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改土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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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时间仿佛凝固了,千年也只一瞬。这时少土司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因为湖广总督迈柱又将容美土司参了,说什么土汉之犯法奸民多潜藏于容美,各司积案累累终难完结。于是,施南土司覃禹鼎强奸的事出来了;两司在铜鼓山私凿路径的事出来了;两司私藏炮位、容美偷运硝磺的事出来了;容美上演巴曲《桃花扇》和《南桃花扇》的事也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全都出来了!而在一次又一次地辩驳之后,他已深感力不从心。

    这天冯长雄又派韩岳来容美带覃禹鼎。田明如想也没想就让韩岳带走了。没过多久施南土司就被拟罪“改土归流”。现在,容美周边除了一个积极主张改土归流的忠洞土司外,再没有其他土司了。容美被完全地孤立起来。

    这天,田明如坐在行署书卷椅上,再没有离开半步。因为每天都有探报回来报告外面的消息,虽然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只要是消息他就觉得自己至少还活着,还在思考,要是连消息也没有了,那他就真的是个瞎子聋子了。终于这一天,田明如得知了雍正帝在迈柱的奏折中的批示:在容美实行改土归流!

    这时已是五月天,又是一年梅雨季节。繁花似锦的山野又笼罩在雨雾之中。八峰山不见了,容美的未来也不见了。笑过之后他便睡了过去。而一睁开眼来,就听见一只白鹤在眼前“嘎嘎”地叫唤。这白鹤又是从哪个旮旯飞来的呢?容美的白鹤不早就消失了吗?紧接着一只又是一只,容美消失多年的白鹤又飞回来了!田明如大为震动,因为他已经很多年没看见白鹤了,只见这群白鹤在鹤峰之间翩翩起舞。

    这又是个什么预兆?田明如不明就里,就赶到调年堂来问梯玛大叔。天赐已经老了,满头白发飘飘,就像一只白鹤仙翁。田明如只好说明来意,问容美的白鹤回来了,又是什么预兆?天赐望着天空,捻须而笑:“看来容美暗无天日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容美就要改朝换代了!”

    “你、你为何还要诅咒土司呢?”田明如一脸木然。他不明白的事真是太多太多了。

    天赐摇头,微微一笑:“因为土司已经失去了民心。”

    “民心?难道民心就那么重要吗?”田明如疑惑不解。

    “是的,很重要!”天赐点头,“因为民心可以决定一个王朝的存在,也可以决定一个王朝的灭亡!更何况一个区区的容美土司?”

    田明如不置可否,他只是摇头,不想与梯玛大叔再争辩下去。事实也正是如此,西南土司马上就要从地图上消失,容美土司也会立马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所以他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好了。最后他颓然地走出调年堂,朝天而望,只见那群白鹤就像白云一样浮在天空,在轻轻地移动。那嘎嘎的叫声就像在呼唤土民起来反抗,令他一片茫然。

    这群白鹤又要飞往哪里去呢?田明如始终想不明白。

    这一天,他终于接到了雍正的谕旨。他哈哈一笑,便开始回奏:捧读之余,恨不能马上进京,俯候询问,况受恩深重,身滞边城,屡请陛见,以伸犬马之恋。其实他是托词迂延不敢进京,他知道欲置他于死地的流官太多太多。而这时,王柔又调到湖北任按察使,这个改革的积极倡导者已经开始对容美动刀。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了。

    2

    这一年也真是奇怪,自从五月天就开始漏雨。雨淅淅沥沥的一连下了好几个月,直到九月,阴雨无休,山水泛滥,时退时涨,百姓耕种的田地至今都还淹在大水里。田明如遂询问超过百岁高龄的餐霞子、沈道士、智靖和尚等几位高僧,都说跟老土司田玄死的那年一个样子,怕是容美又有一场大灾了。

    这会是真的吗?历史难道也会重演?

    这天田明如终于看见了海市蜃楼,七八十年前的情景再次浮现,仿佛历历在目。那一年容美也是淫雨霏霏,龙溪水涨,田地颗粒无收。见到这样的情景,田明如就想起了梯玛大叔的话,为了挽回民心,他便带着大小官员下乡赈灾。

    一切他都不愿看到,到处都是水泽之国,田土被淹没,庄稼颗粒无收。

    这一天正是十月二日,田明如刚刚回到行署,就收到了雍正“暂停革职”调他进京的谕旨。这次来的不是高起,是韩岳。田明如竟是踌躇再三、犹豫不决,就把田畅如、向日芳、田琰如、田曜如、向武等几个心腹叫来。大家看后面面相觑,皆不知所措。田畅如就问主爷真想进京么?“我不知该去不该去,所以才来问你们。”田明如一声哀叹。

    “我认为主爷不能去!”田畅如腾地站起,“如今容美周围全都是重兵把守,一旦有变又将如何应对?再说冯长雄派韩岳前来,韩岳是他的心腹,要是想报复你到时可怎么办?而且根据探马来报,施州卫在康熙三年时仅有驻军542名,可如今突然增至1577名,用意难道还不明朗?你看北面建始县境内的红沙堡,夔州参将带兵800名,还有巫山营游击带兵100名分防。相邻的巴东县境内有湖北防汛把总驻守。东北面有夷陵总兵冯长雄带兵七营。在南面有桑植刘总兵、镇篁杨总兵驻守。还有四川总督密令重庆预备兵1000名,夔州预备兵1000名,时刻准备进击。你此去难道不是自投罗网吗?”

    田明如一脸煞白,无奈地道:“不去又不行,去又去不得,这可如何是好?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了!”

    向日芳却道:“主爷,天无绝人之路!还是等等再看吧。”

    “等等?还怎么等?”田明如被逼上绝境。他在家躺了一天想了一天,只好将容美遭灾,他自五月以来未尝一日安居司属,亲向各属边督率各员抚恤荒民之事立即上奏,乞假宽限两月。然后将奏折交给韩岳,又下乡抚恤灾民去了。

    不久雍正就批示下来:使不得,汝作速来京好,略再加以推诿,抗违之罪,则朕虽欲宽汝,而亦不能矣。

    田明如看后,见皇帝老儿下了最后通牒,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可言,就准备随韩岳进京。可是田畅如、向日芳等几个心腹都不让他去,使得他一时进退两难。最后他只得又上“吁天请命”的奏折。认为“自己幼入汉籍,承职以来,受恩深重,受恩深者,嫉妒恒多,寻疵常及于先世;扪心自问,臣祖父三代,所受一品之爵禄,赐官锡不必过论,即臣十一年来受皇恩破格垂恩,且累年来,人人参奏,皇上事事矜全,皇上何负于臣,而臣为此逆天悖理之事?受恩反存不良之心,自作非为者,此与禽兽若异哉?”而且声言,迈柱在未参之前就与恩施知县钮正己合谋,令夷陵镇冯长雄调七营兵丁,由巴东进剿容美,且欲剿灭诸土,改诸土为县,保钮正己为知府,俟臣起程之后,尽钩合司土众逃走,使臣进退无门。而且,令臣“奉旨入京询问”之事,迈柱不示一语,仅令夷陵镇中军韩岳持文押送刑部。又将密稿示钮正己,钮又遍示诸土司,以此恐吓。而且向土民扬言,臣据把口窝藏忤逆王子在家,又诬有不轨之行等,都是诬陷。今急迫无门,四路大兵塞径,恳求皇上天恩,全臣微躯。

    这已是他最后的哀告了:只好等待雍正的最后裁决。

    3

    这一天,田明如送走韩岳,就天天去等皇上的消息。他终于等到了。雍正帝在他的“吁天请命”的折上又批了一大段恩谕:

    汝自侍卫圣祖,教育作成,高深厚恩,且不必多论。朕即位十余年来,保护恩眷汝者实为慈父,料汝忍于悖逆,自取倾覆,必无此心,岂有此理?是以据督臣参奏,朕未准提问,特命来京,俾汝得自鸣心迹,而人亦无可指,实所以矜全汝之恩意,况叛逆之罪,岂诬捏而可成?悖乱之举,又岂可激而可作者?今据参汝条款,合之舆论,又非酉阳土司可比(从前酉阳土司为人诬以藏匿玉玺,川督参奏,蒙朝廷以必无其事而宥之),汝为种种可疑之端,而祈朕饬封疆不为意外之备,自古朝廷有此政治乎?汝但速听总督差送来京,则诸事皆虚后,不辩自明,朕自有一番办理。倘若怀疑观望,推诿迟挨,纵情本有可原,而亦成迹似顽抗。督臣职任封疆,倘以不敢为汝玩法奏请,则朕难于区处矣。至于汝来京,离容美地方后,倘或土民有蠢动之举,则罪不在汝,必保汝之身命也。详细熟思之。恩谕。

    田明如看后哈哈一笑,老泪也涌出来。突然间,他感到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了。这时探马又不断来报,说迈柱等人调度官兵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在北边官兵已经驻进建始县红沙堡,与容美的邬阳关仅一河之隔。他更加矛盾重重,心想倘若那时候进京至少还能保住一颗脑袋,可是身边几个心腹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走。如今再走着实已经太晚、太晚!

    这天,田明如刚刚坐上书卷椅上,田畅如就板着脸大步迈了进来。他问又出了什么事?田畅如没好气地说,我们抓了很多细作,不知如何处理是好?“还怎么处理?还是把他们都放了。”田明如挥了挥手。放了?田畅如犹豫一阵,没加反驳,就出去放人。

    他再次进来时,脸色更加灰暗。田明如瞥了他一眼,问又出什么事了?田畅如摇头说:“邬阳寨主带着500多土民跑到河对岸去了。”田明如就突地弹起来,问:“消息都准确可靠?”“绝对准确无误!”

    田明如一屁股瘫软在书卷椅上。他已经明白,上天要让他做容美最后一个土司,所以就没让他死。接着铜鼓关寨主也带着土民跑过河去。田畅如、向日芳等几个要员都来了,要他马上撤离中府,到平山万全洞去。田明如摇头:“你们去吧,他们是来抓我的,我迟早都要跟他们去。”田畅如说:“只怕再等就来不及了!”“我不去!老子不去!”

    几个人见一时说服不了少土司,就叫亲将强行将他扶出门,扶上了马。这时已是十二月三日,寒风呼啸,雪花飘飘,到处都是一片萧索景色。田明如只得携着家眷,拖着长长一路,冒着大雪朝平山上爬去。马蹄印在雪地上,一个叠着一个,渐渐没了踪影,就好像土司王国没了影子一样。

    一群寒鸦一路上也哀哀地叫唤着,一行人就来到平山道上。田明如回望一眼山下,只见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看不见司城,也看不见土司的未来。只是那群晨鸦的凄唳还在他耳边一声声回响:这究竟是什么预兆呢?

    来到万全洞,还未安歇下来,探马就来报,说是五峰司长官张彤柱带领土民到渔阳关,把“康熙六千九百三号”印信一颗,令箭一枝,以及烟户册一并交了上去。田明如一听,又大号起来:“反了反了,全他娘的反了!”

    可是谁又会想到,这几起投奔事件都是莲花坛一手组织策划的呢。当少土司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反而冷静下来。田畅如说:“我真没有想到,一个土司居然败在了一个梯玛手上!”

    “不!”田明如苦涩一笑,“不是梯玛胜利了,而是皇帝老儿胜利了!”

    4

    这一夜,田明如睡得很好。他已经看见了容美的未来和土司们的未来。如今土司们已是众叛亲离,他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可他还是想不明白,雍正老儿又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这晚他又梦见了雍正,皇帝老儿却不再理他了。他便哀哀地道:“陛下,我们祖孙三代,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呀!”“可是你忘了历史潮流!”雍正老儿痛斥一声。“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又哀叹一声。哪知一醒过来,竟是一场噩梦!这时叶长浩、叶北斗、李歌仙、袁和尚、土碧寨主、宋淮月和梯玛天赐都已下到洞里。特别是太监覃连、妓女梅娘、阳无常叶知秋、岩生等等一群土民也都涌进来。田明如吓得连连后退,一下子靠在石壁之上,再无退路可言。他只得喃喃而语:“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主爷不必惊慌!”叶长浩上前一步,“只要你立马进京,我们就不会伤害你!”

    田明如镇定下来。但见田畅如、向日芳、田琰如、田曜如等等十几个心腹干将全都被抓,他便不知如何是好了,就走到梯玛大叔面前,分辩道:“你们要我进京可以,只是现在已经晚了,晚了!”

    “要是现在走,还来得及!还不算晚!我们会派人一路护送你去!”天赐捻着花白的胡须,坦诚相告。

    田明如摇头,他望了一眼“般若船”,又苦涩一笑。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再也不能慈航普渡。

    土民们就将少土司的庶母田氏、旗人太太全都叫下洞来,劝说少土司该立即进京。可他依旧说:“容美是我的,我是容美最后一个土司,我还上京去做什么?要死我也要死在容美!”

    旗人太太哭道:“你要不去,田家就完了!你也就完了!我们还指望谁去啊?”

    庶母也说:“是啊,主爷,你就听大家一句,迟早都要走这一步,你又何必这样难为自己?你就将印交与札南吧。”

    田札南是少土司的二儿子。这时他哽咽着走了过来,给父亲下跪。田明如摸摸儿子的头,禁不住泪如泉涌。可他不想让儿子搅和进来,因此迟迟未作决定。又过两天,土民们再次涌进洞来,他只好把宣慰司大印交给儿子。田札南哀哀地道:“父亲,您老还是进京去吧!”“晚了,已经太晚太晚了!”田明如摇头。

    土民就把田札南拥到中府,围门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这时天赐又对田札南说:

    “札南,现在形势大变,你可知道?”

    “知道!我全都知道!”札南点头。

    “那你还想当土司么?”天赐笑问。

    “看到现在这个样子,我哪里还敢?”田札南苦笑。

    一听这话,土民们忍不住全都开怀大笑。

    天赐又叫叶长浩到平山务必叫田明如立即进京,说再也耽误不得。土民们于是再次涌进平山,涌入万全洞,要求少土司立马进京。田明如只好随众人出得洞来。

    外面一片明亮!

    田明如只感到眼前忽地一亮,之后就是一团漆黑。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好一阵才睁开。原来雪光将他的眼睛刺花了。这时日头已经高挂中天,就像一个圆盘悬挂在天顶。田明如眯了一会儿眼,就灿烂地笑了。他笑得有几分傻气,也有几分悲凉。旋即那笑声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扑棱棱地朝天空飞去。跌宕中,有的声浪撞击在悬崖上,悠悠地荡了回来,在空谷久久回响……

    悬梯就挂在眼前!

    田明如抬眼望望,但见悬崖绝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土民,一个个就像一只只蚂蚁攀缘其上。只是他先前还从未意识到:这群蚂蚁团结起来竟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可以排山倒海,可以天崩地裂,可以无坚不摧!可是现在,他即便知道了也已太晚了。于是在土民的扶拥之下,他一步一步地攀上天梯。他多想自己一下子掉进峡谷里,摔个粉身碎骨。可是一只又一只手拉着他、顶着他,他再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迷雾依旧在峡谷间涌动着,翻滚着,就像一片沸腾的云海——这无情的苍山云海啊!终于,他被拥到平山田畅如家中,关在一座高高的阁楼里。

    他于是平静地坐在一张书卷椅上,望着窗前的光亮,心绪一丝一缕地扭结起来,就好像铺向天国的天梯,令他欣喜不已:是啊,人生就如一场梦,梦做过了,也就清醒了。可他又多么地想有一个女人这时偎依在自己怀里!只是如今再不是以往,以往只要一出巡,就会有寨主主动把美女送来。现在放眼望去,却只有这冰冷的寒风不时地灌进窗来,冷飕飕的。他的心就凉了,彻底地凉了。

    夜幕就这样静静地拉上。应该有月光,还有风声,他这样想。可这时月亮就是不肯升起来,只有夜色如风在他身边氤氲。是时候了。他便将藏在身上的一条白练掏了出来,微笑着往屋梁上一甩。白练就在夜色中幽幽地闪烁着光芒,就像通向天国的道路暗示着他、引诱着他。他就笑了:啊啊,天国一定不像人间这般冷吧?

    第二天一早,当曙光透进窗来时,少土司已经静静地悬挂在梁上了。那束亮光就像一根天绳将他的灵魂引向天国。这时阳无常叶知秋忽然跑过来,一路飞跑一路大喊:

    “不好了,不好了!少土司上吊了!少土司上吊了!”

    大家推开门一看,只见少土司挂在屋梁上,身子就像荡着秋千,在那里晃荡……他的舌头伸得老长老长,正在渐渐地发黑、发乌……很多人涌了过来,都想再看看少土司最后一眼。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一个结果。湖广、四川总督将这一消息立即上报给雍正皇帝。奏折上写着:“据田札南说:小的老子原是要出去的,奈小的叔子田畅如、琰如、曜如,并异姓管事向日芳等阻住,不令进京,近见众百姓围住急逼,于本月(十二月)十一日子夜自缢。现在平山,未敢入棺,候楚省委员查验。”

    雍正帝看后,在奏折上朱批了三个字:知道了。

    这一年,正是雍正十一年,即公元1733年。

    这一年,千年土司终于拉上了历史的帷幕!

    正如后人诗曰:

    九峰南耸正当街,七里西流绕落花;

    此是旧司中府地,每逢遗老说田家。

    2001年7月10日~9月10日一稿

    2001年10月二稿

    2002年1月三稿

    2006年1月四稿

    2006年10月~12月五稿

    2007年10月第六稿

    2013年9月27日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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