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邬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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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一年,正是康熙二十七年,容美可谓喜上加喜。先是田舜年寄籍荆州的次子明如在枝江县捐纳国学监生,如今又跻身于京师国子监就读。接着康熙爷以田舜年反戈有功,加升三级,授“骠骑将军”,进京“陛见”,开了西南土司陛见之先河,容美举司欢庆。田舜年遂在五峰司所欣建闻喜楼,以资纪念。

    第二年,正值金秋十月,田舜年便带领四十八名武功高强的兵将,携带虎皮、麝脐、犀角、溪布、水银、川马、黄蜡、丹砂、药材、竹鸡、锦鸡等等贡品进京觐见。这一天,正是十月初一日,一行人从司城出发,经邬阳关出关离境,翌年二月又由邬阳关入关。

    邬阳关是容美西入巴蜀、北入中原的一个重要关隘。此关与东乡土司之境交界,是容美西北方的一道重要屏障。从此关西去,可至施州卫,北去,可过清江、长江,直指中原各境。

    这一天,已是二月里一个雪花飘飘的日子,田舜年一踏上自己的领地,就马蹄催雪,豪情万丈。此次进京,他立在邬阳关,回望容美大地,但见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不觉心旷神怡,陶然自得!可是想到此去要面见圣上,虽感无上荣光,却不知到底是祸是福,因此一路忧心忡忡、提心吊胆。他知道,康熙爷毕竟是一代真命天子,文才武略,惊天盖世,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那是何等的英明与气概!而自己不过一土酋,能否像八部大王涅壳赖朝见天子时不失颜面、再长五溪雄风,心里却没有底。可是谁又会想到,他此次进京朝见康熙皇帝后,不仅加深了君臣关系,彼此间还成为诗友,在京城一度传为佳话。这难道不是天意?如今凯旋,重登邬阳关,放眼容美大地,他又岂能不回味无穷、感慨万千?

    那天,康熙皇上带着一班文武近臣到木兰围猎,点明让田舜年一同随驾。来到五凤楼下,田舜年放眼一望,见康熙爷头顶金盔,豹尾饰甲,手按宝剑,骑着白马,一路款款行来。他策马而去。仔细一看,康熙那漆黑的浓眉下闪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与一地的白雪交相辉映,显得格外精神。那件宽大的披风下,则是一身明黄鲜亮的龙袍,腰间扎的那条镶金饰红、宝石闪光的玉带,更是熠熠生辉。这时康熙勒住马缰,对田舜年道:“来来来,爱卿与朕并辔而行!朕有话要对你说!”田舜年立即催马上前,回禀一声:“谢主隆恩!”康熙就对他说起了当今天下大势:如今四海归附,唯西北不宁,葛尔丹狼子野心,十余年与罗刹勾结,兼并蒙古,东侵中原,屠我城池,杀我子民,坏我华夏一统,扰我百姓生业,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最后又说,朕欲亲统三军讨此国贼,不灭逆贼,誓不还朝!田舜年一怔,闻之色变,心想这康熙爷是不是对自己也不放心,是在敲山震虎?遂从腰间抽出一支镶金的雕翎箭,“啪”的一折两段:“天子威力无边,土酋唯皇上马首是瞻,如有异心,当如此箭!”他怕康熙秋后算账,怪罪自己当年跟随吴三桂造反。然而康熙又是何等样人?又岂会计较这区区小事?只是一个劲地宽慰:“朕早已说过,过去的事既往不咎,爱卿当初也是被迫,罪不在你!而且爱卿反戈有功,朕论功行赏,当奖罚分明,这才封你骠骑将军!朕知道,容美多良马,朕欲征剿葛尔丹,爱卿要多多支持朕才是,以完成朕之一统大业!”田舜年立马回禀:“臣遵旨!”康熙哈哈大笑。

    围猎归来,康熙又带着文武大臣在瀛台夜观灯火,他早听说过容美土司田氏一家出过几代诗人,就想考一考田舜年,看他是否也有真才实学。这时候,见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康熙想起先前夜观尖塔寺、塔内灯火辉煌的情景,再想到灯光从那塔孔散射四面八方,好不巍峨壮观,开口便道:

    “朕在京都,早听说容美土司的大名,今出一上联,特向土司请教。”

    “微臣不敢,还请圣上赐教!”田舜年急忙回禀。

    康熙遂道:“塔内点灯,层层孔明诸葛(阁)亮。”

    好一个诸葛孔明!田舜年不得不佩服康熙的才学,但一时却想不出该如何对答是好,额头就冒出一层冷汗。这时望着那一片荷池残梗,疏影横斜,枯枝入画,他想到自己年少时依窗凭栏、攻读数载,竟被皇上一下子考住了,今后还不成为他人笑谈?正愁思间,窗外荷塘土民挖莲藕的情景再次浮现脑海,他灵机一动,顺口便答:

    “池中挖藕,节节太白李(理)长庚(根)。”

    好一个诗仙太白!康熙大帝一听,立即竖起大拇指夸奖。叫人把盒内的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摆上桌来,赐与共席共饮。酒至半酣,突见南方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顿时狂风吹来,把楼前一株古树上的喜鹊窝也吹下了地,但见几只雏鸟掉在地上吱吱惨叫。田舜年便对皇上道:“启禀陛下,不才之臣也想给皇上出一上联,不知可否?”

    “难得朕今日高兴,爱卿与朕有幸相会,机会难得,千万不要受拘束,只管畅所欲言!”康熙洒然而笑。

    “喳!”田舜年打了个千儿道,“风吹鹊巢,数群英(婴)连窠(科)及地(第)。”

    康熙听了,冥思苦想,沉思良久,竟是对答不出,只得面带愧色:“此联言及了朕半生峥嵘岁月。朕今日一时难以对上,再过几日,再给爱卿下联如何?”

    这一等就是数日,康熙大帝竟一直没有对出下联,一行人留在京城却不敢回家。最后见实在不能等下去,只好请求速回容美,说是冬天一到,大雪封山,容美山高路险,不易骑行,还望陛下放行。康熙只好放他们回来。于是一踏上故土,望着皑皑白雪,山舞银蛇,原弛蜡象,想到此次不枉北国之行,不仅一长土司雄风,而且名扬京城,田舜年不禁诗兴大发:

    北国任我行,西关凭鹤飞;

    笑傲江天日,白龙载誉归。

    四十八骑见土司如此高兴,也高声歌唱起来。歌声就像长了翅膀,掠过蜿蜒的山脊飞入邬阳关。守关将士就敲锣打鼓放起鞭炮。邬阳洞主早已备好酒席,正在翘首以盼。

    已近黄昏,一行人在雪地上逶迤而行,就像一支浩荡的驼队,满载皇帝的赏赐浩浩荡荡而来。突然间,两骑飞骑仿佛雪地上滚过的一道光影,渐渐向土司队伍逼近。守关将士老远望见,大吃一惊,因为那是大清旗将着装,如何千里飞骑而至?洞主见势不妙,立即飞身上马,朝着关下飞奔而去。两边似乎都在快马加鞭,嘚嘚的马蹄声顿时响彻云霄,在空谷回荡。终于,田舜年听见这一南一北急促的马蹄声,也勒住缰绳,左右翘望。

    后面的飞骑已到近前,那官帽上的双眼孔雀花翎迎风倒伏,飞雪随着马蹄惊飞,田舜年一怔:难道京城又出什么大事了?只听马上的旗将老远地喊:“圣——旨——到!”

    圣旨?!田舜年急忙下马,跪下接旨。

    飞骑一到,立即勒住马缰,只听得一声嘶鸣,顿时划破长空,经久不息。

    田舜年心上一惊,忽想起先祖八部大王涅壳赖朝见天子时,被皇上赐御酒毒死立于马上而不倒之事:因为那宝马颇通人性,随即便把八部大王驮进京城,质问那皇帝,为何如此寡情,竟谋害良将忠臣?皇帝做贼心虚、自知理亏,只得一腔悔恨:“涅壳赖,寡人给你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让满朝文武官员披麻戴孝、为你超度,如何?”涅壳赖依旧怒目圆睁、立于马上不倒,皇上更是忐忑不安:“那你管阴,我管阳,我封你为八部大神,你可以享受万代香火,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明。我管阳就只这一代的事,这总行了吧?”涅壳赖这才点头,白龙马才驮着他回家。田舜年心想:要是当今皇上想要暗害自己,又何必等到今日?当初在京时就该动手?纳闷间,一丝赴死的念头不觉掠过心头。又心想:真要是自己死了,也要立于马上不倒,进京质问那康熙老儿!

    那京官下得马来,却迎风而念:“骠骑将军听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无日不思下联,今得之:雨打岩穴,众诸候(猴)戴泪(累)朝天。钦此。”

    田舜年接旨,一块石头落地,他好不高兴,立即拉着京官的手询问:“好一个戴泪朝天!只差吓死本王了。你说说看,圣上又是如何对出这下联的?”

    京官笑道:“那日皇帝去避暑山庄,忽遇倾盆暴雨,山洪从悬崖流下来,但见大大小小无数只猿猴躲在半山的岩穴中,眼望着天,水珠从头上淌下来,皇上顿时触景生情,这才对出下联。为此,皇上还特地举办了一场庆功宴,说差点被一个土蛮子给拦倒了。”

    田舜年哪敢小看康熙,就拉着两位京官上马,要到邬阳关好好一聚。正在这时,洞主赶来,给土司问好,见如此情景,忙笑道:“只差把下官吓坏了!”

    田舜年则笑问:“近来关口有什么事么?可辛苦你们了!”

    洞主立马回禀:“据细作来报,近来东乡土司与桑植土司往来频繁!”

    他们还有往来?田舜年“哦”了一声,就策马朝张桓侯庙急驶而去。

    这天夜里,邬阳洞主连连给从京城归来的将士敬酒,自己却喝醉了。田舜年因为高兴,也频频给两位京官敬酒,将客人也灌了个酩酊大醉。

    2

    回到行宫,田舜年等着洞主把邬阳关最美的女子送来。一会儿,舍把就带来了一大美女,他眼前忽地一亮。因为在京城,虽然他也进过妓院见过歌妓,但都没能遇见容美之境这么清纯的姑娘。所以一回来,他就想女人了。

    但田舜年并不知舍把带进来的女人就是邬阳洞主的女儿牵牵。

    牵牵是这一带的大美女,但牵牵那时早已有了自己的意中人——梯玛天赐。还是土司进京的时候,天赐到邬阳关送行,恰遇牵牵母亲病重,洞主请天赐做了一堂法事,牵牵母亲这才还阳,得以起死回生。所以洞主一家非常感激,也有意想将女儿嫁给天赐。虽说天赐也很喜欢牵牵,但他并没有想到结婚。只是牵牵这样的迷人、这样的美丽,就像仙女,人见人爱,他又怎能不心生暗恋?当时天赐也住在这行宫,牵牵几乎天天都过来看他,两人秉烛夜谈,竟十分投机。几个月后,牵牵便以身相许。可事后天赐却后悔不迭,因为他担心土司享受不到牵牵的初夜会牵怒于她——那时,如果没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在一旁劝说,盛怒之下的土司就会将其斩首!天赐心想:如果那样自己不是害苦了牵牵?就说牵牵,我会害了你的!牵牵却不以为然,说土司为何非要享受我们的初夜?你是梯玛,你代表的是神权,难道也没有办法了?难道这也是神赐给土司的特权?

    天赐摇头苦笑。想不到牵牵居然还能说出这等话来,自当刮目相看。可他也知道事情远非牵牵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就说不是!这是历代土司赋予自己的特权,没有什么条文,只是由来已久,后来的土司相继效仿也就承袭下来。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代表神明取消土司这一特权?你有这个权力!”

    “土司的权力太大了,其实就是一个土皇帝!而皇帝都是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土司也是这么想,我又能奈之如何?”天赐一声哀叹。

    “可土司毕竟不是皇帝!你既知道天神的旨意,你就得替我们女人说话!”

    见天赐犹豫,牵牵就抽咽起来。无论天赐如何相劝牵牵就是不依,之后她就跑去了张桓侯庙。天赐也赶过去。只见牵牵跪在神像前,一遍又一遍地哭诉着。天赐就被牵牵的真诚感动了,他也跪在神像前,一同发起毒誓:

    “天神在上!梯玛天赐今日发誓,一定要废除土司的初夜权,不然死不瞑目!如有食言,天地共谴,永不超生!”

    牵牵破涕为笑,也对着神像起誓:“我牵牵今生今世只爱梯玛一人,如有异心、天诛地灭!”两人于是一同起誓:“今生今世,相敬如宾,白头谐老,永不分离,如有背弃,人神共谴!”

    可是现在,牵牵又被舍把带到了土司面前,她的心又开始喋血。门“吱嘎”一声关上。牵牵没有动。灯光照着她的脸,映出一脸的怒容。田舜年却视而不见,他因太过高兴而忽略了这一细节。这时看什么似乎都是美好的,就像油灯上那层光环,一闪一烁,无不让人迷醉。于是借着灯光,他感到牵牵就像仙女一样,在眼前飘浮不定。定睛而望,却见她穿着大红喜服,面白如月,羞颜似晕,俏丽中透着几分精明,恰似画上剪下来的麻姑送寿图,又似无数个仙女在眼前飘来飘去。可他扑了几下也没能抓住那忽闪忽闪的影子,酒意就渐渐地醒了。这才看清牵牵脸上的怒容,问她是谁?牵牵说我是鬼!她想吓唬吓唬土司。鬼?田舜年笑了,他才不会相信舍把会把一个鬼带来。这就踉跄着走到牵牵面前,一把将她抱住,就像抱住个幽灵。牵牵开始挣扎。可无论她如何挣扎,此时再也挣扎不脱。她真想去死!却又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死,因为她心里还装着一个男人——梯玛天赐!她就开始泪眼汪汪了。

    田舜年却一把将她扔在床上,她还在反抗。田舜年却笑开了:嘿嘿,本王还从未见识过这般烈性的女子,今日倒是开了眼界。他便想去征服这一匹小烈马。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沾过女人了,此时就像猛虎一样开始发泄。牵牵还是眼泪汪汪地望着油灯,一动不动,竟是没有一点迎合的意思。他便冷笑着伸开手去,“剌啦”一声,一把将牵牵的罗裙撕下,又一把将牵牵的红兜兜撕下。牵牵依旧僵尸一般,一动不动。真是个冰美人!田舜年用手轻轻地探上去,牵牵本能地缩了一下。他心想:哼,你就是个冰美人,老子今天也要熔化你!手就在她冰洁的肌肤上开始游走,似乎每探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就会发出“吱”的一声脆响,就像烧红的烙铁头淬火,生起一丝丝的青烟。他想将这具僵尸一下子完全温暖复活!

    牵牵却越发地冰凉了。她想呼喊却又呼喊不出来,只感到胸口和喉咙完全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一团火焰将她覆盖,像是要将她完全熔化。可这火却不是太阳火,即便她紧紧闭着眼睛也都知道,因为她心里的太阳只有一个,那就是梯玛天赐!在她心里,天赐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一下子就能将她完全彻底地熔化。这时候,她感到那火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燃,焦灼得她痛苦不堪。而她眼前也便浮现出了天赐的身影,那轮火球就在她心里开始滚动,朝着白茫茫雪原翻滚而去,凡所经之处瑞雪全都化开,草木全都化掉,最后又汇聚成一股涓涓细流,在山间无声无息地流淌……

    田舜年笑了,他想用自己燃烧的身子将这个冰美人一点一点熔化。猛然间,他将尘根插了进去,似乎没有一点阻力,也没见到一点殷红!“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怔,忽地萎缩下来,就像遭遇寒流一般,呆呆地望着身下的冰美人,不敢深想:哼,是哪个狗胆包天,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他的热血忽地凝固,就像一匹受伤的苍狼,两眼顿时放射出绿莹莹的光芒,似乎要将这俱冰美人的心脏刺穿!

    忽然之间,牵牵感到自己随那火球也跌入冰窟窿,人一下子清醒过来。她不知自己是否在做噩梦。一睁开眼,就又回到了现实。她知道自己的反抗无疑已使土司恼羞成怒,土司绝不会放过自己。她便静静地等待着土司的最后裁判!

    山涧仿佛就要凝固,世界仿佛就要窒息。田舜年冷冷一笑,说你个贱人你难道就不怕死吗?嗯?牵牵仰望着他说怕死?怕死我就不会来了!哼,人大不了一死!田舜年一怔:人大不了一死?心想她怎么会说出这等话来?难道她真的不怕死?哈哈!这不更是刺激么?哼,你越是想死本王就越是不让你去死!他乐了。好!本王一定要你说出那个要了你初夜的男人是谁!本王还要将那个臭男人凌迟处死、碎尸万断,让你永永远远痛苦不堪!这么一想,他冷冷一笑,说你越是想死,本王就越不让你去死!只要你肯把那个臭男人的名字说出来,本王就保你全家平平安安,不然本王就将你满门抄斩!牵牵一脸冷然,说你从我口里什么也别想得到!说完就将自己的舌头噗地一口咬断,朝着土司喷去。“反了!”田舜年顿时暴跳如雷,他急忙穿上衣服,大喝一声,“来人!”

    护卫亲将立即赶来,见土司一脸冷若冰霜,情知不好,却不敢询问一声。

    这时舍把也赶来了,见状,慌忙惊恐地问主爷,又出了什么事?田舜年一耳光扇去,大喝一声:“你给本王带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嗯?还不赶快去给老子查清楚!否则本王就拿你试问!”

    “是!”舍把赶紧跪下,瑟瑟地回禀:“下官立即去查!”其实他知道,土司要是没得到最美的女人就会杀人,洞主这才牺牲自己的女儿,没承想竟会生出这等祸端!只得胆战心惊地回禀:“她叫牵牵,是邬阳洞主的女儿,也是这里最、最美的女子。听说,听说梯玛在这里待了很久……”

    “梯玛?就是司城那个自以为是的梯玛?”

    “是!下官不敢信口胡说!”

    “又是他?怎么又是他?”田舜年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与自己一直作对的就是这个梯玛天赐!就叫舍把将邬阳洞主立马叫来,他要搞个水落石出。只一袋烟功夫,邬阳洞主匆匆地赶来,吓得一脸青紫,一见土司就连忙叩头。其实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也只得如实禀告。

    “你们……你们真是长了反骨了!”盛怒之下,田舜年真想杀了洞主一家,可是一想到东乡土司和桑植土司正在相互勾结,他怀着一腔恼恨却又不得不说,“只要洞主忠于本王,本王就将既往不咎!”

    邬阳洞主立马磕头,说只要主爷高抬贵手,我将世世代代追随主爷!如有背弃,当如此箭!说着抽出箭来,一折两段。

    “你这又是何苦!”见邬阳洞主已表忠心,也只好叫他将女儿带回家去。

    邬阳洞主转过身来,见女儿满口是血,不无惊讶:“闺女,你这是怎么了?”

    “爹爹!”牵牵含着泪水,痛苦地摇了摇头。她的心在呼喊,可她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有一串愤恨的泪水,还在眼眶簌簌地打转。

    邬阳洞主忽地踉跄一步,险些倒地,但他还是支撑着站住。他知道,现在还不是理论的时候!

    多么刚烈的女子!望着洞主呜咽着扶着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田舜年禁不住一声哀叹。这个夜晚,他辗转反侧,直到天将微明,又才渐渐地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两位京官要走,田舜年因为心情不好也没挽留。待赠送了一份厚礼后,就送他们出关了。雪地上又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3

    吃了早饭,天空依旧没有放晴,可将士们都恋着早早回家,田舜年便到张侯庙给张飞敬香,之后就准备出关。邬阳洞主出来相送,依旧一脸忧郁之情。田舜年瞥了一眼,扬鞭催马而去。行不到十里,就见邬阳关狼烟升起,他回头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邬阳洞主反了?”邓壶川立即催马上前。

    叶长浩说:“不会吧,我看邬阳洞主不像长有反骨的人!一定是军情紧急!”

    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只见狼烟扶摇直上,越来越浓,田舜年依然捉摸不透,怕是关口有变,便道:“回邬阳关!”

    “主爷,是不是有些冒险?待下官前去打探打探!”叶长浩忙说。

    “本王谅他邬阳洞主也不敢造反!——回邬阳关!”田舜年心意已决。

    “回邬阳关——”邓壶川只得一声令下。

    这四十八骑便朝邬阳关亟亟奔去。来到关前,但见关上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群人,田舜年不觉大惊:“莫非真是邬阳洞主反了?”

    “主爷请放心!下官这就前去打探!”邓壶川立即策马上前。放眼而望,但见关上旌旗和刀剑之影,铿锵有声,东乡土司和桑植土司的旗帜在关上迎风招展,高高飘扬。此时关上已是血流成河、喊声震天。他大惊,正要回头,土司已赶上前来。他急忙回报:“主爷,大事不好,东乡和桑植两司洗劫了关口!”

    “主爷快走,我来断后!”叶长浩勒住马缰,忙说。

    “不可!”望着滚滚狼烟,想到邬阳洞主的忠诚,他不忍看见黎民百姓再受苦难,遂大喝一声,“都跟我来!”见势不好,邓壶川大喊:“主爷,危险!”

    田舜年哪里肯听,骑着白龙马便朝前飞奔而去。邓壶川和叶长浩只得催马赶来。东乡、桑植的土兵这时已经杀下关口,将容美土司的四十八骑团团围住。

    雪地上,到处都是马蹄踩烂的积雪。战马的嘶鸣声震荡天宇。东乡土司的儿子也冲上前来,握着响鞭指着田舜年的鼻子大骂:“老匹夫,你招亲戏耍本爷爷,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田舜年气得七窍生烟,几日不见,不想这五短身材的小儿面色晒得如此黝黑,恰如黑炭一般,两道浓眉倒挑起来,脖颈显得更粗短了,更显一身剽悍勇武气质,只是两腿看上去有点罗圈。田舜年知道,经常骑马的人都有这毛病。便嘿嘿一声冷笑:

    “大胆妖儿,竟敢在老子面前撒野!有种的与你大爷战他三百回合!”

    “你个老匹夫!爷爷难道还怕你不成?”东乡、桑植两土司共带了千余人,里外围得铁桶一般,以为容美土司再插翅难逃,根本就没把这老匹夫放在眼里。

    天空又下起了大雪,这时四十八骑在雪地里打转,马蹄踩得冰雪嚓嚓作响。一场血战就要开始。然而容美四十八骑团团护卫土司,一点不见惧色。他们知道,今日是战亦死不战亦死!都准备破釜沉舟、杀身成仁。然而此时此刻,心情最为复杂的却是田舜年。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深受隆恩、载誉归来,受封骠骑将军,今日却要马革裹尸,于是勒住缰绳,望着长空飘舞的雪花,望着这如铁桶一般包围的敌人,他感到再也无力回天!然而此时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士气、都关乎着生死,所以他依旧平心静气、凛然而笑!心里想:狼烟既已升起,只要坚持下去,援兵就会赶到,生存就有希望!因此对他来说,如今最宝贵的就是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胜利!能拖一时是一时。这时候,他猛地跳下马来,大喝一声:“拿琵琶琴来!”邓壶川就将琵琶琴呈上。那是容美的三件法宝之一。田舜年心想,该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于是席地而坐,朗声大笑,也便想起当年土民大战皇帝时,向王天子战败,八部大王用这琵琶琴弹奏那曲英雄挽歌时的情景!他于是手抚琵琶,凛然向北,深情而又疯狂地弹拨起来:

    天苍苍兮地茫茫,征人已去兮痛断肠。

    苍天苍天兮你可长眼,为何千年兮血洒蛮荒?故国已破兮好悲伤。

    天苍苍兮地茫茫,征人已去兮痛断肠。

    茫茫大地兮你可长眼,为何百代兮血洒蛮荒?故国已破兮好悲伤。

    一时间,两支土兵都被先人这曲英雄的挽歌震慑住了。这歌声就在士兵的心中升起,在雪地上升起,在天空中弥漫。猛然间,东乡土司的儿子醒悟过来,又大喝一声:“大胆妖贼,竟敢用妖琴迷惑人心!杀!”于是飞马上前。邓壶川也催马上前。雪地上倏地扬起两路飞花,朝着一个中点冲去。一红一黑两匹战马,立即在雪地上交织在一起,渐渐变成了两股旋风。两边立时战鼓齐擂、呐喊助威。但见双方越战越勇、越战越急,两边将士们都看呆了。突然,容美土司的白龙马一声尖啸,邓壶川佯装抵拦不住,立即退下阵来。说时迟那时快,叶长浩催马上前,与那东乡土司的儿子又大战一百回合,也佯装败阵。东乡、桑植的土兵顿时振臂欢呼。刹那间,只见白龙马闪电般飞到场地中央,田舜年手起刀落,东乡土司儿子的人头倏地落在,洒下一路红彩,就像映在雪地上的一道长虹。两边顿时哑然,战鼓戛然而止……见时机已到,田舜年大手一挥,又一声大喝:“冲呀!”就带头冲入了敌阵。

    白龙马于是左冲右突,敌军大乱。

    这时杀声震天动地,四十八骑已淹没得不见踪影。然而这四十八骑个个身怀绝技,皆能以一当十、以十当百;东乡、桑植两司虽然人多势众,但见主帅已死,已是胆战心惊,无心恋战,哪还顾得了阵法,只能各自为战,且战且退。擒贼先擒王,田舜年不顾安危、急欲前去捉拿桑植土司之子,但是冲了几下也没能冲杀过去。又大战一个多时辰,敌人方才清醒,就将田舜年团团围住。

    白龙马依然在人群中腾跃,犹入无人之境。

    四十八骑早已散开,土司虽越战越勇。敌人却将他团团围住,死死不放。

    邓壶川和叶长浩见势不好,相互打望一眼,就催马朝土司这边横冲而来。四十八骑也一齐朝这边横冲而来。一时间,敌阵就像炸锅一样,顿时分崩离析,纷纷败退。白龙马于是一声长嘶,一个飞跃,就从十多层人群里腾飞而去,直指桑植土司的儿子。敌将大惊,遂掉头而跑,那些士兵也掉头就跑。一时间敌阵大乱,只得各自仓皇逃命。

    壶川和长浩越战越勇,这时在阵中厮杀,也被团团围住。白龙马于是跃过人墙,再次冲破敌阵,但一支枪还是险些把田舜年撬下马来。说时迟那时快,邓壶川见势不妙,立即回马过来,就在这时,一根长枪猛地刺中他下身,顿时血流如注。叶长浩见势不妙,也回过马头,飞过去将刺中壶川的敌人一刀劈死,又一个旋身把土司扶上马来。

    白龙马被围在阵中,猛地一声长啸,竟从人墙上飞奔而出,又忽地落在土司跟前。

    田舜年一跃上马,继续挥刀砍杀,敌人见白龙是匹神骏,都吓得掉头落荒而逃。容美将士于是手起刀落,一个个头颅就像萝卜一样被切下,又一路路滚将过去。雪地上,一片片血红就像天上的红霞飞落在地,顿时灿烂地开放。

    战至黄昏,敌人退出邬阳关。田炳如带着救兵也已赶到,又一窝蜂似的将敌人赶出了容美之境。

    狼烟熄灭。田舜年开始点将,四十八骑除十人受伤之外,竟不少一骑。这时他伫立邬阳关,一声长啸:“天不绝我!天不绝我也!”山鸣谷应。

    叶长浩却一声大叫:“壶川兄弟,你要挺住呀!”

    听见喊声,田舜年立马赶过来,抱住壶川,也大声地喊:“壶川,你再坚持一会儿,水师立马就到了!”壶川只凄然地笑笑,泪水夺眶而出。

    雪地上,血花还在静静地开放。一群野狼从森林里鱼贯而出,又在雪地上闪动着绿莹莹的光芒,凄唳的叫声再次划破长空……夜幕又静静地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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