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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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令已是初冬,龙溪江岸杨柳暗绿、枫叶残红,在司城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红灯高挂,彩旗飘飘,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此时,刚刚脱离虎口的田甘霖,伫立在西北口的官道上,不顾凛冽刺骨的北风,带着儿子舜年、向管家、邓维昌等一行,更是望眼欲穿。

    他正在等一个重要人物的到来。

    这一年正是公元1662年,康熙元年。

    这一年,虎口脱险的田甘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清政府说明被俘的原因及经过,请求恢复封号,颁给印信札符,还一并呈上了《田甘霖倡议奏疏》。第二件事,就是招徕土民,给桃符关指挥使发了一道牌照,并抄转给各有关地方政府,凡从“十三家”中逃出之人如系本府难丁,乞恩发回,倘若沿途如有刁难阻止者,许赴所在官司呈究。第三件事,就是致力于重建容美,要求儿孙皆亲自动手,栽竹种树,日役其间,并亲自养马,积极备战。第四件事,就是继续倡导子女学习汉文化,认为男子生而不闻不如无生。因此凋残之余、经营安集之时,还竭力创办官学,亦即容美书院。

    容美书院就是文庙,是为安置文相国和幕僚宋生一行开办起来的。这缘由自然与田甘霖被刘体纯押为人质有关。那时候他在刘体纯处跟随农民军东征西讨,过的全都是担惊受怕、水深火热的日子,幸好有文相国等从中求情、斡旋,容美又筹措金银数万两,才将一行赎回。这一年,又因南明和川东十三家合攻重庆失败,再没力量大肆反扑,于是四散开去。这时文安之感到自己年老体弱,已无力东山再起,又见回不到故乡,就想寓居容美,以终残年。

    那日,田甘霖得到文安之书信,说是要来容美寓居,他自是激动不已。思来想去,却不知如何安置一行是好。而随文安之前来的还有幕僚宋生。宋生时年已近四十,当年为营救自己和叔父曾多次带着文相国书信往返于容美和刘体纯处。对宋生,田甘霖也是感激不尽。因此,为了安置好这一行人,他便想到创办一所官学:一是可以留住人才,聊表感恩之情;二是可以教导子女知书识礼,将来上进;三是可以促进土汉文化交流,大力发展容美经济。这就在西厢的废墟上建起书院,取名容米书院,亦即文庙。

    容米书院是当时武陵山地最大的一座书院,书院有讲堂三间,上房三间,东西书斋共十二间。左院建有奎星阁,右院建有雁门祠。两院前面是杏坛,杏坛里竖有一尊铁铸的孔老夫子像。圣像免冠,身着一布衣,俨然传道授业解惑。这时,待一切准备停当,就等文安之、宋生等一行到来了。

    时值正午,旗官来报,说文安之一行已到。放眼望去,但见不远处一行人马逶迤而至。田甘霖早等待不及,驾的一声,迎风策马而去。一见文安之,他就跳下马,喜泪汹涌而出:“文大人,可把你们给盼来了!”

    “主爷这是为何?”文安之等人立即下马,倾身施礼,“我等丧家之犬,投靠主爷门下,岂能喧宾夺主?请受老朽一拜!”

    “相国使不得!使不得!”田甘霖急忙扶住,紧握他的手,“不是你等舍命相求,铁峰的骨头早就敲得鼓了!大恩大德,今生今世,无以言报!”

    田舜年也赶过来,下马给一行施礼:“亏得恩公们照应,多方周旋,才有今日父子相见,大恩大德岂能不报?请受小侄一拜!”合拳作揖就给大家跪拜。

    “啊啊,舜年一表人才,气度非凡,几年不见,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文安之侧身施礼,一个劲地夸奖。寒暄几句,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老朽与贤侄书信往来已久,又何必这般多礼?折杀老夫矣!”

    “侄儿应该!侄儿应该!”田舜年谦虚一句,连忙让开大道。

    田甘霖遂一一介绍,然后与文安之并辔而行,朝着司城方向一路笑谈而去。

    进入司城,田甘霖并没将远道之客立马带去行署,而是去了西厢。见工地上正在忙乎,文安之很是纳闷,便问:“这里正在建造楼阁?”

    “为相国等所建,你看如何?”他捻须一笑,故意卖起关子。

    “容美连年烽烟,百废待兴,如今还有余钱剩米大兴土木,岂不怪哉?”

    “哈哈!容美可以不吃不喝,但这庙宇非修不可。”田甘霖开怀大笑。

    “主爷是为我等在修庙宇?”文安之越发不可理喻,刚才的兴奋劲儿竟一扫而光,“我等已是无家可归之人,能得主爷收留已是感激不尽,又岂敢住如此宫殿?岂不让后世之人耻笑?主爷千万不可再开这样的玩笑。”

    “铁峰哪里是开玩笑?这可是为相国一行所修的文庙啊!”

    “文庙?”文安之一怔。

    “是啊,容美要学习汉文化,不办学堂怎么行?”田甘霖侃侃而谈,“从今往后,我就要把先生们安置在这里,终日与孔老夫子为伴了!”

    原来如此!文安之一行醒悟过来,更是感激不尽、涕泪横流。

    这一日书院竣工,田甘霖便带着舜年、文安之、宋生一行前来剪彩。他想让大家撰几副好对联,以增雅趣。大家都同意,说一个书院要是连副像样的对联都没有,那还叫什么书院?虽然这里藏书不多,但建筑宏大,作为一个学馆已初具规模。因而大家都庆幸李大公子放火烧西厢时,没有把西厢这几棵古树烧掉,如今建个书院在这里,也算适得其所。毕竟这里颇有几分古斋幽雅气息。田甘霖这时走在最前面,他望着杏坛笑问:

    “在此题上一联,哪位先生先试身手?”

    “何不请大公子出个上联?”文安之道。

    “犬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不可不可!”田甘霖立马制止。

    宋生笑道:“今天可是大公子考状元的时候,怎么能说是班门弄斧?俗话不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主爷千万不可小看后生们。”

    田甘霖摇头:“只怕他祖坟还没有埋到狗,哪里就冒青烟了?不可不可!”

    文安之却道:“虽说状元不是人人都能考上,但是进士舜年一定能的!”

    大家又是一阵附和,说金榜题名时,大家还得在此庆贺庆贺。

    正好一只喜鹊在杏树上叫了两声,阳光从杏树上透射下来,洒下一地斑驳的枝影,仿佛在昭示着什么。田舜年便信步而去,随口念道:“先知先觉,一杏可荫天伦;至诚至圣,两泉能通地脉。”

    刚一说完,宋生就拍手连连称赞:“有意思有意思!我看就用这联好。”因为联中引用了“圣贤”、“明君”两个典故;更何况“天伦”和“地脉”对仗工整,意义深远。

    田甘霖却摇头,不屑道:“对倒是对上了,似有造作之嫌!”

    文安之笑道:“对联就是这样,讲究韵律平仄。我看主爷也不必太过苛刻。叫我等几个老朽来对,只怕也对不出这等意思来。”

    “唉,我看他要被你们这些当先生的惯坏了,日后哪还有什么长进。”田甘霖故意摇头,说若真是一栋梁之材,又何以屡试不第?说得舜年的脸立马红起来,刚才的得意竟一扫而光。

    文安之于是干笑。他没想到田甘霖居然这么不给儿子面子,也只得当个和事佬:“自古科举取仕,都是八股之文,也挑选不出什么人才!不中榜,也不能说就没有学问!我看倒是中的,不一定都有大学问,大多也是滥竽充数、碌碌无为之辈罢了!”

    “既如此,那就用这联?”田甘霖嘴上说得勉强,心里却已经认可。文安之就把这联记下来,准备书写后悬榜挂在杏坛里。田甘霖又说:“相国啊,也该你们赏赐墨宝了”。文安之颔首,哈哈一笑。他其实早就构思了一联:

    观经史,阅春秋,薰风过处,杏芳吐蕊,唯赢得香魂一缕;

    宋生闲庭信步,立马附和,眨眼就对出了下联:

    闻晨钟,听暮鼓,木鱼声里,竹萼拂尘,欲清扫浮云半间。

    几个点头。说这一联虽短,却道尽了阴阳两界无常事,说尽了红尘世间因缘果,不愧为文章两高手,一对好搭档。然而,当田甘霖正待感慨之时,文安之却道:“主爷,现在也该你赐一墨宝了!你看这大门的柱头上,是不是少了一样东西?”

    “让我赐墨,那就贻笑大方了!”田甘霖颔首微笑,其实心里早已痒痒,便踱了几步,开始构思起来。

    表面上看,田甘霖显得很为平静,内心里却已翻江倒海。这时他又想起自己被虏的那些日子,就如先祖廪君率族人西迁,走的几乎是同一条迁徙路线。西进!西进!可同是西进,自己却是被当作人质而西进。过三峡,走蜀道,可谓难于上青天。但他最终还是走过来了。几多伤感往事不觉涌上心头。但他还是庆幸自己吉人天相,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无论多么漫长、多么艰险、多么困苦,自己还是挺过来了,也终于等到了回归的这一天。

    但此时,田甘霖想的却似乎更深一层:如今大清只是个黄口小儿继位当政,这幼主又能够体恤、怀柔天下苍生吗?朝廷大事还不是那些个辅政大臣说了算?但他想不通的却是好好的一个大清皇帝——这顺治帝为何非要出家当和尚不可?难道真如传言所说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心爱的女人董妃?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就好比自己的二哥,他不是为了美人竟连江山也不要了吗?这才落得个思念成疾、走火入魔的下场!可即便自己如今坐上了土司宝座,又不知有多少人在关注、在期待、在诅咒?容美是再也不能见干戈了!于是紧走一步,朗声吟道:

    一品当朝,位土司之尊,闲看白云半间;怎奈得孤帆西斜,驰骋幽明,魂泣鬼都,夔门那堪又重庆。

    二酉藏简,入法门不二,漫卷丹青几轴;何以悲大风东渐,沉浮天地,客寄他乡,武陵何处不九峰?

    文安之默念一遍,不觉点头。因为这“重庆”与“九峰”,乃借地名谐音之寓意,可谓寓意深刻,境界非凡。正待夸奖,不料细作忽然跑进来,在他耳旁轻轻耳语一阵,又快速离开了。他便将田甘霖叫到一边,说主爷,又有好消息了!田甘霖忙问是什么好消息?文相国说仇人找到了!“仇人找到了?”田甘霖一怔。“对!就是李管家的大公子——李天正!”“真、真找到了?”“就在忠峒藏着呢!”文相国这才揭开谜底。他想以此来报答容美的收留与知遇之恩。那时候他还是大清通缉的一等钦犯。

    “好你个狗杂种!老子终于找到你了!”田甘霖闻听悲愤不已,“你狗日的可知道,你把老子害得有多苦啊!老子今天倒要让你狗日的瞧瞧,看老子怎么去扒你狗日的皮、抽你狗日的筋!”于是他没有参加开馆仪式,就布置捉拿李大公子的事宜去了。

    开馆便由文安之和宋生草草说了几句了事。

    2

    半个月后,李大公子被邓维昌绑回了容美。

    李大公子已经断了一条腿,腿是攻打重庆时被打断的。一解押到司城他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时最伤心的就是田京儿了,因为李大公子的陷害,如今他已是人不人鬼不鬼。所以一听说把李大公子被抓回来,他就从书桌上腾地跳起,也不管宋先生正在上课,“呼啦”一声跑了出去。那些年纪小的见田京儿跑了,也都想去看看热闹,于是一哄而散,都朝八峰街跑去。宋生最后也只好摇头晃脑地出门去看热闹。

    其实谁都不知道田京儿内心有多苦。他一脚脚地踢着,踢得鼻涕横流、伤心欲绝。而且一边踢还一边骂:“狗狗狗,你这个狗东西!你咬人也不看看主人。你个狗东西!”

    天赐的奶娘这时也疯疯癫癫地走过来。她已经认不出这个李大公子了,她早把几年前的羞辱忘到了九霄云外。所以当田京儿不停地踢着李大公子时,她只是在一旁嘻嬉地笑。哪知田京儿竟对她大喊起来:“疯婆子,你踢呀!你踢呀!你报仇呀!你报仇呀!”她却嘻嘻地让开了一条道。田京儿又大喊:“疯婆子,你踢呀,就是这条狗把你逼疯的呀!你踢呀,你踢呀,你个疯婆子,你踢呀!”她依旧嘻嘻地无动于衷。

    正好,碧筠带着桂芸也来看热闹。见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李大公子,她也受到感染,忙对桂芸说:“桂芸你也踢!这就是害了你娘的狗东西!你踢呀,桂芸,你踢呀!”桂芸却没有踢,她吓得哇哇大哭。一看见这李大公子,她就想起了这人强暴她娘时的疯狂情景,她一阵哆嗦,就直往碧筠身后躲。碧筠眼睁睁地看着桂芸,竟是没有一点儿办法。只好替桂芸一边踢、一边骂:“狗狗狗!白眼狼的狗!没眼睛的狗!吃屎不长蛆的狗!吃肉不吐骨头的狗!”看热闹的见碧筠连个人都不会骂,都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王三麻子这时也摇摇晃晃地走来。他刚喝了酒,步履蹒跚着。其实自从他老婆被李大公子强暴之后,他就开始酗酒,每天都喝得醉醺醺,无论大家怎么劝也是不听。每天他都靠酒水打发日子,竟连闺女桂芸也不管。天赐只好让碧筠来帮他带小妹。这时候,王三麻子一脸的麻子亏亏,就像一个个微缩的太阳,一团团怒火从亏亏里顿时喷射而出。他便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一阵大喊:“走开走开!看老子今天怎么扒他狗娘养的皮!”

    众人也跟着一阵起哄:“扒了他狗日的皮!抽了他狗日的筋!打断他狗日的贱骨头!”一街的人无不怒火高涨。王三麻子于是飞身上前,照准李大公子的好腿就是一脚。“咔嚓”一声,李大公子的大腿就被拧断。李大公子就痛得喊天叫地、喊爹叫娘,开始在地上打滚。土民们又是一阵齐声喝彩:“打断他狗日的大腿!打断他狗日的大腿!”

    正在这时,人群让开了。土司田甘霖一脸木然地走过来。他悲愤不已。他想把这些年来自己所受的痛苦与折磨都一并算在这狗日的李大公子身上。他可不想让李大公子就这么便宜地死去。他要将这狗东西慢慢地、慢慢地折磨而死。他便派亲将上前将李大公子保护起来。可路人还是一路踢着飞脚,这样似乎还不解恨,还一口口地往他身上直吐唾沫星子。最终,李大公子被拖到土牢时,浑身上下早已是乌紫紫的青苔疙瘩。

    田甘霖不禁一声冷笑,他木然地走过去,对着看守们道:“大家可都听好了,既不能让这狗东西立马死掉,也不能让这狗东西活得像个人样儿!只准两天喂上这狗东西一顿!要是谁让这狗东西死了,或是活成个人样了,本王也让他一并死去,也让他活不出个人模狗样来!”

    “谨遵王命!”几个亲将回话,早已吓了个半死,于是日日加紧看管,生怕李大公子一时出现什么意外,到时无法向土司交差。

    只是这司城的夜,又好不漫长!

    3

    书馆停了三天课后照常开课。这天碧筠带着桂芸也来上学。邓维昌如今对土司已是忠心耿耿、再无二心。但他让碧筠上学读书却有自己的目的:想要让碧筠今后嫁个好人家,最好是土司家,这样邓家今后就有了靠山。当然碧筠自己也想学点知书识礼的东西,所以经父亲一提,她便爽快地应允。虽然在家她也识字念些书,但终究没有先生的教导,很多东西一时半会还理解不来。

    这天,当邓碧筠一进来,田家的少爷小姐们就开始起哄了。因为碧筠带着个下人桂芸一同前来。这件事一开始邓维昌并没跟土司和宋先生说及,所以学馆里的田家小把戏们就起哄了:哼,一个下人的女儿怎么配跟我们在一起上学?一个胆大的就说:“你又不是她娘,你带她来上什么学堂?”另一个调皮的说:“我们的书馆可不是对下人们敞开的!赶快滚!”

    “这学堂又不是给你们田家人开的,怎么就上不得?”碧筠也不是省油的灯,立马反驳一句。

    “就是为我们田家人开的!”一直冷眼旁观的田庆年猛地站起。他仗着自己是土司之子,这伙人的小头目,向来不把下人们放在眼里。当他一发言,大家的胆子就壮起来,也一同附和:“就是嘛,你也是来搭偏耍的!”

    见田家子弟你一眼我一语,矛头对准了自己,邓碧筠一时间下不得台。大家就越发地放肆起哄。哪知碧筠腾地站起,鼻子一哼,带着桂芸就径直跑回了家去。身后就传来了得胜者们一阵嘻嘻哈哈的嘲笑声。

    这天,宋先生走进学馆见邓碧筠没来上课,就问田家的少爷小姐们,可否看见邓碧筠了?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不要她来上学!”宋先生一愣,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让她来上学?”“因为她带着一个下人的女儿来上学!我们就是不让!”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回答。

    待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宋生立即赶往行署,将书馆里刚刚发生的事儿告之了土司。正好邓维昌带着碧筠也气呼呼地进来。还不待邓旗鼓发话,田甘霖首先开了口说:“邓旗鼓,你是为碧筠的事来的吧?这小孩子的事,你就别管了,有我呢。你还是让碧筠带着桂芸去上学!桂芸也怪可怜的,她娘好歹也算我们田家的用人,你就让碧筠带着她去,不碍事!我保证!”

    见如此,邓旗鼓的脸立马转阴为晴,并自嘲道:“这孩子也是的,说要是不准她带桂芸去,她就不去上学了。现在好了,有了主爷这句话,下官也就一百二十个放心了。”这就叫碧筠进来赶紧给土司磕头。碧筠就进来磕头。田甘霖却笑笑道:“免了免了!”便带着碧筠一行人来到书馆,将那些田家少爷小姐好好地训斥了一顿。还罚了小儿庆年等几个调皮捣蛋的站。

    宋生见土司心胸宽广,会意地笑了。又开始继续上课。桂芸却躲在书桌下不敢抬头,田甘霖就走过去,对桂芸说:“桂芸啊,你也跟着学呀?”桂芸瑟缩着,头依然不敢抬。田甘霖笑道:“不怕不怕!有我替你做主!”

    “就是嘛!”碧筠就把桂芸拉起来,让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就开始听课了。

    其实最令宋生为之头疼的还不是这群小把戏,恰是那个半大不小的田京儿。他毕竟都十大好几,跟这群鬼小子混在一起哪还有心思读书?为李大公子的事他已经病了好几天,一进书馆就喊脑壳疼,之后就索性不来。宋生到他家找了几次没找到,一次倒是在八峰街碰上了,他正与九寿儿、王三麻子几个一起喝闷酒。宋生见这几个人正“哥俩好,五魁首,四季财”地划着拳,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只好摇头晃脑地走开,再不指望这田京儿去读什么书。

    一天,宋生正在讲解《烈女传》,天赐来到了书院。一进书馆,他就跟碧筠打起招呼。宋生见了,招了招手,示意碧筠出去。碧筠就出来,红着脸问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人家见了几多不好?天赐笑笑说自己要出趟远门,可能好久才能回来,要她帮自己照看好桂芸!碧筠说我会的!你放心去就是了!她又哪有不肯之理?“哦,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桂芸怕见李天正,一见那个赖皮狗她就哭。这几天你最好不要再去九龙桥,桂芸爹和田京儿已经把那个李赖皮吊在那棵桂花树上了。”

    这时刚好下馆,田家少爷和小姐们听见了,就一窝蜂地朝九龙桥跑去。只见李赖皮——李天正被吊在那棵桂花树上,像风轮一样随风转来转去,一身都是大粪疙瘩。大家拿起石子就朝他一个劲地掷:“打死他个狗日的!也点他狗日的天灯!”

    见小孩子们撒野,田甘霖就把负责看守的胡亲将叫来。他本想叫胡亲将把李大公子放下来,但见这样可以杀一儆百,便临时改变了主意:“再给他狗日的点上天灯,让他也跟他老子一样不得好死!”

    亲将们松下一口大气,立即去找行刑手。

    哑巴行刑手到来时,一声不吭,他眼神冷漠而无情。这时他抱着三根红蜡烛,指指李大公子,又指指自己胸口,却不肯爬上树去。田甘霖就吩咐一声:“你上去,给他狗日的也点天灯!”行刑手却没有动,他指指画画的,几个亲将只好替他搬来梯子,要他上去。行刑手禁不住哆嗦起来,他依旧支吾着不肯动。田甘霖又是一声怒喝:“去!去给他狗日的点天灯!”哑巴行刑手却迟疑着,依旧一动不动,因为他脑海里又浮现出覃氏那两只干瘪的乳房,那乳房就像两个苦胆悬挂在他眼前,瞬息之间又变成了两枚金光闪闪的太阳,那光芒就仿佛芒刺一般,猛地扎进他眼帘,他便“哇”的一声大叫起来,手中的红蜡烛随之掉落在地,一骨碌地滚到土司脚边。

    李大公子就冷冷一笑:“你都看到了吧,他再不敢点老子的天灯了!哈哈!这就是想点老子天灯的下场!哼,老子就是死,就是去阴间做鬼,到时也要让哑巴行刑手来给你们这群乌龟王八蛋个个点天灯!哈哈……”

    听见这凄厉恐怖的笑声,哑巴行刑手忽地一声惊叫,便朝八峰街跑去。几个亲将禁不住面面相觑,都不解地自言自语:“行刑手疯了!他一定疯了!”

    疯了?田甘霖也纳闷起来,心想这行刑手好好的怎么就疯了?他一时想不明白,就板着脸道:“把行刑手儿子给我找来!让他替他老子来点天灯!”

    “是!”

    一会儿行刑手的儿子就来了,他刚刚成年,一见这场面只差吓了个踉跄。但见土司一直铁青着脸,扫来两道冷漠无比的目光,他只好拾起一根红蜡烛瑟缩地朝着楼梯爬去。一步、两步、三步……小行刑手哆哆嗦嗦地将李大公子的头拉了过来——抬起,又将他的头发挽成个死结,将那辫子紧紧地绑在树杈之上,最后又将蜡烛朝他的头上猛地插去。着!只听得李大公子一声惨叫,头就偏了过去。小行刑手又如法炮制,将那两根红蜡烛先后插在李大公子的肩窝子里。顿时大汗淋漓。这时迎着劲吹的河风,他接过一瓢冷水又朝李大公子头上猛地淋去。田甘霖就笑了,夸奖道:“哈哈,好你个小行刑手,你比你老子强多了!今后你就是行刑手了!”“谢主爷!”小行刑手连忙道谢,他好不高兴的,因为当上了行刑手,他下半辈子就不用愁吃愁穿了。

    李大公子却将头猛地抬起,一脸阴阴地道:“你狗日的也不要高兴太早,到时候只怕你也会像你老子一样发疯!哈哈!”

    “发疯,发你娘的个鬼疯!”小行刑手朝李大公子脸上猛“呸”一口,一团浓浓的痰便醒目地挂在他的脸上。大家又是一阵浪笑。小行刑手便接过土司递过来的长烟杆,“噗”的一口,将那三团火苗一齐吹出去。只听得“噗”的一声,那三束火苗就将红红的蜡烛忽地点燃了。霎时,蜡泪簌簌而落,仿佛如锥如烙,直烫得李大公子咬牙切齿、连声哀叫,一如狂风呼啦啦地横穿整个司城。只一会儿,树上吊着的李大公子就变成了一根红红的蜡烛。

    4

    又过几天,田甘霖收到细作来报,说是南明已经投降大清,川东十三家已经名存实亡,天下就要一统。这也许就是天意。那时候他坐在行署的书卷椅上,拿着那根三个脑壳的长烟杆正悠闲地吐着烟圈。他想吉人自有天相,自认为当年自己投降大清的举措是完全正确的。当然这也是他作为人质的代价换来的。本来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他却不知该不该告之文相国。他知道文相国至今都还在梦想南明东山再起,真要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又会作何感想?

    想想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哪知刚过一夜,田甘霖就改变了主意,第二天一早又来到书院。刚跨进门,就遇上了文相国。他想开口,又觉不妥,只得嗫嚅着,终究没好说。文安之又是何等聪明的人,见主爷欲言又止,猜想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就问主爷有什么事,为何这等忧心忡忡?田甘霖嗫嚅着,说没有什么大事!

    没有什么大事?见土司闪烁其词,文安之觉得里面一定有什么文章,便道:

    “难道主爷连老朽也信不过了?看来,我真是没脸面再在容美待了!想当年我与主爷鸿雁传书,又是多么心心相印!叹如今四海飘零,无处为家……原以为垂暮之年,隐居容美……哪承想也是寄人篱下!不说也罢!”

    “这、这又是哪里话!”田甘霖好不尴尬。但见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不说反倒见生分了,才道,“南明王已经……已经投降大清了!”

    “南明王投降大清了?”文安之忽地踉跄一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顿时煞白如纸,“这、这消息可靠?”他忽觉自己精神的这根弦断了。但见那棵古杏树上正有几只鸦雀哀啼有声,声声带血,不想胸口一闷,便死死地压住,“罢了!罢了!”

    “相国!”田甘霖大喊一声。他追悔莫及,悔不该将这一噩耗告之于相国,这还不要了他的性命吗?这可如何是好?只好扶了他哀然地走进内房。

    宋生闻讯急忙赶来,见文相国颓然地仰躺在床,气若游丝,忙问相国怎么了?“南明、南明已经投降大清了!”南明投降大清了?宋生哑然。文安之点头,又苦涩一笑。他眼神迷离而茫然,思绪早已经游离漂浮不定。心想自己追随大明王朝几十年,出生入死,原本也是一种虚无!可是自己耗尽年华,殚精竭虑,苦苦追随的又是什么?今日才知竟也是一腔怅惘、满腔失意!可到底又是谁在欺骗自己呢?是自己,还是大明王朝?抑或上苍?他想不明白。心想投降!投降!是谁都可以投降,就是你大明皇帝不可以投降!可是他却投降了!如今自己望眼欲穿、一直追随的又是什么呢?自己这样追随下去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回想自己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沐风栉雨,风餐露宿,度过的又是多么凄苦艰难的日子!哪知到头来,自己原本追求的也是海市蜃楼、黄梁一梦!如今想起又是多么的可叹、可悲、可笑!投降!投降!投降!难道说除了投降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大明王朝啊,也难怪你会倾覆、也难怪你会瓦解,你原本就是一根没有脊梁的大骨!我们做臣子的即便死心塌地跟随你、拥戴你,又何以能支撑起你日渐腐朽的社稷江山?罢了,罢了,一切也都罢了!

    田甘霖见状,只好请来容美最好的药匠。文安之却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不让药匠来看,更不想吃什么药。宋生便哭道:“相国啊,你要是这一走,又叫我怎生是好?”

    “我的大限已到,心意已了,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心!”他紧紧抓着宋生的手,“如今我所愧对的就只有主爷!所以在我走后,你要替我留在容美,务必好生辅佐主爷!不然我死不瞑目!”

    “是,相国,一切但听你的安排!只是你这病,这药……你得喝一口啊!”

    “我意已决,你不用再劝我,劝也无用!”他又紧紧地拽住宋生的手,“只是我观这天下,烽烟未熄,容美还不能高枕无忧!你要替我完成这一夙愿!”

    “嗯!”宋生已是涕泪横流、哽咽成声。

    田甘霖也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一阵好言相劝:“相国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你看这世事,风起云涌,都是平常事了,你又何苦这么折腾自己?犯不着为大明江山去殉葬!”

    文安之摇头,此时此刻,谁又能理解他绝望而又无奈的心境?田甘霖只得继续宽慰:“相国啊,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想开点也就是了。想当年我也寻死觅活的,还不是挺过来了?挺过来不就好了?相国呀,当初你又是如何劝我的,你难道都忘了?”

    文安之还是摇头,涕泪横流!田甘霖又哀然一声:“这人,活的就是一口气,气理顺了,也就没事了!所以凡事都不要去钻牛角尖!相国你再想想看,这历朝历代,君君臣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成则为王败则寇,这天下是谁的又有什么分别、又有什么要紧?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罢了!”

    文安之不再摇头,他凄然一笑,直望着帷帐傻傻地发呆。他仿佛已经看见美丽而又遥远的天国了……药匠也摇头,他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心结只怕还得相国自己去解!说是让他自己好好地想想,想通了也就好了。

    也罢!

    文相国却怎么也想不通了,这天晚上他就死了。宋生寅时跑过来喊的土司,说是文相国快不行了。田甘霖立马点灯而起,一边穿衣一边嘀咕:“唉,这相国的气量咋也这么小呢?”等他们赶到床榻时,文相国早已气绝身亡,只见他两眼圆睁,竟是没有瞑目!他顿时大放悲声:“相国啊,都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告诉你这个消息!都是我害了你啊!”哽咽着便轻轻地抹上了他眼皮。

    整个书院顿时如丧考妣,也一同久久地哀号起来。

    于是书院便做起了灵堂,学生们也不必来上课了。

    这天,天赐和老梯玛从乡下赶回司城,来给文相国超度亡灵。田甘霖为了感谢文相国的礼遇与营救之恩,就让梯玛道士们为他超度了七天七夜,最后将文相国也葬在祖坟地紫草山上。还把李大公子作为祭品宰杀在文相国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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