,则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
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
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一曲奏完,田甘霖心力交瘁,便带着儿子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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