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东厢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寒来暑往,送走了文相国,又送走了老梯玛,田甘霖忽觉自己心头空了,这日便叫上邓维昌,想要与之对弈。

    邓维昌诚惶诚恐地来到半间云,不知主爷今日哪来的雅兴竟要与自己对

    弈?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臭棋篓子,主爷难道不知道?其实细数下来,整个司城要说会下棋的,一是天赐,二是主爷,三是向管家,如今来了个宋生也算个高手,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又哪里排得上号?不知主爷到底用意何在?一走进屋来,他就说道:“主爷今日哪来的雅兴,竟想要与下官对弈?”

    “听说邓旗鼓近来棋艺颇有长进,还想请你赐教几招。”

    田甘霖话里有话。他一直都想收拾这个出卖覃氏的家伙,只苦于找不到机会。再说,这容美将士几乎没有不服他的,也不好立马将其撤换,想先等等再说。心想:如今容美格局已定,南明和农民军俱已土崩瓦解,司境已经没有了多少内忧外患,又要这个外姓旗鼓何用?只是他不知对方可有准备,不妨先试探试探,便萌生了这一主意。

    邓维昌心想土司终究会有下手的那一天,只是不知这一天何时到来。此时见主爷如此问话,也便随机应答:“是下官闲来无事,与部下偶尔战几回合,大家都有意让我,哪是什么棋艺长进!”

    田甘霖说:“不妨!不妨!反正今日无事,你我且下几局如何?”

    侯有之早将黑白围棋端来。邓维昌只好作罢,坐在主爷对面,从檀香木盒子里径直拈出一枚黑子:“主爷当执白!”黑子一落下,干脆利落。田甘霖暗吃一惊,心想好功夫!但嘴上却说:“邓旗鼓还是这风格,走子如此稳健!”

    “主爷过奖!”邓维昌拱手,“维昌生性鲁莽,却识得两个字的法宝:忠君!下官向来唯主爷马首是瞻!先前如此,现在如此,今后亦将如此!只是这生就的眉毛、长就的性情,怕是永远也改变不了!”

    “邓旗鼓真是爽快之人!不愧是本王的左右肱骨!”田甘霖心里当然明白,这话既是表忠心,也是一番不痛不痒的威慑。

    侯有之已经端上茶来,道一声:“主爷、旗鼓请慢用!”邓维昌拿过茶杯,径直饮了一口:“好茶!”“是陆寨主送来的‘神仙茶’!”田甘霖也抿一口。“难怪这么好喝,醇香爽口,回味无穷!原来是贡茶!”邓维昌由衷地说。“只是这贡茶,不为当今皇上所器重,”田甘霖斜视一眼,开始含沙射影,“因为主子登基,奸臣当道!听说鳌拜挟天子以令诸侯,这贡茶即便本王想上贡,只怕也到不了幼主嘴里!”

    这话已相当明白。他想主爷不就是想说自己也如大清当朝的鳌拜么?却自认为自己没有去威胁主子的地位!但为了掩饰窘迫和尴尬,邓维昌又忙吃了一口茶:“这样岂不更好,皇帝老儿不吃,主爷可以赏下官们来吃!”

    哈哈!两人一个劲地开怀大笑。侯有之就在一旁插话道:“该主爷走棋了!”田甘霖就拈起一白子,轻轻放在涂得发亮的棋盘上。邓维昌也不相让。他知道这对弈不仅在棋盘上,也在彼此心里。于是一连串落子,侯有之屏住呼息静静聆听、默默观看,只听得那声响犹如刀光剑影,却看不出谁占上风、谁落下风。刚走到一半,双方开始争夺中盘,不想田舜年突然气呼呼地闯进来。田甘霖抬眼一望,就问怎么又拉长着一张驴脸?家里又出什么事了?

    “您老回去看看吧!”家丑不外扬,田舜年委实不好当外人的面说。

    邓维昌知趣,立马站起:“主爷家里有事,下官就不陪您玩了!改日再来领教!”他知道一定是田甘霖的妻妾又闹翻了天。这在司城已是个公开的秘密。

    “真是扫兴!”田甘霖将棋子丢进檀香木盒,“让邓旗鼓见笑了!改日再来请教!”

    “哪里哪里!”邓维昌拱手作别,不经意又鼓捣一句,“哪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妇道人家,就是见识短辫子长!主爷不必生气。下官告辞!”

    从半间云出来,邓维昌舒了一口大气。心想要不是田舜年突然闯进来,这棋一旦下下去,不知自己又要说出多少混账话。幸好这棋只下到一半,胜负未分,最好交差。他便摸了一把八字胡须,欣然地踱了出来。

    来到八峰街,他忽觉精神恍惚,竟高一脚低一脚地踩起来。“我这又是怎么了?”他不得不加思量。心想土司近来对自己不冷不热,究竟为何?自从住进东厢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微妙起来,土司的目光会不时地流露出一种极不信任,甚至是猜疑与冷漠。他不得不加警惕。这就想到了和亲。他大闺女碧筠已经到了该婚配的年龄,为何不借助联姻来改变自己目前极度尴尬的处境?他可不想老是这么夹在土司与向管家之间两头受气!这么一思量,眼前不觉一亮:这可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哪知刚走上两步,邓维昌又犹豫起来。如此一来,不是又太委屈闺女碧筠了吗?虽说和亲是好事,但碧筠要嫁的可是当今土司的大公子田舜年。田舜年那时早有两房妻室,碧筠要是再嫁过去,那不就是三房了吗?他踌躇起来。可反过来一想,从长远一点看,给别人家当三老婆虽有损邓家颜面,但对邓家却有百益无一害!何况田舜年还是容美未来土司的最佳人选?他最担心的只是碧筠这丫头,这丫头可是个烈性子、倔脾气!再说田舜年的二房说起来比大房更有背景,她是邻司忠峒安抚司田氏之女,两家合亲原本是为了将李大公子从忠峒引渡过来,田甘霖还把三女儿嫁过去开了扁担亲。要是碧筠再嫁过去,她今后又怎么抬得起头来?当然,只要自己手中依然握有实权,依然掌握着容美的旗鼓大印,量她大房二房也不敢动碧筠半根毫毛!如此一来,容美的格局不就定了吗?向家、邓家与土司家不就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关系?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连几天,张氏见男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深感奇怪。那天,待到夜深人静之际,她便问男人又有什么喜事儿,这样子高兴的,可别把人乐坏了。邓维昌这才说出那个秘而不宣的计划。张氏一听,顿时眉头一皱,犹豫起来:“碧筠和天赐自小就要好,你是知道的。你这样做,不是要拆散这对鸳鸯吗?”

    邓维昌说:“如今都火烧眉毛了,还能管得了啥?”就把与土司对弈的事说了出来。他只能出此下下之策。张氏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这关系着女儿的幸福与未来,她又岂能不管不问?

    翌日一早,邓维昌和张氏一同来到向府,请唐氏为闺女找个婆家,摆明了说非田舜年不嫁。唐氏得了这个准话,第二天就来到行署。见丈夫不在,她就径直走进了半间云。一见到孩子他姑爷就咋呼道:“哎哟哟!恭喜主爷!贺喜主爷!你家又要添喜了!”

    “添喜?我家又要添什么喜,二嫂不妨说来听听?”田甘霖一向对嫂子敬重有加。毕竟她这个媒婆为容美作出了巨大贡献。

    “只怕又要添儿媳妇了,难道不是大喜事么?”唐氏挥动着手里的花手巾,唾沫星子喷上前来她也不管。

    “是舜年又看上哪家闺女了?这混小子!”田甘霖简直哭笑不得。都说土司家欺男霸女,由此可见一斑!

    “哪呢,倒是别人家闺女看上我们家舜年了!”

    “还有这等好事?”田甘霖禁不住好笑。“是啊,百姓家不是有言道,宁在百姓家守寡,也不嫁土司家为媳么?保不准是哪家闺女又想往火坑里跳了?”

    唐氏本以为这事难办成,她来也只是想套套土司的口风,不承想土司竟如此感兴趣。只得道:“是邓旗鼓家的闺女——碧筠!”见事情还未水到渠成,她最终没好说出实情。

    “这可求之不得!”田甘霖没加反对,竟是爽快地应承。事实上,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向家的势力如今越来越大、越来越雄厚,要是没有邓维昌从中节制,保不准又会出现一个干预家政的“李管家”。到时候水深了、鱼大了,只怕收网也来不及。这是他最最不想看到的一个局面。心想要是田家与邓家真能联姻,至少有两大好处:一是可以消除二人联起手来对付田家;二则也可以消除司境的内患,还百姓一个安宁。只是他又感到碧筠这丫头能看上自家舜年?舜年毕竟讨有二房!再说碧筠自小就跟天赐好,她一下子就会改变心意?我看未必!心想这个馊主意一定是邓维昌那个鬼老头想出来的,除了那只老狐狸司境断不会有谁的心思如此龌龊。再说土司家又不是没有尚未婚配的子弟,他不就看中未来的土司之位迟早都是舜年的。不过这样一来也好,一旦邓、田两家联姻成功,容美就可以好好地休养生息几年。这可是容美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唐氏听到土司肯定的口气吃惊不小,一路上几乎都没有回过神来。她想不明白土司这唱的又是哪一出?一回家就对丈夫说了。她男人却笑她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唐氏大惑不解。“难道邓维昌的用意你还看不出来?到时只要田舜年一袭职,他邓家不就有了靠山?这一点人家比我们想得远!”向管家一阵怪笑。“那这媒我不做不就是了?”唐氏如此说来。“真是妇人见识!现在你还能打退堂鼓?”他便轻下声来,“你现在要是打退堂鼓,不单邓家要怪你恨你,就是土司家也会怪罪于你。到时候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唐氏就蒙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天塌下来自有高子去顶,你又怕什么?”向管家喷着烟雾,闷声静气地想了一会,又狡黠地道,“反过来一想,这也未见得就不是一件好事!碧筠这丫头又是个性子多么烈的姑娘,简直就是一匹野马,她要是狂奔乱跳起来,田家就将不得安宁,那我们不是可以隔岸观火、坐收渔人之利?所以这门亲事你还得去说!而且重点还要放在邓家身上,免得他们到时又打退堂鼓!”

    “我的个天!这里面怎的还有这么多的弯弯拐拐呀?”唐氏豁然开朗。

    2

    这天,卖嘴皮子的唐媒婆径直来到邓家。一进屋,就听见碧筠幽怨的哭声,她一阵窃喜。果如丈夫所料,碧筠造反了。她便不露声色地迈着莲步,挪进屋去。进入中堂,但见张氏红着眼角,愁眉不展,她更是得意。张氏见她来了,抺了一把泪痕,请她上坐,吩咐上茶,又开始诉苦。唐媒婆就假惺惺地劝起来,说大家也要想开点儿,做女人就是这个命,总得嫁人,嫁谁不是嫁?

    虽说是这么个道理,但张氏却担心碧筠这丫头性子烈,一旦撒起泼来,惹出天大的祸事。就说:“要是碧筠这孩子想不开可怎么办啊?”唐媒婆心里也没底儿,只道:“那我先进去劝劝再说?”张氏哀叹一声:“也只好如此!”便吩咐丫鬟带着唐夫人进去。

    邓家丫鬟在前带路,唐媒婆跟在后,来到闺楼前。唐氏不免发怵,她生怕这丫头不给自己好脸色看。但一想到这是关系到土司、旗鼓两家的大事,便把老脸豁了出去。上得楼来,那丫鬟想要扶她,她却甩了一下手,恶道:“多事,我还走得动!”便轻拾碎步,一步步地挪上楼去。

    碧筠见唐媒婆进来,就像见了救星似的,扑进她怀里,一个劲大号。唐氏就拍着她背,说我的好闺女,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快告诉二婶,二婶替你做主!碧筠就红着眼睛道:“二婶啊,我爹娘要把我往火坑里推,你得救救我啊!”

    “哪里的话!”唐媒婆佯装生气,“世上哪有父母把儿女往火坑里推的道理?你告诉二婶,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婶好替你做主!”

    碧筠摇头:“我爹我娘要把我卖了,想让我给人家做小啊!”

    “这还了得!”唐氏故作惊诧,“他们把我们碧筠都当什么人了?还要去给别人家做小?呸!这男人就是死绝了,我们碧筠也不会给人家做小!就是做小,整个容美也只配一个,那就是当今土司家的大公子,其余的全都不配!”

    碧筠一听,就傻眼了,怎么说来说去还是给田舜年做小?她一听就明白了,分明是他们早就谋划好的,就等自己上套!想到这一层,碧筠反倒不再哭。心想只能跑出去,去跟自己的天赐哥商量。可她刚跑下楼,来到月亮门,就被亲兵拦住。“闪开!闪开!再不闪开,我就死给你们看!”碧筠发横了,一个劲地大叫。几个亲兵吓得连连哀求:“大小姐息怒,大小姐息怒!我们也是奉邓将军之命,不得放大小姐出去啊!要不然,将军会杀了我们的!还望大小姐高抬贵手,饶了小的们吧。”

    “闪开!闪开!让我出去!”碧筠硬是要往外冲。张氏和唐氏就赶过来,几个亲兵立即躬身退下。张氏就骂开了:“你啊,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以为你还小啊?”碧筠只是面无表情,一阵冷笑。那样子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不好!张氏一惊,立即拉住碧筠,又哀哀地道:“闺女呀,你还小,好些事情你不懂,你得好好想想才是!”

    “我想好了,我死也不会嫁!不会嫁!”碧筠依旧一脸冷冷地,不肯屈服。

    大家面面相觑,一脸惧色,再也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只是劝碧筠要想开点,说凡事都要往宽处想。碧筠就是想不开。这时见出不了大门,她就扑进闺房,独自伤心地哭泣。张氏生怕女儿出什么意外,有什么闪失,再不敢麻痹大意,也开始寸步不离。而碧筠哭过,觉得老这样哭也不是办法,就开始哄她母亲。第二天一早,她又乖乖地起床、梳洗。张氏却越发地提心吊胆,生怕碧筠干出什么傻事来,一旦误了女儿性命,又如何向男人交代?只得往重里说:“碧筠啊,你也要为爹娘想想,千万不要去寻短见,娘今后还指望你过日子啊!”

    过日子?哼,这日子还能过吗?碧筠内心苦笑,嘴上却道:“母亲,你放心,我想了一夜,什么都想通了,反正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无论你们把我往哪里泼,我都认了!古话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我连鸡狗都不如,就像一只笼中鸟,我还能飞到哪里去?”

    “你人是飞不了,可是你的心已经飞走了!”张氏不断地唉声叹气,但她依然不放心,只得派人天天加倍小心地看护着。

    一晃就是一月,碧筠连大门也没能出,就更别说去看望桂芸妹子和天赐哥了。她痛苦得要死,可表面上她依旧假装若无其事。那些天,她一直坐在窗前望楼下的河水和倒影,心想要是天赐哥能够沿着河水漂上来该多好。可是这么些天了,她一直看不到天赐哥的影子,等不到天赐哥的消息。其实碧筠也想让弟弟壶川去告诉天赐哥,竟连壶川的影子也不见。现在她实在是无所事事,就摘来一片木叶,想吹一吹那忧伤的心事。

    窗外已是秋雨萧萧,北风劲吹,畅畅的雨丝陆续不断地从屋檐荡下来,就像她汩汩的泪水,缠缠绵绵地没个尽头。那晃荡的河柳,正无情地抽打着窗子,就像在抽打她的心,叫她烦躁不安、痛苦不已。窗下的芭蕉也叮咚咋响,一声声地敲着她的心窗。一只乌篷船这时向窗下驶来。一个人戴着斗蓬,正立在船头在唱,因为雨声、风声和着歌声一同卷来,也没能听出他唱的什么。

    雨声稍歇,碧筠终于听出来了,那是天赐哥的歌声!她想喊,可是窗子紧闭着,她喊不出声。她就这么一直拍打着,在心底里喊:天赐哥!天赐哥!那真的是你吗?她担心雨大风疾船翻了怎么办?她开始坐卧不宁,便和着泪水吹着木叶,一声声地吹着一片片忧伤的心事:天赐哥,天赐哥,你都听到了吗?哪知骤雨越来越急,雨声越来越大,那山歌她再也听不见了。

    一连几天,天赐都到河面上深情地唱着,等待着碧筠的回音。只是这天一直没有放晴,碧筠打不开窗子,她再无法听他诉说。其实那时最痛苦的不止是碧筠,还有天赐。对于一个梯玛来说,与一个女人私奔就意味着犯规,而犯规的后果就是他再也做不成梯玛!因为在司境,在土民眼中,梯玛是半人半神、人神之间的明人!而要做这样一个人,就注定今生今世六根清净,这是他无力也无法更改的现实。只是他深深地爱着碧筠,也就敢于叛逆了。

    这一天,碧筠见弟弟壶川来看自己,非常意外。她赶上前去问:“壶川,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姐姐啊?你是不是也不想要姐姐了?”又隐隐地抽咽起来。

    “唉!”壶川一声叹息,“姐姐有所不知,这些天我也被父亲关着。每天我都在努力练功!这几日父亲见我老实了,才放我出来。我怎的会不想姐姐呢?”

    “那爹爹现在还不准你出门?”碧筠镇定下来。

    “还不准的!”壶川一脸哀伤。他真是想不明白,父母为何要拆散这一对恩爱的鸳鸯?天赐哥又有什么不好?难道非得嫁给别人做三房吗?不就仗着别人是土司家?是土司家又能怎样?

    见弟弟这么一说,碧筠又泄气了。她本指望弟弟替自己去送信,现在连他也出不了门,她就再没有法子了。况且身边的几个侍女更不敢离开半步,因为母亲早吩咐过,说要是出了什么大事,就剥了她们的皮、抽了她们的筋。她们哪里还敢?而在几个妹妹中,因为不是一母所生,心里都存着芥蒂,她更是不放心。最后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就是把桂芸叫进来让她通风报信!这么一想,她就开始讨好母亲,说好久没见桂芸了,自己想见她!母亲鼻子一哼,说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许见!她一眼就看穿了女儿的心思。碧筠就撒娇,说只要母亲把桂芸叫来,今后一切都听她的。母亲苦笑着摇头,说不是为娘不肯,是你爹已经交代过了,不让放你出去……说要是出了什么事,连我也脱不了干系!她做母亲的同样为难。但一想到这是为了邓家,她也只好这么不近人情。碧筠就赌气,说你们不让我见桂芸,那好,我死也不嫁!看你们又能把我怎样?

    你这个不省心的丫头哟!张氏犟不过女儿,只好把桂芸接了进来。桂芸一见碧筠姐,就扑进她怀里,一个劲地哭。待母亲走后,她又才问:“桂芸,你见过天赐哥了吗?”桂芸点头:“见了!天赐哥说,要你想办法从窗子里吊下去,他在外面接你!就在明儿晚上!”“真的啊!”碧筠来了信心,她会意地笑了,然后紧紧地抱住桂芸,泪水情不自禁地直往外涌,“桂芸,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可是桂芸要出去,亲兵却不让她出去了。就这样,在出嫁之前,碧筠与天赐也就错过了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天老爷,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3

    碧筠再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又开始哭泣。因为出嫁的日子已定。

    那时天终于放晴,碧筠打开窗子,想在龙溪江上寻找天赐哥的影子。望了好几天也没能望见。她不知道天赐哥已被土司派去了东谷关。东谷关离司城百十华里,来回一趟得半个月,可她坐在闺房里根本不知道。那天她实在等不及,半夜见河里来了一只乌篷船,以为是天赐哥来接自己,就把卧单剪了,撕了,然后结成绳子吊下去。只是楼太高,卧单没结那么长,她也是太性急,要是再接长一点,就可以落到水面上。而她之所以不敢往下跳,是怕船上的人不是天赐哥,落下去自己会被淹死。她开始为难起来。她想喊又不敢喊,脚就在半空中扑腾。其实她哪里知道,这墙下的乌篷船根本不是天赐哥划来的,她父亲早就做好安排,那船天天都守在河面上,为的是防止她逃跑。所以不待她吊下河,船上的油灯就亮了,将她立马接上了船。一回到闺房,就被父亲一通训斥,父亲又命人把所有的窗子都钉死,一点缝隙不留。她就像一只笼中鸟,整日里都哭得哀哀凄凄。

    这天夜里,碧筠终于梦见了天赐哥。天赐哥正带着她在调年堂的后山采野花花、织花环环,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一个小仙女。这时天赐从怀里掏出一只檀木手镯,递给她说,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纪念!你能替我保管好么?碧筠戴上问,你看我像个新娘子么?像!那你几时来娶我?天赐说等你爹娘同意那天我就娶你!他一脸坏笑。那要是我爹娘不同意,你是不是就不肯娶我?她总是这么为难天赐哥,让他一时下不了台。那我就把你抢走,像龙太子去抢五谷仙子那样。让你爹娘望着你的背影哭!天赐也总是给她一个意外的答案和惊喜。可我即使敢跟你跑,我爹也会派人把我们抓回来的!碧筠担心的是这个,再说了,土司要是不同意,我们就是相爱也结不成婚,他还要享受女人的初夜!这又是哪门子道理!怎么就没人来管管?天赐说你放心,迟早会有人来管的!这时他久久地望着龙溪江,又不由想起了母亲。碧筠却不知其所想,依旧傻气地问他在想什么?没想什么!天赐其实又看见了母亲被杀的情景。那是他最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时候对于先前所发生的事,他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已经有了超凡的能力。其实为这事他还曾问过师父的。师父也委婉地告诉过他,说做梯玛就是这一点与常人不同:凡是常人看不到的他们都能看到,凡是常人不知道的他们也都知道。他便问师傅,那我跟碧筠能成亲吗?师傅苦笑着摇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只是他不知道到时候能够知道什么!

    见天赐哥发傻发呆,碧筠拿起花环环就在他眼前不停地摇晃,说你别发呆了,我们做个游戏吧。天赐说好啊,我给你出个谜语,你猜一猜看!碧筠说你出吧,我可是个猜谜大王!天赐就念:“二人力大冲破天,十女耕种半边田,八王坐在我头上,千里连土土连田。是个字谜,你猜猜看!”碧筠头一偏,说你想取笑我呀!这个字谜我猜中了!天赐说谅你也猜不中,猜中了我赏你个顶子!那你赏我什么顶子?她不知是计,居然当真。“让你骑马呗!”“骑你个鬼呀!”她知道自己上了当,却一本正经地道:“不就是‘夫妻义重’四个字儿么?”说完就要骑马,哪知天赐哥一张翅,却像白鹤一样飞走了。

    碧筠一下子惊醒了,又是泪眼婆娑。她就这么久久地抚摸着手上的檀木手镯,一滴泪水静静地滴落在上面,一股檀香幽幽地弥散开来。“天赐哥,你在哪呀?你怎么还不来救我呀?”她竟放声地呼喊起来。

    听见喊声,邓家人都赶进屋来。邓维昌见碧筠捧着那只檀木手镯发呆,知道闺女又在想天赐了,只得好言相劝:

    “碧筠啊,你可要替你爹娘想一想。现在我老是被排挤,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险象环生!如今邓家能不能得到土司的信任就靠你了!再说我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我又还能有几天好活头?你们就不同了,你们的路还长。其他的我都不说了,就说那几次我虎口脱险,你是知道的,都是因为保土司有功。可现在司境安定,天下太平,他们就不再要我这个武蛮子了。今后我们邓家还能指望谁去?别人全都指望不上,就指望你和壶川。闺女啊,不是当爹的心狠,硬是要与你作对。你也要考虑长远一点,你知道,帝王将相的女儿生来就不是随便嫁人的。你和天赐好,我又岂能不知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天赐又能为邓家带来什么、做些什么?一切都是土司说了算!再说人靠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万一哪天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眼一闭、腿一伸也就是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还有你娘和你弟妹们,他们的日子又将怎么过?我的傻闺女啊,也不是我当爹的硬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当爹的也是没有法子!”

    “哼!没有法子,你没有法子就拿我当替死鬼?”碧筠不是不懂父亲的苦心,是她的心在流血!

    邓维昌说:“没几天你就要出嫁了,你得听话!”口气突然变得生硬起来。

    “你想嫁,你嫁好了,我不嫁!”碧筠不甘示弱,又大声地叫嚷起来。

    “放肆!”邓维昌说变脸就变脸,“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又厉声喝道:“混账东西!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不要给你个针就当棒槌!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由不得你使性子、耍大小姐脾气!哼,都是你娘自小惯坏了你。可老子偏偏就不信这个邪,难道还管束不了你?大不了老子把你捆过去,就算没养过你这狗东西!”骂完便拂袖而去。

    被父亲这么一顿痛斥,碧筠反倒冷静下来,不再哭了。

    张氏一声长叹,又劝起来:“闺女呀,也不是你娘不心疼你!嫁妆都替你准备好了,就怕你去了人家遭人欺负,还制了两套,你爹也是花了心血的,为的就是要给你争回个面子!你倒好,还这么不争气,还这么气你爹,也难怪你爹要跟你发脾气!虽说这是一步下下棋,可如今也没有什么好棋可走。你要是不嫁过去,或是寻了什么短见,这一家子就都得跟着你去。到时候……只怕……”不待说完,已是哽咽成声。

    “娘!”碧筠大叫一声,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她就扑进母亲怀里,与母亲一同大哭起来。几个侍女见状,也都陪着偷偷落泪。只是碧筠,哀伤而又无奈,思前想后,最后也只好同意。

    那些天,碧筠眼前都是一片深深的灰暗。她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天赐哥了,可是天赐哥如今又在哪里?碧筠想起来了,她的天赐哥不再现实只在她的梦境里。只要一入梦,她就能梦见天赐哥。天赐哥就会带着她去飞翔,飞翔到八峰山上,飞翔到武陵山上,飞翔到一座终年积雪不化的雪山上。那里的一切都是雪白的、洁净的。那才是自己最后的希望所在,一个逃避世俗的最理想的乐园!而在雪地里,她和天赐哥就那么追逐着,嬉戏着,打闹着,就像雪狼一样在雪地上生育,就像雪狼一样在雪地上奔跑,就那么永永远远、无忧无虑地享受着世外的宁静与安然。

    然而这一切,毕竟都是梦啊!当梦一醒来,家里就开始忙出嫁了。事实上邓家早就开始忙嫁了。早在土司将梯玛天赐派往东谷关的时候,一切就已开始。而且还特地在土碧寨定做了六床“西兰卡普”,这时也都送进了府。什么姑呀舅呀叔呀伯呀姨呀,也都将陪嫁的被盖报了个准数,光被子就有四十八床。还有柜子、桌子、椅子、箱子等等家具,都准备好了“双陪双嫁”。这排场自然够大的了,为的就是要替碧筠争回一个只是三房的面子。邓家是想让大家知道,即便她闺女只是三房,也要比大房、二房来得气派!

    邓家可输不起这个人!

    4

    吃戴花酒这天,亲朋好友都前来庆贺。戴花之前,媒婆要给新娘开脸。碧筠一见,牙根就恨得痒痒。她恨这个媒婆花言巧语、两面三刀,恨这个媒婆阴阳鬼脸、狼子野心。可母亲一直在场,她便不好当面数落,只得隐在心里诅咒。唐媒婆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一直塌拉着眼皮,专心致致地给碧筠去汗毛、修眉毛,一边修还一边说:“碧筠,也不是二婶硬要把你往火坑里推,我这个媒也是不得已,你可千万别记恨你二婶!”

    见唐媒婆说乖面子话,碧筠心里更来气,她一阵冷笑:“二婶,侄女哪敢恨你,感激你还来不及哩!你可让我嫁了个好人家!”

    唐媒婆阴下脸,心想还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表面上却装痴,依旧轻轻地给新娘子挽粑粑髻,小心翼翼地梳理头发。她先是在碧筠的髻结上缠了一根红头绳,在髻心上插上个银簪和莲蓬,然后又给新娘子戴上青丝帕、牙签、手圈和耳环,新娘子就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个盛装的仙女。周围的姑娘一见都羡慕死了,都一个劲地夸奖:“太好看了,就像容美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个屁!”碧筠听得心里酸楚楚的,不觉悲从中来。心想就是容美贵妃娘娘又怎样?就是嫁给了皇帝老子又怎样?不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儿在一起,就是做皇帝咱也不稀罕!

    紧接着,戴花仪式开始。碧筠想到明日就要做新娘,再也见不到自己心爱的人,顿时百感交集、不能自已。这时桂芸扶着她缓缓走进中堂,待鸣炮奏乐、拜了天地祖先后,就开始戴花。喊到外公外婆时,碧筠就哭起来:“我的阿公阿婆啊,孙女是个下贱人,头上戴花花不香,身披红绫也不红!”外公外婆就抺了一把泪,给了碧筠十两银子。接着哭舅舅、舅娘、姑母,碧筠又是一阵子哭,一阵子歌。只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碧筠不满这桩婚姻,见她哭得如此伤心,一个个也都陪着伤心地落泪。

    唐媒婆这时也笑吟吟地走来,她以为碧筠会把她当作婶娘来哭,她银子都准备好了。碧筠就是不哭。母亲在碧筠耳旁一阵耳语,碧筠又才哭道:“二婶呀,我的个二婶,你做媒人嘛你想穿鞋,树上的鸟儿你哄得来;你做媒人嘛你想喝酒,山上的猴子你哄得走。你花言巧语嘛几箩斗,你不愁钱财嘛不到手;就好比嘛我家谗嘴狗,你东家走了嘛西家走,……”

    我这不是自讨气受么!虽然唐媒婆知道“骂媒歌”都是在这么唱、这么骂,但她还是觉得碧筠这丫头是在真心实意地骂自己,她红着脸就气呼呼地走开了,任谁喊也不听。

    时值黄昏,天空突然飘来一团乌云,刹那间就翻滚着、遮天蔽日,继而狂风劲吹、电闪雷鸣。没有吃完酒席的土民立马四散开去,都不明白这老天爷是怎么了?正好壶川从朝门口跑过来,突然电光一闪,一声炸雷落地,啪的一声就将壶川打翻在地。天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全都大睁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邓维昌赶紧跑上前去,“儿呀”地大叫一声,一把抱住儿子,顿时老泪纵横、呜咽成声。这时,所有吃酒的亲朋好友都禁不住抽咽,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邓家如今造了什么冤孽?怎么也遭雷劈?

    见弟弟遭难,碧筠再顾不得什么禁忌,就冲进雨幕中,抱起弟弟一阵大号:“壶川,我的好兄弟!你醒醒啊,壶川!”

    张氏见状,也“儿呀”地大叫一声,歪倒在地。

    顿时,邓府上下哭声震天,又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氛围之中。

    眼看一场喜事转眼间就要变成一场丧事,人们又开始纷纷议论,都说邓家莫不是得罪了天神,遭到了上天报应?可是碧筠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哭喊,泪水簌簌滴落在壶川脸上、心口上,他的嘴唇就微微地翕动了一下、又一下。“壶川,你醒了?壶川!”碧筠赶紧询问。只见壶川张口在说:“天赐哥,你叫我来,又有什么事?”一个声音在说:“你去告诉你姐姐,就说我们今生今世无缘,就叫她安心去吧!”那声音分明就是梯玛天赐的声音。

    怪事?大家面面相觑,都疑惑起来,这不是梯玛天赐的声音吗?他的声音怎么会从壶川的口里说出来?“天赐哥,那你呢?你不再喜欢我姐姐了?”壶川依旧喃喃地问。“我是梯玛!我身不由己!”壶川的口吻又忽地变成了天赐的口吻。“那你想要去哪呢?”“我将四海为家!”“那你能带上我么?”“你得照看你姐!”“可是,我姐她不想嫁啊!”“这是天意!由不得人的!”“天赐哥——!”

    又是一声霹雳,壶川突然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大家也呼喊起来。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离奇。于是大家都赶过去,询问壶川都看见了些什么?怎么老是说胡话?壶川环顾一周,依旧傻傻地说:“天赐哥叫我来捎几句话,说是让姐姐安心地嫁人,不要再等他了!他说这是天意,由不得人的!”

    “天赐哥他、他真是这么对你说的吗?”碧筠喜极而泣,依旧担心地问,“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快告诉姐姐啊,壶川!”

    “就、就说了这么些!他、他叫姐姐不要再等他了!”壶川依旧一脸懵懵懂懂,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不要再等他了?他真是这么说的吗?”碧筠又“哇”地大哭起来。

    大家就将碧筠往家里拖,生怕她淋了生雨淋出什么病,到时候嫁不得人。碧筠就这样哭了一夜,也没有谁来劝,见她哭得伤心,也都陪着悄悄落泪。

    这时候,天亮了,雨停了。碧筠就要上轿了。一出闺房,她就哭起了爹娘:“我的爹,我的娘,您下贱的女儿,像香炉脚下的一堆纸钱灰,狂风一来纷纷飞。像山上的小鸟,长大离娘飞。一无枝歇,二无窝归,今朝出去何时回?”张氏也哭:“我劝我儿啊,莫伤心,人家父母嘛把你当成了命根根……”

    碧筠就哭得更欢了,她的声音虽然嘶哑,还是盖过了她母亲的声音。

    这时候唢呐声响,牛角号响,桂芸娘也来到了东门口。邓家人却不许她过去。桂芸娘就一路嘻嘻地笑着。桂芸也看见了她娘,她却不好惊动别人,只顾偷偷地落泪。王三麻子这时也挤过来,拉起老婆就走。桂芸娘却不肯松手,王三麻子就朝着邓家猛呸一口:“你个疯婆子,也来看丧呀看!”哪知这疯婆子死死地抓住他的手,竟将他狠狠地咬了一口。“阿涅,你是个狗子呀?”王三麻子痛得大叫一声,又骂开了。人流朝着土司家却缓缓地涌了过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