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八年,田炳如想出门做一次巡游。这是登上土司宝座前所必须经历的一课。这一课不仅可以丰富自己的阅历,还可以见机行事作出决策。这时已是二三月间,正是踏青最理想的时候。赶在这时候出巡,天上的大雨还没有落下来,万物开始复苏,山花开始烂漫,空气是清新的,人也是清醒的。但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这时天气依然异常寒冽。田炳如却早已作好思想准备,他要巡游一年才回来。他想让那匹老马像拉磨一样,自己感到身心疲惫、力不从心,然后主动让位。要是再耽误下去,只怕兄弟们长大了,说不定有一个两个眼红的,心怀叵测,到时又将同室操戈。而容美的病体刚刚好转,再也经不起折腾。
这一天,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人准备出发。第一站是去东边,那是与汉人交界的地带。这主意是向管家出的,他说与汉人打交道可以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那边比较富裕,天气相对暖和些。田炳如当即采纳了他的建议。又问梯玛大叔如何?天赐也说行。一行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出了东门,由细柳城上山,朝平山进发。
出门时山下还是晴朗的,一上山就遇上了大雪。确切地说,是平山上的雪一直没来得及融化,雾霭裹山,积雪依旧在烟雾之中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大家就像进入太虚幻境一般,不觉心旷神怡,陶然自乐。抬望眼,但见雾气从山顶一股股扑下,在山腰浮动,又朝着山顶翻滚而去。下人们就一路跟着天赐唱起梯玛神歌,山雾又慢慢地消散开来。
这就来到了陶庄。这里如今已是平山爵府所在地,有三条街,几座庙宇,几处炒茶作坊,几处粉丝作坊;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如今这里成为水银集散地,矿工们的大笑声总是响彻云霄,令人热血沸腾。
这是出行的第一站。一行人住进了平山爵府。
刚安顿下来,田炳如就过来找梯玛大叔请教。但他人却不见了,田炳如就派下人去找。原来梯玛在爵府对面的山坡上。山坡上垒着唐玉珊的坟茔。
那坟茔与平山遥遥相对。天赐正半跪在坟头给唐玉珊烧纸钱。其实一上平山,他的心情就沉重起来。因为他已经有几年没来这里插青,坟头已经长满了凄凄荒草,似乎比先前矮小了许多。天赐总觉得自己对不住玉珊妹子:他曾答应为她报仇,自己却食言了。
已近黄昏。天赐本不想别人来打扰,他想与玉珊好好说一说话儿,身后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未来的土司带着下人们上坡来了。
那时雪依旧浅浅地覆盖在坟上,冒着湿湿的热气。田炳如来到梯玛大叔身边,也没言声,只是蹲下拿了一沓纸钱来烧,然后点了三炷香,跪着拜了又拜。他知道,这是父亲种下的孽果,怪不得梯玛与他势不两立。但是这话谁都不好明说。只叫手下拔了野草,垒了垒坟,又向天空放了几响鞭炮,就默默地回来了。天赐因为心情太过沉重,吃了晚饭便去休息。田炳如觉得夜里寂寞,就拿着几个磺母过来送给梯玛大叔。
磺母晃如白银,在夜色中轻轻一擦,火花闪烁开来,光芒就像菊花一样散发着,将这夜色也平添了几分光彩与神秘。
天赐笑笑:“这是贡品,你要记住,容美土司觐见皇帝时是少不得的。”“那就给您老吧。”田炳如面带微笑,“您老现在就是我们的土皇帝。”“啊哈,想不到你比你老子还滑头!”天赐半真半假地戏说一句,把磺母收下。
夜里,他又悄悄来到唐玉姗坟前,把檀木手镯放在坟前,撞着火花对唐玉姗说起了悄悄话。这时候,没有人前来打搅,他便可以静静地与亡魂对话了。不想夜鸟又轻声歌唱起来。
田炳如在爵府的走廊上观望着这一切,心里禁不住一阵喟叹:想不到又是一个多情的梯玛!试想梯玛都如此多情,更何况我等凡人?他摇摇头,便回房休息去了。
每次出门,田炳如少不得的就是夜生活。他没带行眷,为的就是提前享受美女们的初夜。其实向管家早就安排去了,当月上东山之际,向管家那厚重的脚步声便清晰地传来,只是有些沉闷。与此相反,一同跟随而来的却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就像小马驹的嘚嘚声,有点活蹦乱跳的感觉。然而,仅凭这声响他就能断定这女子到底有多大:十六,没错!他这么想。
向管家敲了敲门,田炳如轻咳一声,算是回答。门“吱嘎”一声推开,灯光闪烁起来,两个人影随之闪进来。向管家唤了声大公子,回头又对那小影子说:“去吧,好好服侍,会有你好日子过的!”
向管家轻轻一推,小姑娘羞涩地走了过去。她知道,反正自己迟早都要把初夜交给土司的,迟给早给还不都一样给?所以出门时她竟是没有一点羞涩与畏惧。一进房间,她却害怕起来了:只见未来的土司躺在床上,眯起三角眼,头就像个烙铁脑壳,正朝她这边不怀好意地瞅。“脱了吧!我会让你快活的!”未来的土司发了话,她才垂下头去,慢慢地解开罗裙。
“里面挺暖和的!”田炳如一丝不挂地暖了被窝,只见她修眉凤目、浅红马甲、月白裙裾,一副水灵灵的模样,更是情不自已。等小姑娘一脱光,他一把揽过来,只是觉一只瑟缩的兔子。就仿佛一块寒冰塞进来。他一阵激灵,随即哈哈大笑:“唔,我的小美人,你就是个冰美人,本王今日也要熔化了你!”
突然,小姑娘猛地一声惊叫:“鬼!鬼——”
鬼?田炳如抬头一望,望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从屋梁上悠悠飘下。开始时,朦朦胧胧、飘飘曳曳,渐渐地就清晰起来:天啦,怎么是王桂芸?她死了,她变鬼了,她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他以为自己在做噩梦!便擦了擦眼睛。再看怎么还是王桂芸?正待要喊,王桂芸却先开了口:“你不要怕,冤有头债有主,我只要你带个口信给你老子,就说我在这里等着他!”说完就飘上梁去。
“鬼!鬼!”田炳如惊魂未定,哪里听清那女鬼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大叫。向管家立即赶来。见小姑娘吓得躲在被子里不敢露面,被子还在瑟瑟发抖,他不问青红皂白,大骂:“真真是个贱人,有福还不晓得享!”
“有鬼!有鬼!”田炳如惊恐地露出头来,指着屋梁上的影子,依旧颤颤地说,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鬼?”向管家一抬头,果真望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俨然一女鬼,吓得他顿时屁滚尿流,忙唤下人赶快去请梯玛。小姑娘什么也没穿,就抱着罗裙赶出来,早已吓得一脸苍白。
大地就像洒满了月光,一片银白。但这不是月光,是山上反射下来的雪光。他们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但见对面山腰闪着火花,就像一朵忽生忽灭的菊花,老远便喊:“端公,有鬼呀!端公,有鬼呀!”
天赐听见喊声,急忙下山。一问才知遇上了王桂芸的鬼魂。天赐就在田炳如的房间烧起三炷香,对着王桂芸的魂魄说:“桂芸啊,冤有头债有主,你就饶过未来的土司吧。将来他要是当上土司,一定给你们圈罗围,也给你们立碑,年年都来送钱烧香。你就现身吧,有什么事可以当面对他说!”
“我一定照办!我一定照办!”田炳如连忙磕头。
桂芸的魂魄就飘下来,如烛光般在大家眼前闪烁。她说:“大公子,也不是我存心吓唬你!你要是真有这份好心,你一定会交上好运!如果你想戏耍我们,可是要遭天谴!”说完就飘走了。
田炳如又赶紧磕头:“我一定照办!我一定照办!”
这一晚,田炳如再不敢入睡,几个人围着他一直挨到天明,才渐渐地睡去。
2
第二天吃了早饭,一行又开始出发。田炳如对梯玛大叔更是崇敬。这才知道父亲为何不敢跟梯玛作对——梯玛是代表神灵在行使自己的职权,而神灵是不可冒犯亵渎的——谁冒犯亵渎就将遭天谴!所以他再不敢小视梯玛大叔。一行人便朝宜沙径直开去。他想在那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这天,天又下起小雨,道路泥泞不堪,马走在官道上,就像踩在滑石板上一样,一行人走得极慢,原本一天的行程就改为了三日。一到大岩关,向管家就说,这里离宜沙已经不远了,是不是歇息一下?田炳如说就依大管家的,先歇息一下吧。
大岩关是容美的四大雄关之一,是东南方的湖南石门、慈利进入容美土司之境的第一道屏障,“之”字形的山道称九十九道拐,但谁也没有数清到底有多少拐。上得关来,但见壁立千仞,下视麻寮诸山,就像平地铺在眼前。关前怪石林立,有的像青狮白象,有的像莲台灯擎,有的像香炉净瓶;此时烟雾弥漫,满山杏花,深红浅白,灿烂似锦。直到关顶,才见一平地可以立足。田炳如刚下马,马竟惊蹄而起。守关将士一齐追赶而却。天赐望了望天,见乌云渐渐飘散,就说这天马上就要放晴,还是走吧。
田炳如有些不快,但嘴上却说就依端公的。他突然想起出家为僧的绝尘大师——邓壶川,当年就曾驻守此关。心里想:是不是邓壶川依旧遥控着此关,才有这惊马之举?他更不敢逗留。一下关,雨就停了。黄昏时候,一行人赶到麻寮所。第二日又走一天,便到宜沙。
陆大人和叶北斗得报,早已经等候在镇西头。
其实宜沙有一栋最打眼的建筑——天成楼,此乃土司别墅。楼刚刚落成,还不曾住人。楼下是老土司办公之地。只因老土司不在,一行人就径直住了进来。田炳如走进去,但见堂上有一对联:平地涌青莲万点峰峦皆下视,中天辉画栋百年堂构此新成。楼前还有一亩多宽的小广场,花竹全是新栽的;南边环绕一条大河,可直达澧水;船泊在码头上,遥遥可见。河的南边,高耸的山峰就像画屏一样,逶迤而去,又逼视而来。置身此地,有如置身兰亭一般,雅趣裴然。田炳如不觉大喜:
“想不到我倒先享受起当今土司的别墅来了。真是天意!”
“如此看来,我们的大公子马上就要坐上土司宝座了。”向管家立马恭维。
“哪里!哪里!”田炳如觉得这话中听,心里高兴,嘴上却道,“我父王身体还康健着呢,哪里就轮得上我坐。我才不想操那份闲心!如此这般巡游,岂不快哉?”
大家连声附和:“那是那是!”
田炳如又指着那联问:“这联是谁写的,真是应景了!难得!难得!”
“是愚兄泰斗所作!”叶北斗欣然回答。
“真是大手笔!”田炳如夸奖一句,又略带惋惜地说,“只可惜他今日不在,我要敬他的酒,也只好请你代劳了!”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叶北斗立马还礼。
这就上了酒席。大家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舞。酒至半酣,田炳如突然发问:“你们看,我回去该给老头子带点什么好呢?”
叶北斗想抢个头彩,赶紧说:“大公子在此住上三两个月,自然就知道老爷子喜欢什么了!”他不好言明。因为他这里养有戏班。虽知大公子喜欢唱戏,却还没有摸透大公子的心思。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半个月,田炳如就迷上这人戏了。这天,便专程来到叶北斗家里道喜:“我看啊,老爷子就喜欢这里的人大戏!”
叶北斗微笑:“大公子真是有眼光,一眼就看穿了老土司的心思!好,就凭大公子的好眼光,我的戏班子,不管大公子看上谁,只管说来就是!”
田炳如就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那青衣和花旦,其实都很不错的。”
“那可是我的台面子哦!既然大公子都很喜欢,我也只好忍痛割爱。说实话,他们都是穷人家出生,江湖卖艺,为的是糊个口。我不过给他们一口饭吃罢了。大公子只要好好善待,在下就一百个放心了!”
“自然!自然!”田炳如双手作揖,也便笑纳。
这是叶北斗预料之中的事。这天,就把这个戏班赠给了未来的土司。田炳如如获至宝,开始天天跟着青衣和花旦学戏。本来他就爱好唱戏,几天下来居然就能上台表演。这一上瘾,他就迷进戏里去了。
那段时间,天赐获得了清静,开始四处去做法事。他还带了两个徒弟,每日里忙得不亦乐乎。这日刚好叶北斗家举行邀会,也便邀了他去。
这邀会是土民的一种特殊的互助互济方式,分酥会和摇会两种。相对来说,酥会的形式比较复杂,举办得十分慎重。发起人叫“叫酥会”,由他联络十户,共十一户组成一轮。每户有权另邀约十户到自己家会酒,户户轮遍。每次约会均由主持的人家招待酒饭,故又称会酒。每次赴会人各送多少现金给主人家,在组会时就有明确规定,因是人人助我、我助人人的好形式,穷苦人也乐于参加。另一种摇会则由五至十户组成,大家推选一人为理事,议定摇会的期限、时间、资助金额等事项,然后进行摇会手续。所谓摇会,就是抽签,一次抽定从头一年到最后一年的顺序,这样每个会员均可以享受一次济助金,又要每年出一次济助金,直至一轮摇会结束。
天赐得到启发,说:“这是个好形式,泰斗兄弟照此发展会员就有望了。”
叶北斗颔首:“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是时间太过漫长。”
天赐略一思索:“这样一来,你们肯定要大出血。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困难,一旦会员迅速壮大,速度就快了。再说我有那么多徒弟,有你们的资金作补充,就可以一心一意扑在这件事上。要不了三五年,整个土民地区,就能完全联合起来。还有长浩那里,只要一声号令,客兵就可以立马组织起来!”
当晚,天赐就叫北斗把这个想法写信告诉泰斗。半个月后,叶泰斗回信赞成,说这个主意好,可以大张旗鼓地做。天赐和叶北斗就在宜沙首先发动起来。
这天,田炳如见天气越来越热,就问向管家大家还想在这里玩吗?向管家说我们当然听主爷的。田炳如说我当然是不想走的,可是老头子并不喜欢我们老待在一个地方,肯定有人给他报信了,我们还是走吧。向管家就问日程如何安排?田炳如说你去问问梯玛,怎么近来我老是见不着他的影子?
向管家当即派下人找了一圈没找到,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就和田炳如来到叶北斗家,才知梯玛到汉土交界的一个财主家里做法事去了。
三天后天赐才回来。田炳如一见,就说要不等端公,我们早动身了!语气有些冰冷。天赐也不恼,只问你没看看茶市怎么样了?田炳如说越来越看好了,这是容美的财源,谁不知道?他嗤之以鼻。天赐却说容美的财源还有一条路子,怎么就没有人去走呢?一阵惋惜。田炳如忙问是什么财源?天赐却卖起了关子,就是不说。他只好去找叶北斗问。
叶北斗正在码头上看装货物,一见未来的土司就笑眯眯地说:“哎哟,是哪股风把我们未来的土司给吹来了?”
望着滔滔的河水,田炳如心潮澎湃:“还想听你一句真心话啊!”
“在下难道还有什么心里话没对未来的土司说么?”叶北斗眉头一皱。
“是啊!你是发了大财,我却什么也没得到,我可没法回去向老土司交代!”
“你看,河那边有那么多发财的地方,你又不去,还发什么财哟?”叶北斗笑了,“其实老爷子做梦想的都是那片肥沃的土地,只可惜没人为他争来。”
“我知道了!”田炳如眼睛一亮,“可人家肯卖么?朝廷可有明文规定!”
“要是他们不卖,你不能自己去取?事在人为嘛!”叶北斗怂恿。
“那可是汉家的土地!”田炳如心有余悸。因为大清有明文规定:土人不得擅买汉地,汉人亦不得越种土司之地,以致滋事。
“天高皇帝远,哪个又管得了哪个?”叶北斗笑了。
田炳如也笑了。立马就叫土民过河去耕种汉民的土地。只因那家财主刚刚死去,子女尚小,已经没有精力来管土民的入侵了。
3
已是五月天,宜沙开始热起来,田炳如带着一行人往北而去。到了长阳的崇阳,向管家突然对田炳如说,远在明嘉靖年间,五峰土司就买了长阳的崇阳,水浕土司买了长阳的安宁。说这片土地,还是田氏祖上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那我怎么不能做?田炳如领悟,说你看哪个地方好,我就去买哪里。向管家就激将他,说长阳的柑子园和鱼翅滩都很不错,你敢买么?其实是想考察一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是不是块当土司的料。老头子没有发话,我又岂敢擅自做主?田炳如犹豫,说还是回禀了才是!回禀?向管家心里好笑,心想还真不是当土司的料!却不便说出口。
这一路,经过了柑子园和鱼翅滩,田炳如越看越心花怒放。本来,向管家还想怂恿田炳如买了这两块地皮的,却又怕自己担责任,一直没好出声。而梯玛每到一个地方都只忙着给土民们做法事,一路也没给未来的土司出一点主意,一直到容美和建始交界处的粟马河、马水河、安乐井等地,才帮着查看收取的“春花二丝税”。这些地方,其实都是明代建始和巴东后四里赠予容美土司的,军属容美,粮属有司。但是每户二三钱至七八钱的银两却不易收取,田炳如就在安乐井住了下来。
这一天,管收税的舍把将税册一一呈上,向管家草草翻看之后,又送给未来的土司过目。田炳如翻着翻着,脸就开始变形,说这是怎么回事?竟有人胆敢抗交?看老子不剥了他们的皮才怪!于是每日里,都有几个抗税的土民被打得皮开肉绽、喊爹叫娘。天赐实在看不过意,便使了移痛法。一扁担打下去,所有的鸡都叫了。再一扁担打下去,所有的狗都叫了。又一扁担打下去,所有的猪都叫了。又一扁担打下去,所有的马都叫了。又一扁打担下去,未来的土司就叫了。又一扁担打下去,未来的土司就在地上滚,痛不可忍。他便连声大喊:“住手!住手!赶快住手!天老爷!怎么全都打在我身上了!”
挨打的见自己一点不痛,都莫名其妙。见梯玛对他们眨眼睛,他们意会,也假装大喊大叫。田炳如的气一时无处发泄,又叫打,狠狠地打。哪知一扁担下去,他就痛得他趴在地上,一连挨了十几下,才喊别打了别打了。天赐收了法,才对未来的土司说:“打不得了,肯定是惹了河神了。”
“惹了河神了?”田炳如将信将疑,只好亲自到河边去祭河神。
这日,来了很多土民,早已围在河边。河风吹拂起来,杨柳轻荡,鸣蝉高歌,合奏出一个火热的夏天。时辰已到,天赐开始祭神作法,他踩火红的铧口、下滚开的油锅、上锋利的刀梯、破头上的额血。附近的梯玛见天赐法术高强,都想拜他为师。天赐哪肯放过?认定之后,便一一收下。见梯玛这些天出尽了风头,田炳如就对向管家说:“我们这趟出门,是为梯玛出的啊。”
“可不是么?不过你的收获也不小,土司肯定会奖赏你!”向管家笑着说。
“只要他别怪罪我,就谢天谢地了!”想起父亲的样子他都后怕。
可是无缘无故挨打,他继续巡游的劲头没有了。这天,一行人便从边境出发,沿着交界之地开始回返。
农历八月里,已是秋阳高照,稼禾收获的时节,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邬阳关。只因梯玛要在这里多多停留几日,田炳如只好跟着梯玛一起来祭拜邬阳洞主,随后一起才来到洞主家里。
牵牵早已等候在大门口。
那时牵牵已经稍稍能说一些话了。虽然说得不是太清楚,但仔细听也能听明白。其实这么些年里,牵牵独自带着儿子跟孩子大舅过。这孩子本来是天赐的骨血,牵牵却说是土司的。她害怕土司会把自己儿子处死,这才欺骗梯玛的。如今孩子渐渐长大,左看右看,根本不像老土司,哪个又看不出呢?自然,向管家心里也明镜似的,却不去点破。田炳如也看出名堂,却默不作声。那时候他已经渐渐明白父亲对他所说的话了:一个人活在世上要是没有对手,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现在他也在寻找自己的对手。这才发现,自己的对手不是梯玛,而是坐在土司宝座之上的父亲!他想,只要有父亲还在的一天,自己永远坐上那土司宝座!即使坐上了也将受其挟制、左右!因而,每日里他都心神不宁、忧心忡忡,倒希望梯玛和向管家什么时候能够帮扶他一把。
就这样,在邬阳关一行人一待又是半个多月,田炳如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带着队伍朝中府开来。一直到十月底,一行人才返回司城。
见儿子一行安全返回,土司特地设宴洗尘。听儿子滔滔不绝地诉说那些奇闻逸事,他很感兴趣,却又揶揄道:“多亏端公和管家,不然他又晓得个什么!”
“都是大少爷自己的主张,我们只是跟着跑跑腿。大少爷可比先前成熟多了!”向管家慌忙接话。
“是吗?我看倒也未必!”田舜年最感兴趣的是儿子带来的戏班。他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舞,心思早已不在儿子身上。向管家瞧在了眼里,便说:“大少爷,你还有一桩大事怎么未向主爷禀报?”
“大事?什么大事?”田炳如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怔了好半天。
“大少爷不是想买长阳的柑子园和鱼翅滩么?”向管家只得提醒。
“哦!”田炳如立马反应过来,“我想一件一件地向父王禀报。我怕父王一时听多了记不牢。”
鬼话!老子难道还得了健忘症不成?田舜年回过神来,倒觉得儿子话里有话,就鄙视道:“看来,我得把大印交出来了,是吧?”
“儿子不敢!”田炳如立马跪下,眼睛却偷偷地望了父亲一眼。心里想:哼,其实你老早就该逊位!
“你有什么不敢的!”田舜年心里不是滋味,但他面对的现实却是:自己迟早都要逊位!只是他不想让位给长子,只想让位给次子。只是这么做了,容美就将永远得不到安宁,他才宁愿赖在这个宝座上,不肯提前一天逊位。这么一想,他又不无悲哀地说:“哎,是该让位了!你在外面做的事,本王都知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田炳如这就去办了。他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给桂芸圈罗围。本来,这件事他是暗中进行的,最后还是让老土司知道了。那一天,他一进行署,父亲就厉声喝道:“跪下!”
“我又惹什么事了?”田炳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跪下地都还在嘀咕。他想从父亲脸上看出端倪。可是除了一脸怒容之外,居然什么表情也没有!
“哼,你是想跟老子作对是不是?”田舜年目光冷冷地逼视过来。
“父王明鉴!儿子不敢!”田炳如磕头,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这般发火?
“你有什么不敢的?给王桂芸和幺木匠圈罗围,你怎么就敢了?”田舜年将长烟杆往桌上重重一叩,叩出一片沉闷的山响。“你这不是在打老子的脸么?”
“我遇见了王桂芸的魂魄,我是许了愿的!并非存心不给您老面子!”
“我看你真是遇见鬼了,不然你不会不晓得一点轻重!”他听说的可不是这么回事。
“不信你可以去问管家和梯玛!儿子绝没有半句谎言!”到了这种场合,他也豁了出去。
“还……真有这事?”田舜年半信半疑。每每想起这件事,他都心有余悸!
“儿子不敢撒谎!父王要是不信,可以去调查!要是有半句谎言,儿子甘愿受罚!”
见是这样,老土司的气才渐渐地消。事后打听果真如此,便没再深究;但是圈罗围依然不许,因为这不仅关系着土司的脸面,也关系着土司的威信!
无奈之下,他只好派人去红豆树下垒一坟空堆,烧堆纸钱,就算还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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