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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刚过，惊蛰未到，倒春寒来得让人猝不及防，一阵寒风吹开树冠，露出影影绰绰的教学楼。傍晚六点，天还是亮的，清雅的教学楼隐藏在半山里，躲在树冠后，如同密林般幽静。一声长铃，躲藏在树冠里的麻雀四散飞离，穿着冬季校服的高三生和“准高三生”从半山里涌出，密林一下子热闹了。

    “阿梨！我们吃烤肉去吧，烤肉！”

    拥挤的放学人潮里，忽然有人跳着压上沈梨的肩，沈梨不堪受扰，拍打对方的头：“江何栗子，你压到我头发了！”

    “就压，谁让你叫我全名！”江何栗子愤愤道，继续撺掇她不回家吃饭，“你就说加课呗，要不就说老师留下做题。阿梨，我们好久没有出去吃东西了！”

    沈梨也心动了，摸着手机还没拨号，电话就打进来了：“喂，妈妈，我……”

    “阿姨，你好，我是江何栗子，阿梨今天不回家……”

    栗子突然对着电话吼，沈梨笑着拍她，叫她别闹，快步走到一边通话。半分钟后，她握着被骤然挂断的电话，神色难看。

    “怎么了？”

    沈梨怒气冲冲：“怎么这样啊？把她要说的事情一说完就挂断，是怕我拒绝还是不让我拒绝？”

    栗子拍拍她的肩：“早该知道啦，妈妈们不都是这样吗？所以你又要去帮他拿药啊？”

    两人站在校门口，看着新开的烤肉店门庭若市，沈梨叹气：“是啊，走吧，今天还能送你到车站。”

    “那个病秧子真是麻烦……”

    沈梨没有答话，却默许栗子嘴碎的行为。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病秧子，她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与栗子分道扬镳之后，沈梨走进车站旁边的大药房里拿中药。熬好的中药，密封装好，每天一到两袋，一个月的分量得有好几斤重。沈梨拿了药，道谢后便离开了，临走之前听见老板与店员在谈论她，内容不外乎是“孝顺女儿”“大人放心”“成绩很好”。

    沈梨愤懑地苦笑，那些有什么用？她做得再好，也比不上那个病秧子一毫。

    高二被称为“准高三”，哪个家庭不为高三生、“准高三生”鞍前马后、周到伺候？就她的妈妈还把她当成保洁小妹一样使唤来使唤去。沈梨郁闷得很，深吸一口气，把刘海吹到一边，扛着十几斤重的书包和大药袋一步一步往家里挪。

    “站住！别跑！”

    不远处传来声音，还有个黑影冲着沈梨奔过来。

    是小偷？

    沈梨下意识扔了中药袋，一把捞住黑影，黑影抓着的塑料袋挡住了沈梨的视线，她根本没发觉自己抱住了什么！怀中带温度的肢体让沈梨有些心慌，刚想扔，就听见有人喊：“抱住它，别松手！”

    那团黑影老实了两秒，自己把塑料袋拨开，溜圆的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沈梨，两手作揖朝她求饶。

    这是？小猴子？

    小猴子灵性的动作可爱得让人肝颤，沈梨看一眼从远方缓缓跑来的大胖子，一时间分不清谁好谁坏：“是你偷了他东西，还是他想抓你啊？”

    小猴子哼哼唧唧，不住地朝沈梨作揖，可怜兮兮的。沈梨的心一软再软，等到那个中年大胖子跑到她面前时，竟然没有主动把小猴子交还回去。

    中年人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喘气：“‘布丁’，你……你这个小畜生……”

    沈梨抱着小猴子退了退，这话听起来真不像好人，问道：“大叔，小猴子是你家的？我怎么觉得你虐待它了？”

    中年人愣住，答：“它不把我气死就不错了，你别看它装可怜，其实它……”

    “其实它什么？”

    几秒钟的时间，中年人眼珠一转，换了一个回答：“没什么，没什么，它不是我家的。小姑娘，你看这猴子多喜欢你，你抱回去养吧。”

    “什么？”

    中年人嘿嘿一笑：“这活祖宗我不要啦，你带回去玩吧！”

    沈梨惊愕，这是什么转折？她不是见义勇为吗？怎么就被“碰瓷”了？

    沈梨不干了：“喂，大叔，你这可是遗弃行为！”

    中年人耍起无赖来：“大马路上就你和我，谁能证明猴子是我的？我不要了，你留着玩吧！”中年人想走，沈梨刚追出去就被小猴子抱住，遮住了视线。

    沈梨急了，想把小猴子扒下来：“你干什么？你的主人要走了！快松手啊！”

    小猴子充耳不闻，还哼哼唧唧地在沈梨身上撒娇。中年人看了更加乐不可支：“姑娘，这猴子就认你，是你们俩的缘分啊！我和它缘分已尽，我就先走了。对了，塑料袋里的是它的口粮，祝你们幸福！”说完，中年人再度迈着他笨重的脚步狂奔离开。

    “喂，大叔！你不可以这样啊！我养不起它的，我不能养啊！大叔——”

    这叫什么事！

    “猴兄，我真的不能养你，我自己还跟寄人篱下一样……啊，我头发！好好好，养养养，别扯我头发！猴兄，猴大哥，‘猴大王’！”

    离家门口二十米远，沈梨背着书包，提着中药袋，肩膀上还坐着一只猴子，就这样艰难地从两千米远的地方走回家。她总算明白那位大叔说这只猴是“活祖宗”的原因了，这猴子真霸道！

    沈梨知道小猴子进不了自己家门，她妈妈肯定不让。于是她打算把小猴子弄进路上的派出所，放下它就跑。被小猴子发觉后，它便从撒娇、装可怜的小猴子，晋级为动不动就拉她头发的捣蛋“猴大王”了。

    沈梨扛着它，路过一户人家的窗户，她透过玻璃反射的光与小猴子对视：“‘猴大王’，我带你回去会被我妈骂死的。哎，不过你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我偷偷带你进去，你机灵点，别让我妈发现，行不行？”

    沈梨被小猴子水润的大眼睛盯着，她摇摇头，笑自己天真：“怎么可以真的以为你听得懂呢？你就是一只猴子而已……啊，又扯我头发！我真的要发脾气了。”沈梨扔下袋子，把小猴子捞下来，与它对视，“‘猴大王’，你也太能搞事了吧？”

    突然，沈梨大笑起来：“能搞事好！非常好，真是太好了！”小猴子皱起眉头看着这个可怕的怪女生。

    沈梨凑近它，贴着小猴子的脸：“‘猴大王’，我把你弄回家，你帮我整蛊那个病秧子好不好？”

    提起病秧子，沈梨的眼神黯淡了。病秧子是他们家的宝贝，他们家的中心，她爹妈的掌中宝。就连老太太也是开口闭口说“奶奶的大孙子”，就好像她沈梨只是凑巧姓沈一样。

    听说，名字是爹妈给的第一件礼物，从名字沈梨也能分辨出自己和病秧子谁更重要。“沈梨”这名字听起来多随便，哪里比得上“天佑”金贵呢？

    沈梨有些低落，自嘲般喃喃道：“我怎么会期待一只猴子帮我啊。”

    话音刚落，沈梨的头就被小猴子轻轻地摸了摸。她诧异地抬头，只见小猴子的眼睛再度变得温润，它抬起手继续摸了摸沈梨的头，然后轻微地点头，仿佛在说：“好吧，我帮你了。”

    带小猴子进家门比想象中容易。沈爸两眼只盯着电视，沈妈手里捧着iPad，听见门响头也没抬：“药拿了吗？”

    沈梨闷闷地答：“拿了。”用身体遮挡着小猴子进了她的房间，小声安抚之后关了门，“妈，我的晚饭呢？”

    沈妈没有回答，继续交代任务：“你把药放进冰箱，拿两包出来热了，记得，微波炉定时只要定两分钟。”

    沈梨垂头，无奈地应好，又问：“妈，我的晚饭呢？你不是说给我留了菜？”

    “在桌上啊。”

    “桌上什么也没有啊！”

    “那就在厨房，你去厨房看看。”

    厨房仿佛经过大清扫一般洁净，别说剩菜，残渣都没有。沈梨气闷，冲着客厅喊：“妈，厨房里什么也没有！”

    沈妈不乐意了：“嚷嚷什么？你弟弟不舒服，刚休息，你别大吼大叫的！”

    沈梨憋闷地站在厨房门口：“那我的晚饭呢？”

    “谁让你那么晚回来。”沈妈嘟嘟囔囔，给了沈爸一拐子，“饭菜呢？你闺女还没吃饭呢！”

    沈爸一脸无辜：“你不是让我洗碗吗？”

    “那你就把剩菜都倒了？你闺女还没吃饭呢！”

    “我怎么知道她吃没吃，你别老‘你闺女’、‘你闺女’的，说得好像不是你生的一样。”

    两个几十岁的人，说吵嘴就吵起来了。沈梨翻了个白眼，把中药放进微波炉里，按下启动开关。沈梨闻着难闻的药味，摸摸肚子，无奈地转身进了房间。

    来到陌生地方的小猴子一点儿也不讲客气，丝毫不认生，霸占了书桌，蹲坐在沈梨的课本上，见沈梨进来还拍了拍桌子，一副“还不拿好吃的来孝敬我”的样子。

    “你真是不知道客气，这好歹是我家好吗？”沈梨抽开凳子，将小猴子的那一袋粮食提上书桌。小猴子当即凑过来翻看，翻出一个布丁递给沈梨。

    沈梨惊讶：“给我的？”作势要拿走，小猴子恼怒地抢回来，“哈哈哈，小气鬼，知道是你的！我给你开，成了吧？”

    沈梨拿过来，撕开盖子，递给小猴子：“吃吧！吃吧！猴子吃布丁真的没问题吗？”小猴子没理她，捧着布丁啃，“看起来很好吃啊？”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原本不怎么饿，看着小猴子吃反而饿了。

    沈梨偷偷摸摸地拿了一个，商量般问：“我都收留你了，你给我吃一个行不行？”

    小猴子吃得开心，哪管她？于是一人一猴面对面吃布丁，跟竞赛一般，你一个，我一个，还比了起来。吃到最后，意犹未尽，沈梨还贡献出自己私藏已久的零食跟小猴子分享。

    “这个叫薯片，好吃吧？”

    “那个辣条你不能吃！”

    “还有这个，鸭脖子！你也不能吃……”

    沈梨私藏的垃圾食品，本来她要偷偷摸摸吃一个月的。也不知道是太高兴还是怎么，竟然就这么跟小猴子吃完了。沈梨打了个饱嗝，靠在椅子上，小猴子憨憨地趴在桌子上，被沈梨一下一下地顺毛。

    “姐……姐……”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沈梨惊得跳起来，把小猴子吓得整个陷入戒备状态。沈梨奔向门边：“不许进来！”门被推开一拳宽，又被沈梨给压了回去。

    “姐，你干吗？妈，我姐不让我进去！”

    沈梨抵着门：“沈天佑，女孩子的房间能随便进吗？敲门你都不会？”

    沈天佑才不理会这些，透过门缝往里看，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却不依不饶：“姐，你是不是偷偷吃垃圾食品了？妈说过，不能吃垃圾食品！”

    沈梨气急：“是你不能吃，又不是我！”说完，沈天佑苍白的脸垮下去了，原本只是苍白的脸，现在带着冷，浑身透露着别扭，看起来气冲冲的。

    沈梨叹气，举手投降：“我没吃什么，就是方便面而已。”

    沈天佑，沈家的大宝贝。

    知道失宠是什么滋味吗？从沈天佑出生的第一天起，沈梨就体会到了。那些大人们说的“有了弟弟之后，爸爸妈妈就不喜欢你了”，原来不是骗人的。最直白的感受是你不再是他们唯一的关注点，虽然他们不是故意忽略你，但他们就是没办法同时顾及你的感受。

    更何况沈天佑体弱，又是呼吸系统机能弱又是心肺功能……那些医学词汇沈梨搞不懂，只知道沈天佑是个瓷娃娃，合该是全家人的中心。

    沈天佑把胳膊伸进门里，奋力想挤进去。

    “沈天佑！你干吗？这是我房间！出去！出去！”

    沈梨声音大了一点便被回卧室用iPad看视频的妈妈听见：“沈梨，你多大了还和弟弟闹？你是姐姐，别欺负弟弟！”

    沈梨咬着嘴唇，死活抵着门，不能让沈天佑发现小猴子！

    之前，沈梨捡到过一只小奶猫，给它取名“猕猴桃”，养到三个月大，被沈天佑惦记上了。沈梨不愿意给，他就闹，最后妈妈拍板说“沈梨你是姐姐，你让着点弟弟”，就这样猫易了主。但“猕猴桃”因为沈天佑照顾不周，饥一顿饱一顿，弄出了毛病，就被送去外婆家了。

    两人角力，但到底沈梨顾忌多，门被沈天佑推开了。

    沈天佑的视线一开始在那堆垃圾食品的包装袋上：“哈，我就知道你偷偷吃垃圾食品……一只猴子？”

    沈梨冲过去捂住沈天佑的嘴巴：“别这么大声！”

    小猴子蹲在书桌上与沈天佑对视，莫名的情绪激发了沈天佑眼里的活力：“猴子？好可爱！”说完，他就往小猴子那走去，伸手想摸摸小猴子的头。

    “猴大王”岂能容忍毛头孩子对自己动手动脚？它猛然冲着沈天佑起跳，踩着沈天佑的肩膀跳上床，转身，还桀骜不驯地用鼻孔藐视沈天佑。

    沈梨看到沈天佑一副被吓到腿软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猴大王’不会让不熟悉的人碰它的！”

    “一只猴子，有什么碰不得的？”沈天佑不信邪，转身要去抓小猴子。小猴子翘起红屁股，对着他“噗噗”放两个屁，在沈天佑暴怒前，三下两下攀上门板。

    沈天佑气炸了，这个家里还没人敢这样挑衅他的！他冲上去摇门，想把猴子给晃下来。小猴子机敏，见情况不对就一个飞跳冲到了餐厅，三下两下跳到餐桌上。

    沈梨刚刚还能幸灾乐祸地看小猴子把沈天佑气得跳脚，现在却不能了。毕竟出了她的房间，小猴子被发现、被赶走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她想趁着沈爸全神贯注看电视，没注意客厅动静的时候，把小猴子弄回来。可沈天佑不答应，他跟小猴子较上劲了！

    沈天佑冲出去抓小猴子，“猴大王”哪能束手就擒？它把果盘里的水果一个一个拎起朝沈天佑扔去。

    客厅里“乒乒乓乓”，沈妈关切的声音再度从卧室里传来：“你们两个在搞什么？”

    沈天佑大喊：“没什么！妈妈，东西掉了而已！”

    沈梨惊讶地看着给“猴大王”打掩护的沈天佑，果然沈妈听见是沈天佑的声音便不再追问了。而投入到《曲苑杂坛》里的沈爸无暇为他们分神，一时间，两人一猴竟然在餐厅里僵持不下。

    “沈天佑，它就是一只猴子，智商跟三四岁的小朋友一样，你懂吗？你犯不着跟它置气，万一你又不舒服了？算了吧……”

    沈梨尽量从为沈天佑着想的角度出发，劝解沈天佑，她想把现在这个局面化解掉。不然这样下去，小猴子会提前在爸妈面前曝光的。

    沈天佑却不听，从小到大没人劝得了他，他想要的，如果不老老实实送到他手里，那就等着瞧吧。他一定闹个天翻地覆！

    一人一猴斗得不可开交，沈梨见他不听劝渐渐烦了，在“猴大王”攀上墙角的装饰花瓶时，堵住沈天佑，低声斥责：“你别闹了！你看看现在餐厅都成什么样子了！”

    一片狼藉。

    沈天佑眼睛里带着气：“我不！”

    沈梨拦着他不让他过去找小猴子：“你够了，‘猴大王’又没有对你怎么样。而且你看，它现在蹲在花瓶上，你要是再刺激它，它把花瓶弄翻了怎么办？”

    沈天佑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然而此时卧室有声音传来，门把手似乎动了一下。沈梨紧张地看着门，就在这时，沈天佑绕过她向小猴子奔去……

    “砰！咣！砰！砰！”

    卧室的门还是被打开了，沈妈怒气冲冲：“沈梨，我都叫你不要闹了！你弟弟身体不好，你就不能让着他点……”

    花瓶被砸了，碎片撒了一地，沈天佑扑在某个角落，怀里箍着小猴子。沈梨站在瓜果满地的客厅里，懊恼地看着沈妈，深知大祸临头。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沈爸也回过神来，站在客厅与餐厅交界的地方，一脸严肃道。

    忽然，一个猴头从沈天佑的怀里冒出来。

    “啊——猴子？家里怎么会有猴子？”

    沈梨叹气，坦白道：“我带回来的。”

    客厅里。

    沈爸沈妈坐在长沙发上，审视着一左一右的一双儿女。沈天佑箍着小猴子，沈梨惴惴不安。

    “沈梨，我们家不可以再多养一只宠物了！”

    沈梨着急：“可是小猴子没地方可以去了！”

    “它可以去动物收容所，或者动物园，总之，它不该待在我们家！”

    沈爸沈妈都是一个态度，然而，沈天佑却不乐意了：“我要养它。”

    “天佑！”沈妈急切劝哄，“你身子不好，免疫力低，万一这猴子身上有什么病菌，传染给你可怎么办？妈妈不想你今年第三次住进医院了！”

    沈天佑抱起小猴子站起来：“我就要养！”

    “可是……”

    沈妈欲言又止，沈天佑却比她还多话：“我连学校也不能去了，还不能让小猴子在家陪陪我吗？”

    沈妈脆弱的心被宝贝儿子戳到了。沈天佑体弱多病，呼吸系统脆弱，免疫能力低，一生病就是大病，每回都要折腾很久。于是，天气预报一说空气质量不好，沈爸沈妈便不让他去上学。可是大人们要上班，姐姐要上学，沈天佑一人在家，不用想也知道多寂寞。

    沈妈转头看向沈爸：“要不……”

    五分钟后，沈梨瘫在沙发上，看着沈天佑得意扬扬地抱着小猴子从她面前经过。沈爸沈妈回房间前还撂下一句话：“沈梨，猴子可是你带回来的，餐厅你要收拾好。”

    就这样，小猴子在沈家安家落户了，沾的却是沈天佑的光。而她沈梨，明明跟餐厅的一片狼藉毫无关系，却还要背上一个巨大的黑锅，替沈天佑擦屁股。

    沈梨收拾完餐厅已经是夜里一点了，她草草洗漱了一下，拖着疲惫的身躯躺上自己的床。

    此时，所有人都陷入了睡眠。沈梨侧着脸，看着从小阳台外投过来的光，月光如洗，却洗不去她糟心的心事。

    她早该明白的，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有多低。

    为什么要有姐姐这种生物呢？

    为什么她不能有个哥哥，却有一个打不得碰不得的弟弟？就算是弟弟，别人家的弟弟也比她的可爱。

    其实，她明白，不是别人家的弟弟不一样，是她的爸妈不一样。心脏长在左边，怎么看都是偏的。

    在沈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忽然响了。

    沈梨立马闭上眼睛装睡，心里却在讥笑，估计是她妈妈又要过来给她进行思想教育了吧。内容不外乎是：弟弟身体不好，不要跟弟弟闹，要多照顾弟弟……

    但这一次，妈妈却迟迟没有走过来。

    沈梨觉察出不对劲，撑着身子往门口看，只见小猴子一手拧着门把手，一手攀着墙，小心翼翼地朝里看。

    “‘猴大王’！”沈梨惊喜地叫出声，又反应过来立马捂住嘴，招呼道，“过来呀！”

    小猴子三跳两蹦，跳上沈梨的床，蹲在她身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你怎么跑过来了？”

    沈梨猜，肯定是沈天佑睡着了，不然他一定会扣着小猴子不放。他多半锁了门，聪明的小猴子却学会了开门，所以，小猴子才能打开她房间的门。

    沈梨拍拍自己的床：“想跟我一起睡吗？”

    小猴子哼唧两声，胳膊动了动，枕在了沈梨的被子上。

    沈梨笑了：“那我们就一起睡吧！”

    小猴子乖乖地枕在她旁边，沈梨心念一动，虚托着小猴子的爪子拍下照片，发了微博：

    梨大王与喵大王：新伙伴，会帮着我的“猴大王”。

    2

    小猴子就这样在他们家落户了，讲义气的它每天晚上都会从沈天佑房里出逃，又被沈天佑一大早抓回去。沈梨倒是想帮它，可它跟沈天佑斗得不亦乐乎，根本不用帮。每次，沈天佑想抓着小猴子玩，小猴子就会跳上沈天佑的肩膀，拽他头发，或者采用放屁大法，总之绝不屈服。

    沈天佑一旦厌倦，沈梨就说她来养，于是，沈天佑便立马反悔不干。有时候，沈梨想，小猴子是不是真的通人性，竟然真的在帮着她，就算没有整蛊沈天佑，也把他折腾得够呛。看着沈天佑有些红润的脸，沈爸沈妈甚至觉得沈天佑活泼了不少，还把歪打正着带小猴子回来的沈梨给夸了一顿。

    “哼！”沈天佑把小猴子扣在怀里，太用力，怕弄疼它，力气小，又怕它跑了，战战兢兢的，看起来像是小猴子的“铲屎官”。而小猴子坐在他胳膊上像是国王陛下，意气风发。

    沈梨看得好笑，又不敢真的笑，她怕这个自尊心非常强的弟弟听见了要发脾气。

    沈天佑嘴上一哼，对着爸妈道：“我要出去一趟。”

    沈妈急忙追问：“出去？干什么？今天可是重度污染！不许去！”难得沈天佑也会吃瘪，沈梨靠在沙发上看戏，虽然心里泛着一股酸味，但她依然乐意看到沈天佑不开心。

    “李明成，妈妈记得吗？”沈天佑解释道，“我同学，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出国了。他让我把之前问他借的书还给他。”

    沈妈不以为意：“你把人家叫到家里来，省得你出去跑一趟，免得吹风！”

    沈梨听得好笑，借了人家的东西，让人家上门来取，这叫哪门子事？果然沈天佑也不乐意，跟沈妈掰扯好久也没让她点头，磨得沈妈没办法了，指着坐在沙发上的沈梨道：“你帮天佑跑一趟吧。”

    沈梨诧异，指着自己鼻尖：“我去？”

    人在沙发坐，祸从天上来。

    沈梨不干：“我不去。他的书，怎么让我去还……”

    话没说完，沈妈的脸就不好看了：“一点小事，你去了又不会掉块肉，反正也是周末。”见沈梨不理会，沈妈加重语气说，“你是姐姐！”

    沈梨咬牙，不等沈妈说出什么姐姐要照顾弟弟之类的话，便腾地站起来：“好了，我去！书在哪里？”

    “就在我桌上，八本。”

    八……八本？沈梨质疑地看向沈天佑，瞬间就看懂了他的小把戏，他是故意的！

    沈梨带着八本书，乘地铁穿越城市，去城南将书还给沈天佑的同学。回到市中心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准高三生”的周末只有几个小时了。她心念一动，中途下了地铁，叫来了住在附近的栗子。

    栗子果然够朋友，十分钟不到，便赶到了商场。

    “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不用照顾那个病秧子吗？”

    沈梨耸肩，并不介意在朋友面前丢脸：“他把我带回家的小猴子抢了，小猴子有点闹腾，他折腾不过小猴子，就拿我出气，让我去城南替他还书。”

    “城南？没搞错吧，你们家住城北呢！”栗子怒气冲冲，她早看不惯那个病秧子了，“这你都能忍？”

    沈梨咬着饮料吸管，不开心也没什么办法：“我妈啊，你知道的。”

    “生气！这都是什么妈啊！”栗子拍桌子，一副要骂人的样子，欲言又止。

    没谁能容忍别人辱骂自己的母亲，沈梨也不例外。但沈梨知道栗子是真的生气，替自己生气。说起来好笑，弟弟出生时，她刚上小学，全家人围着弟弟转，没什么心思照料沈梨，沈爸沈妈更是一次学校也没去过，直到小学三年级的家访，老师才知道沈梨不是只有奶奶的孤儿，她父母双全。

    从弟弟出生之后，沈梨就养成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找爸妈的习惯，因为找了也没用。他们总是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忘了，事后补上一句“弟弟不舒服，爸爸妈妈要照顾弟弟，下次，下次一定”。

    下次，下次，谁能永远等“下次”？她的期望值是有限度的，承诺永远难兑现，那何必还给自己希望？

    沈梨看着栗子气呼呼的样子，心情竟然变好了。她知道她并不是非要跟沈天佑对着干不可，也不是一定要取得什么压倒性的胜利。她只想有这样一个人不考虑谁健康，谁体弱，只是单纯地站在沈梨这边，为沈梨说话，替沈梨生气，这样就足够了。

    沈梨伸手捏栗子气嘟嘟的脸：“不气了，我找你出来玩的，咱们不为这个耽误时间，破坏心情！你不是说要吃烤肉吗？咱们吃烤肉去！”

    两人在烤肉店里吃吃喝喝，沈梨也终于得到了喘息机会，不用思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考虑吃的东西会不会有害沈天佑健康，不用担心会不会挨骂。在栗子面前，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放下面具，只做沈梨。

    沈梨给栗子讲了小猴子与沈天佑的斗争，沈天佑吃亏的模样让她俩乐不可支。

    “这么说来，小猴子还是很讲义气的！其实你可以考虑把小猴子的故事发到微博上啊！”

    沈梨点头：“我想过的，我准备把他们的故事画出来，名字叫《猴戏熊孩子》。”

    栗子惊愕地瞪大眼睛问：“你愿意画画了？”

    沈梨低着头笑，心中不免感慨，她妈妈见到她买数位板还觉得奇怪，问她什么时候会画画了，栗子却能一言道出她的心结。

    “愿意”这个词实在让人心酸。沈梨小时候画画很厉害，美术老师曾经建议老太太让沈梨进行系统学习，老太太一心只有宝贝大孙子，怎么可能记得跟沈爸沈妈沟通呢？直到沈梨捧回了奖状，沈爸沈妈才发觉女儿有画画天赋，高兴过一阵子，最终因为没时间接送她而作罢。

    那时候，沈梨抱着画板，看着父母围绕着沈天佑转，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却得不到一个眼神。老太太特别慈祥地说：“你看，爸爸妈妈都忙不开。沈梨，你应该懂事一点。”

    那就懂事地放弃吧。

    自那以后，沈梨再没开口说要学画画，但她一直没有放弃。沈爸沈妈没时间管她，只习惯性地给她钱，所以，她一直偷偷地买书、买画具、练习画画。这些私底下进行的事，沈爸沈妈都没有注意到，于是，就有了沈妈说的“买什么数位板，你什么时候会画画了”。

    在栗子的追问下，沈梨才回答：“说不上愿不愿意，只是觉得我没有必要因为他们不关注我就跟自己闹别扭，就不再表露自己想画画的心思。”

    栗子大笑，拍着她胳膊说：“你早该这样想了！”

    吃完后，栗子去结账，晚了一步的沈梨一出烤肉店就被人给拉住了。

    沈梨不明所以地看着拉着她的陌生男生，他高高大大的，剑眉星目，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便停下想听听对方要说什么。

    “喂，你们家是不是有只猴子？”

    男生说话不像长相那么温和，态度挺冲的，沈梨不明所以，问：“是有，怎么了？”

    男生欣喜起来，语气却仍然不可一世：“是一个中年胖子大叔卖给你的吗？那只猴子是我的，那个中年大叔是我爸，他偷偷把我的猴子丢了！”

    沈梨心下惊慌，中年胖子大叔，信息是对得上的，难道说，这个男生是“猴大王”的主人？那天，那个中年大叔摆明了就是不待见小猴子，才会把小猴子丢给自己。这个男生看起来不怎么焦急，语气却很冲，态度也不好，沈梨不想配合他。

    “我们家是有一只小猴子……”

    男生不等她说完，道：“还给我！要多少钱，我给你！”

    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沈梨白了他一眼，怪不得小猴子一见到她就黏上来，这父子俩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她真的要把小猴子交给他吗？

    小猴子已经在她家住了一段时间，不管怎么样都有感情了。再说，小猴子还能帮她折腾沈天佑呢，好不容易来了一只可以正大光明折腾沈天佑的小猴子，她真的要把它还回去吗？

    沈梨内心煎熬，各种想法在她脑子里交错，天平不断倾斜，哪怕她知道不该，但她还是决定留下小猴子。

    眼看着栗子结完账，冲她挥手，沈梨快刀斩乱麻，道：“我不知道什么中年大叔，你的猴子被你爸爸丢了，我很遗憾，但世界上有那么多只小猴子，我想这只是个巧合。”说完，沈梨便快步离开，留下男生一脸难以置信地待在原地。

    “快走。”沈梨走到门口，拉着不明所以的栗子离开。

    栗子踉跄着被她带着跑，还以为是那个男生找沈梨搭讪：“你干吗吓成这样，这可是个帅哥呢！”

    帅怎么了？光没礼貌这一项就可以拉低分数了。

    栗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我怎么觉得那个人长得像你的男神——乔子尧呢？就是那个考上名校回我们学校演讲的学长。我上次不是帮你要了他微信号吗？你跟他聊了吗？”

    栗子的话题跳得很快，沈梨庆幸不用跟她解释，男生是小猴子的主人，也不用坦白她不想把小猴子还回去的念头。

    “没，就加了好友，看了看朋友圈。”

    栗子一巴掌拍在她背上：“聊天啊！问一下怎么考复旦，问问他有没有状元笔记之类的，你怎么这么笨呢，大好的机会被你浪费了！”

    沈梨还在担心那个男生有没有追上来，哪有心思讲这些，敷衍地笑笑，与栗子在地铁口分道扬镳。途中好几次她都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回头一看又空无一人。

    沈梨站在地铁候车处看着玻璃上倒映的自己，自嘲道：“到底还是不能做亏心事，没那个胆子。”

    沈梨跨上地铁，没注意有个身影急急忙忙地从扶梯上跑下来，看到地铁门在她的背后关上，愤怒地挥了下拳头。

    如果沈梨的背后长了眼睛，她就会发现这个人是刚刚找她打听小猴子的男生。

    手机在口袋里剧烈震动，沈梨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无声叹息：“喂？干吗？我在回去的路上了，不经过中药店，拿中药不顺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爆发出巨大的咆哮：“姐——救命啊！小猴子狂化了！”

    沈梨把手机稍微拿开，问：“你又对它做什么了？”

    沈天佑沉默，闪烁其词：“我能对它做什么？它是猴子，我是人，我又不能跟它讲道理！”

    是动物就没有道理可以讲？动物有动物的习性，譬如，猫只要顺毛捋就会乖乖的。反而是人，因为有脾气、性格和莫名其妙的自尊，才会更难以捉摸，不能用常理推测。

    沈梨冷声道：“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沈天佑顾左右而言他：“你快点回来吧，最好赶在爸妈回来之前收场！小猴子把家里搞得一团糟了！”

    沈梨错愕地盯着被挂断的电话，嘴角自嘲般弯起，明明笑着却无力地往椅背上一靠。

    地铁快速前进，与广告牌形成忽明忽暗的交叠，光影投射在沈梨的脸上，她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迷茫。

    她从微博上得知一个词叫“唯姐姐论”，她就是那样的姐姐，只有义务，没有权利。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沈家的宝贝“天佑”也好，不管做什么事，都只会用“你是姐姐”来要求她。

    “你是姐姐”，没人记得，她除了是沈天佑的姐姐之外，还是沈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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