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司城家家团圆,上香敬酒,恭送灶王爷上天。可在三房邓碧筠家里,懂了事的儿子明如,希望的却是母亲能够早日安康。
这个秘密,田明如是在调年堂发现的。那段日子,他发现母亲和梯玛大叔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母亲总是天天都来调年堂看他,梯玛大叔却对他母亲不理不睬,他看在眼里痛在了心里。可他对这个有救命之恩的梯玛大叔又不得不心存感激。因为母亲老是给他灌输有恩必报的思想,在他童年的潜意识里,也便种下了感恩戴德的种子。
有一天,明如终于得知这对恩爱无比的鸳鸯竟是他父亲硬生生拆散的!所以他就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母亲与梯玛大叔爱情的结晶?从梯玛大叔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神情里,他似乎得到了某种证实。所以一见母亲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就会别过脸去,不敢对视。而浮在他耳边的又总是母亲叮咛的话语,说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子家家不要管!他就总是问母亲为什么?母亲就总是泪流满面地说,你梯玛大叔和你父亲虽然都是铁石心肠,但他们都是为了大家好!
明如那时自然还不知梯玛大叔内心真实的想法:他是不想背负情感的孽债像蜗牛一样的爬行。可是母亲总是放不下心中的包袱,以致悲伤至此。然而这一切又岂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懂得的?他不懂,也就只好去猜想了。这一猜也便失了神。母亲就总是拿手在他眼前轻轻摇晃,问明如,你、你这是怎么啦?
“不用你管!”明如挡开母亲的手,依旧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棵柳树,柳树上贴着几片蝉蜕。他在想:那些寒蝉都到哪去了呢?它们也晓得冷么?
这可怎么得了?碧筠心里开始喋血!这怎么又是一个冤孽?!
这时,望着随风荡漾的无叶柳枝,望着那永不声言的蝉蜕,碧筠也越来越想不明白。她见天赐不再理睬自己,就越发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无比。也许只要天赐哥几句安慰的话,就可以打消她心中的忧郁,天赐哥却没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其实,她又多么想与天赐哥好好地温存一夜,以弥补自己的过失与歉疚,却不知天赐哥心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唐玉姗。她就总是沉浸在对过去美好的回忆中而不能自拔,便总是对病重的儿子絮叨个不休:
“我儿,乖啊不哭!这都是命,我们就认命了吧!”
明如摇头,他不肯认命,他的病又让梯玛大叔医治好了。就对母亲说:“娘,只要梯玛大叔在,我就不认这个命!”
碧筠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说儿子你的命硬,但娘只得认命!娘就只是这么个命!事实上如今除了心中那点念想,她已经没有别的奢望了。
可田明如却想不通,自己的病才刚好,母亲为何又病倒了呢?那天他便鼓足勇气去行署,对他父亲说:“父王,我娘病了,你就请个药匠去看看吧!”
“你母亲得的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叫个药匠又起什么用?”但说归说,田舜年还是请来了药匠。可是药匠开了几个方子,碧筠吃了也没见效。
田舜年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如今他也没了法子。那些天他出入行署和紫草山,每天都是行色匆匆,根本没时间顾及他母子。这天宫人突然来报,说是三姨太病重,请主爷赶紧回去。田舜年脸上不禁掠过一丝阴云,匆忙赶回司城。一进门,见碧筠气若游丝,一脸苍白如纸,病得有些恍惚,就责问几个药匠三姨太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你们到底有没有搞清?几个药匠赶紧跪下,诚惶诚恐地说,三姨太因偶感风寒、寒气入内,再加上心情郁结,以至于病重如此。他问可还有救?几个摇头,说只怕得靠天意!天意?田舜年一听勃然大怒,说庸医!连一个风寒症都拿不准,你们还来司城混什么饭吃?
“主爷请息怒,容老朽细细道来!”年长的田姓药匠站出来斗胆地说,“三坟五典、诸子百家,老朽也略通一二!医道更不在话下。只要病人一息尚存,就没有什么不可救之理。成与不成在于天命,治与不治却在人事。”
“你这话什么意思?”田舜年脸色铁青,想不到这药匠仗着自己是田氏后裔,竟倚老卖老,说话不知深浅。
“这意思很清楚,三姨太的病着实是给耽误的!”田药匠依旧不卑不亢,慷慨陈词,“今观三姨太脉象,主饮食不振,思虑过度,肝火上浮,以致中元气损,或眩晕,或不眠,四肢百骸不能自主,行坐无力,卧则安然。”
“我只问你可有救了?”田舜年听不懂那些医道术语,立马打断他的废话。
“我看悬!”
“那你还在这多什么舌根?”田舜年怒火中生,“给我滚!全都给我滚!”正待落座,见走在最后那个药匠正是袁和尚,又是一声断喝:“袁和尚,你且站住!你连和尚都做不好,还来做什么药匠?赶紧收拾你的药箱子,滚得越远越好,再不要踏进司城半步!否者,本王就叫你到西天去取经!滚!”
“主爷教训的是!”袁和尚吓得一脸灰白,大气也不敢出,夹着尾巴就逃走了。
田舜年这才静下心来望着碧筠,拉住她冰凉的手,柔声道:“你好好将息,我这就去请最好的药匠!唉,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也不要太性急!”
“父王,你不是说心病还得心药医么?”明如泪眼婆娑,又傻傻地问。
田舜年一怔,这儿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心下懊恼,嘴上却道:“你晓得什么是心病吗?你娘生病我这儿疼,这就是心病!你晓得吗?”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子,以示强调。明如又哪里知道这些?他依旧按照自己的思路说:“父王,那你就把你的心给我娘,我娘的病不就好了?”
“这傻孩子!”碧筠挣扎着摸了摸儿子的头,“你爹的心能随便给你娘么?给了他自己不是就没有心了?”
“怎么不能给!”明如越发地放肆,“父王把心掏出来给我娘,我娘的病不就好了?”
“这孩子,这心病可不是那心病!”田舜年觉得滑稽可笑,“要是爹把心掏出来,那你爹也就活不成了!”
“那我娘就没得救了吗?”他扑在母亲床边,紧拉着母亲的手痛哭起来。
田舜年不忍再看,哀叹一声,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2
太阳出来了,晨雾开始消散,紫草山渐渐显出嶙峋的轮廓。一座座坟茔也呈现出来,就像一张蛤蟆皮上的小疙瘩,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山坡。这天是个黄道吉日,土司家要立碑圈罗围,还要用那两个不服管教的奴隶——大周兵来血祭。一早就有人打老远来看热闹。人照样是在河滩上杀的,只是那两个奴隶不肯对歌,让看热闹的人们很失望。大家也就鼓动那两个将死之人唱上两句,说免得死了后悔。那两个人就是不唱,只一个劲地道:
“老子又没犯死罪,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们?”
“你们还真是健忘,难道记不得今天是什么日子?”田舜年冷冷地道,“我们这里的规矩,与你们汉地不同,立碑都要血祭!你可知道?”
“我们是汉人,又不是你的臣民!”那个猴子脸说。
“对!我们是大周子民,不是你的臣民!”黑脸也帮腔道。
“哈哈!大周?那年十月二日,吴三桂在登基当天就暴病而亡,三藩早已被康熙平定,如今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大周?你们到了阴曹地府,再做美梦去吧!”
“田舜年,你也不得好死!”猴子脸呸了一口,怒目圆睁,青筋暴露。
“是的,咱兄弟俩就是做鬼到时也要找你狗日的来还债!”黑脸也说。
田舜年却也不气,他望了一眼天,见不到时辰,就说:“按照本司的规矩,你俩对歌谁对赢了,谁就可以活下来!如何?”
“唱一个!唱一个!”土民们也高喊。“唱赢了就可以活下来!快唱啊!”
谁知这两人相视一眼,哈哈一笑,猛地一口,就将自己的舌头咬断了,又朝田舜年一口喷去,将舌头喷在土司身上,溅了他一身的血!田舜年一怔,不觉冷笑一声:“哈哈!你两个狗日的,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知道,这是吴参将豢养的两条鹰犬,如今大周已灭,他们还贼心不死,就说既然他们求死心切,那也不用再等什么时辰!拖下去砍了!“是!”行刑手赶紧上前,寒光一闪,就结果了两人。
看客们不免失望,总觉得如今的血祭变了味,没有过去一半精彩。最后,也只好去看立碑这场大戏了。
这天一早,那些高高大大的石人、石马、石碑早已运到墓地,就等梯玛天赐前来还愿了。此时红日高挂,天赐冠盖已毕,他一手拿着梯玛刀,一手拿着大公鸡,照准鸡头一刀,鸡血就冒了出来,然后一滴一滴直往下滴。接着又倒提着鸡绕墓走一周,念起咒语,开始立碑。碑立了起来,却怎么也立不正了。石匠们不禁大惊失色,都齐刷刷跪下,不断地磕头。可那碑依然立不正。“撞鬼了!撞鬼了!”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敢拿正眼去瞧土司拉得越来越长的脸。天赐也觉奇怪,只是摇头,说那就先立石人石马吧。几个土民就过来扛那石人石马,可无论怎么用劲也抬不起来。大家心想刚才不是才抬过来的吗?怎么一下子就抬不动了?是不是那两个大周鬼附在上面了?
有人说那两个大周鬼就吊在石人石马上,还在一个劲地傻笑。
邓壶川一听就来了气,大喝一声:“让开!看老子的!”走过去一把就将那石人抱起,然后一步步挪到石凳子上。那两个附着的鬼魂就在壶川的吆喝声中倏地掉落下地。
一千多斤重呀!啧啧。大家脸色吓得铁青,心想这小子哪来的蛮劲?不待深想,又都欢呼雀跃,使劲鼓起掌来。
邓壶川笑笑,仿佛在说:这算什么!但他额上的汗珠子却像黄豆子一样,一颗一颗滚落而下。这可是一千多斤重的石头!田舜年怕伤了壶川元气,便劝道:“壶川,算了算了,可别伤了身子骨!咱们另想办法!”
话音未落,叶泰斗却道:“长浩,你不去帮帮?还愣着干吗?”
大家侧目一望,就让开了道。叶长浩于是上前,给土司作揖:“小的也试试!”他跨个键步,气沉丹田,双手抱石,嗨的一声,就把那石人抱起,也一步步地挪到了石凳子上。额头上的汗珠子也一样滚落而下。“好!好!”大家又是一阵放肆地喝彩。
“那两个鬼吓晕了!哈哈!”大家又是一阵恭维。话音未落,立碑的就一声大叫:“立正了!碑立正了!”大家就涌过来,见碑果真立正了,顿时欢呼雀跃。田舜年也笑了,并痛快地说:“原来如此,老天爷这是在为我容美不拘一格降人才啊!我容美从此有望了!”土民又是一阵雀跃、一阵欢呼。
然而仪式还没有完毕,一宫人就匆匆跑上山来,说是三姨太病重了。田舜年的脸不觉掠过一丝阴云,但他还是等把碑立好之后,才匆匆地赶回家。
3
这一天,半间云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为的是遍请司城的药匠都不肯来。躲的躲跑的跑,分明是怕治不好三姨太的病,土司再怪罪下来。田舜年一听拍案而起,喝道:“简直是反了天了!”
“主爷息怒!”向管家见碧筠神情恍惚,几乎连人都认不出来,怕是拖不久了,就对建议道,“以下官看,是不是冲一冲喜?”
“冲喜?”田舜年紧踱几步,他想了想,见明如还不到成婚年龄,不禁犹豫起来。再说明如这孩子,自幼体弱多病,又如何能去冲喜?更何况明如天资聪慧,他更是怜爱有加,为此还遭大太太嫉妒。
见土司犹豫,向管家又道:“三姨太这是阳气不足,恐怕只有提升阳气才能有救!”
“可即便冲喜,又该让谁去冲?”田舜年忧愁的是这个,“炳如已经到了冲喜年龄,可他至今还没有定亲,一心为那个兰婷在跟老子怄气!再说冲喜是要折阳寿的,他娘陆叶叶又岂肯?明如是碧筠亲生的,可惜又太小了!”
“那……”向管家欲言又止。
田舜年不便直说。实际上他也知道碧筠病情加重完全因为自己。自从吴三桂起兵后,他因公务繁忙、忧思在身,对碧筠越加冷淡,竟是半年不去一次。再加上天赐与自己作对,一有时间他就四处观光,美其名曰巡游,实际上是去享受美女的初夜。所以,凡他所经之地,各司各寨的美女都不敢不送来。司境因此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可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让哪个儿子为碧筠冲喜,恰是明如这孩子长大以后会不会与其长兄争位?这么一想,他便萌生出把明如送去汉地的念头。
向管家不知土司的心思,但他知道土司是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舍弃自己的孩子的。又开始建议:“主爷想过比武招亲么?”
“你是说让壶川为他姐冲喜?”田舜年转忧为喜。他又何尝不知为了唐公廉一家尽早出狱,壶川曾多次上门求情他都未准许。如今借这个机会冲喜不是可以一举两得?
“主爷说的是!”向管家不再隐瞒。“可这喜要是也冲不好呢?”土司担心。“那就是天意了!说明主爷已尽人事,到时谁也怪不着您!”
田舜年这就来到三房。见碧筠睁开眼来,他便紧握她的手说:“碧筠,你还在担心什么呢?你怎么不肯说话?明如如今都大了,你还有什么好挂牵的?我已经想好了,还是把明如送到汉地去,这样就不会再出事了。”
碧筠摇头,她担心的不是这个。
田舜年不解,又说:“他们都说冲冲喜就好了!这样行么?”
碧筠还是摇头。母亲张氏就哭起来:“碧筠啊,有什么心里话你就直说了吧。你老是憋在心里又有何用?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今后……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田舜年也摇头,他深知碧筠心里想的是什么,可他不好当一个临死之人的面说出不恭敬的话来,只得叹息,说孩他娘,你这又是何苦呢?有话就直说嘛!
碧筠还是摇头,不断地摇头。随即又望了一眼木偶一样呆立一旁的兄弟。壶川意会,便哽咽着上前,立即拉住姐姐的手,唤了一声:“姐姐!”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下。
田舜年明白了,这个女人原来是在担心自己的兄弟。他见时机已成熟,暗自一喜,就对碧筠说:“孩他娘,你是在担心明如舅舅的婚事么?”
碧筠点头一笑。田舜年就紧紧拉住她冰凉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这就替他们把婚事办了,保你满意!”
碧筠就对壶川望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还不快谢谢你姐夫!”
“谢主爷成全!”邓壶川给土司鞠了一躬。
这消息立马传开。唐公廉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一消息,心里委实不高兴。可他又能说什么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时,兰婷躲在屋子里关着门只是一个劲地哭,毕竟冲喜是要折损新娘新郎的阳寿。兰婷就恨得牙根儿痒痒的。这些天,她的木叶声就哑了,牢房变得死气沉沉,仿佛有鬼魂在不断地出没。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见土司决心已下,她也只好勉强同意。
婚礼办得很隆重。碧筠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随即心情好转起来,便能坐起来吃东西。
这日,壶川和兰婷一起过来看望姐姐,见姐姐能够坐起更是高兴不已。但是壶川还是禁不住抽咽。他知道姐姐是因为什么病重,因为在姐姐的心目中还有一个最最牵挂的人。一次他当母亲的面这么说了一句,就被母亲呵斥了一顿:“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除此之外,壶川还知道姐姐的另一块心病,那就是土司又将如何决定明如的命运?
其实碧筠心里明白,自己这是回光返照,自己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这时,除了那个日夜思念的人,她似乎再没有什么可牵挂了。至于儿子,土司早已经替他想好退路,弟弟壶川也已成家立业,母亲将来也有壶川照顾。这时她左看看右看看,在那闪烁的灯芯草上,唯有天赐的影子还在不停地闪烁。她的心就这样碎了。心想要是桂芸妹子在就好了,她就可以替自己传话了!突然间,她觉得似乎只有桂芸才懂得她破碎的心灵。可她为何也不肯来看我呢?是不是他们不让桂芸进来?碧筠只得问母亲,桂芸呢?母亲说桂芸她流产了,她还在坐空月子。碧筠说,我说怎么见不到她呢,桂芸跟了我十多年就像亲妹妹一样,我要走了她怎么也不来送送我?娘,她真是病了么?你们不是在骗我吧?
见碧筠说胡话,大家就知道不好了。兰婷就拉住碧筠的手叫了一声:“姐!”泪水夺眶而出。碧筠却拉着她的手,吃力地说:“兰婷,我的好妹子,好好跟壶川过日子!邓家就指望你了!”
“嗯!姐,你请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家的!”兰婷嘴角抽出了一丝苦笑,“你的病也会好起来的,姐,你不要多想!”
“我这就放心了!”泪水又禁不住静静地涌出来。
这时,见田舜年进来了,碧筠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她现在不免恨起了三个人:她父亲,土司,和天赐哥。就是这三个人,把她这辈子给毁了。现在她想自己要走了,要到天国去了,她又多么想跟天赐哥好好谈一谈!她便恍恍惚惚地想:要是天赐哥能够原谅自己,自己就再没有一点遗憾了!可她又不想立马去死,毕竟明如还小,“我怎么能就这么死呢?儿子都还没成家立业,我又怎么就放得下心?他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这时,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明如。她担心儿子明如日后会与炳如兄弟争位。虽然兄弟俩都深得土司器重,但她还是能够看出来,土司更偏向自己的儿子。可要是自己走了呢?
正这么想时,碧筠忽然看见天赐悠悠地飘过来,不想一靠近身,那人就忽地变成了两个鬼影……啊啊,是的,那是两个鬼影——黑白无常,他俩正吐着长舌头要取她的魂魄。碧筠知道,一切都不可避免了,她就不再去想了,就这么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姐!姐!”见碧筠没了回应,大家都大哭起来。
4
碧筠的魂魄悠悠地飘离了躯体。虽然她紧闭着眼睛,头脑却依旧很清醒。她的灵魂依然能够感知世间的一切。这时候,窗外是白白的一片,她想一定是下雪了!心想有了雪花铺地,道路就干净了,天空就纯洁了。渐渐地,她就飞升起来。啊啊,好大的雪花呀,山山岭岭,沟沟壑壑,全都是白皑皑一片冰洁的世界。鹤峰似乎也展开了翅膀,正朝着天空飞去。可它又要飞去哪里呢?一会儿她就飞过云层,飞上蓝天,上面是一片光明的世界,白鹤就托着她朝着太阳的光芒里飞升。隐约间,她便看见了南天门,看见了天宫。到处都是雾茫茫的世界。她便飞到了一个烟雾朦胧的地方,见仙女在那飘来飘去、飞来飞去。下面是一个园子。一色的青砖铺地,白墙琉璃青瓦,仿佛皇宫禁苑。白鹤就把她放下。她深感奇怪。就一路迤逦行来,见窗外云海茫茫,露峰如螺。峰下满是松竹菩提,藤萝挂霜,松塔满地,碧森森,绿油油,既清静,又不似百斯庵那样郁闷。这时,一个仙子飘近,她一看,这不就是桂芸娘吗?她怎么这样子漂亮?正要走过去时,桂芸娘却一下子不见了。碧筠奇怪,又见惠明微笑着飞来。“妹子!”碧筠好不高兴,她喊了一声,对方依旧视若不见,也飘走了。碧筠好生纳闷:怎么他们都不肯认我了呢?茫然间,四处一看,却只见一个手握铁塔的天神飘过来。那不就是父亲么?碧筠明白了,父亲上了天堂,前来迎接自己了。可是当她一迎上前去,父亲又飘去一边了,也不与她搭话。碧筠就哭起来,轻声地哭起来。这时白鹤不见了,她就迷路了……
围着碧筠哭泣的亲人,见碧筠泪水滚落出来,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们想不到死人也会流泪,喜的是她竟然又有了呼吸。壶川这时抽咽一阵,突然想起梯玛天赐哥,想到姐姐的泪水一定是在为他而流,就奔跑出屋外,跨上骏马,顶着风雪,朝着调年堂飞奔而去。他奔到石阶前,还不待马儿立稳,就飞身下马,几步奔到庙门前。他停下来,静了静气,然后轻轻地敲门。小梯玛开门,见是壶川,就说:“师父们正在下棋呢!”壶川只冷冷地道:“我知道!”也不待通报,径直闯了进去。
房里点着油灯,天赐和泰斗正在聚精会神地下棋,倒没有注意壶川来了。事实上泰斗开始跟梯玛下棋时,还能让梯玛几个子的,没承想几个月时间梯玛居然就能与他公平地对羿,真是不可思议!所以近来他俩就像着了魔似的,一门心思都在这黑白子里。倒是那个徒弟替他先回了话:“师父,有客人呢!”
天赐回头,见是壶川,见他一身零星的雪花,就问有什么事这么急的?也想来学学棋么?壶川说我姐姐……我姐姐她要走了哇!猛地大哭。天赐一听,手中的棋盒倏地坠落,旗子也撒了一地。
泰斗见天赐浑身发抖,忙问老哥,你、你这是怎么了?天赐什么也没说,他立起身就走。泰斗突然明白过来,也跟在梯玛身后朝司城赶去。一进屋,天赐就看见田家人正在为碧筠入棺,就说:“且慢!”
田舜年招招手,示意大家把碧筠放上柳床。
天赐望了望碧筠,探了探她鼻息,又探了探她心口,见她脸色不曾改变,眼泪还在往外涌,就说不要动她!你们全都退到外面去,不可喧闹!也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搅!最后又叮嘱一句,说在我还没醒来之前,谁也不许动我和三姨太一下,一动就会有危险!
大家于是一一地退出去。天赐化了一碗水,念起咒语,跪在草垫上,双手合十,然后口里念念有词。一会儿,他也昏晕过去。
碧筠在天庭寻了几处,也没有找到要回去的路,最后就来到太虚幻境。一群侍女正好拥着一个天神踏云飘来。碧筠仔细一看,是梅朵姑姑,就招手喊道:“梅朵姑姑!梅朵姑姑!”一侍女就飘过来,说她不是你梅朵姑姑,她是梅花仙子!“梅花仙子?”碧筠好不纳闷,心想梅朵姑姑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梅花仙子?正凝神间,梅花仙子却朝她招手,说请跟我来!碧筠就飞到她身边,微微蹲下道了声万福。她斜眼一望,却见这仙子修眉凤目、羽翼纶裳、月白裙裾,恰似画上送寿的麻姑,似在笑脸相迎,却又若即若离。只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一缥缈殿宇,这殿宇里里外外全都是虬龙似的枝干,冰洁枝头,梅花朵朵盛开。抬头一望,却见一扁额上书着三个大字:梅花坞。碧筠不禁摇头,想不到这天庭之上也有一个梅花坞,居然跟人间的一模一样。这才想起,自己在阳间的是肉身是躯壳,飞上天的才是灵魂是精神——人世间就是这么轮回往复着,有始无终。进入大殿,又见一群仙女正在边舞边唱:“大小白梅花织成了,大小莲蓬花织成了,凤穿牡丹织活了,猫脚迹花织成了,燕子阳雀织成了,虎皮蛇皮花织成了,桌子花船船花织成了,八勾双八勾织成了,十二勾到四十八勾织成了,一百二十种花织成了,雀儿鸟儿织活了,姐姐妹妹们爱在了。”碧筠就张大着嘴巴,自言自语起来:“这天女怎么也在唱摆手歌、跳摆手舞?”梅花仙子笑说:“这是天女散花,不是什么民间歌舞!”天女散花?碧筠一怔,越发地想不通了,却又不好意思再问,就随梅花仙子轻盈地飘进去。一进门,那些侍女就避开了。梅花仙子又才道:
“请你来,是想让你了却几桩心愿。你的尘缘未了,还是了了再回来吧。”
碧筠仍是不明白,又问:“还有什么未了的么?”
梅花仙子:“一个是我儿子的事,一个是你儿子的事。他们一个是梯玛,一个是末代土司。你要是走了,他们就要分心了。”
“就为这事?”望着眼前鲜艳的梅花,和枝头上的露珠,碧筠不禁泪水盈眶。因为她不明白,自己那么地爱着梯玛天赐,可是天却不遂人愿。正当她要问个清楚明白时,却又见眼前浮现出一座琼楼,到处摆放的都是书籍,一屋屋一室室,正散发着芷兰般幽幽的芳香,而且牌坊上还篆刻着一副醒目的字:旧是谪仙栖隐处,恍闻昔日读书声。
碧筠从未见识过,忙问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的书?梅花仙子说这是下界二酉山的天堂归所!“二酉山?”哦哦,碧筠想起来了,当年秦人避乱进入武陵,就在二酉山藏天书。看来这人间天上真是相对应的了!梅花仙子却说:“你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吧。我还要去见一个人。”可碧筠回头一望,但见剑挂帷旁,锦被在床,更是疑惑不解:“这不是男人的卧榻么?”
“是的,这是文曲星的卧榻。他下凡到人间的时候,每日都要夜宿武落钟离山;待到天明,又要到二酉山去读书!你放心,如今他已经下凡人间。哦,也许你还不知道,他就是你日夜思念的梯玛天赐。你不要怕,现在该是你们了结尘缘的时候了。”说完,便隐身而去。
原来是这样!碧筠一下子明白了,心里想:自己阳间未了的情缘,如今要到天堂来了了。这时候,她感到自己很累,就坐在那架随雾流动的檀木床上,睡了过去。渐渐地,她便悠悠地飞升起来,眼前却在渐渐黑暗。突然间,一条金灿灿的飞龙倏地飘了过来,在天空喷洒一阵甘露后,随即倏地隐去。她终于看清了,那是自己的天赐哥在亲吻自己,在熔化自己……蒙眬中,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仿佛正在熊熊燃烧。突然,一阵风过,天空就满是洁白的、飞舞的雪花……世界便渐渐地凝固下来,顿时冰洁一片。她便轻轻地呻吟起来……
“醒了!醒了!三太太醒了!”围着碧筠的侍女呼喊起来。田舜年一怔,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想不到碧筠睡了三天三夜居然又醒过来。他们再也等不及,全都冲进屋里,围着碧筠大哭。碧筠的手开始动弹一下,她冰冷的身子又渐渐温暖起来。但是碧筠一直呻吟着,却怎么也不肯睁开眼睛。直到梯玛苏醒过来后,她才渐渐地苏醒。
碧筠一醒来,就返老还童似的,一脸绯红,就像是刚出浴的仙子,越发地水灵而美丽。所有的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只见碧筠深情地望了梯玛一眼,就羞涩地垂下头去。大家就呼喊起来:“三太太醒了!三太太醒了!”
田舜年立马回过神来。只见天赐已经走出屋外,屋外边,依旧是一片飞扬的大雪,早已覆盖整个世界。而他望着梯玛投在雪地上的背影,却感到一地龙鳞正在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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