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近年关。腊月二十这天,晨雾开始消散,田舜年一早来到行署,一坐在太师椅上,就拿起儿子明如从京城寄回来的书信。他原以为又是问候之类的信函,没承想看了几眼,竟是两件天大的好消息:一是明如因为仪表风采、勇猛剽悍,升入皇家侍卫;二是明如已经成家,找的是旗人之女。田舜年激动起来,没想到二子如今也出息了。他觉得自己当初的决策是正确的——如果不把明如送往汉地,说不定将来兄弟俩又会为争位反目成仇——父辈们不正是如此么?可他心里还是有点儿疙瘩,毕竟这婚姻大事,儿子又怎能擅自做主?真是儿大不由娘。于是起身回家,他要把这天大的喜讯让与家人一同分享:“当初你还反对呢,现在看看怎么样了!”就把信递了过去。
“什么好事儿!”碧筠急忙抽出信来看,看着看着,她就抽咽起来,说这下做娘的可放心了!只是出去这么久,怎么也不回来瞧一瞧?想来真是把他娘给忘了!这孩子!心想这孩子倒是没丢娘的丑!田舜年说哪能呢!大喜的事,不要哭了!让孩子笑话!不明白的,还以为我又欺负了你!碧筠说都是你惹的,你还敢不承认!她这是由衷的高兴。
消息顿时传开,一家人莫不为之欢欣鼓舞,都说明如几年没回家就给家里带来了几个惊喜。田舜年则不无自豪,说我不再担心田家后继无人了!
田炳如正好走到大门口,听见这话踌躇起来,脚到底没有跨进去。心想这时跨进去,只怕不太合适。父亲正在兴头上,自己拉着个脸子又是给谁看?便径直退了回去。
这份忧愁田炳如刻在了心里,也写在了脸上。最先被他老婆向娜娜发现。向娜娜心想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霜打了一样?她知道男人有心事,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安慰,也一个劲地忧愁起来。事实上她还指望丈夫袭职,好去通融与桑植的关系。毕竟那是她娘家,竟连个回门的脸面也没有,她能不急吗?想不到明如的一封信,又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事实上,这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从土司的话语里大家就意识到了。
这话也传进了大房陆氏耳中。陆氏早发现儿子近来莫名其妙的变化,内心也隐隐作痛起来。心想儿子要是不尽快登上土司宝座,万一明如回来了又怎么办?到时候还不闹个天翻地覆?所以这天她来到行署,想要探个究竟。
田舜年像往常一样兴奋不已,这时正在行署里挥毫泼墨,嘴里还在哼着苏腔调子。冷不丁见大太太陆氏进来,觉得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有点儿莫名其妙。毕竟这地方女人很少进来,况且大太太自从上了年纪之后,更是请都请不来。今日又是什么风把她给吹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陆氏也不急着说什么,就像走错了地方似的,东瞧瞧、西瞅瞅,一个劲地看稀奇。田舜年越发糊涂了,忙问:“你有什么事,不能到家里去说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陆氏依旧一脸的微笑。自嘲道:“除非我再年轻个二三十岁,兴许还能在家里等到你!现在我是人老珠黄,哪里还有这个指望!”
田舜年脸也不红,如今女人对他来说那是穿肠的毒药,剐骨的钢刀,一见就心虚胆寒。这就玩笑道:“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多看她一眼,依旧写自己的。他写的是陆游与唐婉的和词《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氏看了,她知道这词是宋朝的陆游写给表妹唐琬的,二人恩爱非常,却由于陆母之恶将二人硬生生拆散,最后陆游只得休妻再娶,唐琬只得再嫁。而数年后二人偶遇,陆游于感慨中在墙上写下了这词。唐琬亦饱含深情和词一首,流传至今,成为千古绝唱: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陆氏的心那时已如枯井,再也泛不起一丝丝涟漪,心思早已不在这儿女之情事上,她担心的只是自己儿子的前程,也便环顾左右而言他:“明如那娃见出息了,你难道就没想到叫他回来?你看三太太整日想的,人都快想疯了,难道你也装着没看见?”
哼,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田舜年心里明镜似的,只觉好笑。嘴上却道:“外面天地宽广,海阔天空,叫他回来做什么?难道还想让他回来跟炳如争位不成?当初我把明如送出去,就是怕他兄弟俩将来同室操戈!你可倒好,还想着让他早点儿回来!”
“只怕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陆氏想掏个底儿,也不管男人的感受。
“你一进门我就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果然不出所料!”田舜年拿起毛笔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母子俩的心术!”
陆氏也不示弱,半真半假地道:“这家人的心都是偏的,就你的心是正的!”
“你看,这又是什么话?”土司不便跟她计较,依旧挥毫泼墨,自得其乐。
“担心也是白担心!”陆氏嘟囔一句,虽然讨了个没趣,却也套得了真话,这就赶到儿子这来,将土司的想法全都一点不落地告诉了儿子。田炳如听了还是高兴不起来。在他眼里,老土司依然那么精神抖擞,根本就没有逊位的意思,这一等不知又将等到何年何月?再说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万一明如回来了又怎么办?陆氏就说:“我儿放心就是,老娘一定让你尽快登上土司宝座!”“娘真的有办法?”田炳如磨拳擦掌,不无惊喜。“这个你莫管,你只要少给娘惹事就成!老娘自有办法!”回到家里,她便把箱底一个小花瓶取出,将药粉悄悄倒进清明茶里。这茶是专为土司准备的神仙茶。
这天晚上,田舜年到大太太这里来坐,陆氏亲自泡了杯浓茶给他。田舜年见大太太和颜悦色,心里自是美滋滋的。喝着茶,便问年准备得都怎样了?陆氏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帖。田舜年点点头,喝了茶就打了个哈欠,不想磕睡就来了。就在大太太这里睡了。
田舜年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起,头脑居然很清醒,就问昨晚喝的是什么茶。陆氏说是清明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这就来到行署。之后就异常地兴奋,再也没什么磕睡。一连几天,都见自己精力充沛、情绪饱满,还能够处理些日常事务,也便打消了立马逊位的念头。而平日里,他每天都要到马厩去喂白龙马,一有时间还带着白龙马四处溜达。事实上对于白龙马,他简直比对自己的亲儿子都还好。可是这天,他因太过兴奋而忘了去给白龙马喂食,白龙马饿了一天一夜,最终不得不嘶鸣起来。
听得一声嘶鸣,田舜年恍然大悟,连忙赶去马厩,见白龙马眼里噙满泪水,他老泪也禁不住涌出来。白龙马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手、脸,他也深情地摸着白龙的嘴筒子,就像故人久别重逢,一片深情。我怎么就忘了你呢?他感到自己的记忆近来出了问题,这两天他做了什么事也不记得了。给白龙马添了食料后,他就跟着白龙马走出来。他想看看土民过年准备得怎么样。这就来到了八峰街。
2
田舜年牵着白龙马,走过八峰街,又来到七星街,见一客家冷冷清清,就勒住了马缰。事实上在容美之境,凡一进腊月土民们便都忙乎起来,打粑粑,做团馓,杀鸡、杀猪、宰羊,节日的气氛早已笼罩着村村寨寨,司城就更是一片热闹。一直到来年正月十五,堂屋里才撤下祭祀围帐,摆手锣鼓收场,整个年事活动才宣告结束。而这家人姓梅,人称梅相公,是为土司客人,江浙人氏,刚到容美来不久。这天正是腊月二十三,一家人闲着无事,阳尘也未打扫,田舜年一见就皱起眉头:“这家人哪里像在过年?”
几个亲将走进去。梅相公一见连忙给土司磕头。田舜年忙拉起他说:“梅相公是刚刚才到司境的贵客,怎的如此多礼?”
梅相公笑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怎么今天家里不像过年的样子?”田舜年很纳闷,“家里要是缺少什么,只管报告向管家,随时可以去领。”
“过年?”梅相公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觉愣在那里。他哪知道土民过年竟有大小年之分?小年过的是腊月二十三;过大年要比汉人提前一天(月大过二十九,月小过二十八),有的地方也叫“过赶年”。梅相公不知,这就口吃起来:“这、这……”
田舜年意会,说我想起来了,你们汉人过的都是腊月三十的年。走出来,就到客家人家里去看,见都没有过小年的习惯,便来到叶长浩家。叶长浩一见土司便连声问好。田舜年却说你们汉人真是过一个年是一个年,可我们土人却要过两个年。
叶长浩不太明白土司的用意,随口说:“本来也应该入乡随俗的,只是很多客民一时间还不太习惯。”
田舜年以为这些客民与自己不是一条心,语气很生硬:“大概是嫌麻烦吧?”也不肯多坐,便径直走了出来。
叶长浩愣住。待土司一走,他立马来找大哥二哥商量。因为这天七星街全都冷冷清清,不像土民住的街道那么热闹。刚进二哥家门,就看见知秋在堂屋里打罚碑。长浩呵斥一声。知秋就出门去了。北斗正在家里算账,见三弟进来就叫他坐。长浩就将土司过来察看过节的情形说了一遍。北斗很敏感,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心想肯定是土司多心了。只是客人们多是汉人,汉人也有汉人的习惯,又怎好强加干涉?兄弟俩不得要领,就准备去找大哥商量。
两人火急火燎地刚要出门,就看见知秋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口吐白沬,浑身抽筋。“知秋,你怎么啦!知秋……”北斗大喊。叶泰斗听见喊声,立马赶了过来。见状,忙问是怎么回事?叶长浩说,知秋刚刚还在堂屋里打罚碑,一转眼就这样了。
“这孩子也真是,怎么能在神龛前打罚碑?”叶泰斗埋怨起来,“这是撞了白虎神!还不快请梯玛来驱赶白虎!”
叶长浩骑着快马朝调年堂赶去。叶泰斗忙叫北斗把伞罩在知秋睡过的床上以隔白虎。伞罩上去依然没有见效,也只好等梯玛来做法事。
这白虎神是土民的家神,每年都要血祭,也叫还人头愿。相传白虎是巴人祖先廪君死后魂化而成,后世巴人就把白虎当作保护神加以祭祀,作为图腾崇拜。因此土民不但过年过节要祭祀,就是婚嫁时候也要合家以祭。稍有怠慢,白虎就会降下灾祸或者什么警告。所以白虎既是家神又是煞神,凡是没满童限,也就是十二岁以下的小孩随时都有被白虎危害的可能,甚至每年小暑前的辰日到巳日,土民们都不许穿红衣,不许举乐,不许屠宰渔猎,如果不慎触犯就会遭灾受病。土民也因此叫白虎神“白帝天王”,足可见土民对白虎的敬畏心理。
天赐赶来,急忙叫长浩在朝门前摆上一张大桌,在桌子上绑一根带着竹叶的竹篙,在竹篙顶上绹一只雄鸡,就开始在堂屋里作法。这时,北斗按照梯玛的吩咐,在堂屋抛撒五谷;天赐则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神卦便不时往堂屋中柱上一拍,如果这一拍将竹篙上那只雄鸡拍颤抖并且发出垂死的哀叫,就算把白虎赶了出去。梯玛手持长刀声色俱厉地在堂屋赶来赶去,终于使竹篙上的雄鸡垂翅哀鸣了,知秋便醒过来。知秋一醒过来,就说:
“你若冤我,我大发大旺;我若冤你,我九死九绝!”
这是什么鬼话?大家又是一惊,忙问知秋这是在跟谁赌咒发誓?知秋只顾摇头,什么也想不起来。其实大家哪里知道,知秋是个阳无常,他晕过去是取别人的魂魄去了。
3
这天,田雨公也来看梯玛驱赶白虎。可他没等梯玛做完法事就悄悄溜进了戏馆。
这些日子,李歌仙十天半月也难得见上土司一面,就落得个自在清闲,也到叶家来凑热闹。田雨公正是瞧准了这一时机:戏馆里只有李歌仙女儿金莲一人。自从那日失身以后,金莲就对是不是黄花闺女无所谓了。平日里,见田雨公听戏老是打不起精神,又隐约听说了他家里的丑事,也便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而田雨公因为若云的偷情大失颜面,曾有一段日子天天跟在若云后面,就像她的影子和跟屁虫似的,弄得两口子大倒味口。但自从听了李歌仙父女的小调后,他特觉有趣,也就天天都来。有时为了讨好金莲,也便多给几个赏钱,这一来二去,竟与金莲好上了。
金莲那时也正是需要人心疼的年龄,父亲的疼只是知冷知热,却不能知心知音;现在金莲发现了这个男人。自然她也知道,要不是人家落了难,又岂有这等耐心?如今她已长大,也知道了男女之事,更何况她自小唱的就是风流小曲、淫秽艳词,又岂能不起潜移默化的作用?一经实践,自然无师自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金莲这时正要出门去看热闹,不想田雨公悄悄溜了进来。她心头一热,泪珠儿就在眼眶打转。“真真是个冤家呀,怎么这么久才来!”金莲一直盼望着有人来心疼,现在见这个心疼自己的人来了,她却抑制不住,哽咽一声,就扑进房去。
田雨公一见,知道有戏,回头急忙把门关上。他的心噗噗噗地跳将起来。虽然他也曾捕捉到金莲无数次秋波,但在那层窗户纸还没捅破之前,他毕竟有些拘束。但见金莲娇羞的脸上浮起一团红晕,也便猜出了里面的秘密:这是钟情人挂在脸上的暗号,也是从她内心里涌出来的秘密。
金莲抬眼一望,一阵羞涩,手头绞着的那条绣花手帕上面的花花鸟鸟也被她捏叫了。这鸟叫声挺润耳,就像布谷催春:“快种包谷!快种包谷!”既是那么急切,也是按捺着的,似有一种渴望在里头。应该说,田雨公开始识鸟音就从这时候开始的。布谷鸟的叫声其实早已消失在季节尽头,如今却又在他心中悠然响起。这时候他不再感觉是冬天,现在是这个女人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作为土司家的大少爷,虽然他先前有过无数的女孩,但没有一个能跟他配合如此之好。现在是一个很懂风情的女人在为他找回人生失落的东西,这东西就暗藏在他心里,只是先前他不曾发现不曾体验罢了。此时他感觉到那个小小的世界,是他今生今世的唯一。
“你快走吧!”完事后金莲怕父亲回来就催开了。因为她父亲曾经郑重地对她说,这世道绝不会有一个土司看上一个下等女人的,更何况还是一个歌女?可是现在,金莲却紧紧地抓住了这土司之子——田雨公的心,至少在这半个时辰中,她已将一个落魄的公子完全俘虏!
“你不用害怕,我迟早要回去做土司的,到时候我就带你和你父亲到我那里去。”田雨公从虚幻中又回到现实,“我会像待上大人一样待你!决不食言!”
“你别哄我!”金莲半真半假地,“我是和尚撞钟过一天是一天,不像你,还奢望回去做什么土司。到时候你印把子一到手,你还会记得我这个人吗?哼,我人老珠黄还不得靠边站?就是想唱几句逗你玩儿,只怕老娘也唱不出来了。”
田雨公就叹息,说怎么就没一个人能理解我呢!居然落下泪来。金莲心一酸,也就不再催他,说那你就当是过个年吧,这又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你娘,还能赏你个顶子不成?田雨公就笑,说这要是过年啊,我天天都想过,就这样过好了!就又亲了她一口。看美的你!还不快走!金莲穿好衣服又催他。
田雨公却舍不得走,但见梯玛的法事快要做完,他怕遇上李歌仙,只好告辞。哪知刚抬脚走到门口,他又给金莲留下一包银子。金莲就隐隐哭泣起来,将银子一把推在地上。田雨公一怔,随即笑了,收起银子一脚迈出大门。正得意间,却听得一个声音在墙上说:“你们过年,我也想过年哩!”
“谁?”田雨公吓得一阵哆嗦,回头一望,见是叔丈人老混混田京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随即飞去一句,说你下来!田京儿不下来,说你上来!田雨公急得满头大汗,只得讨好,说你下来,我跟你好说成么?便掏出一锭银子,亮了亮。
见了银子,田京儿的眼睛顿时大放光彩,才跳下来。田雨公把银子往他手里一塞,叮嘱说你莫乱讲,今后我多给你些银子就是!田京儿说我肯定不会乱讲,只要你自己不乱讲!田雨公就狡辩,说你这是哪里话?我自己怎么会乱讲?田京儿哼一声,说你狗日的喝醉了酒,就肯乱讲!若云和淮月的事,不就是你狗日的酒后吐真言?这……田雨公就羞得一脸恰如同猴子屁股。
“哈哈,你们过年,我也过年喽!”田京儿哈哈一声,吹着口哨就到叶家看梯玛赶白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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