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以来对李商隐的《锦瑟》一诗有许多议论,这有两个原因,一,这首诗晦涩;二,这首诗毕竟能代表一种美。我们不想肯定李商隐的《锦瑟》一定怎么讲,这没有必要,但它决不是形式主义的东西,它是因生活而写的,我们确实应该说明白。李商隐的诗为什么晦涩呢?因为他的有些诗和情书一样,晦涩不能算毛病,只要情人彼此了解,感情不真实倒是毛病。而李商隐的诗感情是真实的。即如《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们读了能感到作者当时的“惘然”。全诗只有第七句难以得到有把握的解释,但也不是不可以求解。这首诗是“悼亡”之作,这是得到大多数人承认的。李商隐从徐州回来,他的爱人已经死了,所谓“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这是《锦瑟》为悼亡之作的证据。“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作者写自己,一句写死者爱人。“沧海月明珠有泪”,是作者写自己,珠即蚌,李商隐的诗里常用月和珠的典故,“未必明时胜蚌蛤,一生常共月亏盈”,是他自己的说明。“蓝田日暖玉生烟”,很可能是往徐州时和爱人分别的回忆,他有《对雪二首》,自注“时欲之东”,她大约是哭了,所以那诗说“肠断斑骓送陆郎”;他又在《喜雪》诗里以“有田皆种玉”刻划雪。那么,“蓝田日暖玉生烟”,和“沧海月明珠有泪”正成对照。总之《锦瑟》是悼亡,没有疑问,对于它的每个句子倒可以“不求甚解。”批评它的晦涩也是可以的,但它决不是形式主义的东西。李商隐另有一首《促漏》,和《锦瑟》的写法完全相同,主题也完全相同,一定是他从徐州回到家来写的,我们把它抄下来:
促漏遥钟动静闻,报章重垒杳难分。
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熏。
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
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
我们对这首诗完全没有疑问,是黄昏时听了远处钟声,爱人已不在了,检起赴徐州后往还的书信,或者还有诗吧,所以写着“报章重垒杳难分。”五六两句表现李商隐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结合的特点,他和中国的任何诗人不同,他刻划女子之死用了“归去定知还向月”的形象,是美的,接着又用了神女的故事,那么,“梦来何处更为云”呢?这又是美的。我们如果把《促漏》和《锦瑟》合起来看,李商隐的艺术美可以明白,他是有他的生活作基础的。我们今天讲美学,总结各方面的创作经验,凡属能称之为美的,必与具体生活有关,李商隐的诗的特点正要说明白,把它和形式主义区别开来。
李商隐的诗大用典故,这也是美学上必须解决的问题。这是个词汇问题,也是语法问题,是汉语所特有的问题。汉语的句子,主语不是一定要的,再加以动词的绝对使用,因此,词汇上可以无限制地使用典故。我们举庾信的文章作例:“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雹〕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这把庾信当时逃难的情形写很〔得〕很生动,其中“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用典故正同用比喻,形象性极大,然而在外国语里就不能有这样的句子,因为假如说“逢”和“见”的主语是“我”,“我”一定是要的,“我逢赴洛之陆机,我见离家之王粲”,就不成话了。何况动词还有变化。而在汉语里“逢”是庾信“逢”也可以,“赴洛”是陆机“赴”也可以,昨天“赴”也可以,今天“逢”也可以。这便是汉语语法对词汇的用典大开方便之门。庾信文章的形象性和他的善用典故是分不开的。又因为汉语一个字是一个音,句和句之间不需要连词,这又造成了偶句的趋势,于是有骈文,有律诗。骈文和律诗,确实是汉语规律所许可的。《诗经》的“比”和“兴”,容易成功诗的形象性。汉语有方便用典故,这又添了一层的“比”和“兴”,因为典故也都是具体的事和物。如果用死典故,那另是一回事,正和用不恰当的比喻一样,不是比喻没有生命,是用比喻的人不懂得比喻的生命。杜甫的五言长律,就是因为用典故才能成功这种诗体的,我们决不能不承认这种诗的形象性,杜甫的五言长律确实是美的。我们抄《夔府书怀四十韵》的一段:“使者分王命,群公各典司。恐乖均赋敛,不似问疮痍。万里烦供给,孤城最怨思。绿林宁小患,云梦欲难追。即事须尝胆,苍生可察眉。议堂犹集凤,贞观是元龟。处处喧飞檄,家家急竞椎。萧车安不定,蜀使下何之。”这一首四十韵,就从我们抄的这一段说,倾向性极大,要把官吏剥削百姓的情况一下都说出来。而统治秩序难得维持,杜甫也要把它说出来。确是如此,表现方法却是靠用典故。其中“苍生可察眉”一句更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用的是《列子》上“有郄雍者,能视盗之貌,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的典故,杜甫用了“苍生”二字代替《列子》的“盗”,比他的“盗贼本王臣”一句诗写得更不易得。当然,这样的诗是要“读书破万卷”才能写的,这也并不是杜甫的唯一的创作方法,杜甫在写三“吏”、三“别”的时候,因为深入生活,就用不着到故纸堆中去找词汇,他在夔州时期的生活,有些孤独,乃开了长律一派,把他的诗狭隘化了,这是另外的问题。我们现在所讲的是中国诗的用典,因为汉语的规律造成用典的趋势,举杜甫的长律为例。我们指出杜甫的长律是美的,它还是反映了生活。我们的这些话是从向来成问题的李商隐的诗说起来的,我们认为李商隐的诗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结合,虽然他的生活面狭小,狭小并不是没有生活的基础。他的方法是以典故作词汇的这一套。
关于典故问题还有一点必须指出,不是词汇方面的事,是从典故来产生故事的事。如李商隐的《月》,以“藏人带树”来写月的明和清,而且离人之远,从月里嫦娥、桂树等典故产生的。今天毛泽东同志还有《蝶恋花》。这是诗词方面。在戏曲里,如《窦娥冤》的六月降雪,是从邹衍的故事来的,《琵琶记》的“糟糠自厌”、“祝发买葬”是从“糟糠妻”、“结发夫妻”的典故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给与很大的注意。《窦娥冤》是美的,它的美由于人民的愤怒的感情,而且对窦娥的歌颂的感情。六月降雪和“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的愤怒正是一致,同时舞台上又应该装饰女儿的悲壮,人民不愿意看见她死在刽子手的刀下,“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这就是歌颂。毛泽东同志的“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正是中国文艺优良传统的表现,在这里,谁都会明白美是生活的精华。《琵琶记》的“糟糠自厌”和“祝发买葬”则完全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是封建主义的概念化,它要天下的妇女都做到“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却将堆鸦髻、舞鸾鬓,与乌鸟报答鹤发亲、教人道,雾鬓云鬟女,断送霜鬟雪鬓人”,——这就完全是八股写法,赋得“糟糠妻”,赋得“结发妻”!我们的美学应该是一个武器,它能够区别《窦娥冤》的美和《琵琶记》的封建糟粕。唯一的标准,美是从生活中来的。当然,《窦娥冤》也还是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它劝“孝”,但是它表现了生活的真实面,它有反映人民的理想的部分,文学艺术之为上层建筑,有其复杂性和曲折性,须作具体分析。
关于汉语用典我们就讲到这里。
在中国文学里,有些作品表现出受佛教影响的成分,五四新文学又受欧洲文学的影响,出现过“上帝”的词汇,但这两方面的东西究竟没有中国味道,不像从本土的根里长出来的。从本土的根里长出来的,虽然是士大夫的出产,而确有中国艺术美的特色,我们认为有提出来的必要。这有下面的四个方面:
一,反映隐居生活的诗。真正中国式的隐居,到了科举盛兴以后,可说没有了,可见这种生活还是有它的社会根源的。我们认为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和王维的《山中送别》,能代表这方面的美。陶弘景的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这不是率尔操觚所能行的,这是从他的生活里来的,又极显得汉语的美。它值得我们当作一件古文化品来保存。王维的诗是:“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这首诗的美,表现在他的隐居世界里人和自然的亲切关系,也就是人和人的关系,他的表现方法又极其自然,极其单纯。《诗经》的四言不容易写,王维的绝句也不容易写。像“春草年年绿”这一句,其实就是《诗经》的“兴也”,在王维的诗里居于第三句,是很好的创造,有这一句,全诗生气盎然。我们今天当然谁都不去敲他的柴门,这种剥削阶级的柴门已经绝迹了,但王维的诗的美还可以保存。
二,别情诗。中国的写“别”,那当然是很有名的,不承认这方面的美,不能算公平。在很早就有《别赋》。在元人的《西厢记》里,如果认为长亭送别的文章写得最好,也是有道理的。我们在这里只举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和《送沈子福之江东》两首诗。前一首不用说,是有名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真是写来全不费工夫似的。《送沈子福之江东》是:“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这首诗的中国诗味是极其深厚的,它集中了它以前的这类比兴,也开发了它以后的这类比兴。它以前的如“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它以后的如“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而“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是一直送人到家,要想像美,更要语言能帮助想像。在“江南江北送君归”这一句里,就特别显得汉语的美,动词“送”没有明写出主语来,说到处的春色送当然是的,好比春草吧,它“更行更远还生”,说是作诗人的诗情送也可以,因为前句说了“相思似春色”。
三,山水诗。不承认中国的山水诗之美也是不公平的。中国不但有山水诗,还有山水画,怎能一笔勾销呢?我们也举王维的两首诗为代表,一首是《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求人处宿,隔水问樵夫。”一首是《汉江临汛》:“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这两首诗的写法是一样的,它是诗中有画,画是中国画,把整个终南山都画了,把整个江的气势也都画了,不是外国画的焦点透视法。中国的山水画,虽是画山水,仍是画画人的思想感情,所以王维的《终南山》写出了整个山脉,而偏偏有“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的位置,汉江也“留醉与山翁”。
四,边塞诗。边塞诗也是中国所特有,它也有着特殊的诗味,不承认这一点也是不合事实的。我们举两首,一首是岑参的《碛中作》:“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一首是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有人或者认为这样的诗所表现的思想感情不算健康,在保卫边疆事业中不应强调思家乡。这是我们今天的思想,我们今天的生活根本上就没有“别”,也没有“平沙万里绝人烟”的事实。而古人有古人的生活,边塞诗是给人以美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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