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去该留,就买了一张磁卡,来到路边打IC电话。我老爹是从家里跑到村部来的,人像风箱那样喘着,一边打着嗝逗一边嘱咐我,一定要死看死守,不完成任务不能回来,胡二扁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有一大片楼房戳在那里,他早晚会回来的,何况他大老婆和小蜜都在那儿。我放下电话,心里犯上作乱地嘀咕了一声“张老倔头”,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假如我是个要账的,下什么样的狠茬子都不为过;偏偏是个还账的,每天还要花上好几块钱伙食费蹲在城里等待债主,那可是越想越别扭的事情。
我改不了农村早睡早起的习惯,每天天还暗着,就到街上闲遛,那个韦驮因此发明了一句挺俏皮的谜语歇后语:张保子起大早——打一早期电视剧名,谜底是《虾球传》。我在瞎球转的过程中摸清了城市的边框四至,也看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乐子:有人在像华子良那样疯跑,有人像蝼虾那样倒着走路,还有人站在雪地里咿咿啊啊发癔症似的吊嗓子……有一天晚上,我心血来潮,跑到一个民间小剧场,花五块钱去看荤话连篇的二人转,结果被一个半掩门的妓女盯上了,她先用胸前的囊肉蹭我,又趴在我耳朵上,喷着酸臭的气息自我推销说:“优惠价,十块钱,倒搭一包方便面,干不干?”屋里光线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脸,赶紧摸出两块钱来塞给她说:“先买管牙膏刷刷牙吧,我还以为是马葫芦冒漾了呢!”
实在无事可干,我又闲不住,就到锅炉房去,帮那些人推煤加水捅炉灰,弄得小鬼似的,幸好有个热水龙头,脱光了冲一冲就能恢复本来面目。一来二去,就赚下了很好的人缘儿。大家都帮我出主意,最高明而又最操蛋的主意,就是把钱托人转交给胡来顺,回家哄过老爹了事,反正也不会亲自前来调查核实。我当然不能采纳,因为我不想欺骗老爹;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老爹都能欺骗,那还能叫做人吗?再说,我是特地大老远赶来的,那样做,就更是划不来了。胡来顺明天说不定就能回来,我不能三十六拜都拜了,最后差在一哆嗦上。
我打听到了兰妮子的住处,就提了一个水果篮子去看她,也好打听一下胡来顺的方向;兰妮子住在另一个街区里,安闲而富有地守着活寡,见了我,好像见了乡友声援团,先哭后骂,历数胡来顺的种种不是,又埋怨政府太宽容,像他这种社会蛀虫,撞到包龙图手上,有一个铡一个,岂能坐视他成了气候,到处祸害别人?我同情地看着她,本来是小北村一个俊俏女子,如今已经老眉喀哧眼,才四十几岁的人,眼睛里就有了死水冷灰秋风劲飕的成分。她告诉我,虽然没办离婚手续,可胡来顺早就不再和她来往了,他的手机号也不对任何人公开,要打听他的行踪,只有找他的小蜜叶红燕。我一口一个大姐地叫着,很想帮她干点什么活儿,可住在楼里又能有什么活儿呢?唠了一会家乡的事,我就起身告辞了。兰妮子拿出几百元的大票儿,非要塞给我,我死活不要,她也不再勉强,说是要买一身新棉衣给我换装,省得这身行头太土气,埋没了我的帅哥形象。我发现她门前有一袋垃圾,就顺手带下楼去,扔进了楼下的垃圾箱里,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我很清楚,就这么等下去,无异于傻老婆等茶汉子,如果不找点活儿干添补一下腰包,吃饭就成问题了。我在马路边上戳了两天大岗,天太冷,冻得受不住,雇人搬家的很少,只好改辙。又听说城里人生活好了,感情淡了,眼泪也少了,新兴了一种行业叫孝子队,专门帮人哭丧,哭一回给半张(五十元),还有送葬饭可吃。我觉得怪新鲜的,极想一试,跟定了一拨出殡的,一问,死者的亲人就恼了,说不哭并不等于不孝顺,不哭或者不大哭是移风易俗,你乡巴佬懂个球?结果我挨了一顿臭骂,两个跟腚脚,饭也没蹭到,就灰溜溜地跑回来。最后还是按照锅炉工的指点,到蔬菜水果批发市场大暖库,给人去背水果箱子,钱不多,可是一把一利索,糊口总够了。
我每天都到来顺公司办公室去打探胡来顺的消息。人们还是没头苍蝇似的乱哄哄,喊的叫的哭的骂。的,简直就是个精神病院。有一天,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自称是哪个债主派来的“老穆”——穆仁智的意思,杀气腾腾地环顾众人,二话没说,从怀里掏出刀子,砰地就插在了桌子上,那刀子亮着抖着,满屋的人全都面如土色,所谓一物降一物,那个韦驮手里的橡胶警棍也举不起来了。
老穆说:“哪个是胡二扁头,自觉站出来!”
管事的慌了手脚,低首小心地说:“好汉息怒。胡经理出去跑业务了,一时半晌回不来,找他的人海了去了,都没什么办法。实在急着要账,可以用楼房相抵。”
老穆蔑笑,好像早就洞悉了个中阴谋:“你们拉出来的臭屎,还想往别人身上糊,唬弄傻子吧!”
老穆的眼睛在人群里扫视一圈,竟然停留在我身上。
我笑一笑,把狗皮帽子摘了,让他验看。我说:“好汉,你别看走眼了,我可基本上属于平头正脸。再说,你找胡二扁头,我也找胡二扁头,咱们俩的大方向是一致的!”
老穆的眼睛变亮了,上前拉住我的手说:“总算找到同志了。按照习惯的说法,咱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我向他解释,他把话说反了,我们其实是为了恰恰相反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把我的使命简单说了一下,老穆良久无语,从桌上拔下刀子,那眼睛如黑色的火苗,突突乱跳,极凶残的样子,一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嗖地割下一绺来,显示出那利器锐不可当的锋芒,把头发捏在手上,宣誓般说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麻烦诸位稍个话,要么带钱回去,要么带胡来顺的一个肘子回去,我决不会空走一趟!”说罢,噗地一吹,那绺头发都飘在管事的脸上,然后收起刀子,昂然地走了。众人这才透过一口气来,扯开嗓子大骂胡来顺,纷说跟着他总吃挂捞,没借好光。
管事的看我虔诚守候,很是感动,那天就偷偷告诉我,其实胡来顺的小蜜叶红燕就住在这个楼区,而且就住在我的头上,要想找到胡来顺只能通过她打探消息。我不禁大喜过望,并借地利之便,多次敲了她的房门,却总是没人应声。有时明明听到头上有轻轻的脚步,再去敲门,一切都寂然无声了,很鬼魅的样子,弄得我头皮麻簌簌的。又不敢太造次,只好继续傻等下去。
一来二去,我和园区的孩子们交上了朋友。他们正放寒假,闲着没事,就缠着我讲乡下的故事,问一些很可笑的常识性问题,比如说,为什么农村不盖楼,偏要住着矮趴趴的草房子?为什么农村的孩子不喝娃哈哈和盖中钙,却偏偏喜欢喝生水?他们还缠着我,变着花样开展雪上游戏,只是不再用雪球砸如我之类的脑袋。最为惹眼的是,我和孩子们在楼间的空地上堆起了一个大雪人,那雪人戴一顶红缨帽,手执一把大扫帚,两只笑眯眯的眼睛竟是用煤块做成的。这几乎成了楼区的一大景观,很多人都驻足欣赏,还直夸我心灵手巧,创意新颖。
有一天,那个救我于危难之中的靓女来了,她拿出一个小巧的照相机,要我给她和雪人照一张相。在乡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女人,因此心里就乱跳如鼓,镜头都对不准了。
靓女笑了,说:“我在楼上常能看见你和孩子们玩,你可真逗!”
我说:“我那是喝酱油耍酒疯——闲(咸)的。这狗日的胡二扁头,可把我害苦了。”
靓女默然无语,沉默良久,才嫣然笑着说:“你就这么等下去?”
我说:“不等又有啥法子?不等我老爹不答应,我的良心也不答应!”
靓女不吭声了,傍在雪人旁边,作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我适时按下了快门。靓女让我也照一张,我谢绝了。
我说:“我可不想跟雪人照相,这东西再好看,早晚也要被太阳晒化的!”
靓女看着我,很赞赏的样子,那目光像脉冲星似的,一明一暗,我都不敢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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