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吴三桂的第二年,容美风调雨顺,年成自然也好起来;遭遇八年战火洗礼的汉地虽已恢复生产,但大地依旧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一些不敢相信天下已经太平的人,便朝武陵大山深处走来,容美自然成为首选之地。
这一日,天赐从水浕司回来,沿途碰见许多入司的汉人,在“汉不入境,蛮不出峒”的大明,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观。而他对土司田舜年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土司大开司门,礼贤下士,招纳商贾,口碑甚好!可他又深感矛盾,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唐玉珊,要为她报仇雪恨!如今见到日益繁荣的容美,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天,天赐在调年堂闭门养神,突然看见了师父的幻影。幻影中,师父带着一人飘然而来。那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身材修长,面容清瘦,与师父打扮迥然相异,一件白狐毛镶边儿的天青缎坎肩,套着玄色府绸长袍,腰间酱色带子上系一块汉玉,打着米黄色缨络,额头上还削去半边毛,剩余的头发则扎成一条长辫,在身后左左右右摇晃。一看就是汉人装束。天赐正感纳闷儿,师父竟说起话来了:“天赐,这是从汉地来的客人,你可要好生待他!”天赐望天深深一拜,正要回话,师父却忽地消隐了。
此时师父带来的客人,正走在通往容美司城的官道上。只是这位特殊的客人,不似那些江浙、齐鲁的经商之人,他带着特殊使命而来!他叫叶泰斗,也就是叶墨的长子。这一切天赐自然那时还不知道。那年,叶墨在救天赐母亲梅朵不成之后,就悄然离开了司境,但他出走时曾经发下毒誓,说自己一定还会回来的!虽然叶墨自己如今没有亲自回来,但他的儿子们替他回来了,复仇的种子那时早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当叶泰斗来到司城时,太阳快落山。跟随他的恰是他的三弟长浩,一个武功了得的少年。事实上叶家兄弟三人,唯泰斗好文章、喜交游,是个画家兼篆刻家。二弟北斗很会经商,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三弟长浩则十八帮武艺样样精通,承传了他父亲的衣钵。自然,这都是叶墨根据三个儿子的天赋和秉性培养出来的。当时,叶墨逃离容美境地之后,来到汉地一大财主家做起了武术教官,有幸被东家看中,招为女婿、入赘上门,几年间便生了三个出息的儿子,个个英姿飒爽,风流倜傥,气度非常。而这一切的一切,当时容美自然还没有人知道。大家差不多早已经把叶墨忘了。
这一刻,叶泰斗踏着夕阳健步如飞。但他进入司城却没有去找土司报仇,而是径直地来到调年堂。父亲曾一再叮嘱他说,到了容美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老梯玛取得联系。但是斗转星移,日月经轮,如今的容美再不是他父亲记忆之中的容美。一到司城,兄弟俩差点迷失方向,幸好有人指点,他们才找上门来。待整衣立冠后,才轻轻地敲门。一弟子模样的人开门说:“远方的贵客,我师父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请进!”
兄弟俩大惊,不觉面面相觑。心想这梯玛是何等高人,居然能够未卜先知?
的确,天赐早知道今日会有人找上门来,昨天夜里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他就知道那个贵客已到。不过天赐还是没想到,这个贵客居然比自己还要年轻。一见面,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敢问先生贵姓,台甫?”
“免贵,姓叶,字泰斗!”叶泰斗拱手作答,“这是三弟长浩。”长浩也拱手作揖。
“请进请进!”天赐将二位请进大门后才说,“我师父前几日托梦给我,说是有高人前来相见,叫我千万不可怠慢!果真应验!”
“我哪是什么高人,梯玛才是司境高人,我不过一个画匠罢了!”叶泰斗欣然而语。
事实上,叶泰斗是按其父的嘱托前来寻找天赐的师父老梯玛的,不承想老梯玛早已作古。不待安歇,他就叫天赐带着他俩去给老梯玛和他爷爷敬香。
深秋十月,山径红稀绿瘦,残叶随风凋零,更兼那晚露濡染,愁绪深沉,到处都是一片萧瑟、肃穆的景象。天赐一路介绍着,这就来到了后山。那是一面平坦向阳的山坡,前瞰龙溪江,后枕八峰山,远望苍莽大山,视野开阔,不愧一处理想的千年屋。坟前,那几棵碧松已经长有一人多高,为天赐当年亲手所栽。此时万籁俱寂,叶泰斗伫立在老梯玛坟前,将其父一生的心愿从头至尾陈述一遍。天赐这才知道,他们竟是为了寻仇而来!只可惜,他的父亲田沛霖早已作古。见如此,叶泰斗喟然一声长叹,说这仇只怕报不了了!天赐说父债子还!找我不就是了?泰斗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我都是无辜,也罢,也罢!
这就来到他爷爷的坟前。待烧香、点烛、下跪、祭拜之后,叶泰斗又泪流满面地说:“爷爷,不孝子孙前来看望您老人家了!”叶长浩也无语凝噎。叶泰斗又说:“爷爷,父亲年事已高,发誓说不灭土司、不取消初夜权,他就一天不入司境。如今孙子前来祭奠您老人家,还望您老九泉有知!”
祭毕,仨人又踏着夕阳而归。刚进庙门,叶泰斗又开了一句玩笑,说要不是因为土司当初跋扈,恐怕也就没有我们这一代了!问天赐此番我兄弟前来是不是也是天意?天赐说自然也是!说这世道如果没有了天理,这天下也便没了公理!而我等出生正是顺应了天道!
虽然叶泰斗也相信天人感应,但至于“天理昭然”他曾一度表示怀疑。在他看来,这世间的游戏与规则,都是按照统治都的意志制定的,又何曾体现过什么天理与公道?
几个于是缓步朝土碧寨方向走去。望着黄昏中朦胧的村景,叶泰斗不觉吟诵起来:
陌上人驱犊,村边树集鸦;
高岗通古道,落日照残霞。
才觉炊烟瞑,旋看月影赊;
山村多乐事,烧烛话桑麻。
天赐的思绪仿佛也进入了诗歌的意境之中。秋日薄暮的景象便如诗如画般呈现出来:那点缀山村的余晖,那归村牧童的欢笑,那村头古树上的暮鸦,那村寨上空的炊烟,那依稀可见的玉兔,那灯下把酒话桑麻的农家……都一一鲜活起来!他想这也许就是桃源美景吧?也便调侃起来:“贤弟的心境如此超然,只怕这仇你是报不了了!我看你心里原本就没有仇恨!”
“我想也是!”叶泰斗颔首,“如果当今土司不似以往的土司,我还真是报不了这个仇!”
“依我看,你不是为了自己报仇而来!”天赐倍感欣慰,“也许只要有土司存在的一天,你的家仇就将永远存在!”
“是的,我想也是!”叶泰斗笑了,“你不也是一样吗?依我看,只要有土司在的一天,你个梯玛就得不停地奔波!”
“也许是吧!”天赐点头,不觉长叹一声,“要是贤弟不想走,就留在容美,说不定还能干出一番事业!如今容美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
叶泰斗便紧握天赐的手,说有端公引路,愚弟愿意留下!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天赐也紧握他的手,不无深情地说,那我们就一起好好地干他一场,如何?泰斗说正合我意!不觉喜上眉梢。也算我一个!叶长浩也将手重重搭上。三个都会意地笑了。
这天晚上,天赐便把泰斗和长浩带到土碧寨梅比大舅家去喝酒。叶泰斗没有说自己和长浩是叶墨之子,也不让梯玛暴露他兄弟俩的身份。他们已经把梅比一家当作了自己的娘舅家,所以这次相会,兄弟俩异常兴奋,都喝得酩酊大醉,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第二天一早,晨雾还没有消散,天赐又带着泰斗和长浩来到紫草山上,来给他母亲梅朵上香。此时日出东山,一道道光芒斜刺而下,泰斗和长浩又长跪在地,点上香烛,执香三拜。泰斗和长浩已是泪水长流:“大娘!我和兄弟长浩替父亲前来看您老人家,要是您老九泉有知,就安息吧。”
一会儿天光消隐,乌云飞来,苍天果真洒起一阵小雨。叶泰斗和天赐再次磕起响头,心呼:“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一会儿,那带雨的云又悠悠地飘走了,天一下子又放晴起来。叶泰斗又磕头开始祈祷:
“苍天在上!叶泰斗在此发誓:不取消初夜之权,我与土司誓不两立!”
“苍天在上,长浩也在此发誓:不使土司取消初夜之权,我兄弟决不回返!”
天赐顿时泪如泉涌。他知道,如今自己再也不是孤军作战了。
祭毕,天赐带着泰斗长浩又来到宋生的茅庐。宋生一家子都在,天赐一一介绍。宋生和泰斗也一见倾心。淮月更是喜欢这样的贵客,总是围在泰斗和长浩身边不停地询问外面的世界。屋子里一下子打破了死气沉沉的气氛,茶香又幽幽地飘荡起来……
2
这一年,恰逢土司田舜年给他父亲陵墓圈罗围,紫草山一时间更是热闹。
圈罗围也就是给先祖立碑,像土司家有条件的,不仅要立碑还要立石人、石马,那排场是颇为讲究的。但是即便很有钱的人家,想要给先人圈罗围也得按照自己的等级,一点也不能逾越,谁要是逾级,轻则可能被掘祖坟,重则可能会被全家处斩。所以,像这等隆重的祭祀活动,整个容美也只有土司家族可以任意发挥。
每天一早,石匠们就忙乎开来。这些石匠中,上着脚镣的大都是从大周捉获来的奴隶;行动自由的则是本地的匠人;监工的便是石梁的唐公廉和五峰的张彤昭,他们都是囚徒的首领——囚长。而土目、舍把们又来监督囚长,这样一级看管一级,一级监督一级,工作有条不紊、有头有序。这些日子,司城更是张灯结彩、一派热闹非凡,土民们都等着去看这盛大的祭祀活动。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时伤寒流行开来,先是在奴隶当中传染,不几天老弱病残的就死了十多个。接着又在当地土民中传染。整个司城顿时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本来,天赐是想将叶泰斗立马引荐给土司的,但见伤寒肆意流行,便没有前往。
土司家自然也未能幸免,最先感染的是陆叶叶的二儿子,小名二郎的。刚开始谁也没在意,二郎经常在工地玩耍,直到病重才回到家里养病。这可把田舜年急坏了,他便命人赶紧找来从小跟自己伴读的袁和尚。袁和尚为僧之后就开始行医,见土司有请他不敢不来。一进屋,但见二郎又吐又拉,捂着鼻子就顺口说了一句:“伤寒加痢疾,赶快找地去!”
“你个乌鸦嘴!二郎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子也让你一同搭伴去!”田舜年大骂。
袁和尚见自己口误,“通”的一声跪下,说主爷,看在咱俩小时候的情面上你就饶了我吧!我可是实话实说!再说贫僧也是初通医道,只怕是回天无力!
田舜年呸一声说,你平时吹得天花乱坠,今日用你你却只有这等伎俩!滚!给我滚得越远越好,老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袁和尚磕头连忙爬起,提着药箱就灰溜溜地滚了出去。急忙赶到调年堂来找梯玛。他屁股刚落座,茶还未喝,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遭遇诉说一遍。劝梯玛也赶紧出去躲一躲,说这个二郎肯定救不过来了,万一土司派人再找上门来,又将如何是好?
天赐知道袁和尚是好心,可他不想离开,就径直来到行署。待看了二郎的病后,见他瞳孔确实已经放大,真是无力回天,也便摇头无奈地道:“还是……准备后事吧!”
“真、真没救了?”田舜年不相信。一连请了几个药匠也是同样的答案,他就绝望了。就这样,二郎臭了三天才被埋掉。
土司的天就这样塌了。这天,刚把二郎送上山去,不想若云、明如也病了。那些药匠闻讯,生怕土司家再派人来请,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开始几天,大人们带着小孩跑啊,跳啊,哪知这一跑一跳,小孩子们脱了水,一个个反倒动弹不得,病情越发地加重。碧筠见药匠们无能为力,就过来请梯玛天赐。天赐拉不下情面,只好到碧筠房里来看。明如的症状很明显,一看就是打摆子,他心里的石头才落地。一会儿,那边的陆叶叶也叫人过来。天赐过去一看,见若云也是打摆子,便一起做了场法事,来驱赶摆子鬼。
那日淮月见若云病了,也赶到土司家来看。土司家不让进,淮月就在高墙外一声声地喊。若云隐隐听见了,就问梯玛大叔是谁在喊?天赐说是淮月。若云摇头恍惚地说,好像是二郎兄弟在叫我。天赐一听不好,怕她飘魂就说真是淮月在叫,大叔不会骗你!若云苦笑着哀哀地说,我想见淮月,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想再见他一面!天赐就说傻孩子你说哪里话,这病不要紧,不比你二郎兄弟的病,能治好的,傻丫头,听话!
可无论梯玛大叔如何相劝,若云就是不信,她硬是要去见宋淮月一面。天赐只好对土司道:“主爷,我看还是把几个小孩隔离开来为好,免得相互传染。”
田舜年见事已至此,点点头又摇摇头。天赐怕耽误了病情,就叫若云到淮月家里去,说明如到我那里去,这样恐怕保险些!
田舜年还是不出声。陆叶叶和碧筠都急坏了,也恳求道:“你就听端公一次吧!你们斗气又要斗到什么时候哟!”
“放肆!”田舜年忽然转身,厉声喝道,“要死也该死在土司家里!”
陆叶叶和邓碧筠都不敢吭声。天赐只得继续规劝,说现在可是孩子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要是孩子的精神垮了,这病就不好治了!
妻妾们见梯玛说的这么严重,都齐刷刷朝土司跪下。田舜年依旧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实际上他不是不怜惜子女们,而是看不惯这两个女人老是站在梯玛一边与自己作对。他总觉得自己一次也没有战胜过梯玛、斗败过梯玛,所以此时他内心里还在作着无谓的挣扎。他也知道这种反抗最终将以失败告终,但他却不愿、也不想让别人一眼就看出自己的软弱来。他可不想输给这个多事的梯玛,暗地里就与梯玛较起劲来,为的是要让大家看看,这个家到底是谁在当家!于是他眼一横,又一声断喝:
“都是那些该死的大周鬼把瘟病带进来的,本王要把他们全部杀掉!”
见土司的矛头指向自己,天赐也针锋相对:“你让他们住的比牛栏还不如,他们能不生病?好歹他们也是人,不是牲口!”
那次,土司本来要把吴参将的部下全部杀掉,是天赐出面干涉最后才给他们上了脚镣的。毕竟那些人都有武功,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悄悄地逃掉。上脚镣其实也只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
“他们是我的奴隶,也就是我的牲口!”田舜年突然如雷般咆哮,“本王想让他们住什么样的地方,就让他们住什么样的地方!老子就是想让他们去死,他们也得去死!”
“可是他们……好歹也是人啊!”天赐哀然一声。
“哼,本王就是不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只能是我的牲口!牲口!”
“所以你才遭报应!而且还殃及无辜!”天赐也愤怒了。
“你!”田舜年嗫嚅着,圆睁大眼,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简直无可救药!”说完天赐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只听得那些女人还在身后大喊端公!端公!天赐却没有回头。他的心早已降到了冰点。
邓碧筠和陆叶叶嘤嘤地抽噎起来。她们知道土司和梯玛一见面就会针尖对麦芒,所以当面谁也不敢多嘴。待梯玛一走,她们没法子了,一个个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见土司余怒未消,也只好赶到百斯庵来求签,想求神灵保佑儿女们能够平安地躲过这一劫。万静尼姑接待了她们。大家还叫她万静姨娘。万静尼姑“阿弥陀佛”一声,一连几声“罪过罪过”。之后两人才开始烧香还愿。待摇好了签后,就叫若云和明如来抽。若云先抽一支,万静看了,说此签是个上上签,自有贵人搭救!摆子鬼怕这个贵人!明如也抽一支,万静拿来一看,也说也是个上上签!还是有贵人搭救!
碧筠就小心地问那贵人现在何方,我们也好前去迎接!
“已从东边来到司城。”万静清瘦的面颊浮出一丝微笑,“你们只管放心就是,不碍事的,定会逢凶化吉!”
3
这天晚上,叶泰斗听梯玛说土司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就说你一个人就够他大伤脑筋,要是我等再插只手还不把他给推翻了?我倒想见识见识这个刚愎自用的家伙!第二天一早,他便随天赐来到了行署半间云。
宫人侯有之前来通报,田舜年这才请他们进入半间云小阁。那时候他背对着大家正在欣赏叶泰斗刚刚送进来的那幅寒梅图。其实,凡有人进入容美之境细作都会前来通报。但他还是没想到,这个叶泰斗居然没有前来拜见自己,而是先到调年堂去找梯玛了。他甚觉蹊跷,不知这人究竟是何来历?只因近日司城瘟疫流行,家中染了病人他才没顾及。其实他早知这叶泰斗的名头,听说在常德生病的时候,家中银两一时未按时送达,他只写了一个“当”字,拿去当铺竟抵押了二百两白银,约定三天后赎回。待期满官银送达之后,那当铺主人想要添价买下,他三弟叶长浩却坚持赎出,当面撕毁了那个“当”字。这事早已传入整个容美,甚至武陵之境。
天赐见土司对大家视而不见,就提醒道:“主爷,你的客人到了!”田舜年还是没有应声,转过身来也不回礼,只叫叶泰斗先到后厅作画。叶泰斗不由火起,遂一步跨到桌前,信手几笔,就画成一幅“石竹图”;接着又挥舞狼毫,题诗一首。
“奇才!奇才!”田舜年哈哈大笑,“怒画竹,喜画梅,正中我计也!”随即双手抱拳,连忙赔礼,“礼数不周,多有得罪,还望先生见谅!”
“主爷客气!”叶泰斗转怒为喜。心想这土司喜怒无常,不按常规出牌,到底不是一般人物,千万不可等闲视之!
田舜年这才边看画边说:“叶先生之书法,承欧阳询之遗法,瘦峭古雅,蚕头燕尾,古朴锋藏,苍劲有力啊!”
“主爷过奖!”叶泰斗也谦虚一句。
“我可是由衷之言!”田舜年颔首,遂又念起题在画上面的诗句:“浪跳瀛海鱼能变,沈垒雕梁燕不猜;独秀峰前梯百级,可容闲客到蓬莱?啊,妙句!妙句!诗品清新,得三唐神韵;襟怀潇洒,有两晋遗风!”
向管家也连声附和:“师竹师竹,经纶满腹,日照楚湘,梅花香馥!想不到主爷又得一奇才也!”
“可不是么!”田舜年点头,遂吟道,“怪底画竹人,满纸龙蛇走;落笔看纵横,始识胸中有!”似乎所有的不快一下子全都忘到九霄云外。“我平时也习些书法,仰慕王羲之所书《东毅论》和《曹娥碑》之风格,赵子昂《天冠山诗帖》之神韵,今日得见先生之书法,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惭愧!惭愧!”叶泰斗拱手作揖,“赵文敏《天冠山诗帖》,是其生平行草书之最佳者,遒媚、秀逸、骨肉停匀,有一种潇洒出尘之意。右军书《东毅论》、《曹娥碑》、《东方象赞》,也都是世间之宝物!”
仿佛遇到知己,田舜年顿时兴致大增,侃侃而谈:“赵字,人称‘字中之美女’,而先生之字,娟秀潇洒,势若飞鸿,真是深沉处似徐季海,豪迈处似米襄阳,疏宕处似苏子瞻,圆润处似颜鲁公,瘦劲处似柳诚悬!其神味渊永,局度雍容,又似赵子昂,可谓集诸家之长!”
“哎,主爷过誉了!”叶泰斗微笑致谢,“也不过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不足为道!不足为道!”
“哈哈哈!”寒暄过后,土司遂设宴款待。叶泰斗一坐下,便开口道:“主爷,不知泰斗有话当讲不当讲!”
“叶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听说主爷近来家中有恙,我倒有一偏方,不知可否采用?只是这偏方要与梯玛的神功和力,方可见神效!”
田舜年急忙点头:“好说好说!”
叶泰斗却说:“本不该前来打搅主爷,可今日为了治病泰斗不得不来。”
“好吧,先生但说无妨!今日说什么都作数?”田舜年只得应允。
几个人脸上就浮起一丝微笑,想不到主爷也有开明的时候。
天赐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他最不愿看的就是土司这家人的脸,不仅土司是一副卖牛肉的相,就连大房三房也都是一副乞怜面孔。他一见就会生怨,也就不想再来司城给孩子们看病。但他不好说出口,就只好请叶泰斗出面说自己有一偏方,可以防止疫情传染。
见有了台阶可下,他便同意了叶泰斗的请求。若云和明如这才被送出司城。
4
瘟疫笼罩下的司城,土民差不多十之四五都打起了摆子,好多人家都到调年堂来请梯玛驱赶摆子鬼,天赐就算有分身之术,一时间也忙不过来。只好开了一个简易的方子:叫生病的人家把山上、河边的野棉花草扯来,再用擂钵捣烂,制成一个个小饼。之后他吐上口水,念动咒语,“啪”的一声,就将它贴在病人手腕上,包好,就算治好了一个。当然也有病重的,他就叫大家到田里挖黄鳝,或到山上捉毒蛇,再把黄鳝脑壳或毒蛇脑壳包起,裹在额头上。只是那时蛇蟒早已入洞,很少能够找到。虽然土司的蛇坑毒蛇有的是,土民家却不敢前去索要,都只好到田地里去寻找黄鳝了。
这天,天赐和叶泰斗一同来到蛇坑。这蛇坑状如小天坑,里面养有各种各样的毒蛇。毒蛇在那些尸骨上爬来爬去,胆小的人看一眼就会头昏。此时放眼望去,有的人头骨已经长满青苔,有的依旧白亮白亮,却都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无不令人生畏。而这个蛇坑关押的主要是想造反的小土司和土民头目。管蛇坑的是哑巴行刑手,他几乎天天都在默默地磨着那些用来点天灯的骨针,将人骨头由大磨小,由小磨尖,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磨着。他的动作简单而又机械。这时他茫然地抬起头来,空洞地望着来人,手却还在机械地运动着。天赐比画了一阵,哑巴行刑手这才弄清楚他们的来意。他便下到坑底,捉了十多条毒蛇,又将蛇头砍下,送与他们。
黑暗中,望着这一坑的毒蛇轻轻蠕动,叶泰斗顿时心潮汹涌,不能自已。他感到这一颗颗白骨不时地反射着寒光,刺得他的眼睛生疼。因为他的爷爷,当年被血祭之后尸体就被扔进这蛇坑了,唯留下一个头颅安葬。所以叶泰斗的眼里此时就升起了一片怒火:“苍天在上!此仇不报,我叶家兄弟将天地不容、人神共谴!”可是,这个仇又该找谁去报?父债子还,难道去找土司之子天赐吗?天赐可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我又岂能去找他报仇?他不觉茫然起来。
见泰斗望着蛇坑一阵沉默不语,脸色陡变,天赐知道他又在想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接过蛇头走了出去。叶泰斗说这个行刑手不是因为怕点天灯而咬断自己舌头的么?天赐说可不是么?后来又因为不肯点天灯而发疯了!叶泰斗说他可不像是个疯子!你看他的眼神!天赐说人们可都说他是个疯子!叶泰斗摇头,说是啊,这个世界的人如今都快疯了!只怕没有几个是清醒的了!
天赐深有同感。两人便一路沉默着回到调年堂。天赐先是给明如的手腕上包上草药,又在他头上裹了几个毒蛇脑壳。然后就和泰斗来到紫草山看望若云。
若云是个爱看书写字的女孩,不但梯玛大叔喜欢她,宋生一家也特别喜欢她——待她就如亲闺女。而淮月就更是喜欢和若云在一起了,他俩青梅竹马,大人们都说是天生的一对。自从认识叶泰斗兄弟后,淮月就成天嚷着要去拜师学艺,也便开始学起了绘画和篆刻。叶泰斗见淮月天赋极高,深得其父遗传,当即收为徒弟。这时天赐给若云上了药,用气功治疗一阵,见再无大碍,和叶泰斗又回到了调年堂。
自从把若云接来家里后,淮月就开始变着戏法逗若云开心了。时值仲秋,萤火虫就像天上的繁星,在山坡上不停地闪烁,淮月就拿着竹筒满山满岭的去捉萤火虫。这天晚上,萤光满山满岭此起彼伏,淮月也就满山满岭扑腾着;萤火虫升上了天空,淮月就踮着脚尖一蹦一跳的,就像在摘取天上的繁星。那时他心中只有萤光,一闪一闪的萤光,就仿佛他唯一的希望——他希望若云能够早日好起来。捉了大半夜,待捉满了一竹筒,他就蹦蹦跳跳地回家了。还未进屋,就听见了若云的哭声。淮月赶紧进屋。只见母亲正守在若云病床边,在对她说:“好闺女,莫哭莫哭!他要死回来,你看我不揭他皮才怪!”
淮月见母亲在骂自己,他就笑了,便轻脚轻手地摸进来,轻轻吟道:“夜火虫,夜夜游,借你牛,犁大丘,借你马,过扬州;扬州路上一朵花,摇摇摆摆走谢家。谢家女丫会开茶,样子像个癞蛤蟆。”“哗——”他将那竹筒一打开,萤火虫就忽地飞出来,就像满天的流星四处飞溅,整个房子顿时亮堂起来。若云感到整个天空仿佛都快炸开了,满天满地都是闪闪的繁星!她一时只觉眼花缭乱,就甜甜地笑了。梅叶也笑了,她们的泪光就像萤光一样,在屋子里尽情地闪烁着。几个人又轻轻地吟起了儿歌《夜火虫》。
若云就伸出手,想去捧那些天上的“星星”。淮月捧了几只放在她手上。若云就笑了:多么美丽的萤光!多么美丽的星星!淮月就问若云,好看么?若云说好看,就像天上的星星!淮月说那你想要哪几颗,我就给你去摘哪几颗!若云说,天上的星星太多了,我只要最亮最亮的那一颗!淮月说那你说,哪一颗星星最亮最亮,我就去给你摘哪一颗!若云说就是亮到我心里去的那一颗,你去摘吧!嘻嘻!淮月一怔:就是亮到心里去的那一颗?他摸起头来了。他还真是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一颗最亮最亮的星星。
若云的病很快就好转了,但她却不想再回去。田舜年上紫草山来看过若云几次,没承想若云的病竟然好得这么快。没几天儿子明如的病也有了好转。他非常高兴,就邀请梯玛、叶泰斗几个到半间云小饮。一上酒桌,田舜年就爽朗地说:“我想赏先生一点什么,又不知赏什么好,实在有些为难!”
“要是主爷真心想赏的话,我倒想主爷赏我心里最想要的!”叶泰斗笑道。
田舜年哈哈一声:“美女、良马、奇石,凡是容美有的,先生尽管挑选,如何?”叶泰斗摇头。土司就纳闷了:“除了这些,容美别无其他!最多不过茶叶、织锦和咂酒,那能值几个钱?!”
“啊哈,我看主爷未必真心想赏给泰斗什么!”天赐突然插了一句话。
“端公总爱与我抬杠!”田舜年也不计较。“我这是真心想赏叶先生的,哪知经端公这么一说,又变味了!我可不是吴三桂那种出尔反尔的小人!”
“那比这更好的东西容美有的是,主爷为何就不赏?比如你的土司宝座,难道不比美女、良马、奇石、茶叶这些东西更好、更金贵?”天赐大笑。
“端公又在开什么玩笑!”田舜年也不避讳,照直说来,“要是端公想要土司之位,那还有理可讲,毕竟端公也是田家人嘛。可叶先生又怎讲?土司可是世袭罔替,还得皇帝钦点才可。难不成泰斗也姓田么?”
“难不成天下就只有姓田的土司?”天赐哈哈大笑。“南边不是有向姓、彭姓土司?西边不是有覃姓土司?属司不还有唐姓、张姓,恐怕土司也不是哪一姓、哪一家的吧?”
田舜年一愣,知道梯玛这是在暗示、警告自己,便冷冷说道:“叶先生可不是来容美与我争夺土司之位的吧?”
“当然不是!”叶泰斗微微笑过,朗声地道:“不过,争肯定是要与主爷争的!”
“那是争什么?”田舜年昂首大笑,越发地来劲了,“先生不妨直说,看我们到底值不值得一争?”
“争百姓!”叶泰斗泰然一声。
争百姓?大家全都怔住了。向管家便插了一句:“古语云:得百姓者得天下!这不是争位又是争什么?依我看,叶先生这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不!不一样!”叶泰斗凛然而语,“我绝不与主爷争土司之位,我争的是市场!”
“市场?”田舜年笑了,把手上的烟杆轻轻一叩。“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准许你来容美做生意?这倒是个好主意!”
“那主爷肯赏么?”叶泰斗赶紧追问。
“赏!怎么不赏,就赏市场!”土司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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