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空气无比清新,雾气沿着山脚游走,渐渐由山岚化为白云,仿佛一片变幻莫测的世界。
这天是农历四月初八,土民纪念牛王的日子。
一早,土碧寨已是炊烟缭缭,杀猪宰羊,洗槽打粑,就跟过大年似的热闹。这天,大凡富有的人家都要请亲戚来家里过节,天赐外公请了天赐,天赐请了宋先生。宋生原本不想去,那时他依旧沉浸在文相国去世的痛苦中。可是天赐开导他说,人已死,魂已灭,伤心又有何益?倒不如四处走走,观观风月,看看民风,散去一天的愁闷,乐得一天的心情。宋生这才跟随而来。可他哪里会想到,自己投笔从戎,戎马半生,飘零至此,居然还有一桩未了的姻缘?
当两人来到土碧寨时,天赐外公和大舅梅比已经打完糍粑,正在洗粑锤,宋生连忙施礼:“宋生见过梅寨主!见过梅贤弟!”
“宋先生不必客气!”天赐外公急忙回礼。
施礼落座,待上茶寒暄之后,宋生也便谈及了天赐母亲梅朵,说是一位多么美丽的夫人,可惜红颜薄命!一家人不免伤心落泪,说命该如此,这全都是天意!相互宽慰了几句,宋生也便抹了一把眼泪,但见主人停下手来应酬,怕耽搁大家工夫,就建议天赐带他四处走走。梅比大舅说这样也好,吃了晚饭还要跳毛谷斯舞。
土碧寨是一个依山临水的大寨子,住的全是梅姓人家,亦农亦猎。土家语中,“墨”即天,所以“梅”姓人家据说是由“墨”转化成“梅”而来,也就是说梅家是上天的子民。这日,无论天赐走到哪里,一寨子人都跟他打招呼,天赐自是十分得意、欣喜不已,因为这一寨子人全都是他亲戚,都说他长得跟他母亲一样的清秀俊朗,完全是因为容米洞水色滋润的缘故。宋生不置可否,就叫天赐带他到容米洞去。说我倒要看看那洞水到底是怎样的水色,怎养得这一寨的女人个个白白嫩嫩,就跟杨贵妃似的,是不是真有洞神保佑?天赐说先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竟又卖起了关子。
沿溪而行,但见水流淙淙,波光粼粼。两人谈笑风生地走了不到半里,但见一清泉从一巨石上畅畅流过,跌宕起一层层水汽,宛若薄雾在渐渐升腾,又似轻纱在轻轻摇曳。实际上这是一处盐池温泉,冬暖夏凉,池上常有雾气氤氲,可治百病。究其原因,是因为泉水里含有多种矿物质——硫和盐的缘故。这矿物质有治疗伤风感冒、筋骨疼痛、风湿及皮肤病的功效。乡人因感其神秘,故谓之“灵泉”、“圣泉”。这时候正有几名浣衣女在温泉里嬉闹,宋生脑海不禁浮现出一幅“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图景。
那些泡在温泉里的女子,看上去大都不过十六七八,此时玩性正浓。抬头间,却见一清瘦白净的先生朝这边走来,都急忙闪入水中。其中一个胆大的偷偷回眉顾盼,脸不觉绯红起来。宋生哪敢造次,反背着手踱着方步,俨然一书生吟诗模样,依旧旁若无人的一路观赏风景。那模样在这些小女子看来有些矫揉造作,也有几分滑稽可笑,于是你推我攘,都嘻嘻地笑起来。宋生依旧目不斜视,一路信步款款而去。
姑娘们胆子就大起来,望着宋生清瘦的背影,忙打问是谁家的贵客?你问我我问你,面面相觑,都说不知。待宋生稍稍走过,她们便从水中钻出来,抖落一身的水珠,个个嬉笑开怀。然后对着宋生的背影指指点点、比比画画。天赐见是几位表姐妹在水里嬉闹,立马捡起一块石子朝水潭扔去。“嗵”的一声,吓得几个姑娘匆匆钻入水中。回头一看,见是老表梯玛天赐在使坏,几个就故意笑骂起来:“是哪个悖时鬼脑壳的,讨死个嫌!砸得我一身一脸都是水!”
“别骂别骂,是老表天赐在此!”天赐连忙作揖,“可把几位姐姐吓着了?”
“哪个是你姐姐?”一个一头水汽的姑娘从水里钻出来,厉声反问。
“原来是表妹啊!”天赐抱拳憨笑,但见那水淋淋的胸脯上双峰高耸,不觉眼花缭乱。“怪我看花了眼,有眼不识泰山!”他嘻嘻一笑,接着又道,“想不到几日不见,表妹也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你少贫嘴!你带来的哪个?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又一个姑娘钻出水面。
“天机不可泄露!”见是表姐梅音,天赐故意不说,“我就不告诉你!”
这还了得!几个姑娘哪里肯依,爬上岸来就去扯老表的衣袖,要将他往水里按。宋生见状急忙赶过来解劝:“大姐使不得!大姐使不得!”
“谁说使不得?使不得也要使!”梅叶偏着脑袋、叉着腰道。宋生哑口无言。梅音也说:“先生你莫管,我们这是在逗老表嗨(玩耍)!”就越发地使劲拖起来。
宋生愣在那里,却只见天赐的表姐梅音,粉嘟嘟一张瓜子脸,银勾勾两弯柳叶眉,水灵灵一对丹凤眼,顾盼生情,秀色可餐,不觉怦然心动。仔细一想,这姑娘不正是自己前日梦中所见的姑娘吗?是的,前一阵子他夜夜都梦见一位姑娘,就宛若天仙下凡,与他携手四处观光,没承想竟是天赐的表姐梅音!他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其实在此之前,他俩从未谋面,又怎的会有相识恨晚之感?偷眼打望,却见一个个宛若仙女出浴,身披一层薄薄的轻纱,紧裹柔软嫩滑的身子,无不勾勒出优美动人的曲线。
好一个贵妃池!宋生不觉心猿意马起来。心想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杨贵妃,肤如凝脂、艳若桃花,大概也不过如此吧,却不承想这里正是容美贵妃的诞生之地,这里早已濡染过灵山秀水之气。而众女子见这两个大男人目光闪烁,不怀好意,又羞涩地沉入水中,唯留一头长长飘逸的秀发,黑瀑布一般在水面轻轻荡漾……宋生不觉一路吟诵:
半生卷帘一画轴,误入清流洗烦忧;
敢问溪江一闲客,仙姑为谁下扬州?
下扬州?梅音心想扬州是个风流窝、快活乡,先生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就问:“请问这位老先生,你这诗是在赞美我们呢,还是在挖苦我们乡间女子?”
“这个……”宋生欲言又止,无以回答。
“先生这是在夸奖表姐呢,”天赐赶紧一笑,“他夸你长得跟天仙似的,人见人爱,又怎的是挖苦了?说明大家有缘!”回头又对表妹说,“表妹,你不会也吃醋了吧?”
“放你老表的瘟狗屁!”梅叶比她姐梅音更为泼辣,依旧针锋相对:“哼,老表你几日不讨打,是不是骨头痒,过不得日子了?姐妹们,今天我们就打他个落潭(汤)鸡!”几个女子就围过来。只因这里有“姑家女,隔河取,舅家郎,隔河叫”的风俗,老表之间开玩笑都很随意的,一点不伤大雅。
“阿涅!”天赐吓得赶紧往外跑,他一边跑一边嘻嘻地笑:“姐妹们就饶了我吧,我可把宋先生交给你们了!他可是我请来的贵客!你们这些美女蛇,可不要把他一口生吞活剥了!我囫囵地将他带来,还得囫囵地将他带去。”
宋生这下急了,大喊:“天赐老弟,你可得救我!你可得救我!”惹得几个姑娘哈哈大笑。
宋生便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撵上天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生危险,都只差掉进虎口狼窝了!“哈哈!这不正中先生下怀么?”天赐玩笑一句,心想宋先生已经有了意中人,也便想替他成全这一桩姻缘。
夕阳西下,牧歌唱晚。忙乎了一天,钵盘上桌,饭菜飘香,梅家准备开饭。女人们自是不能上桌,宋生也便没了拘束。于是喜逐颜开,连连给天赐外公和大舅梅比敬酒,甚是殷勤恭敬。天赐想到今后能有宋生这样的名儒来家里做亲戚,倍感荣幸,就频频给宋生使眼色,示意他多多敬酒、多多恭维,讨个好彩头。其实这咂酒的劲头并不足,喝上七八盅也没多大关系。宋生见这酒好下喉,不上头,也就放开酒量喝起来。梅家顿时笑语喧天,酒一直喝到向晚时方罢。
夜幕降临,篝火熊熊,一寨人都聚在梅家的大坪里,准备表演茅古斯舞。
参加表演的人当中,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老头子,一个是老婆子,两个都是由男人充当。天赐外公因年岁大了,这老头子的角色就让给了儿子梅比,他则扮演老婆子。与此同时,天赐也步入场中,跟着那些老表舅爷一同装起了毕兹卡子孙。大家吆喝着就从密林中冲出来,从嶙峋的山岩后冲出来,然后抬着一头刨得白白嫩嫩的野猪,开始祭祀梅嫦女猎神。宋生这时找到一个绝好的位子,想把整个细节都看在眼里。哪知一寨子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哗地围拢过来,一下子将他淹没在人群中。一时间,只见他们绕着圈子,踏着鼓韵,踩着节拍,尽情地展示起来。最后几十个小毛谷斯又扑向围观的人群,用神棍嬉戏着来看热闹的姑娘。姑娘们一点也不害羞,有胆大的还径直用手去刷那神棍上的红头布。一些人就放声地高喊:“哦嗬喂!接种了!接种了!”
宋生不知那神棍挥舞是什么意思,也笑得前仰后合的。一凝神,却只见一小毛谷斯正在用神棍戳着梅音和梅叶。他的脸就红了。心想我是不是看上梅音姑娘了?不会吧?仔细一望,那小毛谷斯不是别人,正是梯玛天赐。他这是在搞什么?下场一定得问一问他,看这根神棍到底有什么法力或功能。是不是也可以镇妖避邪?哪知一愣神,就不见了梅音梅叶。正好一小毛谷斯奔到他面前,嘻嘻地问怎么样,过瘾吧?“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宋生努力一瞧,竟是梯玛天赐。“哈哈哈!”天赐搞笑几声又跑开了。
宋生却忽地悲哀起来。这样欢乐的场面他又何曾见过?这么些年来他半生飘零,不曾有一点儿根基,只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家也早已毁于战火,自己流落他乡,又何曾想到有朝一日跟随文相国飘零至此?如今文相国已乘鹤西去,唯留下他哀哀如泣,朝不保夕,多亏土司对自己不离不弃,待若上宾,他却不知该如何报答是好。而土司见他一个人孤单、落寞,也曾希望他再找一个女人,以便料理他的饮食起居。他见自己已近知天命之年,还没有报答土司之恩于万一,在这节骨眼上又岂好续娶?当时,土司还曾问过他是不是我们容美没有一个女子能让先生看得上眼?他忙说不是,是自己人未老而心先衰!这时不巧遇见了梅音,竟让他返老还童,他真是后悔莫极。因为先前他曾谢绝过土司的美意,口气十分坚决,似乎没有一点回旋、商量的余地。没承想今日却被梅音摄去了魂。这又如何是好?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这天晚上,一直闹到子夜时分,待毛谷斯舞跳完,篝火方熄。可大家是怎么散的场,又是怎么归的屋,宋生一概记不得。当他再次睁开眼来时,已是第二天日中。天赐这才告诉他说,昨晚在土碧寨宵夜他喝多了酒,醉了过去。可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似乎除了梅音的影子外,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
他知道自己的情劫到了。
2
宋生和天赐回到了司城,径直去见了土司。田甘霖问他玩得怎么样?他笑笑,不好意思启齿,倒是天赐替他回了话,说先生简直乐不思蜀,被土碧寨的仙女们迷住了,都不想回来了!
“真的么?”田甘霖倒觉蹊跷,“我看宋先生这么高兴,原来是有喜了!好好好,不论先生看上哪家姑娘,只要本王一句话就成!”
“不可不可!”宋生忙说,“要是别人已经有了相好,或者许了人家,我不是要拆散一对鸳鸯了?还是入乡随俗,先请个媒人再说!”他不好直说当年天赐母亲梅朵的事情。
“这样也好!”田甘霖心想宋生这人古板,不可强求,就随了他罢。这就出面请了向管家夫人——唐媒婆到土碧寨去为宋生提亲。
提亲这天,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唐媒婆带着一把新伞去了土碧寨。这伞叫“团圆伞”,是求亲的必备物件,即便在邻家求亲也是如此。它象征着美好与团圆。一到土碧寨,小孩子们一见她就都围上前来,一个劲地喊:媒嘴婆,媒嘴婆,走路带把伞,想吃猪脑壳!长的说得短,死的说得活!唐媒婆也不恼,走到梅比家的大门口,就将伞倒置在大门外,然后空手走进屋。天赐大舅梅比就问:“他婶,今天可是喜走?”
“贵府闺女梅音人才美貌,聪明伶俐,被宋家看中,特请我上门求亲!”唐媒婆脸上堆满了笑,“我是给贵家道喜来了!”
“我家丫头年幼无知,且家境贫寒,实在不敢高攀!”梅比客套一句,但没有完全表示拒绝,一边说一边请她进屋。
唐媒婆就乐呵呵地进了屋。这是求亲的第一步。是告诉女方家哪棵高枝上建了一个喜鹊窝,正等着谁家去高攀呢。但得了这句话之后,没过三两天唐媒婆又要第二次到女方家求亲,这样方显得求的是诚心、是真心。但是第二次求亲时不能把伞放在门外边,而是要倒置在堂屋内。主人家则会把雨伞拿起悄悄地放到大门外,以示友好,表示女方家并不反对。然而凡求亲都要讲大话、告艰难,唐媒婆也就把个宋先生说的要有多好就有多好。梅比一家人自是微笑着,竖起耳朵聆听,也不插言。只有梅音独自红着脸,一副腼腆害羞的样子,始终低头不语。她在思量。虽说这宋生年纪稍大点儿,人也偏清瘦些,但是大男人都晓得如何心疼小女子的,嫁给他也能够知冷知热、知寒知暖。更主要的原因是,嫁给了一个客家人,兴许土司就不会再来享受自己的初夜了。听说客家人是不兴这个的。所以她打定主意非客家人不嫁。她可不想再走梅朵姑姑的老路。这毕竟是她梅家人的一块心病!
而后就是第三次求亲。这是在一个月之后。这次主人家要是同意就会把媒婆放在堂屋的雨伞带进房内,就证明这亲事谈成功了。这日唐媒婆自是欢喜不已,一回书院就立马给宋先生道喜,她人还未进屋,笑声却早已传进来了:“啊哈,姻缘前世修,我已经替宋先生求得梅府大千金!恭喜恭喜!”宋生连忙拱手作揖:“辛苦嫂子了!辛苦嫂子了!”然后杀鸡备酒款待媒人。
这门婚事自然因为土司的一句话立马就准备停当了。而后选了个良辰吉日,等过完礼就准备迎亲。头嘎是向管家,也就是督官,管总的;二嘎是王三麻子,专挑三茶、六礼的;摸米是邓维昌的儿子邓壶川,专门搬新娘蚊帐和睡垫子的。待一切准备停当,到了下午三时许,迎亲的队伍就来到梅家大门口。不待进屋,女方家就用一张大桌将大门拦住。这叫拦门礼。这天两个督官棋逢对手,从下午一直讲到天黑,又从天黑讲到月亮东升,方才开门。陪嫁的姑娘们这时早已等待不及,待接亲的一进门,满手的锅烟墨立即摸在摸米脸上。壶川因躲闪不及,一脸就被摸成了个野花猫。一屋子人一阵开怀大笑。然而来而不往非礼也,壶川顺手将自己脸上的锅烟墨摸了一把,就朝那个小姑娘脸上摸去,那小姑娘一下子也变成只野花猫。壶川就笑起来,说你不要跑,你不要跑,要是老子抓到你,你就是老子婆娘!“我不要做婆娘,我只做你老娘!”那小女子嘴不饶人,好生泼辣,什么话都讲得出来。一屋子的人无不开怀大笑。因这是接亲取乐的风俗,三天无大小,似乎不这样子闹闹,这日子就过得不开心、不安生了。
一夜都是哭嫁歌声缭绕。梅家人更是悲喜交加,相互以歌对答规劝。歌声竟是如泣如诉,长夜不息。天刚蒙蒙亮时,礼官请求发轿,壶川却还懒在床上做美梦。听见呼喊他一骨碌爬起,搬起帐子就走。这时花轿被送出了门。哭声和着鞭炮声、鼓乐声,也一起跟出了寨子,响彻在官道之上。
这时路也宽了,人也稀了,轿夫们就颠起了轿。前面的在喊:“上有茨蓬挂顶呀!”后面的就回:“弯腰就不挂了呀!”前面的在喊:“下有岩头凸起呀!”后面的就接:“那就高高举起呀!”前面的在说:“左边有个之字拐呀!”后面的就回:“那你就往右摆呀!”就这样轿夫们一路吆喝着、一路颠簸着就把花轿抬回了司城。
这天宋生自是喜不自禁的。拜堂之后,一入洞房他就迫不及待地揭开了红盖头。梅音脸上都还挂着泪痕,此时依旧还在害羞。宋生就笑着问:
“娘子,我可有话要问你,你得说实话,就是跳毛谷斯舞的时候,那根神棍对着女人们碰来碰去的,到底是啥意思?”
梅音红着脸道:“那神棍能赐给女人生育能力,天赐老表没告诉你?”
“原来是这意思啊!”宋生恍然大悟,“那怎么接亲时还要拦什么门?”
“这个你都不懂?”梅音啧啧两声。“这有个传说哩。相传有两个青年人相爱不等结婚就有喜了。谁知结婚那天接亲的人刚刚来到寨上,女方要生娃。女方家见闺女失了面子,就在大门口摆上一张桌子,跟接亲的人海阔天空、古今中外地扯起来,说接亲的讲赢了才准进寨子。这段时间女方家等孩子生下,洗好包好之后,就把娃儿从后门抱走了,这才放接亲的人进寨,之后也就演变成了土民的风俗,也叫拦门礼。”
宋生便笑:“这等事儿,难道土司也管不了了?”
“传说还能当真?亏你还是个先生,连这个都不懂!”但一想到土司今夜就要来享受自己的初夜,梅音又笑不起来。
这样挨到了夜里,宋生喝得差不多快醉了。一进洞房,梅音就对他说:“土司怎么这时候还没来?他可是要来享受初夜的!”
“享受初夜?”宋生摇头喟然一声长叹。他也不知今夜土司究竟会不会来?心想如果土司尊重他这个客家人,兴许就不会来了。再说他也知道梅朵和叶墨的故事,心想土司对客家人的婆娘要是也享受初夜权,那他就不怕又多个叶墨?他这么想着,可还是担心土司会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就这样,两个人担惊受怕地挨到了三更,见土司还不曾来,梅音就问:“土司是不是不来了呢?”宋生苦笑:“可能他尊重我们客家人的习俗吧?以我看,土司享受初夜权,这个规矩得改一改。在我们汉人那里,这可是行不通的!”梅音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可不许乱说,小心隔墙有耳!”因为这里有听壁的风俗,她怕人听了去,到时候惹火烧身。之后两人说话声就渐渐小了。但是长夜漫漫,两颗火种碰在一起,就如干柴烈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不想雄鸡又叫了:“嘎媾喽——王!”
外面果真有人在听壁,这雄鸡的啼鸣正是他们学的。可是宋生和梅音哪还管得了这个?早已忘情地进入角色了。
3
一晃就过了三个月,梅音怀孕了,她怕宋生晚上闹腾对胎儿不利,就回娘家去住。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那天刚回娘家,就被五步蛇咬了,危在旦夕。宋生闻之哭得死去活来,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老天爷竟会如此对待自己?可等他赶到土碧寨时,梅音已经走了,他就不得不认命:“苍天啊,你何尝长有眼睛!”伤心过后,把梅音葬了,他就在山上筑起了草庐,一守半个月,最后梅比一家来劝他又才下山。然而按照土民婚嫁风俗,姐姐死后妹妹应该填房。宋生生怕自己再去害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
这天梅叶径直来到书馆,待在宋生家里不走了。宋生就哭诉道:“小妹,是我害了你姐,我不想再害你!”梅叶也一个劲地哭:“姐夫,你也得想开点,可别伤了自个儿身子!要不是因为我,我姐也不会走。那天我娘要我喂猪,我闹气,天黑前还没去喂。姐姐回来了,她见猪叫得欢,就提着潲桶去喂了。当时姐姐被毒蛇咬了,还以为是绊着了什么东西,这才没来得及去医……姐夫,你要是不嫌弃我,你就娶了我吧,我来替姐姐服侍你一辈子,也好还我姐姐的一份情……都说你是个好人啦!”
“好人?”宋生苦笑着脸上堆满了无奈。他知道自己这一生罪孽不小,待到中年续弦,本以为是人生一大喜,不承想反倒成了人生一大悲。这世事无常,谁又说得清楚?可梅叶还在家里等着他回话,他真真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毕竟梅家人说得也很在理,说毕兹卡人就这风俗,你入乡就得随俗!只是一想到命丧黄泉的梅音,他怎么也解不开这个心结!
这天,土司也找上门来劝他。说你要是不娶她,那她这辈子就将变成个老姑娘,这辈子就将守着爹娘过日子!几句硬话软话说得宋生几乎无地自容。他想这可如何是好?但最终他还是觉得这梅叶不能娶,不是他不喜欢梅叶,也不是他不想娶梅叶,是八字先生早就说过他命硬,是会克妻的呀!
这是他不肯答应的唯一理由。
然而半年之后,宋生终究抵抗不过梅叶的痴情与土司的相劝,只好把梅叶娶回家来。这次他没有声张,更没有排场。他不想让人再说自己闲话。又一年,梅叶就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取名宋淮月。
孩子落地那天,天赐刚好第一个走进屋来。按照当地的风俗,就是天赐踩的生。既是天赐踩的生,那么这孩子的脾气和性情将来就会随他一样:品德、操守一样,性格也将一样。所以土民们最怕女孩子来踩生,尤其是结过婚且又不贤良的女人。现在见是天赐来踩生,宋生自是喜不自禁,立马就要拜天赐为儿子干爹。天赐自是十分乐意,说是这个干爹他当定了!就在宋家吃起甜酒煮鸡蛋,表示完全认可。然而作为梯玛,天赐最重要的任务是为孩子驱赶“白虎”。因为小孩子在未满周岁前都有被“白虎”摄去魂魄的可能,故而都要用锅烟墨在小孩的额头画上黑黑的“十”字,用以驱邪。待画完十字之后,天赐便问宋生孩子的名字取好没有。宋生说取了,名反清,字复明,乳名你就给取个吧。天赐一怔:“名反清,字复明?有你这么取名字的吗?反清复明那可是要杀头砍脑壳的!你这么大的人怎能如此儿戏?”
宋生苦笑。梅叶忙说:“兄弟你该好好劝劝他!夜里他不是说梦话就是做噩梦,总是把文相国挂在嘴边念叨,冲冲杀杀的,硬生生把个人从睡梦中惊醒!”
宋生不以为意:“还提那事干吗?这事儿就只有我们三个大人晓得,当然不能对外人道……你既是他干爹,你就给孩子取个名字吧,今后就按你取的叫。”
该取什么好呢?天赐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觉得宋先生一心想着反清复明的大业,这想法未必就对也未必就错。只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理想与事业就如空中楼阁,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也只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如此想来就说:“乳名就叫水生,好养。名字就叫淮月。本来应该取怀抱的怀,我们就取淮河的淮吧!”
“淮月?这名字好啊,一江之月,随波荡荡,天下寂寥,万川归心!这不就是太平盛世的景象么?”宋生思忖一番,遂大加赞赏:“好!好!就叫淮月!”他因为高兴,又亲手给天赐添了一碗甜酒。天赐吹了吹热气,刚要下口,就见壶川匆匆跑进来。他就问:“你有什么事么,怎么这么猴急猴急的?”
“天赐哥,不好了,老梯玛走了!”壶川也不顾,只一个劲地大叫。
“师父他、他走了?”天赐愣住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因为他想不通这人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不久啊!”壶川哭道,“庙里来人找到我家,我就找到这里来了!”
天赐便不再问,就一路哭泣着朝调年堂飞跑而去。
宋生和壶川也紧紧地跟随而来。
九天之后,天赐把师父葬在了调年堂南面向阳的山坡上,那是老梯玛生前为自己选的千年屋。与他十丈之隔的坟茔,便是叶墨之父的千年归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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