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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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滚滚尘烟远去,田舜年一路哀伤地下了平山。跟随他的是陆叶叶,以及几个亲兵。那时司城所发生的一切,他早已得报。一入司城,却见旗鼓邓维昌等在那里,跪了下去:“大少爷,下官失职,未能救得主爷!请你治罪!”

    “你且起来!”田舜年下马扶他,“这不能怪你!邓旗鼓已经尽力了!”

    “下官情愿领罪!”邓维昌依旧不肯起来。其实他是在做给别人看。当初田舜年要他带兵下山,他就知道李大公子绝不会放过土司一家。当然还有他们邓家。他早就作好了撤离的准备。

    “这不关邓旗鼓的事,冤有头债有主,是土司点了李管家天灯!”田舜年知道,如若不是父亲投靠清廷,农民军又怎会与容美为敌?其实在这件事上,他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责任在于他没有规划好容美的未来,没有思考过容美的处境,没有看清楚当今世界的局势,就这么一厢情愿地倾斜一边、倒向一边,至少在农民军苟延残喘、狗急跳墙的时候,不应该囫囵地将整个容美推向历史的前台,因为农民军是决不会容忍、宽恕、轻饶那些想一只脚踏两条船的人,即便那是容美唯一而正确的选择!

    这天,田舜年怀着无比悲愤、无比懊悔的心情把母亲的坟重新垒了,把已故土司的坟也重新垒了,回家后就病倒了。那个时候,田氏家族已把他看成是振兴整个家族的唯一希望,这时各房都显出了空前未有的团结,见他病倒了,也都赶来中房嘘寒问暖。

    田京儿也来了,像他这种败家子、怕死鬼,又哪里配见田舜年?见不得入内,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行署放肆地喊冤:“哼,我再不是人,也不会做那等下流勾当!你们这些青光瞎、势利眼,都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这个给老子吐口水,那个对老子瞪眼睛,怎么脏水都往老子身上泼?要是老子父王不死,你们敢拿眼睛斜老子?不给老子点头哈腰才怪!连大门也不让老子进,到底是老子丢了你们丑,还是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呸,说出来哪个脸上都不光彩!”

    田京儿这么数落一阵,就被二舅向管家派亲兵推出了门,他手上提的人参也撒了一地。他挣脱亲兵就伏下身去捡,一边捡还一边骂。骂田家人个个不是东西,骂田家的看家狗也不是东西,骂老头子迟不死早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这么骂了一阵,他就提着半包人参走了。就像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连个上岸的地方也找不着。

    听见骂声,田舜年也没理睬。那时不仅中房、南院的人恨他,就连西厢的人也都恨他。对田京儿这样的臭狗屎、倒霉蛋,田舜年就更是不闻不问。那个时候,他一门心思都在营救父亲和叔公之事上。可在这节骨眼上,他却病倒了。大家也只好劝他放宽心,说办法总是人想的,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自己也要好生将息!

    话虽这么说,可是父亲遭难,做儿子的又岂有不管之理?一时这病也就好不起来,行署就靠向管家、邓维昌以及几个并不在行的叔叔在支撑。可他还是担心田京儿会趁机捣乱。幸好父亲上台前对二叔的势力进行了清理,支持田京儿的如今只怕没有几个。因此大难当头大家还算精诚团结。可在营救之事上他却无计可施、一筹莫展。眼看日子一天天地在流逝,也没得到土司的消息,整个中房就像处于地狱之中,天天都是哭声不断。

    但田舜年必须振作起来。这时候他派出去了几路人马:一路去川东,与农民军继续交涉;一路去汉地,与大清军继续周旋。如今这两边他都得罪不起!

    事实上父亲的消息是半年之后传来的。那时土司家族早已步入正轨,开始了正常生活。突然得知主爷安然无恙的消息,一颗悬垂的心又才落地。这时人人看不出悲伤,个个都欢天喜地。自然,农民军之所以没有亏待土司,不外乎想利用容美一同抗清。这时在南明文相国的劝说下,他们已授田甘霖“容美等处军民宣慰招讨使”之职:一来让他每年输送些土兵,补充些兵源;二来也想让他破财消灾,以备军用。

    田舜年便想,如今既已投靠大清,全国的局势已经明朗,所以大清也决不能公然地反,那样无异于以卵击石、积木自焚。但农民军更加不能反,关键的原因是,他们手里还握有容美的人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像孙大圣钻进铁煽公主的肚子里,再闹你个天翻地覆、痛不欲生!最后,他也只好无条件地接受农民军的要求。先保全父亲的性命要紧。

    整个中房这时便有了喜色,特别是土司的二房、三房见丈夫并无甚大碍,将来又有了依靠,老是挂着泪痕的脸又绽出笑靥。自然也就多嘴多舌起来。比如二房的向阿娣,她仗着兄长是大管家,老是对三房瞪眼睛嚼舌根。三房万静自然不甘示弱,她仰仗自己的一张好脸,深得土司宠爱,百般娇宠,所以也不把这二房放在眼里。

    但是现在的情形却大不同了,土司做了人质不在司境,谁又能替你一个尼姑撑腰呢?向阿娣一见她那狐妖般的脸蛋与背影,无论青红皂白,便放炮仗似的大骂起来:“一个屙不出蛋的赖鸡婆,占着鸡窝又不屙蛋拉屎,还赖在鸡窝里搞什么卵,也不翘着屁股自个儿看看是什么货色?呸!”

    万静尼姑也不是省油的灯,立马反击:“你会屙,怎么也不屙个带把的来?”

    见三房揭自己的短,向阿娣顿时暴跳如雷,就跳起脚脚骂:“哼,老娘再不会屙,也总比你个白虎星强!”这话是甘霖无意中说出来的,现在倒成了她的一把杀手锏。“哼,你不仅是个白虎星,还是个扫帚星!”

    见自己的隐私被揭露,万静尼姑简直无地自容,这就哭哭啼啼地跑开了。在大家看来,白虎星是会祸主的。这样骂无异于告诉人们,土司王之所以有如此之灾就是因为这个白虎星!这可是最要命的一击!所以一跑到田舜年处,万静就一个劲地哭诉起来:“大公子,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又没吃她们家的穿她们家的,她不就仗着有个哥哥当了大管家,就老是来欺负我、作践我。她在这里扇翅膀给谁看呀?这日子我是没法过了,我要回庵去,可又怕主爷回来怪罪我,我还怎么办好啊,我的个大公子呀!现在,我是上靠不着天,下靠不着地,中间就只有靠你了,你可得替你姨娘做主!”

    都是一群不省事的东西!田舜年此时又哪敢出头?他知道二房和三房一向不和,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但是二房仗着她哥是大管家,如今明摆着占强。三房即便姿色出众,即便得过父亲的百般宠爱,可她却不能生育。在那样的时代,情形自然对她不利。暗地里他也为三房鸣不平。特别是自己生病的这段日子,三房是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伺候自己,他想吃什么爱吃什么,三房随时随地都安排得好好的,他自是感激不尽。可他又不能把事情做在表面上,他怕做得太露骨了反遭二房嫉妒、向家掣肘,那样反倒对大局不利。现在他还指望着向管家替自己好生看家护院,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是万静尼姑当面一哭诉,他便乱了方寸,见了谁就开始埋怨谁。“哼!她不就仗着她二哥是大管家,难道你也怕她不成?”万静开始激将他。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这是非常时期,我们应该团结一致对外才是!不要老让别人看我们笑话!这样下去,又成何体统?”田舜年一脸懊恼,轻说不行重说也不行。

    “那是什么问题?不是明摆着怕吗?哼,她二哥是大管家,你也怕他三分!”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越发地放肆不讲理。

    “我没法跟你讲!你别再来烦我!”田舜年很难堪,示意她出去。

    万静尼姑也知道自己太难为大少爷,毕竟大少爷如今羽翼未丰,还做不得主!于是哭闹一阵她就走了。之后就躲在自己房间里,竟是半个月不肯出门。

    2

    这天一到行署,田舜年就接到南明文相国的书信,见大家正在想方设法营救父亲,于是大喜过望。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顿时飞遍了整个司城。那时候容美百废待兴,土司之境还少不得这个当家人。虽然在土民眼里,田舜年也很有魄力、很有智慧,但他毕竟年少资历浅,况且依照祖宗成规,他未经风雨、手无寸功,号令自然不能顺理成章,众官自是多有不服。但是大家转念一想,一旦容美格局有变,或是土司遇难,这田六郎不就是接替土司的最佳人选?因此司境那时尚未出现什么暗流。又幸得文相国等从中斡旋,救父之事不日将会成功,容美又将回到他父子俩手中。

    这天晚上,田舜年兴奋之余,便叫宫人烧好水,他要美美地洗浴一番,将一身的疲惫消除干净。这时月光洒进窗扉,就像一缕缕轻纱在浴房里尽情氤氲。几个侍女端着药罐,莲步轻盈地走来,将药撒入桶中,天女散花般将他完全掩盖,随即又轻曳拂尘,荡动纤指,在他身上轻轻地弹拨、游走,就仿佛弹拨古筝一样,把个月光也弹拨得生动多情起来。几个侍女也如月光仙子一般,焚香沐浴,纷纷散开披衫,朝着水中走去……

    这天晚上,田舜年真是闹累了、闹够了,就安安稳稳、香香甜甜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飘了起来,随着一位袅娜多姿的梦幻仙子,轻盈地飘上九峰之顶。放眼望去,但见千山万壑、云海茫茫,却不见一星天宇,他不觉一阵惆怅。再俯瞰百斯庵,庵里却是梵音寥寥,冷落一片,他又飘然而下。其实这庵,自从老尼被杀之后,就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而今落叶满地、蛛网密布,仿佛四处都是荒径,四处都是萧村。唯见一年轻女尼姑正在后园轻扫禅径,似有悲咽忧怨之声,如泣如诉。田舜年飘然而下,仔细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万静姨娘。“红颜薄命!”他一声长叹,不想惊动了万静。万静立马回过头来,见是舜年,便一脸苦笑:“想不到大公子还是有个心之人,贫尼在贵司的时候,你不曾理睬我,现如今我遁入空门,你倒跑来看我。又是何道理?”田舜年赶紧作揖道歉:“我也是身不由己,还望三姨娘见谅!”万静尼姑一声冷笑:“贫尼如今再没什么可依靠的了,只打算在庵里伴着青灯古佛,闲敲木鱼,度此残生。大公子今后就不必来看贫尼了,免得遭人闲话!”说完就飘走了。田舜年不免一阵失落。他望着那飘摇的影子绝尘而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居然一个劲地赶她不上。只得在后面放声大喊:“三姨娘等等我,我有话要与你说!”却被人拍醒了。

    田舜年睁眼一看,见万静尼姑正坐在自己身边,一边揩汗一边问:“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在喊谁?就像被谁捉去魂,要死要活的,叫人好生害怕!”田舜年摇着头,他忆起梦中轻佻的情景,很不好意思,只得支吾:“我……我……”

    其实万静尼姑早听见他在梦中呼唤自己,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回头便叫下人给大公子洗漱。她便回房去了。在此之前,她时时刻刻都在想如何接近舜年,又怕唐突,因此时时忧愁不已。今日得见其在梦中呼唤自己,知道有戏,甚是欣喜。于是翻来覆去,思量一天,她竟也想了个通透明白:田舜年定然是感到有什么地方对不起自己,这才在梦中说起胡话解释一番。她以为仅仅这样还不够,自己还得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说不定往后就靠这小子过日子。可她反过来一想,自己毕竟只是他姨娘不是他亲娘,如今剩下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走进这个人的心坎里去。因为他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色心、有色胆!这天夜里,她便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待子夜过后,她便溜出房间,悄悄溜进了舜年房间。

    这两天,田舜年因为心情舒畅,情绪高昂,没有忧思,一倒上床就进入梦乡。一入梦,接着昨日的梦又梦起来。照样是悠悠地飞到九峰之顶,照样是悠然地飘入百斯之庵,只见万静尼姑正轻扫禅院,衣袂与落叶正随秋风飘飞,沙沙作响。他便缓缓降落下去,却见万静尼姑依旧一人孤守寺庵,形单影只,不觉悲从中来:“姐姐昨日为何不待我把话说完就走?倒叫我一天好想!姐姐近来可好?”万静尼姑瞥他一眼,却道:“施主怎么能叫贫尼姐姐?贫尼可曾是你姨娘!”似有万般的不甘心。“此一时彼一时,姐姐只大我一两岁,我怎的就叫不得姐姐?”忙迎上前去。“贫尼是出家之人,施主要叫也只能叫贫尼师傅!”万静尼姑不肯轻易就范,还在极力分辩,“叫不得姐姐的!”“我欠着姐姐的,怎么就叫不得姐姐?”见她推脱,他就越是上心:“今日我来还你人情,没想到姐姐心里竟然没有我!我算是白来了!我这就回去!不叨扰姐姐清修!”“大公子哪里话!”万静不再逗他,心疼道,“姐姐的心思你难道不知?你是天上的月亮,姐姐就是想摘也摘不到的!”田舜年胆子就大起来,说姐姐说笑了,你若想摘,你随时都可以去摘!我竖个梯子让你摘,顺手一摘就是了!万静可不含糊,她丢下扫帚便道了声:“请跟我来!”就将他带进自己的禅房,关上门叮嘱道,“大公子,你真的心疼姐姐?”他便发誓:“我几时骗过姐姐了?要不我剖开心来让你瞧?”万静嫣然一笑,遂宽衣解带,迎上前去。

    田舜年一怔,这雪一样洁白的肌肤,水晶一样透明,连身上的毛细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他自是喜不自禁,一把就将万静尼姑抱住,就像抱着个冰凌儿,一贴上身去,身子就“哧哧”的直冒青烟儿。这时万静伸长脖子喃喃而语:“大公子,你不用性急儿,姐姐这就让你快活个够!”就帮他宽衣解带。一阵窸窣声响,就像老鼠在偷东西。随即莲花指一点,就将他轻轻点按在月光床上。此时月光如水的床上,一朵朵洁白的莲花正在静静开放。而她如鱼的纤手拱开莲蓬,浅浅地游走,一路毕剥有声。接着又是一阵揉摸、一阵亲吻。他轻轻地呻吟着,开始时有如呢喃细雨般温柔,继而又如梁间秋燕般啁啾,那声响也便渐渐地大起来,最后响到极致,就如生病似的不停喘息。田舜年实在是快活得不行了,抱紧万静的头想就去咬她白嫩嫩的脖子。手一伸,果真触着了一个人,待他蒙眬醒来,却见万静正在俯身吸吮。他大骇,又被万静一把捂住嘴。他只得老老实实躺下,竟被吸得浑身酥麻、一阵眩晕。他一时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让她随心所欲地拨弄下去。

    这时箫声从她的指尖轻轻弹响,就仿佛天籁之音从天堂悠悠传来,就这么一路沾着月光之水,一缕缕下凡人间。隐约中,那梵音又激起了他骨质里潜藏的欲望与疯狂。他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不觉间,那月光又悄然地变成阳光,光芒四射,开始一点点地焦灼他的心灵、焦灼他的骨头。一阵之后,整个宇宙便轰地一声爆炸了。天啊!她并没有被击伤,她的纤指依旧按在七孔之上,正深情而又急促地吹奏着宇宙洪荒!

    之后一有时间,田舜年和万静就往百斯庵里跑。大家都感觉不可思议。而那能够掏空骨髓的云雨,就仿佛神女峰上的密雾,一下就下了个没完没了。而那木鱼之声,就在他们耳边“笃!笃!”地响起,声声敲击在他的神经之上,敲击出一片醉人的梦幻。激荡时犹如翻滚的龙溪江水,惊涛拍岸,一泻千里;舒缓时又如长虹卧涧,五颜六色,一点一点地消隐……就这样,他的世界就在她温柔的指尖轻盈地隐去……

    3

    田舜年跟万静尼姑厮混了半年,虽然丑闻没有传扬出去,但中房已是人人皆知。下人们自是不敢胡言乱语,生怕自己到时候被出卖、被揭发,也落个横尸街头的下场。那个时候,整个院子就只瞒着二房一人。因为二房向来不把下人们当人看,背地里大家都憎恨她,只是表面上不敢。三房却不同了,她时刻都在笼络人心,凡有好吃好玩的,随时随地给下人们打点。这一年,田舜年又去汉地参加入泮考试,依旧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从此往后,他便没了好心情,整日里都阴沉着脸,同时对万静尼姑也表现出冷淡来。

    这一变化,万静尼姑自然看在了眼里。田舜年已经很久没来了。刚开始时,她还以为是他名落孙山的缘故,随后才知道,这个男人心里已经没有她了。事实上这消息还是她从向管家老婆——唐氏口中得知的。这唐氏可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大家都亲昵地叫她唐媒婆。那天几个妇道人家聚在一起扯寡白,唐媒婆说起田舜年已经二十来岁了,也早该成个家。万静尼姑一听便听出了名堂,忙问是不是田舜年看中了哪个土司家闺女?唐媒婆说,哪是什么土司家的闺女,是陶庄陆家陆寨主的姑娘。万静尼姑哦一声,也便明白几分。心里却委实不高兴,随之越想越怕,也就闷闷不乐起来。那个时候,她自是没有多少城府,心里有事就挂在脸上,说是要走这就站起来。唐媒婆就问:“妹子怎么才来就走?也不多坐会儿?”她怕怠慢了人家,人家好歹也是土司三房,说一句也是要风吹草动的。可万静还是说心里怪闷的。说走就走了。

    其实万静尼姑是因为嫉妒心使然,当时她心里那个难受,就像有猫爪子在抓、活剌子在爬。等回到家中,她哀伤地靠在太师椅上,思前想后,最后还是想到不要去为难田舜年的好,无论怎么说自己毕竟是他三姨娘,万一这事传扬出去,作为土司之子他自然无所谓,毕竟男尊女卑人家反正有借口,自己到时候只怕日子就不好过了,那可是伤风败俗,该千刀万剐的!但她还是觉得应该跟舜年好合好散,这就悄悄地跑到他房间。

    田舜年正闭目沉思在清修,一见三姨娘进来,就板起了脸,生硬地说:“三姨娘有什么事吗?”也不叫她姐姐了。

    万静尼姑一想到他变心,一阵心酸,禁不住落下泪来:“三姨娘是为你来道喜的,难道也不该来?”

    “我有什么喜可道的?难道落榜了还是什么喜事不成?”田舜年恼恨她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万静尼姑想将他套牢。

    “大公子怎么能这样想?我真是来给你道喜的!”万静尼姑显出一脸无奈的神情,“听说你要认亲了,就是陶庄陆家陆寨主的闺女?”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田舜年的话来得相当生硬,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仿佛心情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

    万静眼眶一湿,她依旧耐心地道:“你对你三姨娘就这个态度?你可莫要辜负了你三姨娘的一片心!其实贫尼我也没别的奢望,只是怕你父亲到时候回来,不同意你这门婚事。你想想,门不当户不对……”

    “你少拿正经话说我!”不待她把话说完,田舜年就抢白起来,“你自己也不拿镜子照照,你就门当户对了?”

    “这不同!”万静尼姑即便被田舜年奚落却也不恼,只笑笑,“这怎么能和我比呢,我只不过是个妾,妾又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只要脸蛋好看、心眼儿好使就成。当大的可就不同了,当大的还要靠后家的力量帮你登上土司之位。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一层?”

    见如此一说,田舜年的语气缓和下来,只得道:“三姨娘也别怪我,近来我心里烦,所以才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话来!”

    “你不用说了,你的心事我难道还不懂?我自然都明白的。”万静一脸潸然,这就过来想摸舜年的头。哪知田舜年没这兴趣,站起身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田舜年来到行署。他一路都在思想,可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万静尼姑在一天,自己就一天得不到安宁。这可如何是好?踌躇一阵,就想趁父亲尚未归来之际,把她送回百斯庵,庵里如今还少一住持。这么一想,他就立马着手去办。

    这事其实是向管家出面说和的。万静尼姑也知道这是田舜年的主意。要不是田舜年,无论是谁也赶她不走。但她也知道自己如今不走也不行了。在这里自己毕竟只是个多余的人,赖着不走反而碍人家眼睛。于是她没有大吵大闹,只是一个人悄悄地过去对田舜年辞行:“大公子有时间多来穷庵坐坐,想来贫尼一人在庵里也怪孤单的!要是贫尼到时遭遇什么不测,或是遭到什么报应,还望大公子能替我多敬一炷香,向菩萨多祷告几声,也好求个囫囵全尸、让我灵魂早日升天……”

    “姐姐——!”听到这伤感惜别的话语,田舜年轻轻地唤了一声,这才想起万静姨娘的万般好处来。他不禁潸然泪下。他知道,其实自己也离不开这个“姐姐”的,可是这个“姐姐”毕竟是父亲的妾,这事要是传扬出去,这不是儿子也在“爬灰”么?到时又将如何是好?思来想去,最后他也只好忍痛割爱:“姐姐尽管去,我会时时去庵里看望姐姐的……只是超生一事,请姐姐勿去挂念,因为天命所归,是全然由不得人的!姐姐只管好生养息就是!”

    “多谢大公子!”在那个黄昏万静尼姑洒泪而别,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中房,独自回到了百斯庵。这时候,田舜年放下了这桩心事,又才开始着手操办自己的婚姻大事。

    这日唐氏马不停蹄地上了平山。对她这个媒婆来说,还是头一次跑这么远的路。她既兴奋又担心。兴奋是这媒是给当今土司的长子做,一旦做成自家有了脸面不说,今后还有了靠山;担心是万一这媒说不成,田舜年一旦怪罪下来又将如何是好?所以这一路的田园风光与山色美景,一时间都没能勾起她的兴趣。一到二月坡,一进陶庄,一入陆家寨,她的心就噗噗噗地跳起来:这是什么兆头呢?她心里委实没有一点儿底。一见陆夫人,她便不无夸张地道:“陆夫人,今早你听见喜鹊叫了么?”

    陆夫人说:“听见了听见了!有两只喜鹊叫,一只树上叫,一只地上叫!”

    见夫人把唐氏戏说成一只喜鹊,陆寨主哈哈大笑。笑声中,却只见这女人笑意盈盈,银钗如凤,盘髻如云,活脱脱一个招来疯!而眉毛上的那颗突兀的大黑痣委实打眼,忒地招人喜爱。

    唐媒婆一听,悬着的心放下来,又惊喜道:“哎哟哟,我还真是一只闹喳喳的喜鹊呢,我一早就给陆家报喜来了!”陆夫人自是笑脸相迎:“真有喜事,那我就先谢大婶了!快请进屋!快请进屋!”随后又对屋里喊,“来了贵客呢,上茶,上最好的茶!”

    唐媒婆就把伞放在门外边。只见这陆夫人喜上眉梢,动如生风,那个高兴劲儿,又岂能瞒过她这个观音观世眼?随着陆夫人进屋,她心里便有了底,这个媒不难说成。其实不用她做媒,无论哪个上门为舜年提亲陆家都会同意。但是陆家也不是随便的人家,嘴上自是要矜持推辞一番,说什么女儿虽已大,来说亲的可不少,却都不中女儿的意,一个都没答应。做了几十年的媒,唐媒婆又岂能听不出来?见陆家这么一阵虚夸,她自是听出了陆家想要寻门好亲,也想早一点完婚的意思。见时机成熟,唐媒婆一脸堆满了笑。这事也便谈成了。

    一回司城,她立马赶往中房,将求亲的前前后后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田舜年,连个细枝末节也没落下。最后还笑道:“哎哟哟,你那位老丈人啊,就好像是他出嫁似的,竟比他女儿还要高兴,一个劲地敬我酒。”“那太感谢大舅娘了!”田舜年笑笑,赶紧叫宫人赏她十两银子,送她出去。

    其实他早知道陆叶叶有了,因此陆家怕传扬出去才这般火急火燎的。但是这层意思谁也没敢当他的面说破,仅仅点到为止。因此没过多久,他就把陆叶叶接下了山。只是亲生父母都不在,他便虚位以待,象征性地拜了拜,并没大操大办。但排场还是让土民大开了眼界。

    不想陆叶叶下山不到半年就生了,大家都知道这是个早包谷,却没有谁敢当面去说破,倒是背后笑成了一团,说什么陆家不仅会种茶,连早包谷也都会种哩。不过陆叶叶的肚子也算争气,第一胎就生了个男孩,田舜年就给儿子取了个名字:炳如,字眉生,就像宝贝似的爱不释手。

    司城的喜事于是一件接一件。正当陆叶叶怀上第二胎的时候,说是土司田甘霖就要回来了。这一年正是顺治十八年。那天自是田家最为高兴的一天。整个司城张灯结彩,红灯高挂,彩旗飘舞,迎接的队伍排了一里半,从西门一直排到行署。青石板上也铺了一层红红的地毯,就像一道彩霞从云端铺展到地面,喜气洋洋地招展着一方天宇。本来,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是当田甘霖的马队出现在官道口的时候,盼归的家人和土民们就开始大放悲声。司城上空顿时彩练当空起舞,仿佛要将四年的辛酸和痛楚全都高高地抛向苍天,就像西天火红的晚霞一样,在灿烂夺目地燃烧。

    田甘霖一过来,所有的人就都跪下去。哭声就像稻浪一样此起彼伏地翻滚,又像一阵龙卷风似的卷来卷去,让容美的天空顿时洒下一地湿淋淋的热泪。田甘霖见状,更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便一一拉起自己的臣民和亲人:“可苦了你们了!可苦了你们了!……都起来把!都起来吧!”

    这时大家抬眼望去,发现队伍里竟少了一位老人田行夫?都不禁面面相觑。

    田甘霖自是看出了大家无比惊诧的神情,那些目光分明是在向他询问叔父的下落。可他能说些什么呢?说叔父田行夫因为经受不住农民军的折磨和旅途的劳苦,已经在丰都自刎升天了吗?无论如何,现在也不是说这个事的时候!可是大家依旧呆呆地、傻傻地望着。田甘霖只好哀哀地说:“起来吧,起来吧,大家都起来吧!”哪知大家就是不肯起来。“到时我自会告诉你们的,可现在还不是说这个事的时候!”田甘霖的心在喋血!

    这时,看见陆叶叶抱着孙子,还腆着大肚子跪在地上,田甘霖便没顾及自己的儿女,就亟亟地赶上前来,扶起了陆叶叶。陆叶叶立马磕了一个头,泪流满面地说:“爹啊,您可回来了!您老受苦了!我们都好想您呀!”“我也好想你们的!”田甘霖一脸泪痕。因为这一去,竟是四年之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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