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袭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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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田舜年大病一场,几乎把老命送掉。这时,他不得不想逊位的事了,生怕自己死之前没把位子传下,使得子孙为争袭而大动干戈,便将方引号纸匆匆呈了上去。

    土司世袭制度那时已经十分完备,为避免混乱清代取消了明代亲身赴兵部受职的制度,采用方印号纸,革除了蒙混、假冒、差讹等等弊端。因为兵部立有一部世职顶替簿,将印一半盖在册簿上,一半盖在号纸上,如遇子孙袭替,本省都使司则验明起文,执此赴部,查验世袭顶替簿,两者无异,即奏明袭替;又将袭替年月、顶辈填注于后,很少能够蒙替诓骗。

    田舜年对大儿子田炳如还是不太放心,这时一边为逊位作准备,一边又在考验儿子的才能,还想让儿子做几桩像样的事。春天一过,天地和煦,他的病便渐渐地好转起来。三个月后,儿子回来了,还一并带回了长阳柑子园、鱼翅滩两处的地契。其实这都是向管家和叶北斗暗地里给田炳如出的主意,他只需照办就是。同时他还带回来一个戏班,悄悄地没让父亲知道。

    这一年,正是康熙四十二年。田舜年不得不逊位了,因为他的辞呈省都使司已经验明起文。田炳如于是快马加鞭,赶去兵部,填对方印号纸去了。

    那天,望着儿子炳如的马儿一溜烟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田舜年突生老之将至之感。眼前便时时挥动着儿子催马的皮鞭,时时浮现儿子得意洋洋的笑脸。有时他甚至从噩梦中惊醒,因为儿子在一个劲地嘲笑他,还向他脸上吐唾沫。而他想不通的是,自己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又一下子病成了个糟老头?但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退隐下去,还想继续掌控容美的土司大印,只是将日常事务让儿子处理罢了。

    两个月后,田炳如回来,他已经成为容美新的土司。土民们理所当然要称他为主爷,改称田舜年为太都爷。然而,让新土司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还是不肯交出土司大印,他心里也便充满了无比的愤恨。可他又不敢当面表露出来,更不敢我行我素、为所欲为。只是袭职的消息照常发布下去,一路路人马便在官道上扬尘而来。

    老土司逊位新土司袭职毕竟是土司境内的一件大事,几大属司和近邻的土司也都一批批赶来祝贺。田炳如便体会到了做土司的风采,整日里都醉得云里雾里,不知天日,直到大家一一散去,他才坐在行署的书卷椅上,开始享受做土司的惬意。

    这天,田京儿也来到行署,给田炳如祝贺,还说了一连串带吉利的斩字。

    田炳如听得乐滋滋的,一阵哈哈大笑。哪知田京儿是来求职的,这让他左右为难。毕竟田京儿是他本家叔叔,不给面子上过意不去;可是田京儿又不是那块料,每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如何能够起用?再说太都爷还没有完全放权,这又将如何是好?竟是犹豫不决。

    田京儿见新土司不肯答应,说了一阵子气话,就出了行署。即便这样,他还是想不通,心想要是不把这小子镇住,将来日子就不好过。于是心生一计,第二天又来到行署。

    田炳如正美滋滋地坐在太师椅上,见田京儿来了,就瞥了他一眼,说你昨天才来,今天又来,是何道理?田京儿就打了个千儿,说主爷你昨天吃了饭,今天又吃饭;我怎么就不能昨天来了,今天又来?他钻起了空子。田炳如知道今天遇上了赖皮,就说这与吃饭又有什么关系?根本搭不上边的两码子事!田京儿说怎么没关系?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有关系,只不过关系大小而已。你不就是说我沾了你们土司家的边?哼,老子的爹比你亲爷爷都还早当土司呢!

    这又是什么鬼话!田炳如哭笑不得,心想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他还口口声声提起,也不怕人笑话。但他也知道,这个叔叔是天底下最大一个赖皮,连他父亲都招惹不起,自己又何必去招惹?就说你到底想怎样?直说了便是!别拐弯抹角的,我没得时间跟你穷啰唆!田京儿说穷啰嗦?哼,难道就许你袭职不许老子求职?他倚老卖老。田炳如很为难,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毕竟印把子还在他老爹手里。田京儿就哎哟一声,怪腔怪调地,说你他娘的当上了土司还做不了主?那你当这个土司还有什么卵用?

    话一出口田炳如就后悔了。心想要是这话传出去,今后自己还如何去指挥别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没合适的职位给他。不给也罢!

    见如此,田京儿就抓住了话辫子,极尽挖苦之能事,讥讽道:“哼,你狗日的还逛过京城的,见过大世面的,坐上土司宝座的,什么本事都没有的,还不赶紧滚下台的……”气得新土司龇牙咧嘴、如坐针毡。

    见新土司依旧无动于衷,田京儿又道:“你也不要生气,我们先打个赌,你要是赢了,老子就不再求你。要是你输了,你就得给老子安排个事做。其实说白了,做不做事也不要紧,就是你得每月给老子几两银子花花。”

    “怎么个赌法?”田炳如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就想尽早打发他走了事。

    “你说说,到底是你当土司的在司城有脸面,还是老子在这司城面子大?”

    “笑话!难道我一个土司还赶不上你一个二流子?”

    “那好,我们就在街上走一走,看看究竟谁有面子些!”田京儿站起伸出手来请,“我们先到七星街,我走前,你走后,看谁喊我们吃烟喝茶?”

    “你走前,自然是先喊你了。我走前,自然是先喊我了。哼,你个老家伙,又想耍赖不成?”

    “也好,那你走前,我走后,如何?”

    田京儿又伸出手来。田炳如背着手就踱出去。两人从后门几转几拐就来到七星街。这天街上做买卖的人很多,见新土司骑着高头大马而来,都急忙闪开,哪个还敢喊土司进屋抽烟喝茶?但新土司一路微笑着,只想听到土民、客民们喊他进屋抽烟喝茶。哪知走着走着,却听后面有人在喊:“田京儿,进屋抽烟喝茶!”这个喊了那个又喊,田京儿却一路说着“谢谢”、“等一会儿”、“麻烦麻烦”等等客气话。新土司的脸就臊红了,猛抽一鞭,一溜烟就回了行署。

    这里田京儿一路不停地给大家点头、哈腰,得意得很!其实哪有人喊他进屋抽烟喝茶,他只不过在自己衣服上写了“田京儿进屋抽烟喝茶”几个字而已。一到街上,他把衣服反穿过来,字就呈现出来,新土司不知,这才上了大当。

    田京儿又来到行署,得意洋洋地对新土司说:“主爷,你赌打输了,还是给我安排个事做吧。”

    美得你!田炳如显然心里还有气,但他又怕这个混账叔叔坏了自己的名声,就说:“你就接替哑巴行刑手去看蛇牢吧!”

    哑巴行刑手早死了,那位子一直是空着。可田京儿最怕的就是蛇,一听说去守蛇坑,他脸就青了,又讨好道:“能、能换个好点的么?”

    “哼,你要去就去,不去拉倒!穷啰唆什么!”田炳如想起那事儿就来气。

    公公侯有之就插了一句:“这美差,好些人抢都抢不到,京爷你就别再挑三拣四了,赶紧去吧。”

    话音未落,田京儿竟冲侯有之吼起来:“你少在老子面前充人!我叔侄俩说话,你个阉人多什么嘴?”

    “你不要拉倒!”打狗还得看主人,他骂侯有之不就是打狗欺主?田炳如岂能让他放肆!

    “要要!”田京儿赶紧应承。正待走时,他又回头附耳道:“主爷你愁什么呢,太都爷不给你印把子,你就不能去夺?现在你安排我做事不是也没经太都爷同意?你狗日的就是胆子小,见了你老子就像老鼠见了猫。哼,你想搞什么就搞什么,乱搞乱好,又怕他什么!”笑笑,就出门去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田炳如大张着嘴,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2

    田京儿的话让田炳如大受启发。心想新官上任就该“三把火”。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最该做的一件事就是:捡回自己丢失的面子!首先,他想到的是壶川老婆兰婷,先前自己给足了这个女人面子,她却一点不给老子面子。哼!就得拿唐公廉这个老东西开刀!这时候,他觉得生杀大权乃是土司掌握的第一特权,只有这样土司的威风才能淋漓尽致地体现!

    这消息一下子传开。最先来说情的是向管家的老婆唐氏。唐氏说她大哥唐公廉这些年老老实实的,并没有造反,也造不了反,怎么说杀就杀?田炳如就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心里就老实了,就不想造反了?”倒把唐氏问得哑口无言、瞠目结舌。

    唐氏可不服气,这毕竟人命关天!她怔了一会儿,又反问:“那么请问主爷,你又怎么晓得我哥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莫须有的罪名?哼!田炳如冷冷一笑。心想自己也不能太仗势压人,毕竟向家是容美第二大权势家族,动一动司城也要抖三抖。可他又不能输了这道理,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哼,他要是不想造反,他为何老是与梯玛接触?为何见了太都爷就背后吐口水?为何见了我就开始翻白眼?你说他心里真的服了吗?”

    “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这是打击报复!”唐氏早已气昏了头。

    “带下去!”田炳如懒得与她穷啰唆,就对侯有之挥了挥手。总觉得这莫须有的罪名不能服人。其实他这么做也只是想抛砖引玉,引那个人来。果不其然,在唐氏哭哭啼啼地离开后,那个人就来了。

    她就是邓壶川的老婆——兰婷!

    这天阳光很好,大把大把地泻在窗上,就像盛开的金色花朵。田炳如走到窗前,伸开手来,想把这些金色的东西捧起,就望见了那些泛上河岸的水母,在虬曲的岸边荡来荡去、跳来跳去,直想跳到悬崖上、跳到百斯庵里。就在这时,兰婷走了进来,她半蹲着身子道了声万福:“主爷好!”

    能不好么?田炳如心中暗喜。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却是一个贱女人——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年她要是听了本王的,又何至于此?所以,田炳如没有回头,他想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去读自己的背影。心想这新土司的背影她又能读得懂吗?

    兰婷望着田炳如的背影这时却在想自己的心事。她知道,这场祸端完全是因为自己引起,如今只有自己来承担。可是兰婷想错了,现在的土司已经再不是当年的田大少爷,他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司城就要抖三抖。因此,在他眼里,如今他所包容的再不是儿女情长,只要能够显示出权力、显示出魄力、显示出威力,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兰婷却没有想到这一层,那时她还完全沉浸在对自己情感固执的想象中,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不自量力。如果这时候她知道,或是看透了土司的心思,哪怕一点点儿也好,就凭她的刚烈性格也不会低三下四来求人。可她不知道。她还以为只要自己能够顺从新土司,甚至答应新土司的苛刻要求,就可以挽救自己的父亲。

    事实上,就因为兰婷的这一错误的想法,使得新土司更加狂妄自大、不可一世。因为这种无声的沉默让他心里获得了些许安慰与满足,也让他损失的名誉得到了一点补偿,更让他看轻看贱了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其实,这一点新土司事先也没有想到:女人毕竟只是女人!

    田炳如这么冷笑着、沾沾自喜。毕竟以前他还以为这个女人很有斤两,在此之前他都还在犹豫:如果这个女人不来求自己,自己就会网开一面放了她父亲。在他看来,自己不可能没有一个对手,就像当年父亲一直把梯玛当作自己的竞争对手,他一直把父亲看成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他坐上土司宝座之后,就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打败了那个至高无上的老土司,自己应该去寻找一个新的对手。他想要是邓壶川不出家的话,兴许壶川就会成为自己的对手,可是这个人不堪一击,如今他身披袈裟,已是一个秃头和尚,整日就知道手捏念珠、阿弥陀佛,哪里还有当年的雄风?其实他也曾想,要是兰婷继续与自己作对,那么自己就与之配合下去,把她当成一个潜在的对手。然而,如今这一切假设都成了泡影,令他不免大失所望!

    “主爷,民女求求你,你就饶了我父亲吧!”兰婷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有点发涩,几乎在哀求,“只要你肯放过他们,你要我做牛做马都成!”

    “你的脊梁骨都哪去了?”田炳如突然转过身来,一脸鄙异,“你不是一直都很傲慢吗?你也晓得有今天?”

    “我的脊梁?我很傲慢?哼!”兰婷猛地惊醒。她怎么也没想到,才几日不见,这个看似猥琐的男人居然变了,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我真是瞎了眼!”说完转身就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田炳如好不气恼,又冷冷说道:“难道这就是你的自尊?这就是你的孝道?看不出来,你求人居然比别人脾气还大!哈哈,你真不愧是唐公廉之女,不仅长有反骨,还长得有傲骨!”

    “反骨?哼!”兰婷立住,难道他要处置父亲,是因为父亲长得有反骨,而不是想要去报复谁?不可能!因为他不是冲着她父亲而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么一想,兰婷便鄙夷了一声:“无论唐家人长的是傲骨还是反骨,也不是您当了土司的就能折断!”说完,她毅然而然走出了行署。

    “哼!自以为是的女人,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田炳如懊恼无比,想不到这第一把火不仅没烧着别人,倒把自己放在火上面烤。可兰婷却没有回头!她居然没有回头!

    其实兰婷知道,只要自己一回头,甚至犹豫一下,自己的腿就会立马瘫下,自己就会跪下地,自己就会没有骨头!所以她紧咬牙关,昂首挺胸,一步一落泪地走了出去。

    田炳如不免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个女人还要跪下来求自己的,她却没有!她居然义无返顾地、径直地走了出去——身后还映下了她一道长长的身影,仿佛要将他完全地罩住,令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心想:自己也太小看她了!但突然间,他又想起了田京儿的话:乱搞乱好!心想:只要自己的内心一动摇,自己也就将前功尽弃!他便没有改弦更张,依然我行我素!

    正好向管家走进来,不无夸张地说:“啊哈,想不到土司已经完全长大了!”

    “吃一堑长一智,我还能不长大吗?”田炳如得意非凡。他原本想找一个适当的机会调换大管家,但见如此一说,便打消了念头,说好好搞,你将永远都是田家的大管家!事实上,那时候他还不想与向家对立,他想将向家从老土司那里收买过来,为己所用。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人为何就不肯去为他大舅子说一句话呢?反倒要替自己帮腔?他究竟居心何在?一时竟也想不明白。

    “不!”向管家纠正道,“应该说,我永远都是土司家的管家、大管家!”

    “土司家的管家?大管家?”哦哦,田炳如明白了,向管家之所以能够当这么久的大管家,就因为他一直都在听土司的——错也听不错也听——反正这个家又不是他向家的——要是没有了土司,他向家就什么也不是了。因而只要有土司在的一天,即使就是去做一条狗,主人家也会看重他——因为狗最忠诚、最老实,从一不二!这么一想,他就笑了。原来坐上土司宝座还能知道许多常人所不知道的道理。现在,他要去亲自监斩!

    实际上这件事田炳如还是钻了一个空子。那时候老土司刚刚病愈,已经到平山爵府、宜沙别墅巡游去了。这是个空当儿,他可以先斩后奏。行刑点就设在细柳城的河滩上。那时候兰婷只有一个请求——赐她父亲一个全尸!

    田炳如答应了。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多少讲了点仁慈,就特地为唐公廉准备了一副棺材,聊表寸心。兰婷非常感谢,她早早请人把棺木抬到了河滩上,准备敛尸。本来她还想请求新土司给她父亲做堂法事的,她怕自讨没趣就没再提。

    日头高高地挂在头顶。田炳如骑着白马一溜烟过来。他目不斜视、目中无人。下得马来,一柄华盖遮了过来。兰婷的目光却像一柄刀子扫射而去,虽然那目光只扫了一下,就仿佛在他脸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田炳如本能地一阵痉挛。他冷笑起来。他知道自己战胜了一个刚强的女人,虽然这并不光彩,但足以挽回自己已经丢失的面子!同样,他想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为的就是让手下的属司们看看,看看谁才是容美真正的主人!

    阳光从云层里一道道透射而出。唐公廉被五花大绑地推进刑场。他一路朗声大笑,说自己不曾死在那个英雄老儿的土司手里,倒死在了一个无名之辈手里,真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讽刺也!一时间,那声音就将河水砸开无数浪花,在人们心空久久回响。

    兰婷却没有了一滴泪水,她脸上显露的是苦涩和冷漠的笑容。现在她已经完全明白了过去所不曾明白的道理:对于一个土司来说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因为土司就是土司,杀人就是土司的特权!所以,当他们一旦拥有了权力的时候,就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去报复、去伤害别人,尤其是对那些曾经伤害过他们的人,就更是不会心慈手软!这时候,太阳高悬头顶,似乎对这一切早已熟视无睹。兰婷终于知道,这人是没长眼睛的,这天也是没长眼睛的。她心中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悲伤与失意。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话可讲了?”田炳如突然开口问唐公廉,依旧一脸冷若冰霜。

    “我早就该死了,有幸还活到了今天!哈哈!”唐公廉依旧凛然无畏,“看来,我是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可是你不同,因为你只是个傀儡!傀儡!”

    “哼,你见过像我这样的傀儡么?笑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好,好,就算你不是傀儡!但是老夫知道,你是绝对逃不过你爹手掌心的!”唐公廉呸了一口,“老子诅咒你!你也将不得好死!你一定会遭到报应——我诅咒你!”

    田炳如冷冷一笑:“不知唐公还有什么话好说,也不算枉活了这一世!”

    “只可惜老夫英雄一世,不曾死在那个老土司手里,倒死在了你这个无知小儿手里——真真是天大的笑话也!”

    “哈哈,唐公就只这么点心愿,那本王就成全你!”遂将手一挥,大喝一声,“斩!”

    “喀嚓——”,唐公廉的头颅就骨碌碌滚到他女儿脚边。兰婷还是没有哭泣,她只苦涩一笑,却见父亲大睁双眼,依旧死不瞑目!她蹲了下去,将父亲的眼皮轻轻抹上。“爹,您走好!”兰婷灿然地笑了,“您老早一天走,就少遭一天罪!”泪水却扑簌簌掉在父亲的脸上……

    河滩上又传来一阵抽泣之声。唐氏已经晕死过去,兰婷就把父亲的头颅抬起,安放在汩汩冒血的尸首上,然后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鲜红的血却还在一股股的冒着……瞬息之间,那白布就染红了。几个汉子便将尸体放进了棺材,抬到山里去了。

    祭过了一七、三七、五七,兰婷就到百斯庵出家去了。

    3

    田炳如烧了两把火似乎还不知足,现在他还想去享受享受美女的初夜。那是土司拥有的至高无上的特权,而且这个女人一定得是容美最最美丽的女人!这么想后,他就问向管家,问容美最最美丽的女人到底是谁?向管家清咳一声,媚笑道:“我老了,一见漂亮的女人就眼花,还是主爷自己去找吧。”

    “真是一只老狐狸!”田炳如笑了,“那本王就自己去找?”

    向管家摇头,捻须而笑:“主爷真要是自己去找,还不得一年半载吗?还是先选一次美吧,就像当年皇上选妃子一样,再选一个容美贵妃如何?”

    “好主意!姜还是老的辣!”田炳如夸奖一句,心里美滋滋的。“那你就布置去吧。就说皇上要在容美选妃子,就有号召力啦!”

    “主爷,您不就是一个土皇帝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应当的!”向管家又献起媚来,“我保主爷满意!要是谁家不把漂亮女儿送来,一经发现,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看谁还敢不送来?”

    好一个大管家!田炳如大笑,只差把保善楼震垮。向管家这就办理去了。

    消息一传开,人们就议论纷纷起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容美又要出贵妃娘娘了!

    一时间,各属下土司都忙开了。不几天美女们就纷纷送进了司城,似乎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司城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这一天,被送来的是土碧寨的美女梅娘!梅娘一到,整个司城顿时万人空巷,水泄不通。人群从东门一直延伸到行署。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容美最美的女子不在别处,就在离司城不远的土碧寨里。那里曾出过容美贵妃。而且喝了容美洞流出来的水,那女子的水色就比别的地方滋润得多。这一天,大家看着一个个仙女似的美人儿,简直眼花缭乱。特别是这个叫梅娘的姑娘,身着羽裳,头插玳瑁,就像五谷仙子一样,洒下一路穗香,最是鹤立鸡群的一个。可是谁又会想到,这次选美竟是一个天大的骗局呢?

    梅娘是梅比的孙女,时年已近十六,一听说皇上选美,就激动得不行。本来梅家也不想再出什么贵妃娘娘,可想到如不送去,万一让人举报,不仅满门抄斩,还将诛灭九族,又将如何是好?所以梅家一直踌躇不定。梅娘自己却很喜欢。因为前次老土司上京觐见皇上的事,在容美早已传得天花乱坠、沸沸扬扬,什么琼楼玉宇,什么宛若仙境,无不令人心驰神往。为此,人人都想去京城溜达一圈,感觉好像死了也都值得。现在这些怀春的姑娘,见有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又岂能不动心?梅娘心想,要是容美能够选上一个美女,则非自己莫属。要是自己当了贵妃娘娘,就把这土司灭了!这是她最大的一个心愿!

    这时候,在一片欢呼声中,一个个美女被送进保善楼来。

    主持选美的是宫人侯有之。

    这天一早,梅娘跟所有前来选美的姊妹一起,被列成长长的一队,一个接一个慢慢走上戏楼,从侯公公面前一一婀娜走过。只见侯有之的手不停地指指点点,但凡太高、太胖、太矮、太瘦,一律被筛选出列。经过初选,就只剩下二十多人。梅娘一看,见自己比她们长得水色,心里就吃了定心丸。于是第二关,侯公公带着一班宫人又开始挨个谛视口、耳、鼻、肩、背、发、颈,这一选就只剩下八个。随即又用尺子量了每人手和脚的大小,凡手指脚指太短太长太胖的再一次被筛选出列,这一选就只剩下六个。

    大家面面相觑,无不惊艳失色!

    这样忙乎了一整天。梅娘累的就像没了骨头,躺在床上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时候,望着窗外淡淡的月光,她的心思早已经飞得很远很远。

    到了第二天,要过最后一关,宫人们全都不见了。款款走来了几个老婆子和侍女,要求每个姑娘把衣裤脱光。大家都迟疑着,不敢。那个老婆子就说:“我们这是按皇宫里选美的规矩在办,你们还迟疑什么?快脱了吧。”“脱了干吗呀?”梅娘小声地问。“我们要进行三摸两闻,最后才能确定谁是容美最美的皇后!”老婆子说。

    “最美的皇后?”几个姑娘一听,都兴奋异常,争先恐后地把衣裙脱了。洁白的胴体忽地暴露出来。一个个就像一根根剥开的蒿笋,亭亭玉立,肌肤光洁,煞是爱人!

    这时,一缕阳光透进禅房,映在几个美女身上,就像映在洁白的雪地上,一片银光闪闪。只见那个老婆子走过来,一个个逐一地摸。梅娘又闯过一关。接着是两闻,就是闻口中呼吸的气味和腋下的汗味,凡有味道的也被筛选出列。这一选就只剩下两个。可是这最后两个女子,却一样的没有任何毛病,侯有之也拿捏不准,只好前来报告新土司。

    田炳如款款前来,一看,哪还用选呢,不就是梅姑娘么?啧啧,一个瓷人儿,水晶样的,透明得就像珍珠,柔嫩得就像蛋青,胳膊就像藕节,秀发就像瀑布,牙齿就像雪莲……真真是一个天仙美女!

    向管家见新土司露出色眯眯的眼神,就说主爷知道么,这梅娘跟梯玛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模样儿。田炳如一怔,说真、真有那么像?向管家说难道臣下还敢欺骗主爷不成?啊哈!田炳如一高兴,差点没有喘过气来。向管家又说,听说太都爷快要回来了呢。田炳如一听慌了神,说这可如何是好?心想老土司一回来,看见这样的美人儿还不要了去?一时间,他就像突然遭到霜打的枯叶,一点颜色也没有了。最后犹豫了老半天,又才说,你把梅姑娘收起来,只能你我知道;再选一个乖的,等老土司一回来,再献上去,如何?向管家摇头,说只怕纸包不住火!咱们得想一个万全之策!田炳如却脸一横,说等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个老东西也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再说,现在他不再是土司了!我给他送一个,还算是孝敬他!你只管去做就是!如此一说,向管家只好照办去了。

    梅娘被带到行署小阁的一间房里,被几个侍女死死地看管,不让任何人见。向管家带她来时,说已经选中了她,梅娘自是高兴不已,一脸红扑扑的,红晕就像天上的彩霞,灿烂无比。梅娘斜躺在那里,她便开始梦想皇上的模样,还有皇宫的模样,京城的模样。她感觉一路走来,就像走在皇宫里,四周都是侍女,个个美如天仙。而大臣们、太监们,都齐刷刷地给她下跪。望着那渐渐朦胧的司城,就像置身于京城一般,心儿早已飞远……

    这边,老土司听说儿子要选美,大吃一惊,就从宜沙匆匆赶回来。一到东门,田炳如就迎上前去,忙向老土司问好:“父王一路辛苦,儿子给您老请安!”

    “家里一切可好?”田舜年板着脸,也不问什么,只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

    田炳如赶紧回话:“托父亲洪福,家里一切都好!儿子在按父亲的嘱托处理政务,有向管家帮衬,一切都很顺利!”

    “那就好!那就好!”田舜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发问:这小子大印都还没到手,居然也敢跟老子来虚的、玩阴的?哼,到时候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回到家里,这才喝退左右,开始责怪儿子异想天开:“听说你在容美选美?让各属司把美女都送来了?”

    “正是!”田炳如立即跪下,“父王回来得正是时候,儿子已把容美最美的女子选进了宫。今日特地献与父王,以表儿子的一片孝心!还望父王笑纳!”

    “哈哈!难得你一片孝心!”本来田舜年准备等搞清楚了再发火,但见儿子如此孝心,也便笑纳,然后淡淡地说,“哦,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田炳如起来,叫把那个美女带上前来。田舜年一看,果真是倾城倾国之貌,便微笑道:“你下去吧,我也累了!”

    田炳如松下一口大气,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到行署,哼起了快活小调。

    梅娘正在哭泣,她哭得很伤心。因为她刚才听见侍女们的窃窃私语,才知道这次选美根本不是什么皇帝老儿在选美,而是容美土司在选美——她失望之极,因此伤心不已。

    田炳如只得安慰一声:“你别哭,做女人嘛,反正迟早都有这一天的!好好,别哭了别哭了!”他一改往日的冷漠,突然温情起来。

    “不是说皇帝选美吗?你怎么把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梅娘冷冷地问。

    田炳如哈哈一声:“谁说的?分明是让你住在这里,如何关上你了?”

    “不是关,那怎么不让我出门?我要出去!”梅娘依旧一脸冷若冰霜。

    “要出门,这有何难,过了今夜,你什么时候想出去,你什么时候就可以出去。”田炳如一脸淫笑,“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叫人把它摘下来的!”说完就过来拥抱这美人儿。

    梅娘赶紧一闪,说:“主爷,过了今天,你什么时候想要都行!”

    “可我等不了今天啦!乖乖!”

    “可是,我已经来了!”梅娘装出很是失望的样子。

    “来了?来了什么了?哦,女人那事啊。”田炳如恍然大悟,心想怎么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也不是今天才来,都来了好几天了。”梅娘说,“再过一天,就好了。不然,你犯煞,小命也不保!”

    小娘儿们,耍什么诡计!田炳如已是迫不及待,哪还管得了这许多?“你是当今的容美贵妃,不,是当今的容美皇后!你不当我就是一个土皇帝么?”

    “主爷!过了今天,你想怎么的,就怎么的,我都依你!”

    “好吧,那我们今晚就睡在一起。”见一时得不了手,田炳如又开始耍诡计,“睡睡总是可以的吧?”

    “不行,今晚我要跟月亮娘娘说话儿!”梅娘委婉地推辞着,“因为今天晚上她要给我托梦,让我知道男女之事。这私房话,男人们要是听了,可是要折阳寿的!”

    折阳寿?真的么?田炳如犹豫起来,心想:只要有仙女作伴,就是折阳寿又怎么的?就阴在心里冷笑:哼,你就是耍阴谋诡计老子也不怕你!老子也叫你插翅难逃!转念一想,却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糟,反而于己不利,到时让父亲知道了,更不好收场,也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时月亮升起来。梅娘孤独地坐在楼阁里,满眼里都是伤心的泪花。但她内心却越来越为平静。她知道,自己的梦想立马就要碎,她觉得活在这人间真是没有意思,就对着月亮娘娘开始诉说心事:她想永远去陪伴月亮娘娘!正好,那些侍女都打起了哈欠,梅娘就叫她们去休息,说自己也累了,得洗一个澡,也该休息了。就这样,沐浴之后,当侍女们走开,她就解下一条腰带,挂在了梁上。这时候月光洒进窗来,一地银白,她凄然一笑,就把自己轻轻地挂了上去,然后轻盈地飞升起来……

    天,渐渐亮了。一个侍女起来解手,见一个影子在月光下晃荡,像是在荡秋千。仔细一看,天啊!只见一个鬼影吐着长长的舌头,挂在梁上,她就惊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梅姑娘上吊了!梅姑娘上吊了!”一时间保善楼就闹腾开来。田炳如立马飞跑过来,见梅娘身子已经冰凉,舌头伸得老长,一耳光扇了过去:“你们是怎么看守的?好好好,竟敢把本王的话当耳边风!那老子就叫你们全都去陪葬!”

    那些侍女赶紧跪下,一个个大声求饶:“主爷,你就饶了奴才们吧!主爷!”

    “拖走!”田炳如对着侯有之大喝一声,就扑在梅娘的身上开始大放悲声。

    这一闹,把老土司也闹醒了。田舜年赶过来,见一绝色女子已经魂归九天,化鹤而去,就知道儿子欺骗了自己,他鼻子一哼,又扬长而去。

    田炳如却不管,他居然抱着梅娘的尸体大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只好请来梯玛给梅娘做了一场法事,超度亡灵三天三夜,才将梅娘葬在白鹤湾里。

    下葬这天,突然久违的千余只白鹤又一齐飞回来了,在白鹤湾里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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