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的风波滚过司城,滚进了土司家,最担心的就是田舜年。他担心自己与王桂芸有染,也得了麻风病,竟一连卧床半月不起,但见袁和尚说王桂芸得的不是麻风病,又才从惊恐中下得床来。但他依旧怕这病魔在司境蔓延,就想把儿子明如尽早送往汉地。
这一天,田舜年拖着病体一直将儿子送出司城,送到细柳之城。他望着儿子挥鞭催马,扬起一路风尘,心上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这天晚上,望着深邃的夜空,田舜年一阵伤感。他突觉这天也跟过去不一样了,空茫中似乎多了几分黯淡。又忽生老之将至之感,心想自己好久没到大太太那里去了,不知她又在干什么?穿过月亮门,便朝陆叶叶的卧室走去。他把儿子明如送到汉地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若云这闺女。眼见司城如今又不太平,麻风一旦肆虐,若云要是染上了又该怎么办?倒不如把她尽早嫁出去算了。
这么一想就进了门,不料若云也在她娘这里,见了父亲叫了一声“爹”,又撒起娇来。田舜年鼻子一嗯,径直坐在椅子上,端起烟杆来吸。若云见父亲这般没精神,抽口烟就咳嗽一声,便拿了个蒲团让父亲垫后背。田舜年心头一热,眼眶倏地一红,豆大的泪珠差点涌出来:“真是大了,也晓得心疼爹了。”
“爹说哪里话,我不心疼爹娘还会心疼谁呀?”若云不知父亲的心思,见父亲说出这等无头无脑的话来,还以为父亲是在为送明如去汉地读书在伤感呢。就规劝起来,说明如去汉地是好事呀,您老也不用想太多!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爹担心的不是这个!”田舜年眼眶湿湿的,“我是舍不得我的宝贝闺女!”
“我?我不是好好的嘛!”若云好笑,“爹爹您莫想那么多,自己的身子骨要紧!”
陆叶叶是过来人,土司的话她听明白了,就说若云别闹,听你爹把话说完!
“我娘几时都向着我爹!就好像我不是她亲生闺女似的!”若云扭捏地来到母亲身边,又开始撒娇。
陆叶叶哀然:“你说哪里话,娘现在谁也指望不上,就指望你这丫头片子了!哪晓得如今也指望不上!”
若云还是没听懂母亲的话,依旧嗲声嗲气地:“爹,你和娘今天是怎么了?明如刚走你们就像丢了魂似的,眼里还有我这闺女吗?”
“唉,你这闺女,哪晓得娘的心!”陆叶叶已经意识到什么,却不好点明。
若云左看看右看看,越发不知爹娘在说什么。只听父亲在说:“若云啊,你也晓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爹娘是为你的终身大事在操心哩!”
“就为这个?”若云羞红了脸,她扭捏一阵,扮了个鬼脸,很是自信地道,“这个嘛,就不用父母大人操心了!”她早已有了自己心仪的男人——宋淮月。
田舜年却不这样想,他得从边界的安宁和容美的未来考虑。他认为土司家的子女都不是为爱情而生,只为土司家族的利益而生。所以才对闺女和淮月的爱情置若罔闻。
若云那时已被爱情冲昏头脑,才不管这些,一门心思都在宋淮月身上,见父亲要为自己提亲,她自是喜不自禁。
田舜年不禁苦笑。如今他却不能满足闺女的愿望,便与陆叶叶相视一眼,说若云啊,这个事我得和你娘再好好商量一下。意思是叫闺女回避。若云佯装不明白,只是一个劲地赖着不走,说我的事,不用你们二老操心!我自己做主!话音未落,田舜年就拉下脸来,说你说什么鬼话!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随便坏了规矩?
“你和我娘不也是自己好上的吗?”若云竟拿父母的事说事。
“你这丫头,说什么鬼话!我们怎么不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唐媒婆可以作证,这媒还是她做的!”田舜年摆起做老子的架子,哪容得女儿在自己面前放肆!
“那好,你们就请唐媒婆替我和淮月做个媒,不就成了!”若云认真地道。
“你说什么?”田舜年腾地站起,“那个宋淮月他有什么好?一个无家可归的汉人之子,岂能配我土司家的千金小姐?”
“他再不好,我也要嫁他!”若云一听脸也变了色。“哼,就是嫁哪个也不许嫁他!”“为什么不能?你说!”“因为你是土司之女!”
若云冷冷一笑。现在她才明白,原来父亲不想让自己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又想让自己去和亲!这就抽咽着跑回闺房,一个劲地哭泣。无论父母、哥嫂如何相劝她就是不依。土司心想:这事又哪由得了她?她一个闺女家又晓得个什么?就这么定了,还非得嫁给邻近土司的儿子不可!只是让他为难的是,到底又该嫁给哪个土司之子?那时候西边邻近的忠洞土司和东乡土司都派媒人来提亲。而他与陆叶叶商量,总觉得答应哪个都不妥,就只好用猜谜来招亲了。
消息不胫而走。这日淮月也来到司城,就蒙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土司竟会来这么一手?他想尽快去见若云,看看若云又怎么想,也好再想办法。然而土司早已下令,凡是男子都不得去见他闺女,淮月也就没能再见上若云一面。
淮月不肯死心。一连半月他都来到司城打听,即便是托人走后门也是枉然。整日里他都愁眉不展、痛苦不堪。而梅叶见儿子吃不香睡不下,也只好跑到司城来打探。哪知陆叶叶也没有办法,说是早知如此,早该把他俩的婚事办了。梅叶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失望地回了紫草山。人一下子就苍老许多。淮月也不再吭声,一直黑着脸,倒是宋生出来说话了:
“土司家的女儿,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够娶的,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我就是不死心!大不了我去死!死他们总管不着吧?”淮月眼皮一翻,回敬一句。
“你又赌什么气?”宋生一脸恼恨,“就是你想去死,人家也未必就肯跟着你去死!你不要自作多情!”他知道儿子不是吓唬自己,有很多烈性子的男女就是因为相爱不能在一起,乘着月夜悄悄在寨堡上自杀。淮月一定是受了这些感染与蛊惑才如此说话!这事弄不好反而会生乱子!他便顺了儿子的话说,是想让儿子彻底死心。哪知儿子却说:
“活又不能活,死又不能死,这日子还叫人怎么过呀?”
“你去死,你大不了一死了之,可你娘你也不管了?”宋生简直气歪了眼,“我自然没有几天好活头的,也不指望你什么。可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也应该替你娘想想!以我看,最好是能缩脚时就缩脚,不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到时候,只怕悔之晚矣!”
梅叶一阵伤感。她知道儿子的秉性,只得委婉地道:“那就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就这么认命了?”
“不认命还能怎么的?你难道还想拿起石头去打天?”
梅叶知道土司就是容美的天,这天是打不下来的!也罢!
这天是个黄道吉日,土司家要猜谜比歌招亲。地点设在行署半间云。这谜将由若云小姐来出,由土司、田庆年、向管家等几位德高望重的人一同来评定:三个年轻人,哪个猜得对唱得好,最后若云就嫁给谁。若云信以为真,认为这样也算公平,就应承下来。本来,她想让父亲考他们三个作诗的,哪知父亲不同意,说过日子又不是天天去作诗,一点也看不出高低,只有猜谜子唱盘歌,才晓得谁有真本事!其实,土司心里早就想好要嫁给哪个了,他这么做只不过是走走过场、掩人耳目而已。若云不知其中有诈,也就依了父亲。但是若云也知道,淮月天生就不太会唱歌,这又将如何是好?心想那两个兴许也不太会唱歌吧,也就出了一则非常简单的谜子。她便在帘内轻轻地唱道:
“什么出来一点红?什么出来一点弓?什么出来颠倒挂?什么出来遮梦中?”
几个都争着回答。田舜年却说要按坐次依序回答,答案都要唱出来。忠洞土司之子田雨公首先站出来。他目清眉秀,嘴角微吊,穿一件绦红宁绸羊皮大氅,袖口上雪白的里子向外翻着。先是给土司行个半跪礼,然后得意地唱起来:
“桃花出来一点红,桃树弯弯一弯弓,桃子出来颠倒挂,桃叶出来遮梦中。”
见他有点唱腔,田舜年点头微笑,露出很是满意的神色。
接着轮到东乡土司的儿子唱。他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腾地立起身来,迈开一双着高腰牛皮靴的大脚,微微给土司一鞠躬,便撩开袍子,仰天唱道:
“太阳出来一点红,月亮出来一弯弓,星子出来颠倒挂,乌云出来遮梦中。”
见他唱得字正腔圆,田舜年也捻须微微一笑,显得很是满意。
最后轮到宋淮月唱了。他身材瘦高,穿一身青布衣裳,虽然相比那两个打扮较为寒碜,却也鹤立鸡群。但见两个猜得好唱得也好,土司又点头赞许,他心里就开始发毛,愣在那里一时竟没了主意。见宋淮月一慌神,若云就着急起来,就挑开门帘,伸了下舌头,扮了个鬼脸。正巧让宋淮月瞧见,他便唱道:
“舌头出来一点红,眉毛出来一弯弓,鼻子出来颠倒挂,头发蓬来遮梦中。”
不待唱罢,若云就在里面拍起了掌:“好!好!就他唱得最好!”
田舜年知道,若云这丫头想要嫁给宋淮月,可他却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于是说道:“淮月答得也很不错,只是歌唱得不怎么样。我想你再练个三年五载,一定能变成一副金嗓子的!再说我还有两个女儿,回头任你挑选!”
淮月就蒙了,土司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唱的不好?若云不该嫁我?猛然间,又听土司在说:“你们两个也不分高下,我们得再考考别的。”
“骗子!”若云一听知道上了大当,便大哭起来,“他们一个猜到天上,一个猜到地上,只有淮月猜到我人,我愿意嫁他!其他的我全都不嫁!”
“放肆!”田舜年厉声喝道,“猜到天上,那是别人把你当仙女看,怎么就没猜对?”
“就是没对嘛!”东乡土司的儿子见容美土司偏向忠洞土司的儿子,也据理力争,“我虽然只猜到地下,但是小姐是仙女下凡,就像牛郎织女,应该说我猜得最好!”
“我可不想我的女儿隔着银河七夕才能相会!”田舜年冷冷一笑,“我女儿该嫁给谁、不该嫁给谁,我们做老人的,心里自然有数!”
田庆年、向管家几个也一个劲附和:“是是是,主爷说的是!”
东乡土司儿子的脸就忽地涨红起来,他没敢再争辩,心里却一点也不服,因为按歌来说应该数他唱得最好,却不知老土司心里有鬼,便拂袖坐下。只听宋淮月在说:
“既然主爷说我们不分高下,我们每人再作一首诗如何?”
“我已经心里有底,你们先去歇息,明儿就揭榜!”土司的话就是圣旨。几个人只好告辞而去。
2
若云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一路哭哭啼啼回到闺房,不再理睬父亲。陆叶叶赶过来,一把握住女儿的手,又劝起来,说闺女啊,你就认命吧,你父亲已经许了忠洞土司的儿子田雨公,他人的确不错。若云一脸冰冷,说是我嫁人,还是他嫁人?要是他嫁人,他去嫁好了。陆叶叶说,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呢?那是你姑姑的儿子,那是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哼!若云哭笑不得,心想自己要嫁的是爱人又不是亲人!她便一边撕着被子,一边吼:“我不嫁不嫁就是不嫁!要嫁他嫁好了!”
“你哪像个闺女哟!”陆叶叶哀叹一声。她知道这父女俩一时半会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只好陪着女儿落泪。若云就把闺房里的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就像发疯了一样。陆叶叶也没办法,只得看着女儿一个劲地撒气,想过了这阵子再说。不料,田舜年这时也跟进来,见一屋子散乱的东西,就对陆叶叶吼:“都是你平时娇生惯养,才有今天的下场!”
“我又能怎么办?”陆叶叶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横着眉目说,“女儿是你的,她跟你学的怪脾气,你倒数落起我来了?”
“女儿你当娘的不教,难道还要我去教不成?她成天在外面疯,弄成今天这个局面,我看你到时如何收场?”
“怎么收场,还不是得看你脸色!你想怎么收场就怎么收场!”
若云不想听,吼道:“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便将手帕朝父亲身上扔。
“这孩子真是疯了!”田舜年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将帕子扔下地,依旧站着没动。
一时间房间鸦雀无声,显得死一般沉寂。
良久,陆叶叶才拾起手帕,哀叹一声,轻声责备道:“你哪像个闺女哟!做女人家的迟早都得嫁人,就你这脾气,往后还怎么在婆家过日子!”
若云冷笑:“我不找婆家,我做一辈子老姑娘总成了吧?”她想反正惠明姑姑出得家,我怎么就出不得家?大不了自己削发为尼也当老姑子去!
陆叶叶又哪知闺女心思?只说:“你想一辈子守着老娘,那老娘死了呢?你这不是成心不让老娘去过安生日子?”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若云捂着耳朵吼,“你们都给我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出去!”她又号啕大哭起来。
田舜年掉转头,怒气冲冲地下楼,一边走一边吼:“哼,不同意,不同意你就别想再给老子出这闺房半步!”
陆叶叶摇头叹息,抺了一把老泪又劝起来:“傻孩子,大人想的也有大人的道理!你要是不去,忠洞土司会甘心?现在,西边正时不时地与桑植土司在打战,要是忠洞土司也站在桑植土司一边,那可怎么是好?孩子呀,你也要替你父亲想想,不能只想着你一个人!再说你嫁过去,你姑姑还不是像疼亲闺女似的疼你?”
三房碧筠和二房田氏也走进来劝。见一屋子乱乱的东西,田氏边捡边说:“闺女呀,你消消气。你父亲就是这脾气,十头牛也拉他不转,你就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碧筠坐在床边,就摸着若云的头,说:“闺女,你就想开点。为了土司家,当年我还不是跟你父亲坐了?要是想到过去,我也想去死的。可好死不如赖活着,古里古话讲呢。我日子不也过得好好的?凡事都要往宽处去想!”
“你过得好!你过得好怎么天天还在想我梯玛大叔?”若云鼻子一哼,“你这不是睁眼在说瞎话吗?”
“这孩子!”碧筠没想到若云会这么顶撞自己,脸腾地红了。
“你看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陆叶叶赶紧替女儿道歉,“她现在是气糊涂透顶,连个竹子上高下节也不知道,哪里还有个样子,真是有娘养无娘教!她三娘,你也别跟她计较,多担待点才是!这可都是自家的孩子!”
碧筠苦笑:“我们大人,哪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可是话又说回来,若云这孩子也大了,也不是不懂事儿。只是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想法,大人们也有大人们的难处,做儿女的不是不晓得体谅,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过味罢了。其实若云这孩子说的也是,我当时也这么糊涂来着,一门心思都在她梯玛大叔身上。可我现在还不是想开了,再说姻缘前世修,没有修到一起,你再想再愁再苦又有什么用?我苦了愁了自己大半辈子,到头来害的还不是我自己?其实好好想一想,你梯玛大叔不也在喜欢别的女人?他心里又岂止我一个?”说着瞥了陆叶叶一眼,又意味深长地说,“我不是说他该怎么的不该怎么的,我们毕竟都是人,过日子和心里想的倒是两码子事。要是自己跟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心里就总有那么一块化不开的疙瘩。但你父亲也知道是这样,他却对我还是那么好的。这样的男人才是过日子的男人。说白了,什么事只要心里有数就成,难道我们做女人的还能把天撬下来吗?现在我是什么都想开了、看开了。若云啊,你也要好好想一想,也别怪我做三姨娘的多嘴!”
二房、三房这么劝了一阵,就下楼去了。陆叶叶却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一出来就对侍女们吼:“好生看着大小姐,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小心你们的脑壳!”“是!”几个侍女半蹲着身子打了个千,都瑟瑟地回答着。
若云却冷笑一声,反倒冷静下来,不再哭了。
3
窗外飘起了雪花,若云眼前一片朦胧,心里也一片朦胧。她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于是与淮月临窗求学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那时候她曾作《杂咏》诗一首,写在帛绢上。这时翻开绣绢,望着绢上那诗,她又在心里无声地吟诵:
绿窗寒坐乍无聊,一卷葩经倦欲抛;
忽忆故乡赛诗日,满楼山色滑如潮。
如今,若云已经没了当初的心情,她在心里诵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唱不出当初那种悠闲的味道与感觉了。
这天晚上,若云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去。她梦见自己跟淮月坐在那扇绿窗旁,望着窗外的景色在吟诵这首诗。淮月就把这诗记下来,拿在光亮处让她看,她便笑了。她竟在梦中笑出声来。这一笑,人便笑醒了,但见眼前昏沉沉的夜色,泪花又情不自禁地直往外涌。她便披衣起床,不再去睡。但眼前却不再是那片绿色的世界,只是一片洁白,她想自己应该干净来干净去!就在心里喊起来:“淮月哥,你在哪里!”她希望淮月哥能够把自己带走!脑海里便浮现出那个萤火虫飞满屋子的夜晚。她想那些萤火虫呢?它们都去哪了?只可惜,如今已不是夏秋之夜,而是冬日,要是夏秋之夜淮月会给自己捉来一屋子的萤火虫。可是这一切,如今都是枉然。一切都不再来。她又轻轻地抽咽起来:
“老天爷,我的命咋这么苦哇!”
天快亮的时候,若云咳嗽起来。咳嗽声让侍女们听见,一个个都急忙地赶来,给她添衣加被。若云又躺下,可她还是不住地咳嗽。咳嗽声也引来了父母。若云见了父母,依旧闭着眼睛,连看也不看一眼。二妹、三妹也过来,见姐姐一夜间憔悴了许多,也轻轻地抽咽着。田舜年一声哀叹,又骂了一句:“不成器的东西!”掉转头就走。一会儿就来了药匠,把了脉说不打紧,只是一时偶感风寒,邪气入侵,调理调理就会好的。可是煎了药来,若云却把头偏过去,就是不喝。母亲哭起来,侍女们也跟着哭泣,都劝大小姐想开点,喝点药,身子骨可是自己的。若云冷笑着却又轻咳起来,就是不把脸偏过去,泪水却早已浸湿了枕头。土司一家就乱了套,成天见不到人脸上有喜色儿。就这样,若云不肯吃药,也不肯喝粥,越发地咳得厉害了。
这天田舜年又走进来,板着脸说:“就是想死,你也得给老子死到忠洞去!”
“不就是去死么?你当我怕?”若云苦笑着,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以前那么疼爱自己的父亲,在利益面前怎么一下子变得这般现实了?不就是想让我去和亲么?你又何必动那些花花肠子、使那些花花招数?说什么唱盘歌招亲?那是你老早就定好的计策,你又何必骗我?心想我再不孝顺,也晓得听父母的话!可你们为什么要合起伙来欺骗我?硬生生地把我往火炕里推?和亲!和亲!你们不是跟桑植也和了亲么,你们不也照样在打?一年、两年打不下来,你们还想永远打下去?难道你们自己不惹事,祸事会自己找上门来?天老爷,这都是哪门子道理呀!
陆叶叶也哭,她也病倒了。若云见母亲为自己而病,这才把药吞进喉咙里去。可是一咳嗽,药水又咳出来。侍女忙用帕子揩,若云却轻轻一挥手,说:“你们不要揩了,反正我要死了!也免得你们成天挨骂!我就是一只小虫子,也该有个安乐窝,现在可好,要把我像水一样泼出去!你们哪个又心疼着?还不一样幸灾乐祸?这人间,真真是比地狱还霸道、还不讲道理!阎王老子做错了事,还晓得改过来,可土司做错了事,却改不得,真是比阎王老子的心都还要硬、还要狠!”
见若云说得如此凄惶,侍女们哪敢插言?也只敢陪着偷偷地落泪。
若云却不罢休,又痛快地说:“你们可听好了,我家里的一切,你们今后不要再动。我人虽去了,心却未必就去,我的魂还留在这里,我还要回来打望,我的好日子还在这里留着!我要是哪天想家了,我就回家来看看,我看到这里的旧物件,也好存个念想!哼,就是父母不疼我,把我不当人使,这里的东西就是我的家人,一个个虽是木头做的,不见得就都是榆木脑壳!它们可是沾了灵性的,说不定哪天也会说句人话!”
侍女们越听越玄乎、越听越糊涂,生怕大小姐失性,都咋呼起来,亟亟地跑去报告。这时,一家人眼睁睁地看着若云说胡话,竟是没有一点办法。田舜年却不想让若云病死在家里,说是只受了一点风寒,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尽早把婚事办了。田雨公自是巴望不得,他对若云倾心已久,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当面表白。如今见来了机会,他自是喜不自禁,一听说岳父大人要把若云尽早嫁过来,竟是几天几夜都没合上眼、睡好觉。
没几天,忠洞土司忙乎了一阵,就把生辰八字报来,准备迎娶了。
若云不吵也不闹,也不再唱哭嫁歌。这可是要不得的。因为出嫁时不哭哭啼啼、热热闹闹,出嫁就不利顺,不利顺那么日子也就过不利顺!若云却不管这些,她见大家陪着自己哭,只是一个劲地冷笑,俨然没有了心肝似的,你哭你的,她笑她的,竟是一点儿也不恼,就像真失了性一样。陆叶叶见女儿这样子,就转过身去大哭:“老天爷啊,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老天爷啊!”
那一日,一顶大红的八抬暖轿便在一片吹打声中,颤悠悠地朝西颠去。一路上洒下的都是若云隐隐的哭泣声……
4
淮月一回家就病倒了,母亲一整天都守着他陪着他落泪。没过几天,淮月就开始说胡话,宋生只好把他干爹梯玛天赐请来。天赐见淮月病得很重,就给他吃了些安神药。可淮月还是不肯吃饭。这天他又睡过去,渐渐做起梦来。他梦见自己穿上结婚礼服,要娶新娘子。而按当地习俗,结婚这天新郎官是不应到女方家去的,淮月却跟着接亲的一道来了。一声起轿,花轿就抬了起来,淮月就跟着要去抬花轿。抬花轿的就把轿杆递给淮月,淮月便一路癫狂起来:“新郎官抬花轿啰!”大家也便一路吹吹打打,将若云抬到了紫草山上。可是一上山,山上的茅庐全不见了,淮月抬呀抬呀抬呀,怎么也找不到家,见四周都是坟茔,他就喊起来:“若云!你就下轿了吧?”大家就把轿子放下。淮月忙去揭轿帘,哪知揭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居然什么人也没有。淮月急了,就朝山上一个劲地喊:“若云!若云!你在哪里呀,若云!”
梅叶听见儿子梦呓,一把将儿子摇醒。淮月见自己又在做噩梦,就问母亲,若云呢?母亲摇头,说今早已经抬走了!淮月一怔:抬、抬走了?他手一伸,又晕倒过去。
第二天,当淮月苏醒过来时,他挣扎着要去追若云。可无论他如何挣扎,再也立不起身,身上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天赐就劝淮月,说你也要想开一点,当年你碧筠阿姨不也跟我相好?可人家是土司家,我们又有什么想不开的?
淮月苦笑,说我就是想不开啊!只是事情已成定局,一切都无可挽回。他反倒冷静了许多。这日他便开始进食。又过了几天就能下地。一能下地他便来司城打听,才知若云真是被抬走了,他便一路凄凄然然的,哽咽不已。只是听说若云是病着被抬走的,他便冷笑着朝河边走去。
出了东门,来到蜿蜒的龙溪江边,淮月觉得脚步无比轻快。他在司城出生,在紫草山长大,平日里看惯了栉比鳞次的房舍,曲径幽深的巷道,却没有感受过龙溪江的激情澎湃、宽大幽深。虽然他也曾下河洗澡、摸鱼、划船,但那时的河水带着一股子野性,犹如一匹飞驰在武陵山间的野马,给人以无限的神往。今日一见,却又倍感亲切。那岸边的树,那水中的草,还有游鱼和石头,都仿佛有了灵性、有了生机。放眼望去,但见草树连绵,天山一色,天际茫茫,河水汤汤。人生不过如斯!他不觉一阵哀叹。又见一阵河风吹过,那云浮影动,那鸟飞鱼游,那百草伏波,这熟悉的景色更让人耳目一新!他想:自己又何曾见过如此清澈、如此幽深的水呢?这不正是自己的最后归宿吗?
天赐见淮月有点失性,怕他寻短见,一直派人老远地跟着。但见淮月走进河里,河水淹没了他的脚裸,淹没了他脑壳,就赶下河把淮月捞了上来。而迷迷糊糊的淮月,被送到紫草山的茅庐里,几天几夜都没有醒来。梅叶因为伤心过度,也病倒了。
这一天,淮月清醒过来,见母亲也病倒了,就跪在母亲床前喊娘,说儿子不孝,儿子再也不让您老人家操心了!梅叶就摸着儿子的头,说孩子,娘不能再照看你了,你得听话!淮月扯着自己的头发,懊悔不已。宋生也抱着梅叶抽咽,说他娘,你要是撇下了我们,我们还怎么活呀?梅叶苦笑着摇头,说你就让淮月跟他泰斗叔学艺去吧,要他想办法养活自己,不能老靠土司家施舍……淮月也哽咽着,不住地点头又摇头。他真不知该如何忏悔是好了!
梅叶这一病就是三个月,天赐也回天无力了。这年腊月,梅叶走了。土司便给梅叶做了七天道场,把梅叶葬在了白鹤湾里。到了第二年清明,白鹤湾突然飞来千余只白鹤,都栖息在湾口前那几棵古树上。在紫草山插青的田家人,老远就望见了,一个个心里在想:这可真是怪了,怎么这么多的白鹤迟不来早不来,偏偏清明时节来呢?
若云嫁过去以后,也不得不认命了。可是这年清明前,梅叶却给她托了一个梦,说是白鹤湾清明节那天要来好多好多白鹤,叫她去看看,千万别错过了,说有一只就是她自己。若云便借这个机会来给梅叶伯娘插青。那一天,她正好在白鹤湾与淮月不期而遇。
淮月早已心如止水,但见这满天满树、唧唧嘎嘎的白鹤,禁不住吟了起来:
白鹤栖古枝,飞雪似归家。
人生几清明,春草可再发?
若云知道淮月心里有多么的苦,她也深情地回吟了一首:
绿竹应生笋,新桃可发花?
依心似皓月,一夜一回家。
淮月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若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若云心里一定还有自己的,不然她又怎会一夜一回家?
宋生见儿子呆愣着,生怕儿子又惹出什么祸端来,便拽起儿子就走。淮月却三步一回头,怎么也舍不得走!宋生就说:“淮月,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别这么没出息!”淮月没吭声,就被父亲硬生生地拉走了!
“再见了,淮月!”望着淮月渐行渐远的背影,若云在心里向淮月告别。突然间,她觉得那背影很陌生很陌生了。她不知这是为什么?可当她再度回首时,却望见那一天起起落落的白鹤,就仿佛她出嫁前那飘飞的雪花一样,又漫天地飞舞起来。一滴泪水顿时打湿了江天,她便朝白鹤湾默默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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