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笨一点多好啊-灵魂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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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腰

    细腰,非女,不年轻了。

    细腰跟我颇有渊源,论辈份,我该叫他一声幺爸,但我不叫,因为他走路来,腰一颤一颤地,像女人,叫幺姑还差不多。

    只是在乡下,叫男人幺姑是大不敬的,含有蔑视的成份,乡里最有学问的德方道士就说,叫细腰吧,古人有诗,楚王好细腰,城里多饿死!乡下人能知道这句话的,多半也是楚国的乡下,你猜对了,我们这儿古代叫楚郢。

    细腰的腰是饿细的。

    细腰很能吃,我家周围的果树都遭过他的毒手,地上的野枣野桑椹,地下的红薯鸡腿包,水里的莲蓬野菱角,凡能入口的,一律不能幸免,不能入口的,柞树果,野草莓他也吃过,为口吃的差点送了命。

    要说,吃起来一个赛三的细腰该长点肉吧,偏不长,应了那句老话,憨吃傻胀,瘦得像木柴棒。

    细腰却不是木柴棒,细腰走起路来,腰那么一晃,很春风杨柳万千条的模样,木柴棒能春风杨柳么,不能!

    细腰在搞勤工俭学时,就没人愿意跟他结合,男生不,女生也不,细腰就苦着脸跟别人擦屁股,做一些扫尾的农活。

    细腰娘就叹气,我娃这细的腰,这辈子怕是掐不住女人了。

    还想掐女人,不掐了香火才怪呢!我娘愤愤然。我娘跟细腰娘不大对路,两人从同一个村子嫁过来,结果,细腰娘凭空比我娘高出一个辈份,我娘能服气?

    可不服不行,在乡下,一个族眷尊卑是很有规矩的,你敢倔一回脖子叫唤,落在你头上的就是十几条眼神拧成的鞭子。

    在学校,细腰也不是全没用,搞文艺演出扮个白毛女还是可以的,白毛女的腰就得细,细才能体现万恶的旧社会对喜儿的摧残,农村的女孩儿,打猪草放牛砍柴从小就炼出一个粗腰身,要像电影上的白毛女那样腰儿一颤,脚步一滑,人就在舞台上飘起来还真学不来。

    细腰就脱颖而出了。

    居然很像那么回事,乡里演了区里演,区里演了县里演,于是乎,全县都知道我们乡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有个细腰的男孩演白毛演得呱呱叫。

    啧啧,都跟电影上一个样了!

    细腰娘不高兴,世上只有三样丑,王八戏子吹鼓手。

    细腰娘劝细腰,多在土地上用点力,以后靠它养老婆孩子呢,新社会了,你能在山洞过白毛女的日子啊,那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呢!

    细腰娘思想好,那时候的人思想都好,根正苗红的细腰却好逸恶劳,进了县文工团认真学习吹拉弹唱了。

    一转眼,细腰的男同学都当了爹,细腰的女同学都当了妈,细腰还是一人在春风中荡漾着,做我的幺爸却没给我领回个幺妈。

    领不回幺妈的原因很简单,细腰太能吃,城里那点供应粮连他自己也养不起,乡下有供他零嘴的野果,城里没有,细腰不演出的日子,一多半待在乡下,乡下的姑娘又拿他当城里人,细腰就杨杈打兔子,尽在空里使劲了。

    再以后,我求学去了外地,细腰就从我视线里淡了出去,大学里有太多的细腰女子,生动地在我眼前晃悠,幺爸的细腰在城里算什么呢,一个发育不良的病秧子。

    偶尔跟娘通个电话,才听娘说,细腰的剧团散了,在外面跑团,所谓的跑团,就是一帮草台班子在外混口饭吃,再以后就没有细腰的只言片语。

    跑团的人,天南地北的浪荡,谁耐烦打听啊,除了他娘有这份耐心。

    偶尔老家来人,我在招待他们又听说,细腰眼下就在我呆的城市里,做一家酒店的经理。

    或许,他嫌自己总没吃够吧!我想!只是想像不出细腰做了经理后是否还一脸群众相的细颈瘦腰模样。

    那天,妻下班比较晚,打电话让我去接她。

    妻在医院上班,经常用刀子割人家的肉,我开玩笑说又割人家肉了?干脆明儿我开个肉包子店,学十字坡的张清,你就是那孙二娘。

    我的孙二娘老婆哈哈说,说这次是抽指,不割肉,你不知道,这家伙的腰,比孕妇还孕妇,脖子偏偏又瘦得像螳螂。

    我说比例不大对称呢!

    妻在电话那头笑,不对称的是他名字,居然叫做陈细腰!

    我大叫一声,什么,陈细腰?

    妻很奇怪,是陈细腰啊!完了在那边捂着嘴哧哧地笑。

    妻笑完了又补上一句,你不知道,他居然跟病房的护士吹牛他演过白毛女!

    我沉默了两分钟,没头没脑问过去,他很能吃吗?

    妻愣了一上,跟着听见很响的声音,大概是在翻病历,妻在那头回了一句,不怎么会吃,好像还挺厌食。要求住院抽脂的原因很奇怪,说是想找一下饿的感觉!

    饿的感觉!有吗?挂了电话,我盯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喃喃自语。

    狗命

    树叶不是树上的叶子,树叶是我姐。

    我姐树叶养了一条狗,乡下的女人养狗很常见,不过不同于城里女人们遛狗,人家那是消磨时光,我姐养狗是看家护院。

    狗是我姐夫买的,姐夫在城里打工,有些年头了,挣没挣钱他自己清楚。

    反正我姐不清楚,我姐树叶除了清楚自己地里能打多少粮食,再就是姐夫买的那条狗,她给狗取名大黑。

    很平常的一条狗,我姐树叶却宝贝得不行。

    姐说这狗通人性,怎么个通人性法,我不清楚,姐也不跟我说,我只知道有一次那狗把长贵逼得跳下了河,以往可都是长贵逼得狗跳河的。长贵是我们那儿的土流子,老打我姐的主意,婚也一直不接,说来他还是我同学呢。

    长贵碰见我,口气总是悻悻的,看你姐夫啊!

    我说我姐夫回来了?

    长贵说,它不天天守着你姐汪汪叫吗!

    我骂长贵,你他妈不是人!

    长贵说,最好我是只狗,就可以天天捂你姐被窝了!

    回去捂你姐吧!我冲长贵骂,骂完就跑,不跑被长贵逮住了准挨揍,我打不过他可我跑得过他,别看长贵腿长,比起来,还不如我短腿抢得欢。

    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了,我姐树叶长得挺耐看,要不,比她小的长贵也不会打她主意了,乡下有土话,男大十岁不为大,女大一岁就像妈!跟比自己大的女人上床,男人会觉得很吃亏的。

    长贵不怕吃亏,长贵决定从我姐夫处入手,我姐夫是个软柿子,好捏。

    长贵在城里找着姐夫时,姐夫正抱着一只京巴狗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有说有笑呢,长贵气一下子短了好多,长贵眼睁睁看着姐夫和那女人还有狗钻进轿车日一声开走了,留下一股汽油味给长贵,长贵伸长鼻子使劲嗅了又嗅,真香啊!

    其实长贵闻的不是汽油香,长贵闻的是狗发香波的香味,姐夫刚给京巴狗洗浴出来呢。

    长贵回到村,对树叶说,日怪了,兴平咋养两条狗呢,太浪费粮食了!兴平是我姐夫的学名,长贵哪知道光那条狗的身价就够他一年的吃喝嫖赌了,长贵虽是土流子,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流子。

    树叶不信,树叶说,他毛病啊,一个人自己都喂不上口,还喂狗?

    长贵就意味深长地笑,人家有女人喂啊,烫狮毛头的女人呢,那屁股翘起来,哇!长贵学着要生蛋的母鸭摇起步来。

    我姐树叶的脸就长了,树叶唤了一声大黑说,再敢胡嚼舌头,我让它撕了你的嘴。

    长贵一看我姐的大黑龇牙冲了过来,立马落荒而逃,快入冬了,再掉进水里可不好玩。

    那天我去看姐,姐说,正好,你替我看几天家,我去兴平那儿一趟。

    我说不是有大黑看家吗!

    姐说,大黑也去,跟我!

    大黑就跟姐姐去了县城。

    我在村里没事乱逛,碰上了长贵,长贵阴阳怪气的,嗬,又看姐夫啊!

    我知道他是指大黑,我就顺他话说,这不是看见你了吗?

    长贵愣了一会才明白我的意思,长贵骂,你个狗日的还长见识了呢!

    见我懒得理他,长贵又问,树叶呢?

    我说你趁早死心吧,我姐进城了!

    长贵眼眨了几眨,说想吃狗肉吗,大补呢!

    我说哪儿有狗呢?

    你姐的大黑啊!长贵一挤眼!

    俅!早跟我姐进城了!我说。

    什么,进城?长贵眉一皱,只怕要糟!

    糟什么啊糟?我斜了一眼长贵。

    你不知道,长贵叹口气,你姐夫在城里又养狗了!

    养狗干吗啊!我没反应过来。

    哄女人呗!长贵挺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姐有一条狗了啊,还哄?

    我姐树叶是在天黑时回的屋,一身是血的我姐抱着奄奄一息的大黑。

    那时我还在和长贵瞎吹牛,长贵是土流子,人却讲义气,他买了不少熟食请我喝酒。

    长贵看姐脸色不对,长贵问,树叶你咋啦!

    树叶不说话,只是摸着我的头!

    完了用毛巾擦大黑身上的血痕,狗有九命呢!我安慰姐说,大黑没事的!树叶说,你干吗要咬死那京巴狗呢……

    在姐的自言自语中,我听出个大概,大黑咬死了那个女人的京巴狗,姐夫一怒之下给了大黑迎头一棒。后面的事姐没说,姐只说天亮了她要出趟门,求长贵日后不要欺负我!

    天亮时,有九条命的大黑嘴里只有了出气没有进气,姐望了望天空,最后一片黄叶已在树上摇晃了!

    姐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去哪儿她没跟我说。

    看着地上的大黑,我对长贵说,你不是想吃狗肉吗,大补呢,快动手啊,冷了不好剥皮!

    长贵却一巴掌扇过来,补,把你也补成狗杂种啊!

    长贵把狗埋了,埋的那天我得到消息说,我姐树叶被关进了看守所,是一个叫兴平的男人报的案,那男人被我姐捅破了肺根,没触及心脏。

    长贵当时骂了一句,日他娘!这个兴平狗日的咋比狗命还长!

    绝活

    黑王寨虽小,学校还是有的,但老师不常有,这样的事在乡下,尤其在像黑王寨这样鬼都不愿生蛋的乡下,很平常。

    平常得就像男人喝了酒后会撒撒野一样,引不起人们关注的兴趣。

    是胡三,改变了寨子人的看法,确切说是改变了那些有学生就读的家长的看法。

    狗日的胡三,打算干一辈子老师呢?寨子里有人说。

    要在山外面,做老师是很长脸面的事,可在黑王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干一辈子老师,是骂你没出息呢!

    民办教师,工资低,不如会刨蜈蚣会捉蛇的寨里男人,起两回早赶两回晚就把那点小钱挣上手了。当然在黑王寨,会做这两样事的男人也不是很多,各人都有各人的绝活,都会了还怎么养家糊口啊!唯独当老师,不是绝活。

    大凡黑王寨在外面上过两天初中的后生,回寨后都当过一年两年的老师。

    才下学的后生,肩头嫩,扛不起重活,教书只是一种过渡,寒暑假双休日这么一历练,得,皮晒黑了,茧长厚了,再下地,就是一个壮劳力了。算是吐唾沫浇白菜,两头不误吧!说到底,这是黑王寨人的聪明之处,也是黑王寨人的可爱之处。

    胡三在黑王寨人眼里与可爱不搭界,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瘸子,在乡下,等同于废人一个,不遭人白眼已是难得了,谈何可爱?

    胡三就把床铺搬到了学校,第一次让人看见了学校的炊烟,也第一次让人看见了学校的旗帜。瘸三上中学时,每天早上就看升红旗,师生在操场行注目礼,瘸三到了学校,心想,一个连红旗都没有的学校,算什么学校呢?

    买红旗要花钱,瘸三是才上班代课,暂时没有工资,村小的民办教师都是年底了由村里统一发,上面管教育的不担负这一块的工资。想一想,人家有理由不付,这地方,来一个公办教师跑一个,跑时还恶狠狠地丢一句刚学会的黑王寨土话,这地方,下辈子用八抬大轿抬我都不来了!

    抬,凭什么抬?不就教人识几个字,做几道算术题吗,欺负黑王寨没人才啊!寨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合计,自己的娃教自己的娃,不成就输了你!

    结果是,大一茬带小一茬,一茬一茬这么过来了,出了寨子,卖个鸡蛋赶个集,帐还是算得伸展的,打个收条欠条也还是对得住人的。腰里系根绳,一辈子不求人!

    缘于此,黑王寨的人把头昂得高高的,不觉得比外面人矮三分,胡三要做红旗,自然也是不想寨里学校比别的学校矮三分,在家里翻来翻去,翻出一方红绸布来,做面旗帜也还勉强。

    旗杆不愁,寨里多的是杉木和楠竹,胡三自己砍一根拖到学校里,一脚高一脚低的总算把旗杆靠走廊前一柱子立了起来。

    那红旗帜也争气,一下子染红了半边天。

    第一次升旗,胡三冲校长说,你上去讲个话吧!旗台成了讲台,校长其实是胡三上两届的学生,论起来还是他堂哥,上完这学期,堂哥就要回家种地讨媳妇了。上台讲话,堂哥还是第一回,堂哥站上去,吭哧吭哧半天,说我看就算了吧!

    一听说算了,孩子们哄一下散开了,规规矩矩站在那儿,野惯了的孩子们还不习惯。

    胡三不想算了,晚上放学时,校长赶回家收麦了,胡三把孩子们召集起来,讲了国旗的意义,讲了升旗时应注意的事项,完了,做示范给孩子们看。

    在国歌的旋律中,当然这国歌是胡三自己吹口哨伴奏的,胡三头向上仰,双手紧贴裤缝,两眼一眨不眨地随红旗上升,庄严肃穆得不像孩子们眼里那个走路不上趟的瘸子。

    孩子们第一次看见老师这种表情,心里一下子敬佩得不行。

    光敬佩不算,孩子们攀比心理是有的,一个瘸子能站那么笔直,未必,一个健全人做不了?

    再以后的升旗活动中,孩子的叽叽喳喳声被口哨声取代了,口哨是清一色的国歌旋律,虽然参差不齐,但很嘹亮.很有生气。

    那声音伴着红旗的冉冉上升,让黑王寨往日肆无忌惮的山风也柔和了许多。

    升旗的事是被一个偶然进山搞摄影的记者发现的,记者对本地珍惜物种做一项调查,来拍黑王寨北坡崖的对节白蜡,结果镜头中闯进了一杆红旗,耳朵里钻进了国歌的旋律。

    旗台上,一个人斜着膀子立在那儿,神情肃穆得不行,双手贴着裤缝,头向上仰着,几根头发在山风中飞舞着,猎猎的旗帜在头上飞扬。

    记者把镜头拉近了,才意外的发现,旗台上那人的裤腿被风一裹,显出明显差别来,一只腿粗一只腿细。

    细的那根腿很有精神地挺立着,纹丝不动。绝活呢,这是!记者按下快门那一瞬间,脑海里浮上这么一句话来,很突然地。

    干娘的柳条

    干娘对我好,好得连亲娘都生出几分妒忌来。

    妒嫉归妒嫉,干娘依然对我好!

    亲娘妒嫉了也没几年,一撒手去了另一个地方,是我披麻带孝送的她,也算不白来人世一遭,亲娘就我一根独苗,六岁的模样------当时。

    没娘的孩子在乡下,是很打眼的。

    大凡你看见一个孩子放了学,一个人在路上像怕踩死了蚂蚁似的慢吞吞挪步,要么抬头看呼啸而过的麻雀觅食,要么低头看水里嬉戏的鱼儿翻花,那人一定是个没娘的孩子。

    没娘的孩子,没人管,家,就成了夜幕落下来后一个栖息的窝。有娘的孩子不这样,得急急惶惶往家赶,要打猪草,要捡柴禾,还要带弟妹,更要防手脚慢了挨娘的巴掌。

    我倒是很想挨一回娘的巴掌,那种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的巴掌,顶多在屁股上拂了一下。那时候的娘,打孩子很少用柳条抽的,不是舍不得打,是舍不得打烂了衣裳。我们那遭孩子穿的衣服,都无一例外是由大改小,屁股上还有两个圆粑粑补丁的那种,像现在人们玩的麻将中的二饼,要用柳条一抽,什么后果,你想想!

    没了娘,先破烂下去的是我们的家,跟着是我和爹的衣裳,总有捣蛋的伙伴用竹棍沾了泥往我屁股上点。那时候,我还不晓得卖屁股是件很丑的事,只觉得露点屁股很好玩,凉爽。

    干娘是在路上碰见的我,娘死后,她很少去我家了。怕遭人口舌,更怕她男人打她,说碰见,其实更像是等,干娘把那片沙地都踩平了一大方。

    我像只小雀儿投进干娘的怀里,喊了声,干娘!眼圈就红了。

    干娘一手揽住我的头,一手在裤兜里挖,挖出一块泥巴糖来,暗红色,像她的脸。我一口咽了下去,甜,就一丝丝在齿缝里蔓延,我把嘴吧嗒得一声赶一声响,饿牢里放出来的模样。

    瞧我娃瘦的,豺狼见了哭三场呢!干娘眼圈红红的,拿手在我屁股上摸摩,一摸摸到一手泥。干娘的眼泪滴下来,你爹也真是的,这样的裤子还能上身?

    我说,爹的屁股也烂了,用胶布粘的呢!爹的手弹墨线行,拿针线不行,爹是木匠,给干娘打过婚床。

    干娘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有一竿子高才落山。干娘就说,这样吧,你紧着跑几步,回去把你和爹的破衣服都撸来,我回去拿针线,在路边柳林里等我,我麻溜连几针,赶得回去烧晚饭火的!

    一听这话,我撒开脚丫子就跑,爹不在家,我撸了一大抱衣服,走一步,掉一件,捡捡停停地跑到柳林,太阳就剩半竿子高了。

    干娘手巧,像蝴蝶穿花,上一针下一针把我看得眼里发乱,连完了地上的衣服,日头咚一声就落山了,干娘说,把你裤子扒下来我也连几针!

    我很害臊,不脱。干娘拗不过,说,那你别动,我就在你身上补,小心针扎了你屁股!

    我一动也不动站在那儿,干娘就着暮色蹲在我屁股后面好不容易连完了,正用牙去咬线头呢,

    我憋了半天心里闷,憋出一个屁来,扑一声响了,干娘一巴掌落下来,你这娃,放屁也不打招呼!

    我很得意,问干娘,屁臭吗?

    干娘说,我娃的屁,是香屁,不臭!

    我不信,说香屁啊我闻闻看!就要脱裤子来闻。

    干娘不许脱,说蚊子出来了,一咬一个疱的,又痒又痛,落哪门子好!我还要脱,都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我得闻闻真的臭不!

    干娘火了,顺手折下一根柳条,再淘气我打你!

    我不信干娘真会打我,就去解裤子,暮色已降下来,脱裤子也不用害臊了,正得意呢,干娘的柳条就在那一刻抽下来了!

    我一伸脖子,嚎了起来,不是疼的,是委屈。打认干娘起,干娘还没弹过我一指甲,爹收工路过柳林,听见我的哭声,寻了进来,我趁机脱下裤子,边跑边喊,闻响屁罗,闻香屁罗!

    干娘冲爹一咬牙,这娃子,性子太野了,树要从小育,别长大了像你!

    像爹咋啦?我不明白,把干娘那话抛得远远地。

    等我明白时,干娘已经死了,干娘当天回去又遭了男人的打。

    打的原困很简单,说干娘摸黑跑去会野汉子。干娘是上吊死的,那舌头,还伸出老长,干娘生前不爱嚼舌头,但不是没有舌头,干娘死后想说什么呢?

    第二天,我爹要死要活的带我去了干娘家,披麻带孝的------还是我!干娘膝下没一男半女。

    乡下有说法,收养个干儿子压子,会引出一个儿子的,我却把干娘给引走了。干爹不待见我们,只差要拿刀子,可死人大过天,他才没敢动手。从墓地回来,路过那片柳林,我把干娘打我的柳条捡回家,想起干娘了,就在屁股上使劲抽一下!

    爹先是不给人打婚床了,跟着连木活也不做了,再后来,爹把木匠家业全毁了,毁之前爹雕了一个木头人像,粗一看,像干娘,细一看,也还是像干娘。

    不过爹雕的干娘手里没拿柳条!

    干爹的秋风

    据说我从娘肚子一出来,就冲接生婆射出了一泡尿,当时我奶奶脸色就变了,这娃只怕不好养呢,奶奶冲接生婆嘀咕着说。

    接生婆也是一脸的凝重,她不光会接生,还能过阴,是乡村那种能通阴阳两界的巫医。听了这话,她二话没说,净了手便在我家神柜前上了三柱香。

    香燃完了,结论也出来了,这娃子太娇贵,不光犯将军剑,还犯阎王关,得送娘娘轿,得拜送子观音,先过了神这一关。然后过周岁时,还得认干爹,随干爹姓,抓周那天,要从干爹胯下过一遍,而且,这干爹还得是个狠人。只有一身匪气的人,才能镇住阎王派来勾小孩魂魄的梦婆婆。

    看来,鬼也怕恶人!

    我的干爹,就是这样一个恶人,打我晓事起,我就不喜欢他,自己明明有爹有娘,却要跟干爹姓,太别扭了,这是其一。其二是,干爹名声臭,是打架闹事的祖宗,我爹呢,偏偏又是那种竹叶子落下来都怕打破头的老好人,两人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才怪呢。

    好在干爹不在乎我爹的饭菜,他是向着我奶奶的面子呢,奶奶做得一手好米酒,干爹小时候没娘疼,隔三岔五跑我奶奶家里讨米酒喝,一句话,因了这层缘故,干爹很喜欢我。

    干娘干老子,一年一个花袄子!

    干爹虽说没成家,但花袄子却还每年给我缝一件,这在当时,很难得!

    同龄的孩子中,能穿上新袄子的只有我一个,剩下的都是捡哥姐的穿,哥姐都是捡爹娘改小的穿,那年月的人穷,穷得人很没有志气。

    在我眼里,干爹就没有志气,奶奶常数落干爹说,饿死不做贼,气死不告状!干爹呢,不光做贼,还告状。他做贼不光限于偷鸡摸狗还捞鱼捕虾,当然,我是最大的受益者。干爹匪气不假,对我这个干儿子却真没有二话。至于告状,就不问对方是谁了,你扣他工分他告,你少分他口粮他闹,一句话,闹得人见了人怕。

    每次分口粮,就他一个光棍敢要二份。

    干爹要得理直气壮的,我干儿子那份,不该要?以后还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呢,不放秋风,哪来的夜雨啊!

    俅,指望我给你养老送终,才不呢!我嘟哝说,你那恶名只怕连带人家都讨不上媳妇,这方圆十里八村,谁不晓得你浑啊!完了我还冲干爹一撇嘴,那时我晓点事了,不愿他拿我当幌子。

    干爹听了哈哈大笑,笑得脸上横肉一抖一抖的,干爹蹲下身说,我儿你太没出息了,好好读书,读到城里找媳妇,这方圆十里八村哪家女娃配得上我儿啊!得,干爹真把我当龙卵子了。

    可能是吃干爹偷的鸡啊鱼啊什么的多,我的大脑硬是比别的伙伴好使,上小学时,成绩老拔尖,拔着拔着要上初中了,初中选苗子,在我们小学,要一个名额进快班,大队书记的儿子也想进,不用说,没我的戏了。

    干爹听说了,拿了刀子找大队书记,你想掐我儿的前程吧,老子先掐了你的前程!

    大队书记这回没松口,你掐了我也没用,名额是乡里给的,你有能耐去乡里讨!

    干爹虽横,却也只限于横行村里,乡里有特派员,挂着枪的特派员,那时候还没有派出所。特派员,几威风人啊,大多是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真刀真枪地杀过人,干爹杀过鸡杀过狗,杀人他还没那个胆量。

    这点大队书记心里有数,果然干爹冲乡里那方向望了望,手一松,刀哐一声掉在了地上。

    干爹摸黑去的我家,那时通知已经下来了,我一个人关上门在里面嚎啕大哭,哭完了就撕书,撕我命根子样宝贝的书。

    干爹没能喊开门,我冲外面骂,包括我爹一块骂,人家是爹,你们也是爹,两个爹不如人家一个爹,换我早跳了襄河!我们村在襄河边,襄河又名汉江,是长江的支流。

    对,襄河!干爹眼里一亮,出去了。

    第二天,襄河下游漂起来一具尸体,不是干爹,是大队书记的儿子。

    不用说,是干爹做的,其实干爹只想把他按到水里呛一顿出出气,没料到,一个漩涡把他卷走了。

    警察抓走干爹那天,我去乡里报名,进了那个只有是商品粮子女才能读的快班。

    不用严讯逼供,干爹什么都招了,临刑前一天,上面的人问干爹,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干爹说,把我儿名字改了吧!

    为什么要改?上面的人很奇怪,又不是你亲生的,操那么多心干啥?

    不想让别人日后知道他有这么个干爹呗!干爹居然还笑着又补上了一句,不想连带他找不着城里媳妇呗!

    上面的人叹了口气,想不到你到死了还说出句人话!

    干爹也叹气,我不是人,不能让我儿也跟着不是人吧!

    因为干爹的要求,我本来的姓才回到了作业本上。

    刑场离我们村不远,那时候的规矩,人在哪儿犯事,就在哪儿枪毙,干爹成了我们那儿第一个被枪毙的恶人。

    听爹说,干爹临死前,是很想我去为他送一口米酒上路的。

    干爹耍了秋风,我却没能给他喂了一口米酒,那样的场面,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我要去的,是我向往的城市。

    再后来,干爹就不再在我记忆中凸现了。

    去年,我在书上读到一篇叫做疯娘的文章,心里当时无端地一慌,擦擦眼,干爹的人一下子站在了我面前,好歹我也是靠文字谋生的人呢!

    什么时候用手里的笔为干爹下一场夜雨呢?

    清明时节,我回了趟老家,干爹的坟还在,坟上一棵弯杨树泼扬泼长的,很匪气地挺立在孤山岗上。

    我把一本杂志摊开,用米酒一页一页湿透,然后点燃一堆火纸,一页一页烧给干爹。

    上面有我的两篇文章,后一篇用的是我现在的名字,前一篇用的是干爹活着时的名字。

    我知道干爹一辈子不愿翻书,但有米酒清香的书,他或许会翻一下的,干爹应该还记得奶奶的米酒和我的名字的,我想。

    解冻

    寒气太重,稍不注意,连人的心都能冻住。

    罗子就走在这寒气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左胳膊,想把寒气甩开的样子。

    有路人窃笑起来,笑的人不怕冻,人家穿着皮毛大衣呢!罗子没皮毛大衣,罗子身上就一件毛衣外带一件夹克,当然,为御寒,罗子外面还套了层编织带,那种能防水不透风的编织带,是罗子在工棚里拿的。

    要搁平时,别说编织袋,就是工棚里一截电线头,罗子也不敢伸指头沾一下。但眼下,罗子拿了,拿得理直气壮的,罗子这会是去找工头的,他要拿一件更重要的东西。

    寒气中,一片未曾清扫的落叶在地上打个旋飞起来,却没寻到更好的落脚点,只好无可奈何地落下来,在街道上继续打着旋。

    罗子的脸就像那片老黄的落叶,偶而挑起路人的目光,那目光也只打个旋,就滑向了地面,地面可比罗子的脸平坦多了!

    罗子的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方便袋,没人去注意方便袋里装了什么,一个民工,能装有什么呢?如果你要这么推测就犯了逻辑上的错误,方便袋里,装着罗子女儿的一生呢!

    罗子只有想到女儿,眼里才会温润一下,他这会儿的焦怒早把眼里那层薄雾一样的温润给烤干了。

    工头大强的住处好找,罗子作为勤杂人员去大强家做过义务劳动,当然,那是大强房子未装修前。自打装修完工,大强搬进去后,罗子再也没能进去过,大强的铁门内有一只狼狗,是德国黑贝,名犬,很凶狠的!

    早上,罗子远远看大强牵着狼狗出了门,才一咬牙,向大强家的方向迈开了大步。

    寒气更重了一些,罗子摁门铃时,明显地感到手颤抖了一下,甚至,还打了个寒噤!

    门开了,如罗子所料,只有大强的女儿在家,八岁的小姑娘很好客,问,叔叔你找谁啊?

    我,罗子怔了一下,找你爸爸,大强!有事吗?小姑娘又问。

    有事?罗子冲那只空着的左手哈了口气说,这鬼天气,把人冷的!他这样做是要赚小姑娘开门呢。当然,冷也是事实。小姑娘看了看罗子身上套的编织袋,果然动了恻隐之心,说叔叔你进来暖暖脚吧,我给你开空调!门就哐当开了。

    罗子扯下编织袋,进了门,小姑娘忙着调室温,罗子迟疑了一下,把右手的方便袋藏在了身后。

    小姑娘眼尖,看见了,小姑娘就说了一句,叔叔你还带礼物干啥啊?我家不缺这些的!

    罗子心里硬了一下,你家当然啥都不缺,可我们家缺啊!

    小姑娘说,你一定缺钱吧!

    你怎么知道?罗子凶了一句,我不光缺钱,还缺命呢!

    小姑娘说,缺命?我可没办法帮你了!

    罗子黑着脸,缺钱!你难道就有办法了?

    小姑娘递来一杯茶,缺钱,我可以向爸爸要啊,这不我刚向爸爸要了一千呢!小姑娘得意洋洋亮出一叠钞票来。

    罗子的手伸了出去,给我的?小姑娘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才不是呢!

    罗子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表情也僵住了,眼里开始充血。

    小姑娘没看见罗子的表情,屁颠颠从卧室里捧出一个储钱罐来,砰一声砸开,五十一百的票子,散落开来。

    干什么呢?罗子疑惑了,疑惑了的罗子听见小姑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这些钱该够了吧!

    够了!罗子一把攥住那些钱,大强差他的工钱也不过这个数,罗子不是个铤而走险的人。

    小姑娘急了,这钱我是拿去救人命的,你抢什么啊!

    救命!罗子脑子中出现一个女孩苍白的脸来,我才是拿它救命呢!

    抢不回钱,小姑娘哭了,你坏,你坏!

    罗子冷笑着说,我坏,我比你爸爸还坏吗?

    就是!小姑娘哭哭啼啼的,你比我爸爸还坏!比你爸爸坏?罗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小姑娘气呼呼地冲上来扯着罗子胳膊说,听说我要给一个心脏病女孩捐款,我爸把生活费全拿出来,还把德国黑贝拉出去卖,你呢,抢我的捐款,你就是比我爸爸坏!

    德国黑贝,那只狼狗?你爸不是很有钱的吗,想蒙我,哼!罗子有点不相信地望着小姑娘。有钱还在人家帐上!小姑娘咬了咬牙,爸爸说,要请客送礼了人家才会划过来,这几天他正跑前跑后忙着拜神呢!小姑娘有点泪眼婆娑了,还给我吧,今天我们全校捐款,有个患心脏病的女孩等着要钱做心脏搭桥手术呢!

    心脏搭桥?罗子又一愣,这词太熟了,你给谁捐款啊?罗子急急忙忙又问了一句。

    罗雪娟啊,你没看晚报啊,全市中下学生都在捐款呢!小姑娘抽了抽鼻子说,老师在会上讲了的,生命是嫁接生命的桥梁,心灵是解冻心灵的温泉……心灵也能解冻?罗子心里一震,手里的钞票撒落开来。拉开门,罗子跌跌撞撞望门外的寒气中扎了进去。

    叔叔,你的礼物!小姑娘拎着方便袋追了出来。

    罗子眼里淌着泪,把方便袋接过来,走出老远后,哐啷一声,扔进了垃圾桶里,方便袋里有二十米尼龙绳和一大卷透明胶,电视上绑匪绑架人质常用的道具。

    罗子是准备绑架小姑娘要挟大强的,他女儿正是那个要做心脏搭桥手术的罗雪娟。

    寒气中,罗子不甩胳膊了,那片打旋的黄叶还在,不过被风刮湖面上了,湖面-----正在解冻呢。

    修桥

    人老三不才,屙尿打湿鞋!

    德福老汉扎上裤带,一低头,鞋上竟被尿渍湿了一块,莫非自己真的老了?德福心里一紧,要真连自己也老了,黑王寨就没年轻人了。

    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出去打工了,留在寨里的除了老弱就是病残,德福虽说都六十了,可还撑着一片天呢。

    德福就收拔拢了心里往寨下走,寨下有一条河,寨子里清衣洗菜都在河边,分田到户这么些年,能聚在一起的日子不多,清洗衣服就成了村里老娘们聚在一起的由头。

    德福婆娘死得早,德福是来看世英的。

    世英总是最后一个清洗完衣服,她知道德福每天都会来河边看她,唉,难为他了!世英叹口气,槌棰举得更高了。

    德福慢吞吞凑过来,弯下腰,说,咱们合了家过吧!

    合家过?世英手缓了下来,你都说十次了,可哪回合成真了?

    德福就低了头,闷闷地抽烟,德福想起了儿子的话,爹,您要真憋不住,进城呆几天,我给你找小姐都行,后妈的事,您别提,媳妇那儿过不了关的,人家妈守了一辈子寡呢?

    这话不言而喻,不能让媳妇那边看轻了,世英见德福不吭声,知道他难受,世英就停了槌棰,真要合,我也不愿呢!

    为啥?德福问,咱俩不是挺对心事吗?

    对心思归对心思,合家归合家!世英叹口气,咱俩年轻时让人嚼了多少闲话都没出过格,不成晚年还让长舌妇攥住话把?

    世英的话把德福扯进了往事,当年农业学大寨,德福是民兵连长,世英是铁媳妇战斗组组长,是寨子里响当当的两面红旗呢,这河的拦水坝就是他俩辉煌的见证。

    德福涨红了脸,都半截入土了,你还顾及那块脸皮干啥?

    我不顾脸皮不要紧,可我儿子孙子还要活人呢,不成让他们被人指着脊梁骂有个不正经的娘?买马看母子,人家怎么看待我屋里出去的娃!

    德福发火了,张口娃闭口娃,咱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啊!

    世英还是不急不恼,德清和秀莲倒是为自己活了一回,可下场呢?

    德清和秀莲也是当年寨子里响当当的人物,晚年合家没一个月,秀莲被儿媳妇骂得一瓶农药吞进肚,德清没喝药,可整个人傻了似的整天在拦水坝上给秀莲喊魂。

    想到德清,拦水坝那边就传来德清的喊魂声,德清命苦呢,上半年河里涨水,一个孙子也从破桥上滑下去冲走了。

    见德福发呆,世英轻言细语补了一句,其实这样也挺好的,隔三岔五说回心里话,咱也知足了!

    德福说,要能回到修拦水坝那年月,我活一天也够了!世英脸红了一下,世英附合道,也是啊,可惜咱们都老了,要不,咱们在河上把小桥修补修补,不就回到修拦水坝的岁月了?

    对啊,修桥!德福一拍大腿,咱们老骨头再给上学的娃们扛上一把!世英眼里亮了一下,扛,都老胳膊老腿的,扛得动?

    咋扛不动,我可没老呢!德福有点跃跃欲试了。是心没老吧!世英嗔了他一眼。

    不信是吧?我拿大顶给你看!德福吐出烟屁股,脱了外套,年轻时上工地,德福经常拿大顶,那时的德福,头顶地,身子倒竖起来,挺拔得像白杨。

    可别,闹不得的,闪了腰谁侍候你啊!世英急忙阻挡他。

    德福说,真欺我老啊,偏竖给你看,保险不要你侍候就成!

    世英没拦住,她知道德福这辈子没服过输,果然,吭哧几声后,德福倒竖了起来,不过不像白杨那么挺拔了,顶多算是棵经了风霜的不老松。

    世英就笑了,很甜的那种笑,可能笑得太投入,石头上半漂着的一件红秋衣被水冲走了也不知道。倒是德福先看见了,德福说,傻笑啥,像个傻大姐,衣服跑了也不捞!

    世英一回头,果然秋衣顺了河水在跑,世英伸出槌棰捞了几下,没捞着.德福一急,身子就歪了下来。德福听见腰里骨头响了一下,德福没在意,德福眼里只有那件红秋衣了,那红秋衣是德福送的呢.德福蹬下鞋子就往河水里淌。

    世英说,你疯了,这冷的春水,秋衣我不要了!德福说,咱这回公私兼顾行不,一来捞你的秋衣,二来咱探探河水的深浅,真要修桥,咱得像模像样的,不能给老骨头们丢脸呢!

    世英没话了,她知道德福的脾气,想到就要做到!

    德福是在捞到秋衣的一刹那忽然发现腰不能动的。

    冰凉的河水一激,德福的肌肉一紧,刚刚闪过的腰变硬了,德福手里举着那件红色的秋衣用力冲世英摇了摇,口刚张开,河水便灌了进去。

    世英看见那件红秋衣一点一点沉下去,世英慌了,冲着寨上张大了嘴,奇怪的是,当年能把劳动号子喊得震入云霄的铁媳妇战斗组组长,这会儿一点也听见自己的呼号。

    远远地,德清的喊魂声飘了过来,秀莲,你回来哟,咱们合伙给孙子去修桥……

    锁桃

    锁桃从集上回寨子里娘家来,手里拎着两袋中药,净捡人少的小道走,正午的黑王寨,在门外晃动的人少,锁桃这样躲躲闪闪的,其实没什么必要。

    临近娘家门时,偏偏碰上开山,开山背着一喷雾器药水出门,摇摇晃晃的,像喝醉酒的人,寨子里人都知道,开山是不沾酒的男人。可就这样一个不沾酒的男人,却连个媳妇都没捞上手,为啥呢?开山嘴笨呗,不晓得哄女人呗!

    看见锁桃,开山很意外,问锁桃,这么早回来住六月啊?这话问得没错,黑王寨有规矩,不年不节的没啊个姑娘回娘家,回娘家住六月也有。但锁桃都嫁到集上三年了,不在新媳妇之列,只有当年嫁出的姑娘才回来住六月。

    锁桃不好回答,不说话又显得生份,两人打小玩到大的呢!小时候开山没少挖鸡腿包少摘野桑椹给她吃,锁桃就转移话题,咋了,这么热还出去打药?

    嗯,打药,棉花正上桃呢!开山把药桶的背带紧了紧说。

    打什么药啊?锁桃多了一句嘴,上桃快吗?上桃快是锁桃还没出嫁时常用的棉花药。

    光上桃快哪行呢?得锁桃!开山得意洋洋一举手中的药袋,看见么,防早衰防掉桃的,还是美国帮威公司技术生产的,要没这玩意,上桃再快也白上,上一个掉一个,不是瞎费工夫么?

    开山只顾说,一点也没看见锁桃的脸色,锁桃是同男人吵了嘴回来的。男人骂锁桃,你他妈的上桃倒快,咋锁不住一个呢?骂这话时锁桃刚小产满月,习惯性流产呢!请了一个单方,得吃两副中药,中药上有一单药引子,得三九天的雪水熬才成。眼下是三伏天呢,哪里寻雪水啊。

    锁桃是回娘家求引子的,黑王寨人生病了不怎么看医生,家家都有稀奇古怪的单方,什么白鸡公的化骨丹,三年的黄瓜水,霜打的芦杆,十年的刺猬皮等等,雪水以往也有人家收藏过。

    开山一个瞎费工夫惹恼了锁桃,锁桃脸一沉,瞎费工夫还有地方费,总比有人没地方费工夫强吧!这话很损,是拐了弯骂开山是个光棍汉呢?

    开山没悟过来,还冲锁桃喋喋不休说,锁桃你看啊,这药名也叫锁桃,要我是你,就告他,侵犯我姓名权,赔上一大笔钱,抱个金娃娃回来给大伙看看!

    金娃娃三字又一次戳到锁桃心尖上,锁桃再也忍不住了,我现在连个泥娃娃也没抱的,你爱看不看拉倒!完了恶狠狠把两包药砸在开山身上,话说到这份上,开山才悟过来,张开嘴刚啊了一声,锁桃早捂着脸跑远了。

    开山把药捡起来,冲锁桃背影喊,锁桃,药呢?

    锁桃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过来,送你吃,吃了早点好锁桃!

    这话很恶毒,开山上哪锁桃呢,他连个媳妇都没有!

    正午的太阳本来就大,开山脑袋就晕呼呼的了,药也没打,气哼哼回到家倒头就睡。

    睡得晕呼呼时,秀姑来了。

    开山就盼着秀姑登门呢,黑王寨的小伙子都盼着秀姑上门,秀姑是黑王寨的职业媒婆,一般不主动上门,上门就是亲事能有八成。

    秀姑说,睡不醒啊你?开山就咧开嘴巴笑,脑子里其实很灵醒。

    秀姑说,寨子下大老黄的四丫头你晓得啵?

    晓得晓得!开山使劲点头,四丫头在城里给人当二奶,莫非她想回头嫁到寨上来?开山问。

    美的你!秀姑说,四丫头不是当二奶吗,男人说了,只要四丫头给他生个娃,小子奖五万,丫头奖三万!

    开山就耷了脑袋,关我啥事啊?

    四丫头习惯性流产,怀不上啊!这不,求了个单方,要三九天的雪水做引子熬药。秀姑停了停,合着该你小子走运,人家四丫说了,花五千元买一罐雪水呢!

    五千元,可以讨一个媳妇了!开山的眼就亮了起来,他讨不上媳妇的主要原因还是家里穷。

    去年下雪时,开山装了两罐雪,那天秀姑路过看见了就记在心里,这两罐雪水眼下还藏在地窖里呢!

    开山喜滋滋地就往门外跑,跑得急了些,一下子和门外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抬眼,是锁桃的娘,锁桃红肿着眼跟在娘身后,手里拎着一只白公鸡。

    赔礼道歉来了呢!在黑王寨,没准轻易拎公鸡登人家门,那是低架子的意思,公鸡不是好斗吗,让你成了人家下酒菜,还斗不?

    开山慌了神,你别见怪啊!锁桃娘抹一把泪,大娘今天卖个脸,求你一样东西,行不?

    开山脸一红,大娘说什么话,只要不是我的人,你看中啥拿啥!开山的意思,我这人得留着讨媳妇呢!

    锁桃娘就冲锁桃使个眼色,锁桃期期艾艾走上前,说开山哥,娘说你家有去年存有三九天的雪水,我想做个引子,求你一罐行不?

    行啊!开山回答得很爽快,他有两罐雪水呢!于是锁桃娘和锁桃加上秀姑三人一起跟着开山去了地窖。两罐雪水搬上来,轻飘飘的,开山说不对啊,这么轻?打开一看,顿时傻了眼,雪水一化,两罐加一起也不过一罐的模样。

    开山不敢看锁桃,看锁桃他媳妇就没了。

    开山也不敢看秀姑,看秀姑他在黑王寨咋做人呢?

    锁桃的腿一软,人就歪在了地窖边,她已从秀姑嘴里知道四丫花大钱买雪水的事。

    开山不说话,抱了那罐雪水往堂屋里走,堂屋里还躺着他行走不便的寡娘。开山磕了个头,说娘啊,跟您说个事?娘探了探身子,说娃你说吧!开山说我想认锁桃做干妹子。

    秀姑一听这话,知道开山的意思了,出门去拽锁桃,说,还不去认干娘!

    认干娘?锁桃不明白所以。认了干娘,开山好歹有个叫舅舅的,将来真成了孤老也有个披麻戴孝的不是!秀姑说。锁桃进去,冲开山娘磕头,磕完了说,我要真有那个命怀了娃将来给开山哥做干儿子!

    秀姑眼眶一热,冲开山娘附耳说,老姐妹你放心,开山的事包在我身上,要给开山讨不住一个媳妇,我秀姑这媒人不当了!

    咋不当?全寨的后生还指望你为他们开枝散叶,顶花锁桃呢!开山娘瘪了瘪嘴,眉眼里全是笑。

    拔茅钻

    三月三,拔茅钻!茅钻在黑王寨又叫茅针,其实就是茅草的心,是乡下孩子的零嘴儿,城里孩子只怕听都没听过,更别说吃了。

    春风打了个旋,田野里,沟波上一下子全泛绿了。四大爷在皂角树下一个盹没大完,心里就像茅钻扎,是啊,又到孩子们拔茅钻吃的世界了呢!清早,踏一脚露水出去,寻那圆润饱满的茅草下手,抽一根出来,剥开,里面就藏着淡绿色嫩绒绒的茅针心呢,卷成圈再用巴掌一拍,一个茅钻粑粑就做成了,往嘴里一送,甜香味一下子就蹿到心坎里去了。

    乡下的女孩子,没吃过茅钻粑粑的,没有!乡下的男孩子,没拔过带露茅钻的,也没有!

    在黑王寨,最会拔茅钻的,当数四大爷,不过那是六十年前的四大爷,如今四大爷都七十多岁了,想拔茅钻解解馋,只怕也有心无力了。

    我说这话,你千万别以为四大爷就是人老得爬不动步了,其实四大爷身子骨还硬朗,只不过前两年人们拼命开荒,一片片茅草地都被农药给消灭了,只剩北坡崖那有一丛没一丛地长着几蓬茅草。

    北坡崖的路,是毛狗子路呢,人上去,就得手足并用,这两年退耕还林,情况可能好了点,但茅钻却也不像四大爷小时候随处可见,想吃就能伸手拔出一把。

    想起北坡崖,四大爷就在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来,笑意中,翠花婆婆儿时扎羊角辫的脸蛋又浮在眼前。

    翠花小时候最爱吃茅钻,北坡崖上的茅钻在黑王寨最甜不过。一开春,翠花就常常当了四大爷的尾巴根,形影不离地把自己拴在四大爷屁股后头。

    掐刺苔,翠花给他摘钻刺窟窿时身上挂的刺,拔茅钻,翠花帮他掸裤腿上粘的黄花粉,偶尔钻出一条水蛇来,翠花就哧一声比蛇还软缠在了四大爷脖子上。

    那时的翠花,身上总有一阵淡淡的皂荚香,四大爷门口那棵皂荚树上的皂荚,全被翠花摘去洗衣服洗头了,翠花爱干净,不像别的黑王寨小丫头,用草木灰洗头。

    四大爷常在春日的晨雾中,眯了眼,盯着翠花的羊角辫,用手里带露水的茅钻逗她,让我闻一闻你头上的皂角香,茅钻就归你!

    翠花就低了头,比羊还温顺让四大爷闻。

    四大爷闻一下,就捻出一根茅钻给翠花,闻到后来,四大爷的鼻子就粘在翠花羊角辫上了,乍一看,被两支羊角卡住了脖子似的。

    这样一把茅钻吃完下来,四大爷的脖子可以酸上半天,翠花就笑,说你这人真贱,有板凳非得坐树桩!

    四大爷一愣,板凳在哪儿呢?

    翠花一指自己手里的茅钻,抽出软绵绵的茅针心来,咋的,这还不比我头发香?

    四大爷大翠花两岁,哓事早,四大爷嘴里就得意着,世上有三香,你知道啥啊!

    哪三香?翠花还小,醒事迟,十二三岁的丫头,知道啥。

    芝麻糖,核桃仁,新媳妇的舌头根!四大爷背上手,学大人模样,装得一本正经。

    芝麻糖,核桃仁,离黑王寨太遥远,但新媳妇的舌头根不远啊!翠花歪着脑袋,等我当了新媳妇,让你尝尝我的舌头根好不?

    好啊!四大爷笑,不过我这会得先尝尝,看跟做了新媳妇有啥区别!

    翠花就伸出舌头根,四大爷把嘴凑过去,舔了舔,凉沁沁的,茅钻的清草香漫了过来。

    什么味儿?翠花缩回舌头,把一根卷成圈的茅针塞进嘴里问四大爷。

    四大爷想了半天,四大爷就实话实说了,茅钻香味儿!

    哦,小姑娘的舌头是茅钻香的味儿!翠花很高兴,冲四大爷说,真这个味啊,我回去问问我爹,新媳妇的舌头根是个啥味?

    问的结果是,翠花挨了她爹一榔头,腿瘸了。他爹不后悔,四处冲人咋呼说, 瘸了就不会出去疯,瘸了就不会出去野,瘸了就会老老实实在家做活计!

    黑王寨里祖祖辈辈靠山,谁不想自己的媳妇像山一样厚道呢,瘸了腿的媳妇自然比腿脚利索的厚道,她爹这话说的没错,她爹打瘸了翠花还连带着恨上四大爷。

    四大爷眼睁睁看着翠花婆婆成了别人的新媳妇,洞房之夜,四大爷发了疯似的满山乱窜,冬闲时的荒山上,连根没裉尽绿的青草都没有,哪里还闻得见茅钻香?

    四大爷一发狠,出门做了货郎子,卖芝麻糖,四里八乡串走。

    其间,他专门用芝麻糖换过核桃仁,两样东西辗转托人带回黑王寨给翠花,这两香是女人的专利,他得补偿给翠花。至于新媳妇的舌头根,他想未必有茅钻香吧,要不,翠花嘴里的茅钻香能让他回味一生呢!

    等四大爷串不动乡时,翠花婆婆已经靠拐杖才能挪步了,子孙成群的翠花婆婆死了老伴后,坚决要求一个人单过,她把三间小屋搭在了四大爷对门的山坡。清早出门,她在四大爷眼里,夜晚上闩,她在四大爷心里。

    人一老,什么念想也没了,图的就是个心上有个照应。

    四大爷在春日里不止一次看翠花婆婆围着沟边坡头茅草丛边转悠,只怕还惦记着儿时的那把带露的茅钻吧,茅钻里藏着淡绿色嫩绒绒的一颗心呢,那是小草开花的心吧!四大爷看着翠花婆婆的背影想起了心思。

    翠花婆婆是在清明节那天给老伴上完坟来听说四大爷出了事的,在北坡崖上,两个翻蜈蚣的后生发现四大爷摔下了北坡崖,背了回来,已是只有进气没了出气,手里却死死攥着一把带露水的茅钻。茅钻的清香气很好闻,那天,黑王寨老老少少都贪婪地抽着鼻子。

    不过,有一人例外,那人是翠花婆婆,翠花婆婆拿出一瓶农药,如饮甘霖般吞进了嘴里。事后替她收尸的乡民都感到很奇怪,一个喝农药死的老婆子,身上居然散发出一种比茅钻还要清香的气息!

    怪事呢?百年不遇的怪事!

    不挣窝心钱

    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世成把酒杯一顿,冲厨房吆喝了一声,咋啦,手艺人就不是人了?连个下酒菜都不舍得。

    桌面是寒碜了一些!泡青椒,腌嫩韭,外加一盘盐黄豆,一个睁眼睛的菜都没有,世成是木匠,串过百家门的人呢。

    厨房里慌慌张张应了一声,不一会,炒鸡蛋的香味飘了出来。世成又咪了一小口,冲厨房咋乎说,叫你男人出来陪我喝一杯,一人不饮酒呢!

    男人没出来,女人端了葱花炒鸡蛋出来,师傅,你将就点,实在不行,我陪你喝一杯。

    笑话,上台饭让女人陪酒,坏世成名声呢!成心小视世成的手艺?世成把筷子一跺,男子汉大丈夫,不喝窝心酒,不挣窝心钱,你另请高明吧!完了拎起木工家业要走人。

    女人眼一红,我男人才烧了周年呢!世成闻言一怔,回头,堂屋柜顶上果然供着一张黑框的遗像,世成口气就软了下来,你男人都没有,还打椅子作甚?往前走一步,改嫁吧!

    女人把手在围裙上搓了两下,改嫁,谈何容易,拖着两个小子,谁家爷们不怕?

    像给女人的话作证似的,门外飞也似的钻进两个野小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的样子,呵,吃炒鸡蛋喽,吃炒鸡蛋喽!话音落地,一盘炒鸡蛋也咽进了肚里,都是给苦日子逼的。世成放下工具箱,在箱子上坐了下来。

    女人家里,还没个像样的椅子呢!两个破凳子,还没箱子面平实。

    说吧,你是要我给你一天打三把椅子呢,还是三天打一把?世成把根烟含在嘴里,一明一暗的像他的心思。

    一天打三把,省饭,省酒还省菜,三天打一把,费工费时还费力,贪便宜的女人都会不假思索地加以选择,世成想试试女人的心思密不密。

    女人闻言愣了愣,这是明摆着的事啊,师傅怎么有此一问?

    世成不想难为她,世成就直说了,一天打三把,能管一时,三天打一把,管你一世。

    那你就给我打那能管一世的椅子吧!女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借师傅吉言,下一步找过能倚靠一世的男人。

    倚靠一世?世成心里苦笑了一下,世成的爷爷给人打的陪嫁桌椅能用几辈人呢,可哪个男人能让女人倚靠一世,讨个彩头而已。

    就下料,女人身子单,忙是帮不上了,只能帮着扯扯墨线,递递刨子,斧头类的活计。

    晚上再上桌,世成冲俩小子招手,两小子中午挨了女人打,望着桌上的炒鸡蛋,喉咙里面咯咯作响。世成说,过来!两小子过来了,世成把盘里的炒鸡蛋分成两份,吃了它,谁先吃完,我给谁做把木头手枪!

    趁两小子舔舌头的当儿,世成摸出木头手枪一晃说,你娘要问炒鸡蛋,就说我吃了,不然,谁也别想玩枪。

    两个小子很认真和世成拉了勾,跟着一吐舌头,出去玩打仗了。世成空腹喝了一杯酒,冲厨房喊了一声,饱了饱了,别添菜了,给我上饭吧!

    饭来得很快,女人在厨房正为难呢。世成冲女人说,大妹子你的炒鸡蛋很香呢。

    女人听了夸奖,眉眼露出笑来,哪啊,赶不上嫂了手艺好!

    嫂子?世成笑了,我还是光棍一条呢,干咱们这行,成家太早了,不好,得带了徒弟,有人帮着揽活了,才好顾家的,不然,怎么走府过县啊!

    女人觉得好奇,这行当还有这么些个讲究啊?

    讲究可多了,上台饭要老板陪,下台酒要堂客敬!世成一顺嘴溜了出来,完了又后悔,大妹子,我不是故意说你的。

    女人明事,女人就连连摆手说,怪我,坏了师傅的规矩!

    世成说,规矩吗,也是人订的,我不大讲究的。

    女人说,下台酒我一定敬好师傅!

    世成说,我等着,日子长着呢。

    八把椅子,二十四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女人家的母鸡下的蛋供不上了,世成看见女人走东家串西家的借鸡蛋,世成不制止。难得借这机会给孩子补补身子,要搁平日,女人才不舍得给孩子吃呢。

    世成不是好那嘴头食的人,背个名声无所谓,反正女人不知道,让她借吧。

    最后一天完工时,女人赶了趟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提肉,下台饭,不隆重不行,再小气的主家也得上大荤,师傅酒醉饭饱了,好讲工钱的。

    女人倒上酒,女人说,一人不饮酒,慢待师傅这么多天,我心里有愧呢!完了女人一仰头,干了。

    世成说那我不客气了,也一仰头,干了。

    女人说,师傅你吃肉!世成挟起一块肉,放进女人碗里,妹子你也吃吧!

    女人低了头,一滴泪砸下来,世成心里被砸得一疼,没男人疼的女人,真够可怜的!世成叹口气,不喝酒了,说上饭吧!上饭就意味着结工钱,女人去了里屋,翻出一叠毛票子来。世成说,钱我收了,你让两小子出来。

    女人叫了两小子出来,世成拿起两双筷子,叫一声爹,这肉你们分了吃!

    女人脸一变,使不得的,我这家底会拖累你的,你要真想占那个便宜,我陪你!

    世成说,大妹子,你误会了,我是真喜欢这两小子,我想收他们当干儿子,大妹子你不会不舍得吧!

    是这么回事啊!女人嘘了口气,连连点头,舍得,舍得, !然后冲儿子说,还不叫爹!

    爹!两小子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世成把钱分成两份,塞进孩子口袋里,说爹给儿子见面礼呢,不能推的!

    女人的泪一下子冲了出来,大兄弟,你这是挣的哪门子钱哟!世成一正脸,行有行规,男子汉大丈夫,不挣窝心钱!

    皮四的境界

    皮四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这样说你千万别以为皮四多么会算计着过,而是皮四能把日子过得很快活。

    有人造了一辈子,你问他过了几天快活日子,他准吭吭啊啊扳着指头数不出个一三来.皮四就不,皮四天天过得很快活!

    明事理的人说这叫豁达,上书说就是境界了,能活出点境界的人,不一般!皮四就是个不一般的人。

    不一般的人大都寒酸,这基本上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皮四就寒酸,但寒酸得豁达,让人平添几分艳羡。

    乡下人没见识,喜欢眼热人,城里人见识多,热衷嫉妒人.寒酸且快活着的皮四就招人既眼热又嫉妒着!

    据说人是宁愿在五秒钟来否定一个人,而不愿花五分钟来了解一个人的。乡下人更是这样,大伙就决定来否定皮四的快活,或者叫否定皮四的境界。

    皮四斜披着一件衬衣出现了,不穿上是因为天热,粘在身上难受,光膀子的事皮四不干,身上无衣受人欺呢!

    你只要在大热天看一个人斜披件衬衣走过来,那人一准就是皮四。

    皮四,昨晚的流星雨看了吗?柱子冲一脸快活的皮四发难,皮四家没电视,柱子是个楞头青。

    看了,哎呀,那个壮观!皮四咂咂嘴,回味无穷的样子,好像人家问的是天津狗不理包子他吃了没。

    流光溢彩啊!闷子说了句成语,在外打工学的,闷子心眼一点也不闷,全村就他一家有彩电,所以他用了流光溢彩一词。

    皮四点点头,是啊,我都眼光缭乱了,以为做梦呢,那声音,刷刷刷,嗖嗖嗖的,啧啧,形容不出来啊,皮四露出了醉心的笑。

    你,还听见了流星划过天际的声音,柱子和闷子同时呆住了,他们就看画面上有亮点窜来窜去的。

    是啊,那声音,好像啾啾来着,又好像叽叽来着,皮四一副神往的样子。

    打死我也不信!柱子说。你做春梦吧!闷子说。

    皮四说我睁得大大的眼,还做梦?那露珠儿在我身上一点一点的滋润,都透了墒呢,瞧我这水色!在乡下,形容姑娘脸蛋嫩才用水色两个字呢,皮四有水色么?一个男人?

    柱子闷子凑近了看,果然,皮四脸上滋润得很,风生水起的样子。

    柱子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的红疙瘩,是酒刺,闷子不摸脸,闷子脸上有扁平疣。

    三大爷摸了摸皮四的脸,说你昨夜又露睡了?

    皮四笑,对啊,三大爷,您老不愧是教书先生,啥事都瞒不过你,叫世事什么来着?

    世事洞明皆学问啊!三大爷感慨说,皮四啊,你昨夜一定听见天簌的声音了,三大爷老了,想听也抗不住露压风欺了!

    三大爷在咳嗽声中,一脸遗憾地走了。

    天簌的声音?柱子和闷子对望了一眼,苦相挂在脸上。

    在天簌声中看流星雨划过夜空,皮四他个狗日的咋就这么幸福啊!

    流星雨过后不久,乡里民政上搞蓦捐,不白要钱,发彩票,两元钱一张,最大的奖项是什么,轿车,吓你一跳吧!

    皮四也买了两张,没去兑,他懒得操这份心。闷子说,四哥,我帮你去兑吧!

    皮四乐呵呵地说,行啊,就把票塞给了闷子。

    闷子和柱子一起去的,居然中了,是轿车,是皮四的号!

    闷子和柱子一合计,先开走玩他个半年再还皮四,皮四反正不懂驾驶,学个证也得三五个月呢。

    皮四没意见,学证去了,闷子和柱子垫的钱,说不要他还了,车先玩半年!

    皮四就兢兢业业学驾驶,证考到手那天,柱子和闷子却出事了,两人带了姑娘在车上亲嘴,结果劲使到了脚上,把油门当刹车猛踩了一下,就一下,钻人家大货车屁股底下了。

    皮四听了这消息后,没说话,只把个驾照装在口袋里,笑笑,回了家。依然在冬天烤火在夏天露睡。

    对了,应该交待一声,皮四没老婆,一个有老婆的人,能有多大境界?

    皮四是这样想的。

    村长儿子在市里干事,回来结婚时借了一辆桑塔纳。

    全村人围上去看稀奇,这摸摸那摸摸,村长儿子把钥匙往外一甩,摸吧摸个够,只要不用砖头砸!很拽的口气。

    皮四很不屑,皮四掏出驾驶证,笑笑,咱可早就是有车一族了!说完皮四走了。

    皮四到了柱子和闷子的出事地点,蹲在地上抽了根烟,皮四自言自语说,什么豪华桑塔纳啊,嚎丧还差不多!

    皮四冲地上拱了拱手,兄弟们啊,对不住了,哥为你们多活几年!

    皮四开年才三十九,但皮四一副知天命般的快活。

    九段

    九段是人的名字,与围棋无关,乡下人,知道围棋的不多。与九段有关的,是立春,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乡下人都知道的。立春天渐暖,雨水送肥忙!

    九段是立春这天生的,那天他爹刚往地里送了九担肥,听说生了个带把的,他爹撒开脚丫子就往家跑,记工员在后面追着喊,给娃取个啥名啊,我好登记一下!他们队的记工员由大队会计兼着,那时的会计还管着上户口,挺忙的一个人。

    他爹以为问送了几担肥呢,顺嘴就嚷了两声,九担!九担!会计是有点文化的,就在户口簿上写了九段两个字,会计写完后搓着手很是嫉妒了一会儿,九段,好名字!九九归一呢,这孩子,咋占这好的名呢。

    打那以后,九段爹立了个怪规矩,每年立春往地里送肥,只送九担,不多不少!

    九段上学了,田也分到户了,化肥开始挑战农家肥了,九段爹不用化肥,照样往田里送农家肥,乡下人家家喂牛,用化肥的人家懒得挑,就找九段爹。

    九段爹舍得出力气,就挑,吭吭哧哧往地里送,不多不少,一到九担的数,就挑了空筐子回家,还有没除完的肥,二回吧!九段爹说,不能坏了规矩,月满了会亏的!

    再以后,日子小康了,家家添了拖拉机,耕牛就少了,一年到头,想看看牛抵架都不成!九段爹还往地里送肥,不过改成一年一次了,在立春这天,还是九担。也不是很难,耕牛少了,可家家还养猪啊,老式的喂,垫草,喂青饲料,猪是出了名的能吃能睡能拉,为九段爹的积肥出了不少力。那时九段上初中了。

    九段上高中时,他爹的九担肥就送得辛苦了,农家也开始用精饲料喂猪,用自来水冲猪舍,要送九担肥,跑大半个村呢。

    九段劝爹说,买化肥吧,省事,见效!

    九段爹说,娃儿,这不是长远的计呢,月满则亏呢!

    九段爹的塑料大棚里,菜总比别人水灵,只是产量低些,低就低吧,九段爹不在意,这年头肥是不好积,九段爹把眼睛盯上了城里,城里公厕的化粪池里有的是粪水,九段爹弄了辆车,专门往地里拉粪,每天还是九担,他的大棚蔬菜愈发水灵了。

    绿色食品悄悄兴起来了,无公害蔬菜也走俏市场了,城里唯一一家星级宾馆看上了九段家的蔬菜,与九段签了长期的供贷合同,九段接过了他爹的手侍弄大棚起来。

    不用说,九段高考落榜了。

    九段开始考察土地板块结构来,九段发现,长期使用化肥的农田土壤发生了变化,板块硬化不说,酸碱度全失了调,九段开始明白了爹送肥下田的缘由。

    九段在自己二十岁那天,接过爹的担子,窜遍了村子,为地里送了九担肥。

    同龄人笑他,你真是叫九担啊!

    九段不笑,依然往地里送肥,吭吭哧哧的,像他爹的再版。

    再以后,九段有了自己的基地,九段蔬菜基地,九段用贷款承包了同村一半的土地,开始雇人从城里公厕往地里送肥,每人每天九担粪水,不许多也不许少。九段成了经理。

    成了经理的九段依然在立春这天往地里送肥,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嘴里吭吭哧哧的。

    九段找媳妇也很简单,要是谁能在立春这天不歇气地陪他往地里送九担肥,就成了好事。

    能送九担肥的女人不是没有,却也少,虽不是凤毛麟角,起码也是百里挑一。

    九段最终娶了二丫,也是落了榜的,算起来两人还是同学。

    二丫有个野山灵集团公司,不过在梦里,九担的蔬菜基地正好可以圆她的梦。野山灵集团公司挂牌时,刚好立春,二丫刚好也生了个带把的。有记者在现场采访呢,记者问九段经理,双喜临门打算给孩子取个啥名呢?九段笑了笑,说叫一段吧!

    一段,记者觉得这九段经理很奇怪,给儿子起名吧,一头一尾的,像兄弟!

    九段不觉得奇怪,他和二丫都希望孩子长大了,去大学深造.这是俩人今生无法弥补的一段经历。

    虽只一段,却是令人遗憾终生的。

    九段举着儿子一段的照片,就这么上了当地的报纸!

    雨夹雪

    雨夹雪,半个月!

    爹放下收音机对我说:“你把砍刀给我寻出来,我明天上山打两担柴,天气预报说了,后天有雨夹雪。”

    我们这地方气候很特别,一热热个死,一冷冷个死,好多年不下雪了,陡然来十天半个月的雨夹雪,会把人冻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烤火,乡里人不习惯捂被窝。

    烤火就得上山砍栗树棒子,现在都用液化气做饭炒菜,谁家还备有柴禾。好在村后就是山,山上杂树多,封山育林这么多年,人们的砍刀都生锈了。

    爹吩咐完我,跟着冲厨房打了声招呼,我出去转转,晚饭不要等我!

    娘的声音追了出来,转转?你当你还是村长啊!

    爹愣了一下,爹才想起自己旧年里已下了台,不该操这份心了。

    爹嚅动嘴巴:“我也就顺便跟大伙说说,这雨夹雪的天气没火烤很难熬的!”

    “是你的村长后遗症难熬吧!”娘不依不饶地损了一句,也是的,娘有太多的牢骚,自打爹当村长起,家里地里就没伸过一根手指头,还落背后叫村民骂。

    可爹还是出了门,娘在厨房里使劲捣了一锅铲骂道,贱!天生的贱命!回头又冲我说:“不等他了,吃饭!”

    吃这么早的晚饭?我知道娘是故意难堪爹,爹不当村长了,谁还管他晚饭,眼下的人,势利得很!

    爹是裹着寒气进的门,倒春寒的前兆呢,爹使劲跺了跺脚,他的老寒腿这会肯定疼得不行。

    我问爹:“吃晚饭没啊?”

    爹说,“家家忙着寻砍刀呢,没空吃!”

    娘把留在锅里的饭菜狠狠墩在爹面前,爹苦笑了一下,没作声,埋头呼呼吃起来,吃相很狼狈,没一点村长风度。

    像是为自己补过似的,爹二天大清早就背好绳索拎上砍刀就出了门。

    我吃完早饭后好久,才见村民三三两两结伴上了山。也是的,两担柴,好弄,栗树棒子熬火,十天半月很好打发的。

    我坐在门口看书,还有个学期就高考,我压力很大,爹娘只准我看书,别的什么也不许我插手。

    不到中午,有人挑了柴禾三三两两回来了,娘在门口搓了搓围裙,不说话,脸上比天上还阴。

    我躲进屋里看书,不看天,看天我担心爹的老寒腿,也不看娘,看娘我害怕娘的刀子嘴。

    爹到底回来了,都下午二点半了。爹挑着一担柴禾,却是一些荆条枝子,这哪是烤火的柴啊,生火还差不多。

    我问爹饿不饿,爹偷眼瞅着娘的脸说不饿不饿,农村的饭两点半,正是时候呢!爹卸柴禾时明显趔趄了一下,是饿得没劲呢,还是老寒腿打颤呢,不得而知。

    娘说,山上栗树都死绝了吧!

    爹说,没呢,多了去!

    娘一叉腰,那你咋半天工夫没弄回一根?

    爹低下头,声音一点也不像当过村长的人。我疏道呢,山路几年没人走,让荆条枝儿封住了,不疏一下,进不去啊!

    难怪爹挑回一担荆条枝儿,他忙着疏道,人家砍栗树棒子,等疏通了,近处的也让人砍完了,爹只能担回一担荆条枝了。

    娘把荆条枝往外一扔,拍着大腿埋汰了爹一通,比头天晚上的磨刀声还响亮。

    雨夹雪说来就要来了!我早早捂进了被窝,读书养成的习惯。天亮时我起床跑步,也是读书养成的习惯,却被门外吓了一跳,一大堆栗树棒子堵在门口。

    喊娘,再喊爹,爹眼里泪花直闪,我说没错吧,村里还把我当好亲待呢。

    娘一撇嘴,瞧把你能的!眼圈却红了许多。我挺不解的说,“不就一堆栗柴棒子么,把你们美气的!”

    爹说你娃懂啥,除了栗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娘没对嘴,娘抬头看天,天上果然下起了雨夹雪。

    清明

    清明是在清明节这天回的村。

    这天天气很好,清明一点也没体验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古诗意境。

    再说,清明的心情也是很好的,做了县长的清明回来拜祭爹娘,说白了含有光宗耀祖的成份呢!

    虽说做了县长,清明还是不敢张狂,他把轿车停在了村口,然后携妻儿步行进了村。

    村不大,但清明却受过各家的恩惠,清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清明的娘生下清明就没了,是村里的妇人把清明喂大的,妇人心善,都把清明当儿子待呢。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村长,村长拎了土壶在村口候着,由村长给客人敬茶,一直是村里待客的最高礼遇。

    土井里的水烧开了再泡上几片山楂叶,是村里沿袭下来的烧茶模式。

    清明看了看红中泛黄的山楂水,心里涌了一下,连声说,不渴不渴,我有这个!

    村长看了看,清明一家人手里果然都拿着纯净水,白亮亮的,村长的眼就暗了下来。

    四大爷拄着拐杖来了,手中捏着几个晒干的红枣,四大爷说,清明,我知道你娃最爱吃这个了,特意为你攒着呢!

    清明小时候老偷四大爷的枣吃,清明就笑,笑完冲妻子使眼色,妻子立马将提在手里的一袋开心果塞给四大爷。

    清明说,四大爷,这叫开心果,美国货呢,我特意捎给您的,您吃红枣一辈子,也该开开洋荤了!

    四大爷接过了开心果,脸上却没开心的表情。

    清明想了想,摸出手机拨通了乡长的电话,清明说,我今天回老家上清明,你在乡里按排二十桌酒席,待会派几张车来,我接村里人吃顿便饭!

    挂了电话,清明从包里摸出两条烟,对村长说,你给挨家挨户通知一声,待会在村口集合,我就不家家户户跑了!

    清明说完这话一呶嘴,带上妻儿就往后山走,清明的爹娘就埋在后山上。

    清明知道,不一会儿,村民就会三三两两上山来给自己爹娘烧纸钱,放鞭,村里有规矩,上清明请吃饭就意味着给亡者立碑。清明是县长,立碑影响不好,接吃饭就意味着清明走了过场的。

    烧了纸,放了万字头的鞭,却没见一个人上山来,清明觉得在妻子面前丢了面子,清明就自言自语说了声,到底是乡下人,人情世故都不晓得!

    妻子向来刻薄,妻子回他说,只怕这会都在村口等车来接了去吃大户吧!

    清明闷闷不乐下了山,果然家家户户都闭了门,清明心说,真是一群乡巴佬,就知道吃,主人不在场,你们去得再早也是枉然!

    到了村口,却空无一人,清明很奇怪,轿车前面灰盖上两条烟和一袋开心果静静地趴着,一副受人冷遇的模样。

    清明正奇怪呢,后山上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还有立碑时喊龙神的号子声,一阵阵淡紫的烟气弥漫开来。

    谁家立碑啊,这么大的场面!

    清明忍不住掉转身往后山跑,陆陆续续下来的村民撞见了,没一人跟他打招呼的,哪怕是用鼻子哼一声都不曾。

    上得山来,清明却傻了眼,他爹娘的墓前正立着一块大碑,爹娘的名字在上,下面却空空如也,没有清明的大名。

    村长望着清明,闷闷说了一句,以后清明节你最好别回来了,村里已没了你这个人!

    顿了顿,村长又说,亏你爹给你还取了个清明的名!

    福气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娘都八十四了,可娘还是没让阎王叫了去。

    娘这会儿挎了竹篮去割韭菜,园里的春韭新绿得招人,娘寻思,割把韭菜回来包饺子吧,饺子好啊,一下锅捞上来,是饭也有了,菜也有了,弄起来简单,吃起来快活。

    娘当初一叉腿,快快活活生了六个,三男三女,很平衡,像滚白菜一样从身上滚下来,大人瓷实,娃儿健康,大伙都说,这老婆子,好福气!好福气的娘好静,嫌跟着儿孙们太吵,再有,上下楼的不方便,地面砖也太滑,没老屋住着踏实,土砖屋虽不好看,可冬暖夏凉,住了五六十年,连旮旯里的蜘蛛网都结得对心思。熟门熟路的,躺在稻草铺的床上,依稀还能闻见六个娃儿当年的尿臊气。娘就一人回了老屋,单过,娘过得挺好的,好得不让儿孙们有半点挂记。

    刚下过一场雨,没透墒,却粘脚,娘在一个牛脚坑里一滑,娘最怕滑了,手中的竹篮和镰刀就飞了出去,躺在韭菜地里,不用说,娘崴了脚!

    最先看见娘在地上哼哟哼哟的是隔壁的五叔,五叔在田里给麦苗追肥,五叔顾不上追肥了,丢了篮子来抢娘。费好大劲,五叔才把娘挪上肩,一步一歪地把娘背回了屋。

    娘的大儿子最先得到信,是五叔孙子传的话,大儿子就打电话依次给大妹二妹三妹,跟着给二弟三弟。

    老屋一下子热闹起来,先用盐水消肿,再请五叔扎针,拔火罐,五叔祖上是江湖郎中,到了五叔这辈子,江湖郎中属于非法行医了,五叔才安心种地,不过手艺没丢,左邻右舍的谁个找上门来,针照样扎,火罐照样拔,不收钱,乡里乡亲的,谁个不求谁呢,顶多吃你一碗荷包蛋。五叔人缘好,大伙都敬重他。

    五叔这会儿自然就成了核心人物,兄妹六个全蹲在一边打下手,受人敬重的五叔先用酒擦在肿起的脚踝上,用手赶动血脉,一下一下的,用力很到位,活了淤血,才能扎针放出黑血,末了再拔火罐,将邪气拔出来。做完这一切,已是天黑定了,五叔抹把汗说:“你们守一夜吧,若娘夜里喊疼就上医院拍片子,那十有八九是骨折,若无异样,明早就可下地走路,但只能走路,不能干活,啊!”五叔破例没吃打荷包蛋,五叔说:“咱们是近邻呢,要吃我抬脚不就来了!你们守着吧,快春耕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

    五叔走了,三兄弟就坐在堂屋里抽烟,三姐妹翻出床旧棉絮,挤在娘的床上,你望我我望你,末了一起望娘。娘是真的老了呢,当初娘背着她们连大夹沟都跨得过,哪曾在意过一个小牛脚坑。三姐妹眼里全湿润润的,娘咋说老就老了呢,老得连一个牛脚坑都敢跟娘过不去呢。外面三兄弟抽了一会子闷烟,老二说,打打牌吧,不然这一夜还真熬不过去。娘没睡着,人一老,瞌睡就少,娘欠起身子说:“牌在我枕头下!”老二奇怪,说干吗把牌放枕头下呀?娘说:“小时候你们三人一放学,哪回不在我枕头下翻牌来着!”老二鼻子一酸,都啥时候的事,娘还记着,其实老二不知道,娘天天盼着他们过来打牌呢,娘甚至还买了一副麻将,娘听说现在人都喜欢打麻将,娘就咬牙买了一副,准备过年时让儿子媳妇、姑娘姑爷们打,可惜,他们都只来问候了一下,比晴蜓点水还匆忙,就去了二家。娘老了,能拴住儿孙们的东西太少了,唯一能拴住他们心的,是她的身份,她是他们的娘,七老八十的娘,不来坐坐是说不过去的。

    娘一夜没睡踏实,脚已经不疼了,显然不是骨折,娘的老骨头还能抗几回摔。娘睡不踏实是儿女们没吃夜饭,一忙,就没了心思。娘在被子里寻思,这哪成呢,老大打小饭量大,老二胃不好,老三瘦,老四体质差,老五贫血,老六倒没病,可打小哪饿过饭呢。娘越寻思越睡不着了,天刚放亮娘就蹑手蹑脚起了床,三个儿子正趴在桌上打盹,三个女儿也呵欠连天睁不开眼。大女儿警醒些,迷迷糊糊问了句娘你做啥去。娘说脚好了去上茅房,大女儿就又歪了头继续眯上了。

    娘摸到牛脚坑时还笑了笑,千恩万谢的样子,好像儿女们全回到身边是仗了它的功劳。娘就着晨光找到昨天在地里躺了一夜的镰刀,开始割春韭,就一夜工夫,春韭又冒了老高,像娘的儿女们,一夜之间就成人了,娘赶紧割,赶忙摘,她要在儿女们醒来之前把饺子包上,煮好,一家子开开心心吃一顿,像儿女们没成家时吃团年饭一样热热闹闹一回。

    娘虽然八十四了,可娘手上还利索着,水开时饺子也包好了,娘下了十碗的份量,三个儿子向来吃饺子都要添一碗才算饱足,可不能委屈了娃儿。

    饺子端上桌时,三男三女也起来了,吃!吃!娘把筷子一双双塞给儿女,大儿子嘀咕了一声,娘你没事就行了,鼓捣这个干啥,我得就着露水回去追肥了。老大一说有事,其余五个都拔脚要走。娘急了,娘说:“很好吃的饺子啊,你们小时最爱吃了,不信,娘吃给你们看看!”娘说完夹了一个丢进嘴里,丢下筷子就来拉扯迈出门槛的一干儿女。

    娘走得急了些,一个凳子别住了脚,娘连人带凳子翻在地上,刚要哼哟一声,嘴里含的饺子堵住了喉咙,娘使劲翻了翻眼睛,一口气没噎上来,娘没了气。

    大女儿先听见凳子响的,一回身,娘正躺在地上翻白眼呢,六个儿女刚扑到娘跟前,娘已闭上了双眼,手还指着桌上那些热气腾腾的饺子。

    五叔是听到哭声赶过来的,五叔说:“别哭别哭,你娘好福气呢,六个儿女围着送终,是八辈子修来的!”

    米

    在乡下,手艺人当中,裁缝要算顶体面的了,我舅就是这样一个体面人。乡里人重视过年,哪怕再穷的人家,也要咬牙攒点小钱,在年下扯几尺布,给孩子添身新,一年到头,顺顺流流,谁个想自己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从除夕抹到初一呢!不喜气不是?乡下人,很重视开年的彩头的。

    我舅就靠一把剪刀四里八庄的串乡,养活自己不算,还养活我外婆跟他的裁缝娘子,也就是我舅妈,我晓事时,我舅已成了家,但还没娃。我舅不愁养娃,舅是手艺人,哪朝哪代饿死过手艺人呢?一技压身,不愁谋生,舅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

    早先在乡下,还没有服装设计这一名词,舅看人看的准,眼光也很毒,咔嚓咔嚓几剪刀下来,裁出的样式往身上一试,得,只有那么合体了,拿捏得不差分毫!

    手艺人靠的是功夫,我舅就是一个有功夫的人,凡是请舅裁过衣服的人都有这么说。

    我表弟生得不是时候,我舅妈早不开怀晚不开怀,偏偏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有了喜,还是个小子,狼吞虎咽的小子,像舅前八辈子欠了他多少似的!那时候,人们先吃草根后啃树皮,谁个有钱做新衣啊,连剪刀都饿得张开了口子,舅妈饿不过,从这口子上爬出去逃荒再没回过家里。女人心软,见不得孩子饿得哇哇乱叫的样子,更见不得孩子在自己怀里呼出最后一丝气息,在此之前,村里已饿死了三个孩子。

    我舅揣上表弟,开始背着剪刀走百家门,谁家给一口吃的,就为谁家裁几件旧衣服,大的改小,小的加补丁。也有心善的人家,没衣服改,一口米汤照样施舍,毕竟,舅早年串乡做衣服,人情长短还是有的!

    表弟居然就熬了过来,只是瘦,骨头一块块向外突出的那种瘦,乍一看,像水里引颈觅食的苦瓜子鸟。细颈,细脚,细腰身,外婆婆叹息说,我孙啊,就你这身板,狼见了也要哭一场的!

    表弟不哭,只望着舅手中的剪刀笑,笑什么呢,七八岁的孩子的心思,谁知道?

    日子渐渐走上正轨,,脱贫了跟着又温饱了再后来也小康了,舅舅的剪刀声再次咔嚓咔嚓地响了。

    满以为表弟会传承舅舅衣钵的,多少人户将孩子送舅舅那儿,都被舅舅婉言谢绝了,表弟却不学舅舅的裁缝手艺,一满十八岁,表弟就怀揣身份证,打工,去了外地。

    舅舅有好几年不敢闲,一闲,人就望着手中的剪刀发呆,像得了失语症。

    表弟再回来时,就有了衣锦还乡的意思,身后还跟个穿金挂银的城里婆娘。

    逢上男人表弟就奉烟,整包整包的奉,全是过滤嘴的,人就问他,发了?

    表弟不说话,只是笑,很张扬地笑,掏出镀金防风打火机给人点烟,一扬手,两枚硕大的宝石戒指在阳光下闪人的眼。城里婆娘也不示弱,见了女人孩子一律发点心和糖,整包整包的发,那派头,像过去的大户人家做善事,眉都不皱一下。人越聚越多,最后全都聚在我舅的屋场外面。

    我说表弟你在外趁了不少钱吧?表弟甩我一包烟,反问,你说呢?

    我娘说话了,我娘说,有钱也不能这么瞎摆谱吧,挣钱不容易呢!

    表弟说,姑妈您错了,钱这东西就是用来摆谱的,钱是啥,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

    我娘火了,我娘骂表弟,你这是作烧,叫钱把脑子烧糊了,小心村里人跟你生分了呢?

    生分?表弟望一眼身边的人,冲我娘哈哈一笑说,姑妈你白活一把年纪了,知道这年头什么玩艺最粘乎人吗?我娘当然不知道什么玩艺最粘乎人,我也不知道,看一众乡亲,乡亲们也摇头。

    表弟很得意,表弟打了个响指,城里婆娘从坤包摸出一大叠钞票,表弟哗哗在手里掸了几掸,说,知道答案了吗,是钞票!钞票这玩艺最粘乎人,这年头,爹亲娘亲不如钱亲呢!

    果然就有一大帮人拼命往表弟身边挤,想证明自己跟表弟一点也不生分。

    我舅就是在这时候从屋里冲出来的,舅一手攥着剪刀,一手给了表弟一巴掌,舅黑着脸孔冲表弟吼道,最粘乎人的东西不是钞票,是大米,你个小畜生给我听仔细!

    大米?表弟手里的钞票掉在了地上。

    舅眼一红,当然是大米了,不信你寻着你娘去问一声,你娘一准知道这个理!

    舅说完这话,剪刀当一声掉在地上,舅也蹲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是啊,当年的裁缝娘子我舅妈她如今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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