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迁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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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闻得父亲不久就将从边关归来,田舜年以为父亲要好好庆贺一番。黄昏将至,父亲却不声不响地回了司城。田舜年委实想不明白,待进了家门,才悄悄地问父亲,和大清不是谈妥了?又怎的徒生变故?田甘霖说这其中的缘故,你哪里知晓!撩开披肩,就径自进了自己书房。

    田舜年不明就里,悻悻然地跟进来。这才知道,按照元明司制,土司之位只有年满十八且入过汉学的子弟才有资格承袭,然而大清却把袭职年龄放宽到了十五岁。他那时已年满十七,田京儿年满十四,如果容美真的投降了大清,袭职的就将是土司之子,这么一来,他家不是白忙乎了么?

    这一年,正是顺治十三年。田舜年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一事实后,犹如霹雳灌顶。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冤死的母亲和土司之位对人的诱惑:无论是谁,只要一坐上那把交椅,不仅容美的权力、财富将集于一身,还将拥有整个容美女人的初夜之权!要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从手中轻易滑落,岂不可惜?其实,让他最为担心的是,如果不马上将土司之位抢到手,说不定就会应了汉人那句“夜长梦多”的古话!他想只有趁清廷和田京儿都立足尚未稳之际,来一个先下手为强。事实上,田舜年那时就算得上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可如何做,又才能将这个昏庸无为、沉溺于爱河的土司尽快拉下马?思来想去,他认为只有一个稳妥可行的办法,那就是让土司立马去死!这样一来,刚十四的田京儿的袭职之梦就将彻底化为乌有!就将这一想法告之了父亲。

    “你是不是疯了?”田甘霖一听吓了一跳,这样的话他竟也敢说?接着又厉声喝道:“你这个悖逆崽崽,何时心肠变得这般狠毒起来了?他可是你二伯!”

    “哼,我大伯还是你亲兄长,当年不也把你赶去了陶庄?”田舜年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又何尝念过手足之情、兄弟之情?”

    田甘霖不再吭声。当年他又何尝不是含恨而去的陶庄?那情景如今都还历历在目!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当上了土司也就不是一般的人,他所顾忌的不仅仅只是土司之位,还有整个容美的未来与江山!

    见父亲一时犹豫不决,田舜年又说:“爹,无毒不丈夫,你要早做决定啊!”

    “无论怎么说,主爷对我有恩。他毕竟是我二哥,而且待我不薄!更何况他如今重病在身,也没几天好活头了,又岂能让他再受此折磨?”

    “爹,该出手时就得出手!”田舜年不无痛惜。他知道父亲并非不恋土司之位,而是怕当上了土司,接下来的是不是个烫手的山芋!

    “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田甘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按住太阳穴,心里早已是一团乱麻。

    “爹,现在都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你还犹豫什么?”田舜年几乎带着哭腔了,“要是这土司之位落到田京儿手里,这容美将来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到时候只怕你后悔也来不及!那可是一个稀泥巴糊不上墙的家伙!”

    “不可胡说八道!你说京儿怎么了?京儿难道就不是你兄弟?”

    “好,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到时候你就等着吃后悔药吧!”他眉毛一扬。

    “混账东西!”田甘霖冷然正色,“我怎能乘人之危下此毒手?”

    “那父亲大人近日为何总是愁眉不展?”田舜年怅然一声冷笑,“不就因为袭职之事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必有后患!父亲当三思而行!”

    本来,田甘霖还想装腔作势矜持一番,谁知儿子点了他真脉,他竟也理屈词穷起来。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让儿子去趟这浑水,以致背上千古骂名:“不可!我岂能下此毒手?让子孙后代唾骂?这可是要遭报应的!”

    “那……先祖争权夺位不惜弑兄屠父,子孙后代为何就不能效仿?”田舜年竟是语出惊人,就仿佛一柄利剑猛地刺进父亲的心窝。田甘霖立马青了脸,浑身颤抖起来,可儿子依旧在说,“那个……第九代土司百里俾……”

    “你……你何时偷看的祖宗秘籍?嗯?”田甘霖气得只差说不出话来。

    “我为么就看不得?”田舜年豁了出去。那时他分明还记着大伯让他敲打人皮鼓想要杀他的仇。那之后他便知道了这秘密——祖宗秘籍。所以在父亲掌权之后他便悄悄打开偷看了。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可他又不想与父亲继续争执下去,也便径直地走过去,揭开那面红色罩子,伸手端起琵琶琴。不想用力过猛,只弹了两下,“当”的一声,就将那琴弦弹断了一根。

    太过分了!田甘霖心想这事要是为后世子孙效仿又将如何是好?这时候,他又一次想起了先祖田世爵。为了防止后代争夺继承权而同室操戈的悲剧重演,当初世爵先祖很是注重对八男八女的教育,尤其“严课诸男”,对几代人都起到了表率、约束作用。可他死后,这样的悲剧最终还是在田氏家族再度上演。因为六子九龄机敏好学,才华出众。这本是一桩好事,谁知竟遭执政长兄和次兄猜忌,以致他投报无门。继而侄子辈又把他看成潜在对手,多方讥讽冷落,最终使他一如浮萍,漂离司境,四海为家,成为了容美田氏家族的鼻祖诗人!两相对照,这个才情盖世却一生潦倒的先人,不正是自己当年隐居陶庄的最真实写照?当年自己隐居陶庄之时,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正是效仿的这位先主?前车之覆不可不引以为鉴!他又岂能让这样的悲剧在容美田氏家族再度上演?所以依旧踌躇不定、迟疑不决。

    见父亲油盐不进,田舜年只好略施计谋,朗声笑道:“哈哈,我知道了,父亲是为了保持名节,不好为之。我倒有一计,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你只管说来!”田甘霖依旧铁青着脸,但语气比先时明显缓和多了。

    “迁我母亲的陵!”

    “迁你母亲的陵?”田甘霖恍然大悟,心想是该把覃氏的骨灰迁入祖坟地了,不然,自己还真是对不住这个聪慧贤良的结发妻子。再说这“一石二鸟”之法,着实是一着妙棋,不妨一试。

    2

    夜幕降临,小宫人侯有之悄悄敲响了向府大门。门“吱嘎”一声打开。不待通报他便疾步走了进去。“侯公公,你有什么事,这么急?”看门官一个劲地撵上来问,他怕没去通报主子会怪罪。“快带我去见大管家!”侯有之一脸焦急,哪还顾得繁文缛节!看门官只好赶上前来带路。来到客厅,侯有之却没落坐,径直向管家的书房走来。

    无事的时候,向管家大都在书房里查账、看书。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目光移了过来,见是小宫人侯有之,就问:“小猴子有什么事么,为何这般惊慌匆忙?”他向来没把太监们放在眼里,一口一个小猴子,显得倒很亲切。

    侯有之微微一笑,打了个千儿道:“回大管家的话!主爷在家发脾气呢,请你快些去!”

    向管家明白,这事一定与田甘霖父子迁陵有关。但他却不想搅合进去,毕竟土司兄弟俩都是他家亲戚:一个妹夫,一个姐夫。他又怎好插言?但嘴上却道:“好好好!小猴子,你先去,待我宽衣,马上就来!”

    “好嘞!”侯有之又打了一个千儿,“小的这就去请邓旗鼓!主爷真的生气了。”他不得不提醒一句。

    “哦!”向管家早已听明白几分。待送走了侯有之,他心里又犯起嘀咕来:竟不知该如何向土司汇报?毕竟这是土司家事,他一个外戚一旦搅合,得罪的可都是自家姊妹。左思右想,只得宽衣,悄悄出门。夜色如墨,望着隐隐约约的行署,他便朝中房走去。他想顺便告之田甘霖一声,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可刚走上几步,想想又不妥,就停了下来。在这件事上,他却不知田甘霖父子究竟什么目的?土司又会持怎样一个态度?

    正踌躇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望,见是小猴子带着邓维昌匆匆前来,他便清咳一声,问是邓旗鼓么?邓维昌疾步上前,只一眨眼工夫,就与侯有之拉开了一丈多远:“不知主爷深夜召唤,又有何事?”“我正纳闷着呢!”向管家哪敢正面回答,只朝中房那边意味深长地一瞥。邓维昌一声朗笑,也意味深长地道:“那赶紧走!免得半途惹事,徒增是非!”

    向管家走在前,邓维昌跟在后,就沿着昏黄的路灯一路曲折前行,不一会儿就进了西厢。待通报之后,两人才忐忑地进入客厅。见没人,又进书房,这才望见土司躺在床上,一脸煞白,双目发直,面容憔悴。两个还以为土司旧病复发。向管家便疾步上前,关心地问:“主爷身体欠安?有什么大事吩咐我们去办就是了,又何必每事躬亲?身体无恙才是大事!”

    “家里都闹翻天了,我还不能再问一问、管一管?”毕竟他还在土司位上,又岂能让人在自己头上拉屎?即便要他脑壳,他也要极力去阻止这次迁陵行动!田既霖知道,要是这次迁陵行动一旦成功,无疑是对他统治地位最强有力的挑战!也是对他过去主张的全盘否定!在这性命攸关、前途攸关的时刻,他又怎能不站出来说一句话?这才叫侯有之前去将他俩秘密宣来,以便进一步研究对策,看如何才能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这一切邓维昌不得而知,便弓腰上前问:“主爷,不知又出什么事了?”。

    “平日里我是怎么嘱托你们的?嗯?”田既霖在床沿边敲打着竹烟杆,一脸怒不可遏。“叫你们不要让他大权独揽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好了,他把我们全都不放在眼里!”

    邓维昌纳闷,便试探着问:“爵爷近来规规矩矩,好像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不都在听主爷的吩咐么?大管家,你说呢?”

    “就你还被蒙在鼓里!”田既霖嗤之以鼻,抢白一句,“你看这事怎么得了!他们就在你眼皮子底下造反,你难道也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你这个旗鼓到底是怎么当的?嗯?莫非也瞎了眼了?”

    “这!”邓维昌嗫嚅着,莫名其妙。但见土司大咳不止,便轻轻地拍着他后背,半真半假地道,“主爷消消气!到底出了什么事?下官确实不知!”

    田既霖喘定下来,才质问道:“田甘霖要为他老婆迁坟,难道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知道?”一发怒就大咳不止。

    侯有之急忙赶过来用痰盂接了一口浓痰。——血!

    向管家一怔,然后朝侯有之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千万不可出声。随即又轻声道:“这事我们自然是听说了,可他们也有他们的说法,说是尽孝,我们就没好惊动主爷。”他顿了顿,见土司微微闭上眼睛,气氛相对缓和些,才如实禀告,“其实事情是这样的,田舜年这几年屡试不第,说是家里闹鬼,覃氏老到宅子里喊冤,还说什么孤魂野鬼的,下不了地狱,也上不了天堂,想回到紫草山,享受子孙后代的香火。为这事,甘霖也曾问过我该怎么办好?我一时回不了话,就搪塞过去。又过几日,甘霖说他儿子闹得更凶,竟要寻死觅活,不知又着了什么魔?还说什么覃氏夜夜都来宅里闹腾,只怕把舜年也闹疯了去,这可如何是好?所以,迁陵之事让我禀报,我想拖一日是一日;又见主爷病着,就没好做声,倒是暗地里与邓旗鼓商量、在想办法,看能不能请老梯玛替舜年解解结,兴许就能驱除邪魔。”

    “屁话!”田既霖一激动就咳喘不已。这一咳竟咳得一脸青紫。待喘定之后,又才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还长有脑壳没有?他这是在哄三岁小孩,你们也当真?他分明是去了一趟大清,听到了什么口风,想要移花接木,跟我们使诈。你们倒好,竟一个劲地瞒着我,都当我是个聋子、瞎子,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他们是想气死我!可我偏偏不死,熬也要熬到京儿袭职!难道你们都是青光瞎,就没看穿这层纱?”

    “这……”邓维昌望着向管家,一脸茫然。他着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但经土司这么一提醒,这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眼珠子于是骨碌一转,心里便打起了小九九。在他看来,就目前的情形,土司只怕已是油尽灯枯,熬不了多少时日。如此一来,这容美的江山今后保不准是谁的,自己不能不留一条后路。他知道向管家自是要维护土司的权威,而自己倒向哪一边,哪一边的砝码不就重了么?说不定就大事可成!不过回头好好一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土司没有了多少精力,可他的根基不浅,盘根错节,势力尚在,最后鹿死谁手,目前还说不准!所以究竟是去扶持田京儿,还是去扶持田甘霖,也只能等一等再说。这么一思量,邓维昌就不敢再多嘴,心想一旦说出什么不妥的话,再遭土司猜疑,岂不是更不划算?于是捻着八字胡须,故作不解地问:

    “大管家,你看这事,又该如何处置是好?”

    “一切但听主爷吩咐!”在这一点上,向管家向来没有半点含糊。

    “这个自然!只是他们硬要迁陵,我们又该如何是好?”邓维昌担心。

    “还是那句话,一切但听主爷的!”向管家一锤定音。他心想:自己既已跟定了主爷,自然不能再起二心——他才不想重蹈李管家覆辙——被点天灯!可是主爷身体如今欠佳,已是朝不保夕、性命堪忧,他又哪敢火上浇油?那样只怕会要了他性命。然而主爷既已把话挑明,他也不想含糊其辞,只得主动回禀:“主爷,依你看,我们是不是来他个釜底抽薪、先下手为强?”

    “不可!”田既霖摇头,不无担心地说,“师出无名,我们不能服人!再说,现在他已经笼络人心,我们不一定动得了手?依我看,千万不可打草惊蛇!”

    向管家想想也是:“那就只好等他们迁陵。目前我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哼!我就是去死,那陵也不能让他们迁!”田既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激动得唾沫飞溅,“我的老脸再不值钱,也还有一张皮,这点面子还要!”又是一阵咳嗽,就像扯破响篙似的,竟咳出血来。侯有之赶紧用痰盂来接。又是一丝丝血浅浅地漂浮在水面上,就像一片火烧云。

    “主爷但请吩咐!”向管家连忙拍了拍土司后背,担心地说,“邓旗鼓是靠得住的,什么事都可以交他去办!主爷尽管吩咐就是!”

    “愿为主爷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邓维昌急忙抱拳领旨。

    田既霖摇头:“如今还不到刀兵相见的时候,你们只要做好二件事即可!”他喘定下来,才轻声道:“一是查实大清对土司的新政策;二是把百斯庵的老尼姑抓来,要他把害死梅朵的经过原原本本交代清楚,再凌迟处死不迟;三是请来老梯玛和田行夫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务必要整肃一下家风。这样一来,覃氏的阴谋和罪行就将大白于天下,族人就会起来反对田甘霖父子迁陵!”他咳嗽一声,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我看也只能这么办了,警告一下他算了!唉,容美是再也不能乱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和邓旗鼓这就速速去办!”向管家连忙点头附和,便与邓维昌一同告辞而去。

    可是田既霖没有想到,就在老尼姑被抓的这天晚上,她就被杀死在土牢里了。“一定是谁走漏了风声!一定是出了内奸!”这时他才完全明白,容美的风向已经开始逆转,老三就要在背后动手!可是惊惶之余,他又想:这风声到底又是谁走漏的?如果不是侯有之、邓旗鼓和向管家,断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3

    得知土司病重的消息,田舜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这日骑上青鬃马,挥起长长一响鞭,便朝平山急驰而去。

    从司城到陶庄,田舜年一路不时地望望天,他希望望见那只曾经护送他们一路回到司城的岩鹰,一路上却没有发现岩鹰的影子。除此之外,更多的时候他在想自己的母亲。因为这次陶庄之行,为的就是去给母亲扫墓。这天是鬼节,也叫七月半,是毕兹卡人极其重大的一个节日,各家各户都要出门祭祖。但毕兹卡人过七月半,不是七月十五,而是十四,也叫赶盂兰大会。

    其实田舜年也知道,这几年自己夹起尾巴老实做人,父亲不许他来陶庄祭祀,就是头三年烧社也不让。他心里是积了很多怨恨的。现在想起来,眼泪就情不自禁直往外涌。因为这陶庄,这个埋葬他童年梦想的地方,他有六七年没来了。这地方既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熟悉是因为当年住在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山一水都倍感亲切。陌生是因为母亲埋在这里,他却不能为母亲来烧香、祭奠。他愧为人子!

    这时,嘚嘚的马蹄声在平山空谷间久久回响,田舜年却没有心情观赏这一路迷人的风景。他的心思全在母亲的坟头上。也不知母亲坟头上如今长了多少野草、多少荆棘,更不知他亲手栽下的两棵碧松如今长有多高。一路上,他都在心底不停地、深情地呼唤:“娘,儿子不孝,儿子来迟了呀!”

    这声音,覃氏在那边仿佛也听到了。当年她在阳世的时候,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儿子。为了儿子她毅然而然地选择了死亡。在她看来,这是母亲能为儿子所做的、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其实在此之前,她待字闺中的时候,为了化解散毛土司与容美土司之间的矛盾,就曾毅然决然地作出牺牲:和亲,嫁到容美去!那时候在别人眼里,她天生丽质、深明大义,因此才深得父母爱怜。所以,当散毛土司得知女儿上吊自缢的消息后,就准备与容美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了。不想反遭女婿暗算,只落得个含恨不已的下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覃氏生前所没有想到的。本来她与田甘霖琴瑟和鸣,曾是一对多么恩爱的鸳鸯,却不想被妒忌心强的兄长赶去陶庄,这才使得她铤而走险,引火烧身,落得个可悲的下场!如今让她欣慰的是,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能为母亲争光,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尚可遗憾的呢?“孩子!母亲听见了!母亲不怪你!”

    田舜年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回话。但是这一切的世事沧桑,如今对他来说都恍若一梦!所以一回陶庄,一到二月坡,他就撇下众人,朝着母亲的坟茔飞奔而去。“娘,不孝儿子回来了啊!”他的呼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一眼望去,却见一中年妇女带着一位姑娘正从茶园往陆家寨方向走去。可他此时却没有心思去关注那婀娜的女子,就径直走向了母亲的墓地。令他奇怪的是:那里只有一座刚刚垒过的新坟,却不见想象中那个满是凄凄荒草的坟头。只觉得这坟头烧的香纸、点的蜡烛似乎跟那两个刚刚离去的女人有关。他立即朝那边望去。那边也正朝这边打望。让他有些不可思议。他心想:母亲的坟怎么不见了,难道也被土民开作茶园了?绝不可能!谁也没有这个熊心豹子胆!那么这新坟又是谁家的呢?一时间,他满脑子充满了疑问,里面一定有原因!他便吩咐一声,叫下人把那两个刚刚离去的女人叫回来。他想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远望去,只见那两个女人步态盈盈,轻挪莲步,朝这边走来。老的约莫三十多岁,小的约莫十四五六岁,乍看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母女俩!定睛一看,却见那雾岚消散之处,母子俩一个如杏花吐蕊,一个如芙蓉出水,一路行来竟是风情倍生。一到近前,那妇女便笑吟吟地道:“大少爷可上山来了?”

    这人是谁?她怎么会认得我?田舜年好生纳闷。仔细一瞧,竟是陆家寨陆寨主的妻女,小时候他就认得的。那时他跟父亲经常到陆家去吃茶。听说二月坡那块“皇恩宠赐”的御扁,就是陆寨主当年献给土司的贡茶被皇帝钦点,作为土蛮最好的贡品而赏赐的。田家正是为了感谢皇恩浩荡,这才在二月坡立朝门、立牌坊,把个御扁也镶嵌在陶庄,以期雨露普降、万世昌隆。田舜年心想:这女子一定就是陆家大小姐了。便抱拳道:

    “哦,请问陆夫人,可知我娘亲的坟在哪里么?”

    “这不就是你娘亲的坟么?”陆夫人满脸堆笑。

    “我娘的坟怎么会是新的?敢问夫人,是谁在替我家垒坟呢?”

    “难道令尊大人没有告诉大少爷?”陆夫人很是惊讶,“他吩咐我们每年到该祭祀的时候都来祭祭!我们哪敢怠慢!这不,刚和小女前来祭过!”

    “哦,是这样啊!”田舜年恍然大悟。这才明白,父亲做事的风格跟别人不一样,总是不声不响间悄然完成。他长舒一口气,也便消除了对父亲长期隐忍积下的不满情绪。随即便道:“那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我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们的!今后,只要有我田舜年出头的一天,我一定会好好地报答你们!”

    “大少爷说哪里话,”陆夫人依然微笑着,“你母亲在世的时候,跟我最谈得来,我来给她上上坟,也是怕她在那边寂寞、孤单,大少爷可千万不要太见外。我们可是好姊妹!大少爷怕是有六七年没上山来了吧。”

    是啊,一晃就是六七年!田舜年想不到,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他禁不住一阵长叹:“我们想给我娘亲迁坟,我先过来看看!”又望了她女儿一眼。见她一脸娇羞,不时地偷看自己,就来劲了,“今天不是月半么?我这个不孝之子也想跟娘亲说说话,是想告诉她老人家,我们就要接她下山,葬在祖坟地。”

    “是啊,是该下山去了!”陆夫人揩了把眼泪,浅浅一笑,又伤感地道,“如今丈夫、儿子都是大人物,迁下山去也有了脸面,也好去见列主列宗。唉,只是我老了,今后只怕再不能给你娘亲垒坟上香了!”

    “这个无妨!”田舜年心存感激,“小侄到时自会抽时间来陶庄看望你们,你们可是我田家的大恩人!”他感动得几乎快要落泪。因为当初上山,生怕得罪土司,谁都不敢与他家亲近,只有陆寨主家例外。

    “说哪里话,还不是你爹看得起我们陆家。”陆夫人转悲为喜。“今天,大少爷就到我们家过月半吧。陪你大叔喝几盅可好?那老家伙,一直都在唠叨跟令尊大人喝酒和诗的事呢。”

    “陆大叔还好么?”田舜年忙问。

    “托你们的福,一切都好!都好!”

    “这就好!这就好!”田舜年放心了。接过香烛,就开始焚香祭奠母亲。之后便随陆夫人母女一道,沐着秋日炽烈的阳光,朝着陆家寨缓缓走去。

    4

    陆宅是陆家寨上唯一的一座有封火墙的房子,占地十余亩,有两间炒茶室,可容纳百余人同时炒茶。这些贡茶全都要上缴土司,作为贡品和同汉人交换物品的货物。因而茶庄在土司眼里,其重要性仅次于各个关隘。

    这天夜里,田舜年并没回陶庄,就住在陆寨主家里,与陆寨主喝酒,竟然喝了个七八分醉。当月光洒在二月坡上,两人走出了户外,沐浴在一地清辉里,在牌坊前望月长吟。陆寨主先吟一句:“二月坡上圆,又逢七月半。”田舜年心想月儿虽圆,但天却不遂人愿,于是和了一句:“烟笼一秋水,把酒奈何天?”

    “和得好和得好,”陆寨主赞道,“有令尊大人风采!”

    “寨主过奖!过奖!”田舜年谦虚一句。其实他的心思又哪在这里?早已飞到了他女儿陆叶叶身上。可是,田舜年又担心陆叶叶早已许人,心里不免一阵惆怅,自然这诗也就和得有些勉强。其实小时候他就与陆叶叶满山满岭地疯野,还不时地摘片绿叶吹着木叶……那又是多么天真烂漫的时光!可是现在呢,只一转眼工夫两人都已长大,见了面反倒有了几分腼腆、几分羞涩。仿佛都有了某种心事,谁也不敢当大人的面再放肆一点,倒是内心里渴望着多多说些话儿。因而这天夜里,告别了陆寨主后,田舜年解衣就寝,竟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早,还不待起床,就听见了幽幽的木叶声。他心想,那一定是陆叶叶在吹。那木叶声如泣如诉,似在向天倾诉一份朦胧无边的爱情。

    田舜年赶紧起床,推窗而望,但见陆叶叶在墙外的茶园里,正朝着他的窗吹。那是多么美妙动听的曲子,真真有如天籁一般,人间又哪得几回闻?于是匆匆下楼,洗漱一番,还不待下人问及,他就飞出屋外,寻觅陆叶叶去了。

    秋日爽朗,空气清新。陆叶叶见田舜年跑出来,就径直朝二月坡的茶园跑去。田舜年在后面紧紧追赶,追了好一阵才追上。晨雾里,陆叶叶却一改昨日的娇羞,望着他放肆地大笑:“你几年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早把我忘了呢。”那时候她父亲去陶庄,每次都带着她一同去,为的是掩人耳目。

    但见四周无人,田舜年胆子也大了:“你老大不小了还没嫁人,是不是还在等我啊?”但见她面若桃花,蛾眉凤眼,顾盼有情,不觉心动。

    陆叶叶却一脸娇嗔:“你别臭美,天下难为妇,不进土司门!谁不知道你们田家门槛高?再说到平常人家可做夫妻,到你们田家呢,却只能做小!要是你当真当上了土司,那还得了!”

    “我要是当上了土司,我不让你做小不就是了?这又有何难?还不是本大人一句话吗?”田舜年哈哈大笑。

    “你不要耍笑我。你们土司家的人不是联姻,就是娶其他土司的女儿,哪里轮得到我们平常人家!我才不会做那白日美梦!”说完就吹起木叶,依旧一声声的,如泣如诉。

    田舜年也摘下一片,衔在嘴里轻吹起来。

    一地都是阳光。

    这阳光仿佛就是这木叶声招引来的。

    这时日头在渐渐升高,斑斓的影子由长变短,最后贴在了一起。而两个人在二月坡上玩倦了、吹累了,就朝婆婆洞走去。婆婆洞也叫傩母洞,洞口似巨狮张嘴,貌若吞月之状。小时候他俩点着火把就曾来过,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这时两人来到傩神婆婆石像前,将祭品摆上,香纸、蜡烛点上,双双跪下,开始祷告。然后将自己心里想说却不便启齿的话悄悄告之傩神婆婆。傩神婆婆是爱神,她听了一旦高兴就会替人还愿。

    拜过之后,田舜年站起,悄声地问:“你许的什么愿?”陆叶叶嘻嘻一笑,嘴里却蹦出几个字:“不告诉你!”然后嬉笑着跑到十几米开外的公婆水井,望着水里的倒影顾影自怜。

    田舜年也跑过来。这里的石钟乳一阴一阳,状如雌雄生殖器,故名公婆水井。其实这石头早已被人摸得溜光溜滑,而且从里面流出来的泉水喷射一人多高,随即落入阴器里,溅起一片幽幽的水花。那模样既形象又生动。传说只要喝了这里的泉水,没有受孕的就能受孕,不能生孩子的就能生孩子。而且想儿想女就看你喝哪个容器里的水。这时洞里寂静得出奇,流泉的叮咚之声清脆悦耳,清晰可闻,就有如聆听童谣仙乐一般。哪知陆叶叶一见这圣水,就把嘴巴伸过去,“咕噜咕噜”地喝了一气。田舜年也甜甜地喝一口。顿觉沁人心脾。

    陆叶叶又用手来捧,一连喝了好几口。田舜年就打趣道:“你别喝多了,小心有了!到时候可别说是我的!”“真要是有了,我就说是你的!你又怎样?哼,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你难道还敢不认账?”陆叶叶嘻嘻笑开了,“不信你问傩神娘娘!她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全凭天意!”田舜年就呸了一声,耍起贫嘴:“傩神娘娘才不会无辜冤枉好人!”他记得小时候与陆叶叶过家家时,有一回陆叶叶就做了他婆娘。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婆娘是个什么东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哼,那就要看你是不是好人!”陆叶叶在人前装老实,在田舜年面前胆子却大得出奇。再说她早就知道土司享有初夜权,心想几时自己嫁人,让这小子开苞也不枉和他相好一场。

    “那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故意问。“依我看,有时候好,有时候坏!”陆叶叶口无遮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你说说看,我到底什么时候好,又什么时候坏?”田舜年一个劲地挑逗起来。“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自己去问傩神娘娘!”她才不会上这个当,回头又道,“我就不告诉你!看你怎样?”“哈哈,问傩神娘娘?我干吗要去问傩神娘娘?你不就是我的傩神娘娘吗?”在这幽深的洞里,田舜年自是什么也不怕的,但见陆叶叶这么说,他便一改往日的性情,胆子越发大了起来。这时两人手牵手地进了另一叉洞,穿荷潭、过瀑帘,几跃几跳,就来到了傩神娘娘石像前。

    一缕光线临空而下,正好投射在傩神娘娘身上,就像一缕佛光忽地闪现,熠熠生辉。田舜年就举起右手,开始发誓:“傩神娘娘在上,请为我作证,我田舜年发誓非陆叶叶不娶,若有失言,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谁让你发毒誓了?”陆叶叶赶紧捂住他嘴,嗔道,“你就是今后不娶我,我人不是你的,心也是你的!你就是娶了我,说不定我人是你的,心未必就是你的!你可知道?”

    “你这小蹄子!什么逻辑!”田舜年越发觉得滑稽可笑。

    “你不要笑,我说的可是真的!”陆叶叶撅起小嘴巴,“当初你家落难来到陶庄,我就没指望你会娶我!我想,你迟早有一天会当上土司的!”

    “是吗?你怎么知道!”经陆叶叶一说,田舜年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理,他不觉喜笑颜开、满心欢喜。又心想:当年土司对梅朵,不是只要美人而不要江山吗?这才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这么一想,他喟然一声长叹,倒觉得这人活着还真是够累的,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呢,却又不是自己最想要的,就连这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还真真是这世上少有的情种!

    陆叶叶却不知其所想,以为自己勾起了他的什么伤心往事,便安慰道:“怎么好好的就不开心了?我看你,还是忘掉过去那些烦恼事吧!”“谁叫我头上长有三千根烦恼丝呢?”田舜年咬文嚼字,嬉笑着却将眼睛对准了陆叶叶的心窝。“那好!本姑娘就把你头上的三千烦恼丝扯出来!”陆叶叶顾左右而言他,嘴上不肯饶人,手也不肯饶人,这就伸手来扯。“哎哟!我让你扯!我让你扯!”

    田舜年故意一把将陆叶叶搂住,就像搂住了一团火,心火熊熊地燃烧起来。陆叶叶就扑腾着,腼腼腆腆的,也嘻嘻地笑个不停。田舜年就开始抚摸她的黑发,一根一根的,很是深情。陆叶叶不再动弹,就这么让他一根一根地抚摸,一直抚摸到她的脸上。她就陶醉在田舜年怀里,喜上心头!田舜年呢,却还在傻傻地想:这美人就是美人,能使明君误国,英雄气短!这女人也是祸水,古话说得真是一点不错!你想那烽火戏诸侯,不就为了博取美人一笑?可此时此刻,他却顾不得这许多,一时心火起,就把手伸进陆叶叶内衣里,一把捏住她那两个小小的、硬硬的柿子。柿子很青涩。他就像剥莲蓬似的,开始轻柔地剥开她的衣裙,只见那白光一闪,他就伏下头去,“吱吱”地吸吮起来!

    陆叶叶开始浑身颤抖,轻轻呻吟。激情中,她将腿蹬在傩神岩上,让一头长发披散开来,一如瀑帘飞坠而下。田舜年就像一头野兽,突然生猛起来,揭开她的罗裙,一个弓步上前,然后扭转她身子,掀起一场黑色风暴。她只感到那利剑一挺,仿佛要刺破江天。于是那快活细腻的呻吟声,就仿佛蝙蝠唧唧的叫声,在洞壁上久久回荡;又如惊涛拍岸,开始回声震天。顿时,她只感到天旋地转,地宫就快爆炸。一阵颤抖,一团晶莹的蝌蚪就在岩石上的蚌壳里轻盈地游动起来。田舜年随即停下,喘着粗气,依旧一声声地说:“快看,还有盲鱼哩!”“这是你下的蝌蚪蛋!”“那好,我们今后就养这么一群蝌蚪!”“哼,我才不养呢!”“我要你养!”“我就是不养!”“我就要你养!”

    两人大笑。笑声隐隐地荡出洞外,不断撞击着下人们的耳鼓。他们就在洞口问开了:“天老爷,你们好了么?我们可以下来了不?”两个人就咯咯地笑起来,就笑得更欢了。

    田舜年在陶庄住了几日,就跟陆叶叶在茶园里捣腾了几日。那一垄一垄、高高低低的茶树,就仿佛一道道绿色海浪,在二月坡上起伏翻滚,也在他的心中起伏翻滚;而那狂野的欢笑声,也便一波一浪地在茶叶上跌宕起伏……那是多么欢快、多么美妙的时光!

    这一天,田舜年忽然接到父亲口信,要他立马下山。他有些依依不舍,但是父命难违。临走之时,陆叶叶前来送他。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又是多么地依恋!这时候田舜年见陆叶叶拿着一棵树,就问:“这就是你给我送的礼物?”“你不是说要娶我么?”陆叶叶一脸严肃,“我们现在就栽棵夫妻树,让它来为我们作证!”

    夫妻树?我们真的要做夫妻啊!田舜年微微一怔,心里却想:管他呢!不就是棵夫妻树么?他点点头,便把树栽在了朝门口。栽好后,他拍拍手,说现在可不是栽树的季节,你怎么想起栽树来了?能活过来么?陆叶叶说:“要是这树活不过来,那我们的缘分就尽了!但愿天降甘露……”见自己失口,她忙把自己的嘴捂住。

    “放肆!”一听见“甘”字,田舜年一改往日的温柔,立马拉下脸来。“对不起!”陆叶叶知道田舜年的父亲叫田甘霖,应该避讳“甘”字。可她因为一时忘情,竟忘了这一忌讳,只得连连赔罪,“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我……”

    见自己失态,田舜年立马咧嘴一笑,轻咳一声,又委婉道:“对不起,都是我平时骂惯了下人,所以才……嗳,真是对不起了,娘子——这、厢、有、礼、了!”他双手作揖,故作唱腔状,算是道歉了。

    “谁要你道歉了!”陆叶叶心里委屈,眼睛红红的,泪水只差涌出来。“气还蛮大的嘛!”田舜年就用手来揩她眼角的泪水,哄了好一阵子,才哄好了。两人又和好如初,又开始恋恋不舍。

    这时太阳出来了,山雾散尽。田舜年沐着一身晨光,更是英姿飒爽、气度非凡。其实他多么想再逗留一阵子,但是父命难违,他还是毅然地跨上青鬃马,朝马屁股上挥起一响鞭,径直朝山下冲去。山道上,落日里,那个女人的身影却还在久久地驻足、远望……

    5

    一阵马蹄声亟亟地响过八峰街。来到行署大门,田舜年跳下马,给看门官丢下马缰,就径直走进屋去。他并没有立即进入客厅,而是匆匆赶往父亲的书房。父亲除了会客、用餐之外几乎都待在书房里。一到傍晚书房就点上了灯,甚至子夜不灭,通宵达旦。田舜年来到门口时,整了整衣冠后,才轻咳一声,示意自己回来了。灯影下,父亲埋首书卷浩繁之中,眉头紧锁,竟没有应声。田舜年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又有何要事呢?是不是迁陵的事?他一时搞不明白,就迈步进来。开始整理思绪。但见父亲心神不宁、一脸愁容,就问是不是为迁陵的事?不想父亲摇头,说已经请地理先生算过了,迁陵的事恐怕要缓一缓!“莫非情况又有了什么变化?怎么说迁又不迁了?”田舜年莫名其妙。

    “大清马上就要派使者过来,”田甘霖正然作色。“投靠大清的事已经办妥。授容美等处军民宣慰使加少傅兼太子太傅,赐蟒玉,一品服色!”

    “是吗?如此说来,二伯一旦答应向大清投诚,我们不是又白忙乎了吗?”田舜年不禁哑然失色。

    “如果我们立即降清,那就只能是这么个结果!”田甘霖点头。

    “难道,就、就无解了吗?”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拖!”

    “拖?”田舜年长舒一口气,这才恍然大悟。父亲却说:“这事你二伯还不知道,但我想瞒也瞒不过几日!我们得尽早作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父亲是想……”田舜年欲言又止。

    “我已经稳住邓维昌,他说只要见了土司大印,一概都认!只是你那舅爷向管家不识时务,还和主爷沆瀣一气,老是给我添乱!这段日子,你得替我稳住他!叫他千万不要乱说乱动!”田甘霖如此安排,早已成竹在胸。

    “一切但听父亲安排!”田舜年来了兴致,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走到琵琶琴边,便手抚琴弦,轻轻地弹拨起来。

    田甘霖也走过来,目睹儿子这一异常举动,一阵惊喜。他发觉儿子已经长大了。从这悠扬的琴音中便可以听出。其实他也很久很久没再弹奏这琴了。自从在二月坡给发妻覃氏深情地弹唱一曲之后,他心就死了。这琴便被搁置在琴架上,蒙尘已久。今日得见儿子抚琴,见他弹得气定神闲、行云流水,不再有往日的悲音,内心自是十分宽慰。这足以说明儿子已经走出过去那不堪回首的阴影。日后只要父子用心,在这司城又有何事办不成?他眼眶一热,便再次想起了自己当年弹奏这琵琶琴时的情景。那时候父亲田玄感怀时事,遂作五言排律《送文铁庵先生往施州》诗歌一首。他也长歌当哭。

    田舜年也被父亲这黯哑的声音所震慑。但从这浩浩乎山川的琴音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容美土司的强盛与未来……心想那琴瑟和鸣、那炊烟缭绕、那渔歌互答、那饮酒赋诗、那春江泛舟的意境,不正是自己憧憬已久、向往已久的生活吗?在他看来,只有父亲尽早登上土司宝座,日后自己也才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不然一切都是枉然!如此一想,这一曲高山流水,他也便弹得心潮澎湃、意气风发,仿佛整个司城都沉醉在他所描绘的意境之中。没过多久,邓维昌就到东谷关把大清使者接来了。

    这一日,田甘霖带着百官出城十里,在细柳城外夹道欢迎。申时时分,但见尘烟之处旌旗涌动,一队人马鱼贯而入。打头阵的正是旗鼓邓维昌。只见他戎装披甲,勒缰并辔,一派目中无人的样子;再细看,那大清使者一袭锦袍,冠带高耸,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最打眼的,却是那一条长如马尾在身后左右荡来荡去的辫子。来到近前,邓维昌便轻勒马缰,跳下马来,抱拳作揖,回禀一声:“旗鼓邓维昌奉命将大清使者安全带到!”

    “邓旗鼓请起!”田甘霖轻唤一声,“大家一路辛苦!请起!请起!”

    “下官见过爵爷!”大清使者急忙拱手见礼。

    “大人请!”田甘霖做了个手势。使者便催马过来,与田甘霖并辔而行。此时霞光普照,大家一路谈笑风生,一路欢声笑语。来到中府,已是夕阳西斜,司城街道早已被土民挤得水泄不通。这时大家见一行人马过来,都自动让出了一条大道。荷枪实弹的亲兵立即肃清了街道。

    此时行署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显得空空荡荡。田舜年带着几位亲兵一直伴随土司左右,一同映在一片浅浅的斜辉里。看上去,田既霖已是瘦骨嶙峋,一脸苍白,形容枯槁,面无表情。可他内心却还在想着前日三弟对他所说的话:“二哥,大清对土司的招抚政策依然不变,只是把袭职的年限放宽到了十五周岁!”他以为即使自己当不成土司,京儿也已到了袭职年龄,土司之位依然不会旁落。这时候,他表面看上去依然平静如常,内心里却翻江倒海,渴盼着大清使者能够早日到来。

    日暮黄昏,行署街沿的影子越拉越长,刚刚爬到大门的楹联上,宫人侯有之便亟亟地赶上前来,一路大喊:“主爷!主爷!大清使者来了!”“不成器的东西,怎么一点也沉不住气!”田既霖骂了一句。

    话音未落,大清使者已走进行署大门。田甘霖立马上前,将二哥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扶了下来。大清使者凛然地环顾一周,待整理好衣冠,撩袍跨过大门,接过圣旨,便高呼一声:“容美土司接旨!”

    一个个陆陆续续跪下,都竖耳静静聆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昔闻容美偏安一隅,世代怀柔,田氏累为土司,承袭司职。今天下一统,容美高瞻远瞩,顺应潮流,脱离大明,归顺大清,实乃明智之举。念土司守土有功,予以世代罔袭,保境安民,造福百姓。然中原逐鹿,烽烟未熄,南明余孽,与大顺残匪,依然贼心不死,犯我边疆,吞我河山。为救民于水火之中,挽社稷于危难之时,特授田氏甘霖接替土司之位,署容美百官……”

    话音未落,田既霖忽地倾倒在地,口吐鲜血,一命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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