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黄昏时候,白鹤还在白鹤湾里飞翔,若云已经走到湾口,却只见那几棵高大的古树,被夕阳染成一身的金黄,闪烁着几点星光。那是几只栖息的白鹤,在斜照中扇动着翅膀,仿佛在向她挥手。她想起那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就如这白鹤在自己的心中不停地起落,给处在忧愁之中的人又平添了几分闲愁。
若云觉得自己就是一片云,她飞回来了就不想再飞回去。她想留在司城。至少留在司城还有一份念想。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来到八峰街,只听得人们议论纷纷,一打听,竟是吓了一大跳:什么?桂芸是麻风鬼,还要沉潭?她便径直来到了行署。
半间云里早已亮起灯光,田舜年正捧着一杯酽茶斜坐在太师椅上,眼睛直盯着氤氲的茶杯发呆。自从得知桂芸是麻风鬼后,他的脊梁骨像是被抽去了一样,一直挺不起来,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么美丽的尤物竟然会是麻风鬼。
见父亲发傻发呆,若云不忍心质问,只得软下口气,问爹在想什么?田舜年猛然惊醒,说没想什么!若云只是冷笑,说爹,我听说要把桂芸沉潭,有这事吗?田舜年这才坐直身子,一脸的不快,说这些闲事你少管!回来了,你就好好去陪陪你娘!若云说爹,你真相信桂芸是麻风鬼吗?要是麻风鬼,那怎么司城如今都还平安无事?她一脸凄然。
这个问题田舜年倒是没有深想。在他眼里,麻风病就跟所有的瘟疫一样,让人望而生畏、谈虎色变。所以,无论王桂芸是不是真的麻风鬼,但只要有这种怀疑或者可能,那她就是一个危险者、一个传染源!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桂芸的美丽又怎会与麻风联系起来呢?这也是他的一块美丽的心病——他本不想去摧毁这美丽,这美丽却被一个做奴隶的木匠完全占有了——对于一个土司来说,这无疑是老虎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更进一步说,是一个奴隶对一个土司权威的公然藐视与挑战!而这种打击,却是空前的、致命的,所以在如何处置这件事上,他开始进退两难、犹豫不决。然而向日芳等人老是扇阴风点鬼火,要他下令将“麻风鬼”早早沉潭,以免祸患无穷、遗恨终生!他又岂能不痛苦?可思来想去,他还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心想也只能这样了:如果桂芸真是个麻风鬼,那么这种美丽就是一种病态的美丽——这种美丽就会给容美带来无穷无尽的伤害——容美将难逃此劫!基于此,他不得不同意向日芳的请求,将麻风鬼王桂芸早早沉潭,将病源扼杀在萌芽状态里。本来,这消息刚刚发布出去,他以为梯玛天赐会第一个找上门来求情,没承想第一个来的居然是自己闺女。其实他也希望若云能够说服自己,只是若云说司城平安无事不能成其为理由。
夜幕降临。整个司城又渐渐地安静下来。这时,家家户户都在议论同一个话题:王桂芸究竟是不是麻风鬼?似乎谁也没有得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这个夜晚,就这样闹腾了一阵又沉寂下去。
事实上,这时最为焦急的不是别人正是幺木匠。对于一个从桑植掳来的奴隶来说,在这离乡背井的地方能有一个女人知冷知暖、知心知肺,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与其做一个不知男人快活为何物的行尸走肉,还不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所以在这暗暗骚动的夜晚,他已经有所心理准备,心想既然爱也爱了,偷也偷了,那就爱也爱他个轰轰烈烈、偷也偷他个轰轰烈烈!这样才不枉活此生!现在,他唯一可以为桂芸做的,就是去挑战土司那至高无上的权威!
沉潭的日子到了。那天上午,当桂芸被押到白鹤潭前时,道路已被挤得水泄不通。河岸全都围满了人。只见白鹤在浅滩上高低起伏,舞动的翅膀扇得河滩一片波光粼粼。梯玛天赐也赶到了,但他却没能说服土司,因为土司说,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依你梯玛,就是这件事不能!他的根据是,麻风病是最最危险的传染源,一旦传染开来怎么办?况且她还是一个伤风败俗、道德败坏的女人?天赐一时孤掌难鸣,他着实害怕整个司城被传染,毕竟这一结果是谁也不愿看到的。最后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哪知土司却不想放过他,要他亲自监斩。天赐不能不来。这也是他做梯玛应该行使的一大职权。
白鹤嘎嘎地在天空鸣叫、翻飞。天赐仿佛听见了母亲遥远的呼唤之声:天赐!天赐!他仰起头来,望望天,却见一只只白鹤朝他俯冲而下,嘎的一声,又从他面前一掠而过,直射天际。他看清了那些幻影,那些白鹤不就是母亲、奶娘、惠明、梅叶、梅音么?你们要我去做什么呢?是教我去救救妹子桂芸吗?
王三麻子此时跑过来了,一把抓住天赐的长袖跪了下去:“天赐,你得救救你桂芸妹子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你奶娘的面子上,你也得救救她啊!”
天赐没有说话,他将王三麻子轻轻扶起,望着天空发呆。
见天赐无动于衷,王三麻子便朝地上猛呸一口,说你口口声声说悬壶济世,普度众生,现在你连你妹子都救不了,你还叫什么端公?骂完他就跑过去给土司下跪,一边磕头一边大喊:
“主爷,你就行行好,高抬贵手,放过桂芸吧!桂芸她不是麻风鬼啊!”
“谁说不是?”田舜年冷冷一声,就叫护卫将他拉了下去。
桂芸却像一只仙鹤飘来。桂芸在唱歌,她似乎没有一点儿悲伤,那样子仿佛回娘家似的,一脸坦然。这时她对着天空歌唱,对着白鹤歌唱,又对着自己的心上人歌唱。桂芸就这么一路微笑着、歌唱着走去。她的微笑就像早上的朝霞,顿时染红了整个江天。
二木匠提着一只竹笼也走过来,不无得意地冷笑着。他在心里好不高兴,因为今天他就要将那次下跪的面子找回来了!于是,面对一脸灿烂若霞的王桂芸,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王小姐,请吧!”
王桂芸嫣然一笑,环顾一眼四周,在人群中望见了那两个人:田京儿和幺木匠。田京儿正吊丧着脸子,好像在哭,幺木匠却如木雕般伫立着,居然没有流露出一丁点表情。桂芸会心地一笑,她没想到田京儿还有一点良心,居然还晓得洒几滴眼泪,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而这个幺木匠在她心目里却是个最可爱的人,因为他曾让她快活得死去活来。然而桂芸之所以这么感谢这个男人,不仅因为肉体的快活,更是因为这个男人给了她做人的尊严!桂芸脸上就浮出了一团浅浅的红晕,红晕中还夹带白白的、嫩嫩的、绒绒的色彩,似乎是在有意渲染这一惊人的美丽!
啧啧。田舜年站在河岸上,眼睛顿时大放光彩。他心想,怎么就没有人来救救这个女人呢?她要不是个麻风鬼就好了,那本王就会网开一面、不将她沉潭!其实他也不忍心将这么美丽的尤物沉潭,但他已是骑虎难下,因为这尤物太诱人、也太招惹人,自然会引起人们无边的嫉妒。而这种病态的美丽就像毒蘑菇一样,看着好看却不能吃。他的目光便在桂芸脸上扫来扫去,又与桂芸的目光不期而遇。桂芸的目光就像一柄利刃,将他狠狠地剜了一下,似乎有一种叫血的东西涌出来。哦不,那不是血,是泪,是一个男人愧对一个女人的忧伤的眼泪!于是他本能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可当他再次睁开眼来时,阳光就刺得他眼花缭乱、伤心不已。时辰已到,他不得不挥手说:“开始吧!”
“开——始——”向管家拖着悠长的尾音传下话去。
“请吧!”行刑手转过身来,对着王桂芸轻蔑地说。
桂芸一脸冷笑。她漠然地望了一眼土司,这就跨进了那个一人多高的竹笼。人群开始涌动。只见土司很不情愿地举起手,却久久没有落下。人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土司手上。只见那根铜烟杆倏地一落,“沉潭”的命令才无奈地下达。这时候,挂在柳树上的绳子立即拉动起来,“吱吱吱”,一阵闷响,那竹笼就离开了地面,缓缓地,被一根竹竿轻轻朝着潭中推去,竹笼便一点一点地下滑、下滑,渐渐地接近水面。波光一闪,波圈荡漾开来。人们的目光同时荡漾开来,竹笼就快要没影了。
“慢!”突然,幺木匠一步上前,抱拳给土司跪下。
“慢!”土司也赶紧挥手。竹笼就停在水面上又被拉了起来。人们就齐刷刷回过头一齐盯住了幺木匠。桂芸也猛地抬起头来,忽地泪如泉涌。泪水便在阳光下开始晶莹地闪烁。白鹤就嘎嘎地飞起来,叫声顿时响彻了整个天空、整个河滩。
“难道你就是那个与王桂芸通奸的男人?”土司一脸轻蔑,“有种!有种!”
“是我!”幺木匠抬起头来,一脸藐视,居然没有一点畏惧、退缩的神色。
“不是他!不是他!”王桂芸急忙高喊。
“不是他,那是谁?你说!”土司一脸狰狞,脸上的横肉一颤。
王桂芸没有回答。她知道无论自己现在说什么、如何解释,土司都不会再相信了。她只是冷笑着,有点伤感,也有点无奈。田舜年就又问起了幺木匠:
“你是不是想救她?那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
“我愿用我的命,来换她的命!”幺木匠说。
“用你的命,来换她的命?”田舜年哈哈大笑,“我们现在是在消灭麻风鬼,你能把她身上的麻风鬼带走?你要是能带走,那本王现在就依了你!”
“这样行不,我们能不能讲个四言八句?”幺木匠凛然地说,“要是我讲输了,我愿意跟她一起去死!”
“你想陪她去死?”田舜年想了想,觉得这个赌注还不错,就转过头来,对梯玛说:“既如此,那端公就作个证人?”
天赐苦涩一笑。哪知幺木匠却说:“那、那要是主爷讲输了呢?”
“那主爷就饶你们不死!但桂芸必须离开司城,到白鹤湾落脚!永远不能再回司城!”天赐深怕土司反悔,赶紧接了一句。
这个多事的梯玛!田舜年心生懊恼,但见有了台阶可下,也便笑道:“那就依了端公的。不过我丑话讲在先,王桂芸如果不是麻风鬼,那本王就饶了她。她要真是麻风鬼,那本王也只好将她沉潭!”
见土司多少留有一点余地,幺木匠赶紧磕头谢恩:“请主爷赐题!”
田舜年捻着胡须,一脸严肃,脱口便道:“你就先讲吧,从一讲到十。”
幺木匠想了想,额头的汗珠都急出来。这时,见土司的二小姐若凤“扑嗤”一笑,他灵机一动,便道:“一位二姐本是娇,三分金莲四分腰,买得五盒六七粉,八九打扮十分标。”
“好!好!好!”众人立马鼓掌,没想到幺木匠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田舜年也没想到,见第一题没有拦住幺木匠,又计上心来,说你再从十讲到一,就算你过了第一关。
幺木匠想了想,想起自己跟桂芸依偎在染坊里,望着窗外的月色,又是几多的幸福与美满啊!心里不觉一动,又道:“十九月亮八分圆,七位秀才六位闲,五更四点鸡三唱,二姐和我一铺眠。”
土司的二小姐就刷地羞红了脸,赶紧扭过头去。天赐见状,生怕土司怪罪下来,又赶紧附和:“说得好!说得好!不愧是走南闯北的掌墨师幺木匠!”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真想不到这个幺木匠居然还有这等本事。
田舜年却心有不甘,眉头一皱:“看来,讲四言八句是你的拿手好戏,那本王再出个宝踏联,要是你幺木匠也能对上,本王就立马放人,决不食言!”
“谢主爷!”幺木匠抱拳又深鞠一躬。
见土司故意刁难,天赐便指责起来:“主爷怎么能出尔反尔?你说出的话可是铁板钉钉、一言九鼎!”
“哼,要是过了第二关,我立马放人,决不食言!”田舜年早已拉下了脸。
幺木匠就说:“就听主爷的。主爷请赐题。”心里却委实没有一点底儿,也只得听天由命。
天赐见幺木匠这么一说,不好强辩,却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田舜年沉思一阵,又冷冷一笑:“今天就以‘风雨’二字为题。”他紧走几步,脱口而出:“花雨!”
花雨?幺木匠见到水面上飘着一瓣瓣花蕊,就像带雨的花泪,却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于是紧走几步,想掩饰自己的窘迫与尴尬。王三麻子见了,急得跺起脚来,便一阵大号。幺木匠顿时触景生情,想起王三麻子是个酒鬼,一喝酒就会发酒疯,脑子突然一亮,这就有了对子:“酒风!”
田舜年说:“飞花雨!”
幺木匠说:“发酒疯(风)!”
田舜年说:“点点飞花雨!”
幺木匠说:“回回发酒风(疯)!”
田舜年说:“檐前点点飞花雨!”
幺木匠说:“席上回回发酒风(疯)!”
土司见幺木匠对答如流,正中自己下怀,于是手一挥,大喝一声:“放人!”
顿时间,土民们掌声雷鸣,一片欢腾,王桂芸却哭开了。一片白鹤又飞舞起来……
2
王桂芸得救了,土司却把幺木匠带走了。土司要幺木匠替他修宫殿,修庙宇,这一去就是三年。转眼之间,桂芸在白鹤湾口前古树下的茅屋里,就孤零零地守了三个年头。这时节白鹤又飞了回来。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这天桂芸坐在大门口,希望看见往白鹤湾走去的亲人,可是插青的人都绕道走了,直到黄昏降临的时候,桂芸看见一个人径直走了过来。那人老远就喊:“桂芸!桂芸!”
桂芸一看是幺木匠,就哭泣着跑进屋去。幺木匠赶过来敲门,无论怎么敲桂芸就是不开,只听得她的哭声凄凄惶惶地从里面传来。幺木匠就说桂芸你是怎么了?我是幺木匠啊!他不断地喊。桂芸说你走吧,我的样子不能看了!你走吧!你走吧!幺木匠听明白了,说我再也不走了,要死我们一起死!桂芸说你还是不要见我的好!你还是走吧。她抽动着双肩,哭得越发地伤心。幺木匠说你放心,反正过不了多久,土司就会杀了我的,我也活不长了,因为我使了雀宝,今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宫殿和庙宇夜夜都会闹鬼,你想土司还能放过我吗?桂芸这才开门,说你看上我一眼就走!你看了也就死心了!
幺木匠一下子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这三年不见桂芸的眉毛不仅脱光,连头发也开始脱落了,手和脚也开始腐烂了。而桂芸依旧一脸凄然,说叫你不要看你偏要看,这下好了吧?你该死心了吧?禁不住大哭。
幺木匠还愣在那里,一动没动。桂芸又说都是你,要不是你,我死了也就不是这么副模样了!我等你,就是想再见上你一面,就去死,你到底还是来了!幺木匠却一把将桂芸抱住,说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治好!我发誓!桂芸摇头,泪水簌簌地落下,浸湿了他衣赏,说只怕再也治不好了!他说能治好!我这就不走了!桂芸说我会害死你的,你还是走吧!
幺木匠却没有听桂芸的,他怎么也不肯走了,就住了下来。那些日子,他俩疯狂地发泄,忘情而又放肆。桂芸感到自己好生快活啊,她又有了做女人的快乐与幸福!
幺木匠的行踪就被二木匠发现了。这天向日芳、二木匠、田京儿就带人将桂芸的茅屋团团围住,要幺木匠赶紧出来。幺木匠穿好衣裤,毅然走出了大门。眼前是一片阳光,直直地照射而下,将茅屋映在一片阴影里。他们就将幺木匠绑在白鹤湾口前那棵四合围的红豆树上。土司立马赶了过来,梯玛也赶了过来,很多土民也赶了过来。一时间,白鹤湾口前又密密麻麻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田舜年冷冷一笑,走上前来对幺木匠说:“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讲?你是回去继续做奴隶呢,还是跟这个麻风鬼在一起?你自己选吧!”
“我不再是你的奴隶了!”幺木匠冷笑两声。
“那就是说,你想跟麻风鬼在一起?”田舜年一脸轻蔑,“可是话又说回来,通奸要受宫刑,你也愿意?今后你还能是个男人么?就只能当太监了!”
“我愿意!”幺木匠决绝地说。
“你愿意?哈哈,那我就不多话了!”田舜年就叫行刑手立马动刑。
行刑手应了一声,走上前来,拿出一把撬猪刀样的刑具,在幺木匠眼前一晃:“好好!老子好久没过瘾了,今天得开开荤!”他连呸两声,一爪就将幺木匠的裤子褪下来,然后往裆里浇了一瓢冷水,又叮嘱道:“要是痛得难受你就大喊两声,喊喊就不痛了!”
“哼,老子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痛?”幺木匠凛然一笑。
“那老子就不客气了!”行刑手刀锋一闪。幺木匠痛得大叫,就像踩中套子的野狼在嚎叫一般。行刑手又往他裆里淋了一瓢冷水,就跟在土司屁股后面,一摇一摆地走了。
见人离去,桂芸惊叫着赶出来,忙给幺木匠松绑。她一边松绑一边说,你这又是何苦呀?你这又是何苦呀!幺木匠紧咬着牙关,却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桂云说可你争这口气值吗?他说怎么不值?值!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么都值!
这天夜里,梯玛天赐给幺木匠上了刀伤药,他就不再痛了。可是如豆的灯光下,桂芸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再也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此时她还能说些什么呢?这样的男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会怕一个麻风鬼吗?那时候,似乎只有她的泪光才是对他唯一的理解与安慰。
3
幺木匠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就能下地走了。一能下地他就来到容美司城,打酒买药。几个药匠一见他,就把门关了,怎么也不肯卖给他。幺木匠走了几个来回,见这么空手回去对不住桂芸,就来到酒铺,酒铺也不让他进。只见九寿儿和田京儿两个坐在一条板凳上,正在那里喝酒吹牛皮,他便硬着头皮走过去:“我是幺木匠,也来加个间!”
九寿儿和田京儿吓了一跳,想走,却又舍不得才刚刚动筷的酒肉。店小二就赶过来说:“幺木匠,你出去,我们又没惹着你,你莫影响我们做生意!走吧!走吧!”
幺木匠还真不想走了,耍横道:“你以为我怕你们不成?”
店老板见来者不善,就走过来赔笑:“我看你们几个今天不是冤家不聚头,那这样子吧,就按你们的坐法各讲一个字,讲对了的就吃酒吃肉,没讲对的就啃骨头。虽说我这是小本生意,但酒钱就免了。”其实他是想看一出热闹。
幺木匠就说:“那就按先来后到,谁先来谁先讲。”
“也好!”田京儿自恃自己读过几年书,就先开口道:“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人,中间是个木老壳。”他打了一个“来”字。
大家见他挖苦幺木匠,都笑起来。九寿儿也笑,随口便道:“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人,中间是个土罐罐。”他打了一个“坐”字。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幺木匠却没做声,待大家笑过后他才坐下。九寿儿没拦住,田京儿就推了他一把,说没讲就莫进来!幺木匠说你不要推,我坐进来再说!九寿儿说没讲就莫想进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又推了他一把。
“左边是个小人,右边是个小人,中间坐个上大人!”幺木匠冷笑一声,打了一个夹字。
大家大吃一惊,这才想起土司都没有难倒这个幺木匠,这两个鬼脑壳又岂是他对手?就只好让出位子来。幺木匠就跷起了二郎腿,哼着小曲儿,一副得胜者的模样。九寿儿和田京儿都怕惹麻风,连酒菜也不要了,赶紧起身逃走。店老板也怕沾麻风,就叫幺木匠赶紧把东西装了,想打发他出门。
一路上幺木匠越想越气,回到茅屋一躺下就不肯起来。桂芸过来问他又生什么闲气?幺木匠也不说。第二天一早,他在一块木板上用墨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就背着木板上街来了。他先来到药铺,问田药匠今天还卖不卖药?田药匠一口回绝,说不卖。幺木匠就把背上的木板往药匠面前一杵,说这是什么字你认识么?田药匠说这不就是“人”字么!幺木匠说这个字过去是认人的么?他说是认人的!“那现在呢?”“现在也认‘人’!”“那以后呢?”“以后还认‘人’!”幺木匠就呸一口,说好呀,老子现在才晓得,你什么时候都认人,就跟土司家的狗一样,很会认人哩!一把就将木板推倒在地,又连吐两口唾沫,说好,你认人,老子让你去认人!老子让你去认人!
田药匠恍然大悟,见幺木匠是在挖苦自己,脸顿时红得像个猴子屁股。可不待他醒悟过来,幺木匠早已怒气冲冲地走远了。
见幺木匠在街上耍闹了一通,田京儿、九寿儿、二木匠和田药匠都不服气:怎么能输给一个奴隶呢?几个人就想出了个鬼主意,到土司那里去告刁状、黑状。这天几个人一进行署,就齐刷刷跪在地上,说司城的老百姓已经开始染麻风了。田舜年自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几个人就把幺木匠在街上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田舜年见如此,就说桂芸真要是麻风鬼,当然要把他们活埋了!可我们也得讲证据不是?二木匠说我们可以去打探,回来再给主爷禀报!几个连夜就摸到白鹤湾口前。
夜黑沉沉的,万籁俱寂。几个人开始学鸡叫。过去桂芸白天一般不出门,有什么事天亮之前就做好了。现在幺木匠跟她住在一起,她白天也敢出门来。这时她觉得鸡叫得有点蹊跷,就点灯起来四处打望。一出门就把几个人吓坏了,因为桂芸已经像个人熊家婆,吓得他们一口气跑回了司城。天一亮就来到行署,齐刷刷跪在土司面前,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王桂芸真的变成人熊家婆了!田舜年眉头一皱,警告道,说要是你们几个敢撒谎,本爵爷就割了你们舌头!几个人赶紧磕头,说要是有半句假话,我们宁愿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田舜年还是不相信,就叫向管家、侯有之去看看,回来也是一样的说法,说王桂芸真是已经变成人熊家婆了!传说人熊家婆是会吃人的,所以土司也惶恐不安起来。这天,他们在行署商议了好半天,最后才想出火烧茅屋的办法。心想把麻风一把火烧干净算了,瘟疫也就不会再传染。这天夜里,向日芳带着十几个人就搬来很多柴火,悄悄地摆在茅屋周围,然后撒上火药,锁上门,就一把火点了。一会儿,火势就大起来、旺起来,树上的白鹤就嘎嘎地破空而去,屋子里也跟着惊叫起来。可是这火势太大了,里面的人再也跑不出来,幺木匠就将桂芸紧紧抱住,立在烈火中央,一动不动。最后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熄灭。
当火完全熄灭之后,土民都来看,一下全都惊呆了:只见那两具骷髅紧紧地抱在一起,居然还没有倒!土司上前看了,梯玛也上前看了,都一样惊讶不已。这时候,白鹤又忽地飞回来了,依旧嘎嘎地在树上叫个不停。一团鸟粪从空中落下,正好落在了土司脸上,就像沾的一坨糖鸡屎。土司的脸刷地一下阴了。二木匠就走上前来,讨好道:“主爷,还是把这几棵树也砍了吧,说不定也染了麻风鬼了!”田舜年正在气头上,于是下令:“也砍了!”
二木匠就像个胜利者似的,拿着斧头便朝那棵最大的红豆树奋力砍去。顿时,那红红的汁液就从树皮里面流出来。可二木匠一连砍了十几斧子,也只砍进去一个小小的口子;那红红的汁液却越涌越多,就像人血似的,还带着一股血腥味儿。二木匠惊呆了,心想这古树莫不也成精了?
这时,大家望着那红红的像血一样的汁液全都变了脸,都不免犯起了嘀咕:莫非这古树真的成精了?!二木匠想起成精的古树会勾人的魂魄,顿时吓得丢下斧头,一脸煞白。这时,白鹤又“嘎嘎嘎”地叫起来,山鸣谷应,其声凄厉而恐怖。二木匠顿时吓丢了魂,撒开腿就跑。可他疯疯癫癫地跑回家后,就病倒了,而且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天天吐血不止,不几天就死了。
然而就在二木匠死去的那天,红豆树不再流血了。一夜之间湾里的白鹤全都飞走了,一只也没剩下。人们不禁要问:这些白鹤都飞到哪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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