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笨一点多好啊-岁月的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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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喊报告的孩子

    报告!丁小三的声音又在外面怯生生地响起来!

    我继续讲着我的课,没有理睬。

    班长沈小花牵了牵我的衣角,说,您还没让他进来呢!沈小花说这话时我刚踱到她课桌前。

    事不过三呢,丁小三是一周内第四次迟到喊报告了,置我的威信何在?

    我停下讲课,冷冷看了一眼丁小三,你当教室是你家菜园子们啊,想几进就几时进?

    不是的!丁小三低下头。

    不是的还明知故犯!我加重语气给了他一句,以后再迟到,你就不用喊报告了。

    不喊报告?丁小三没反应过来。

    进菜园子门还用喊报告?我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丁小三的脸一下子扎进了胸前。

    看得出,他是知道羞耻的孩子,初中生了,好与歹还是拎得清的。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

    可第二天上课,拎得清好歹的丁小三却让我那口气白舒了,上课十分钟后,他又一次戳在教室门外喊了报告。

    沈小花不牵我衣角了,牵我也不会喊他进来,菜园子门而已,爱进不进他说了算。

    再以后,丁小三竟与我达成了默契,每天迟到了喊报告,然后在我的漠视下走向座位,说心里话,丁小三的成绩还是可以的,就是散漫了点,农村的孩子,大多木讷。他懒得向我解释,我也懒得向他问个明白。

    当然,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勾起我对这段往事回忆的,是桌上一张请柬,丁小三托沈小花送来的,说是想请我吃顿便饭,在九重天,九重天大酒楼的便饭,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我问沈小花,平白无故的请吃什么饭?

    沈小花甜甜一笑,去了您就知道了,沈小花眼下是我的同事,她师范毕业后回到母校任教,跟我很是对脾气。

    就去了,搭的士去的,跟沈小花一起去九重天酒楼吃饭,步行恐怕不太合适,沈小花是这样解释的。

    其实沈小花解释不解释我都理解,人在年轻时,谁不希望响响亮亮过日子呢,我现在已跟年轻有距离了,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时候了,步行不会让我觉得少了多少底气,但沈小花不。

    进了九重天我才发现当年教过的那班学生竟全在场,倒是主人丁小三不见踪影。

    沈小花嘟了一下嘴,德性,这丁小三怎么当主人的,老师来了竟没搞个仪式队列欢迎。

    我说至于吗,我又不是外国总统,还得鸣炮奏乐不成?

    正叽叽喳喳跟过去的学生打招呼呢,包厢外响起中气十足的两个字——报告!

    一回头,很熟悉的场景,像岁月的再版,丁小三正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外。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上点年纪的人都这样,沈小花不失时机牵牵我的衣角,您快说让他进来啊!

    我从往昔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哈哈大笑说,今天,这儿是你的菜园子门呢,我没权力呼来来唤去的。

    丁小三眼里闪着泪花说,老师您错了,从今往后,这酒楼就是您的菜园子们,你想进只管进,想出随便出。

    沈小花这才告诉我,丁小三从今天正式买下九重天,他要打造本市餐饮业的航母呢。

    丁小三整了整衣冠,大步流星冲进来跟我握手,谢谢你当年没有放弃那个喊报告的孩子。

    放弃,怎么这样说?我很好奇。

    您不知道,当初因为我迟到,所有的老师都不能容忍我,学校都快劝我退学了,刚好您接手我们班,才让我得以顺利完成学业……丁小三说。

    我的心痛了一下,为当初对他的漠视,不过,你为什么要迟到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二十年了,丁小三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为奇特的一个。要知道,那时他初三呢,中考前的冲刺阶段。

    丁小三迟疑了一下,这正是我今天请您来的原因,让您见一个你未曾谋面的学生。

    随着丁小三的一声有请,一个和沈小花差不多年纪的女子走了进来,远远地,冲我就是三鞠躬。

    我一怔,又是怎么回事啊!

    那女子说,真正该喊报告的,应该是我!那年我病了,休学在家,是丁小三每天为我补的课,才没误了中考。

    哦,这么回事啊!我怎么没见过你呢?我还是奇怪。

    沈小花说,她在四中念书呢,是丁小三邻居。

    我那会教的是三中,也就是说我无心插了一棵成荫的柳。

    沈小花说,是啊,眼下刘丽也回了四中教书呢,刘丽就是那女子。

    刘丽说,因为您,我学会了善待每一个喊报告的孩子。

    我说等等,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在本市教育网站发贴说,当你的学生在课堂上睡着了,先不要急着叫醒他,他一定是太困了的那个刘丽?

    刘丽点点头笑了,正是!丁小三走过来说,只有喊过报告的孩子才会有这番远见卓识,您说是吧,老师!

    刘丽推了丁小三一把,嗔怪说,有你这么夸老婆的吗?丁小三说我夸你了吗,我是夸老师呢。惭愧啊,当初我可视这个喊报告的丁小三为可有可无的。

    这叫噪音

    我向来有午睡的习惯,相信大多数人都有,这是一个讲究睡眠质量的时代,你要连午休的习惯都没有,还谈什么生活质量?

    吃过午饭,我刚迷糊上呢,楼上传来清脆的童音,我是小孩也是王,也不怕风急还有浪,年轻也不会老,热情汹涌也不能藏……嗬,这不是红孩儿的主题歌<孩子王>吗,我儿子最近哼哼得挺带劲呢,想不到楼上的小女孩也喜欢唱,看来,孩子的天性有时候是不分男女的!

    而且,这女孩唱的,比我儿子好听,我儿子那嗓门一张,心脏病患者就有拨120的可能,我可得好好听听,童音,难得呢!眼下的音乐都只能听见重金属打击声,要么是含混不清的说唱,让人疑心那些歌手不是舌头长了三分就是舌头三分。

    刚支了耳朵呢,楼上传来一声断喝,据我不正确的估计,多半是怒其不争的那种吼声,楼上的家长最近提了局长,官大脾气长,像给我印证似的,我听见楼上传来压抑的哭泣声,是小女孩的。

    唱,你哭丧!好不容易回来午休一会儿,你就不晓得装回哑?是女孩爸爸的声音,也是的,自打他当局长后,今儿中午是破天荒没在外花天酒地呢,莫非,心里不舒服?

    可,可是,明天就是歌咏会呢!小女孩委屈万分地回答。

    歌咏会咋啦?谁规定歌咏会要以影响大家午休为前提的,你这叫噪音,知道吗?局长提高了嗓门 。

    歌声是能够净化人心灵的,老师说了,不是噪音!小女孩小声反驳。

    净化人的心灵要牺牲所有人的午休?我呸!孙中山有句名言你忘了,我给你讲过的!男人很响地喝了口茶发挥说。

    没忘,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小女孩说。

    对啊,你不能为自己参加歌咏会影响大众不是?男人有点得意自己的循循诱导了。

    可歌咏会也是为集体争光呢?小女孩也辩论了一句,斑级算什么集体啊!男人鼻子嗤了一声,要争光你拿奥赛个人第一!

    小女孩可能知道自己拿不上奥赛第一,闷声不响了,可另一个声音响了,是妈妈的,妈妈心软,见女儿可怜巴巴的,就奋身而出了。

    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小孩子好求上进,有什么不对,都像你那样,只晓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社会还能进步!

    男人被噎了一下,显然是夫唱妇不随让他的权威受到蔑视,男人啪一拍桌子,我楼板上的吊灯震了一晃,我在讲话要你插什么嘴,就是发言也有个先后顺序呢!

    女人冷笑了一声,嗬,你当这是开班子成员会啊,就是开,也得讲民主不是?告诉你,我可也是进过班子的人!

    这话把男人顶了个不轻,女人早先也是局里的工会主席呢。

    男人恼羞成怒给了句,你那屌主席也算成员?兵头将尾的角色!

    兵头将尾咋啦?要不是我主动要求下来,你能上去!女人的话很有份量,诚然,男人是借了女人肩膀上去的。

    女人拍了一下手,对小女孩说,乖乖,继续唱!

    男人拍了一下桌,对小女孩说,你敢,不许唱!

    只管唱,有我!女人给小女孩打气说。

    不许唱,反了!男人对小女孩威胁说。

    小女孩肯定是不知所措了,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叫你哭!啪一声,我敢肯定,是耳光,男人甩椅子的声音透过楼板传下来。

    你打我女儿,我跟你拼了!就听匡当一声响,有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来,一定是他家那个值二千多元的景德镇青花瓷瓶。

    小女孩在这片惊心动魄的碎响中摔响了防盗门。

    儿子被响声吵醒了,儿子揉着眼睛问我,爸爸,明天学校歌咏会呢,我要练习一遍《孩子王》。我说练吧,只管练!儿子张嘴就唱,我是小孩也是王,也不怕风急还有浪,年轻也不会老,热情汹涌也不能藏……

    正唱得起劲呢,楼下两口子下来敲门了,这叫噪音,知道吗?你还让不让人午休啊!

    儿子张大了嘴看着我,我拍拍儿子肩头说,午休早过了,走,爸送你上学。

    那男人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手表,我说呢,声音唱这么响。

    新鲜的东西

    我不是一个好面子的男人,一点都不是!

    我可以在街上一边捏着油条往嘴里塞,一边还嗯嗯啊啊和熟人打招呼,就算是面对一个漂亮得可以让人窒息的女孩子,我也没半点觉得不好意思。

    我一向在意的,是自己的心情,面子是做给别人看的,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晓得自己活得舒心随意就行。

    很抱歉,多年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也不打算改了,都人到中年了,还学什么新把戏,你不能逼着一只老狗去学跳圈吧。

    眼下我就打算去买一根油条,外带一杯豆浆,我喜欢那种扎得焦黄酥脆的油条,金晃晃的,有嚼头!趁我牙齿功能健全的时候,享受一下脆生生的生活。炸油条的是对中年夫妇,油锅里的油热腾腾翻湔着,让人无端地感到温暖。

    我把钱递过去,拿个方便袋装了油条。

    热腾腾的油条,钻进白色的方便袋里,立即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

    晾一晾会更酥脆,我不急与吃,拎了袋子转身走向对面的豆浆店,那家豆浆店的豆浆都是现场打榨的,新鲜!让人食欲大振的那种新鲜。

    这年头,能让人觉得真正有点新鲜的东西不多了。

    卖豆浆的是位老太太,是慢条斯理的那种老,不是老态龙钟的那种老。

    我喜欢这种老,从容中透露出对世事的洞明。

    是的,洞明!

    偏偏这会儿我手中的方便袋洞明开了,啪地一声,那根油条从方便袋里直挺挺地窜出来,栽在地上,怎么那么迫不及待呢?真是的,我傻张着嘴,望着那根油条。

    很糗的事呢,这是!

    我开始从口袋里挖钱,准备折回去再买一根。

    油条颓废的躺在地上,一付无辜的模样。

    妈的,我才无辜呢!到嘴的食居然跑了。

    刚要回头,老太太慢吞吞地从凳子上站起身子说,早上刚拖了地呢,很干净的!

    我很奇怪,有些老人怕年轻人嫌自己弄的东西不干净,喜欢这样一而现再而三的解释以招揽生意。

    我可不是那种抵挑剔的人,而且我也从没说过她的豆浆不干净。

    接过豆浆我冲老太太笑了笑,有点惋惜地看了看地上那根油条,要搁以往,这个时间刚好是我大嚼特嚼油条享受生活的时候呢。

    真的很干净呢!老太太望着我又重申了一遍。

    机器榨出来的豆浆,不干净也说不过去呢,又没过您老人家的手,怎么这么啰嗦啊?

    啰嗦不是我的性格。

    我车转了身子,拿脚刚要跨过那根油条时,老太太忽然用与她年龄很不相称的敏捷身手弯下身子,捡起了那根油条。

    干什么呢?我脚步一迟疑停在了半空中。

    老太太没迟疑,把油条拿到眼前倒来倒去看了一遍,又拿嘴吹了吹,很以为功地举到我面前,瞧见没,干净得很!

    干不干净我不知道,不过老太太眼里很干净。老太太把油条又往我跟前举了一下,拿去吃啊,再冷就枯了,又干又硬,不过口的!

    什么,我吃它?我吓了一跳,掉在地上的油条再捡起来吃,人家怎么看我啊?

    知道的说我有勤俭节约的美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穷巴脸了,我再不好面子,也不至于众目睽睽之下捡掉地上的东西吃吧!谢谢,吃脏东西会生病的!我怔了一下把脚步落下来,回答老太太说。

    脏,哪儿脏了?老太太急忙取出老花镜戴上,又把油条凑到鼻子尖前瞅了一遍。

    我缓了缓口气,诚恳地冲老太太说了一句,有些灰尘是看不出来的,要用显微镜呢!

    老太太不看油条了,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完了老太太慢条斯理取下眼镜说,是你心里有灰尘吧!

    我心里干净得很呢!我想这老太太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一个人。

    老太太忽然把根油条缩回去二话没说就往嘴里塞,一边鼓起腮帮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能有多脏呢,我吃给你看!

    老太太的牙床不太好,她嚼得很吃力。

    我脸上一下子有了汗。

    感觉一双双大眼正扎在我背上,不就是一根油条么?犯得着!这老太太的举动也未免太新鲜了吧!刚才我还说这年头能让人觉得真正有点新鲜的东西不多了呢!

    自画像

    这是一节美术课。

    老师是新来的,大学刚毕业。

    老师说:“就画一幅自画像吧,算是你们送我的一张名片,让我通过名片来认识你们!”

    这老师有点儿意思!

    嗯,还行!有个性!

    不错,挺对我心思的!

    七嘴八舌的议论是这个班的强项,美术老师不生气,他眯着眼望着窗外,好像回味着自己当初这段年龄的趣事。

    一节课不长,名片陆陆续续递了上来,美术老师一幅一幅地欣赏,挺有个性的展示让美术老师若有所思,偏偏这时候,一棵歪脖子树闯进了他的眼帘,落款是李浩。

    美术老师挺好奇,扬了扬纸片,“李浩,是哪位!”

    后面角落里慢吞吞站起一个人,“是我!”

    美术老师的眼光再扫一遍那棵歪脖树,“这是你的自画像?”

    “对!”李浩咬咬牙,点头。

    “那,怎么解释?”年轻的美术老师有点莫名其妙。

    “解释?”李浩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就这么简单!”美术老师说。

    李浩歪了歪头,“你保证不生气!”

    “生气,干吗要生气!”美术老师也歪了歪头,“只要你的解释合理,只要你不是故意捣蛋调皮!”

    李浩抿抿嘴唇,显然在下着决心。

    李浩忽然走下座位,来到讲台,对美术老师说:“借我一支粉笔,行吗?”美术老师呶呶嘴:“喏,自己拿!”

    李浩拿出粉笔,刷刷,画出一株刚出土一尺的幼苗,配上一个字——我!

    美术老师还是不解。

    李浩又画第二株幼苗,二尺高的样子,有一个中年男人正拿着剪刀裁去一节分枝,说,“上少儿英语去!动画片有什么好看的!”枝头不情不愿向男人一边倾斜,李浩这次配上两个字——爸爸!

    美术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浩再画第三株幼苗,三尺高的样子,换成个中年女人拿着钢丝往一边牵扯,说,“还不快去弹钢琴,再大些手指就不灵活了!”枝头被强扭一圈后歪到写有妈妈的两个字那边。

    美术老师恍然大悟了。

    李浩跟着一蹴而就画出第四、第五棵幼苗,手拿剪刀、钢丝的人已换成白胡子老头和白头发奶奶,老头和奶奶身后还有一大群男男女女正指手划脚地发表意见,这边!这边!剪刀咔嚓声似乎不绝于耳,地上是纷乱的枝条,树身布满钢丝的勒痕。

    李浩扔了粉笔,说,“还想听我的解释吗?”美术老师点头,说,“尽管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可我还是想听一遍你的解释。

    李浩从老师手中要回那幅画在纸片上的自画像,冲同学们高高一举说,“从小到大,我们都生活在亲人们无微不至的修理中,我们的意愿、兴趣、爱好就这么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扼杀了,能长成一株歪脖子树,也是一种万幸吧!”说完这话李浩又歪着头,似乎等着老师的修理。

    美术教师眼里一下子有了光亮,震撼之余,他写出了教学生涯中的第一篇论文《教育不能以扼杀孩子的天性为代价》。

    时隔不久,美术教师在同行眼里背上另类的美名。因为美术教师居然将课堂搬到了野外,将教材丢进了废纸堆,一点也不尊重这个学校沿袭了多少年的教学大纲。

    他尊重的,说了你准不信,竟是李浩那幅歪脖树的自画像,你说荒唐不荒唐!

    尿床

    小时我尿床,朝露先生说,尿床好啊,尿床的孩子有出息!

    朝露先生是我的语文老师,教小学教了一辈子。

    那时候启蒙迟,我八岁上学,学写作文时十岁了,三年级.据说,朝露先生是整个村小学作文教得最好的老师,在公社是不是最好呢?不知道,那时没那么些名堂的作文竞赛。

    说他教得好是因为从他手里读完五年书的学生,下学了写封信编副对联啥的从来不求人。我没念书前,有个表哥在部队,每次回封信吧,都得请隔壁的四叔帮忙,四叔还不情不愿的,说费了脑筋,人的脑筋可是用一回少一回的,得补脑!

    娘知道四叔好点嘴头食,就用荷包蛋给他补脑。一碗漂五个,五个鸡蛋,什么概念,相当于半年的学费,在当时很令人心疼的!

    我很气愤,当然不是为几个鸡蛋,是为四叔的那一份傲慢,要三请三邀方肯进门,还一肚子牢骚,说耽误了他困觉。

    这话在今天回想起来并不矫情,那时的农民个个是起早贪黑的出工,累得筋疲力尽的,哪像现在的农民,有的是时间自己支配!

    要是写对联,还得我在一边伺候,或牵纸,或递茶,很奴仆的样子,这令我不舒服!我当时就想,我得学会写作文,将来让四叔的儿子给我牵纸,递茶,也奴仆一回。四叔儿子笨,每次都被我想方设法哄了他的零嘴吃。四婶的荷包蛋我就不吃了,她炒完菜从来不涮锅,烧的开水中还有糊末和油星,我吃不下去的!

    为此,娘还骂我嗝食呢。

    果然就盼着朝露先生教我们作文了,那年仲夏,我抓耳挠腮写下了第一篇作文,其实是日记,名叫赶鸡。

    赶鸡对乡下的孩子不陌生,禾场上晒的粮食多由老人孩子看管,可以挣工分的。

    我是第一名交的作文,且写得不短,有三百字呢.满以为朝露先生会好好表扬一番的,第二天评语下来,我却傻了眼!

    评语上有这么一句话……可怜你小小年纪竟然不知道夏天应该晒麦,秋天才会晒稻,稻这会儿还在田里没含苞呢……

    我才想起来,因为疏于观察,把麦场写成稻场了,自此,我养成了观察的好习惯!

    自觉不自觉的,我开始每周一篇作文,请朝露先生指点,朝露先生是民办教师,假期和社员一起下地,人便晒得黑黑的,调皮的学生背里都叫他------蒋黑子!这话有讲究,朝露先生姓蒋,加之常为调皮的学生黑了脸生气.五年级,上革命烈士的断头诗时,朝露先生在台上慷慨激昂地痛斥说,蒋家王朝,一群黑帮份子,台下学生便哄然大笑,先生不知道我们这会正想起了他的外号,算是不谋而合吧!

    十二岁的我喜欢卖弄自己的小聪明,就将这节课发生的趣事写成了作文,上交了。

    满以为朝露先生会生气的,不料,先生却很高兴,单独叫我到办公室,说,好作文,活灵活现,多注意身边的人和事,记住,写熟不写生!

    先生的写熟不写生,让我如今依然受益,大凡我的作品,总能从中读出熟悉的生活气息,或者熟悉的人物身影。

    快毕业时,全县进行了一场作文竞赛,先生骑着自行车驮我去的,六十多里路啊!临走时,娘再三跟先生叮嘱,不要让我多喝水,这娃尿床呢!我很不好意思,朝露先生就笑,难怪这么聪明呢,左撇子,尿床的人都聪明!那次考完试住招待所一起吃饭,我才发现朝露先生是个左撇子,难怪先生说得那么肯定!

    睡觉前,先生还打趣说,要是他也尿床,就能考上公办教师的!

    可惜先生不尿床,可惜我不是左撇子,看来,一个人是不该把聪明占全的。

    我的文章被《小说选刊》转载时,本准备给先生报喜的,却听到朝露先生下岗的消息,以朝露先生的资历,应该在最后一批民转公之列啊,为什么偏偏没转成呢?

    朝露先生没说多的话,一卷铺盖回了乡下,种地,春节写对联卖,日子过得并不丧气,没事还看书,教孙子呀呀学语。

    同时下岗的教师中,开始有人上访了,上面发了文件,竟争上岗,也就是说,凭考试成绩,能者上庸者下。

    我把朝露先生接到家里,家里有电脑,查资料方便,.再者,我也想尽一份力,能有今天的成绩,朝露先生是我最早的支点,我想也给先生作一回支点,放榜那天,先生高中了!高中的先生多喝了两杯,夜里,竟然尿床了,都快六十的人了呢。

    先生说,尿床好啊,要早点尿,我也不会多等这几十年呢!看得出,先生真的很高兴,没半点的难为情。

    我也高兴,但爱人不高兴,先生这是中风的前兆呢,爱人说。

    我心里一凛,这才想起来,爱人曾经做过医生。

    没出息

    没出息!我妈又骂我爸了,骂完一扭屁股出了门,去找东志妈打麻将了。

    我爸就很没出息地笑,笑完了还叮嘱一句,多带点钱啊!生怕我娘输不尽兴似的又给娘坤包里塞上一千元。

    我妈打麻将,很得东志妈欣赏,不是妈的脾气有多好,而是我妈牌风正,从不挂账,输了也不皱眉,不像别人,输点钱就码着脸,那样的氛围,能尽兴吗?

    打麻将,娱乐而已!我妈经常这样标榜自己,不就是花钱买高兴吗?

    当然这是我娘在东志娘面前的姿态,一回家就不这样了,我妈立掏出记事簿在开支一栏添上输掉的数目,完了眼圈红红地叹息,我咋就摊上你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啊!

    相比而言,我就比我爹出息多了,我在东志面前常赢他的东西。

    他爸虽说正局,我爸虽说副局,但正局的儿子就一定比副局的儿子脑子好使吗,谁说的!

    比方说,东志经常有做不了的作业,他得求我,求普通职工的孩子他怕掉面子,好歹我爸是副局,干部子弟在一起就不是求了,属于探讨。

    探讨的结果通常是,作业我帮他代劳,他请我吃麦当劳!

    在我眼里,这是很划算的事儿呢,代劳一次作业我可以温故而知新不说,还能有四五十元的物质奖励,一举两得的事呢!

    我娘打一天麻将能挣五十元吗?挣不了!

    我想我是应该划归有出息的了,那在晚上我娘输了钱回来又骂我爸没出息时,我安慰她说,算了妈,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比东志有出息就行了,难道你希望你儿子没出息?

    你比东志有出息?我娘把我从头到脚用目光梳理了一通,摇摇头说,没看出来!

    出息不是看出来的!我举了举手中的麦当劳,瞧见没啊?东志送我的!

    东志送你的?我爸一怔,好啊,哈哈哈,今天终于见着回头钱了!这话我听着咋那么耳熟啊,正想呢,我妈不屑地给了爸爸一句,瞧你那没出息样,想玩点幽默还套人家冯巩小品里的!

    笑声一下子被掐断了似的,我爸很没出息的闭了嘴。

    我妈不闭嘴,怎么回事啊?这是,你怎么乱收人家东西呢!

    我说你也不是收人东西了吗?

    那收跟这收,能比吗?我娘恨铁不成钢地点了我一指头,我收的是你爸的下级,你收的是你爸的上级啊!

    我说,他自愿的啊!

    自愿,天下就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妈一紧张,乖啊,是不是你帮他干坏事啦?

    瞧妈这点素质!我不乐意了,好歹我肩上也扛着三道杠杠,干坏事的人能扛杠杠?

    那是怎么回事?我妈嘘了口气。

    是这样的,我得意地一撇嘴,妈你知道的,东志打小就脑子进水,一百内的加减还是请老师补课才考及格的,眼下咱们不是上三年级吗?

    三年级咋啦?娘一瞪眼,少给我卖关子行不?

    三年级要学乘除法啊!我也一瞪眼,他就请我给他当补习了!

    苕唉,你自己有空多做题,跟他补什么习!我妈拧了一下我耳朵,他家不是有钱吗,让他妈给他找补习好了。

    我说才不呢,给他补习吧,相当于我又学习了一遍,而且更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啥?我爸一般情况下不插嘴,这回他也想听听更重要的是啥。

    更重要的是,我把妈输的钱也挣回来啊,爸妈你们算算,从小学补到初中高中我能挣他多少麦当劳的钱?

    一想到麦当劳,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我端起来,刚要下口,啪一声我妈伸手抢了过去,一个十分漂亮的抛物线划过,那麦当劳就躺垃圾桶里了。

    我的嘴张得大大的,正发呆呢,我妈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双手拍打着大腿号啕大哭起来,造孽哟,找个男人没出息也就罢了,生个儿子也还没出息,我命苦啊我……

    我怎么没出息了啊,我不到十岁,都能利用知识挣钱了啊!

    正纳闷呢,妈的号啕声再次响起,瞧人家东志,小小年纪就有领导意识了,晓得雇枪手完成作业,你倒好,屁颠颠为人家卖力还乐呵呵的……

    领导意识?我望了望肩上的三道杠,我在班级大小也是个领导啊,咋就比不上不会做作业的东志没出息呢?

    我妈妈不会脑子里也进水了吧!

    指教

    “个砍脑壳的,我咋摊上你这个有娘养无娘指教的东西!”顺大爷明明看见孙子端了一碗香气扑鼻的狗肉汤正有滋有味的吸溜着,进了门,迎着他的竟是一碗尖红辣椒熬白菜。顺大爷心一酸,破口大骂起躲在灶间的大儿子来。树大分杈,人大分家,按黑王庄祖辈传下来的,大儿不离中堂,幺儿不离娘房。顺大爷跟了大儿子在祖宅子过,顺大妈和小儿子另起炉灶开烟火。

    苕都知道这是忤逆老人呢,何况一生精明的顺大爷呢。

    儿子不跟爹照面,只在里面阴阴接了句:“指教,您可没少指教我,五九年过渡那会儿,爷爷都奄奄一息了,您倒好,一人喝了半锅狗肉汤,生生让爷爷做了饿死鬼,还嫌指教不够么?顺大爷一怔,这才想起当时大儿子已有四五岁了,都说三岁的娃儿记到老,还真不假。顺大爷低了头不再搭话,一副理亏的样儿,呼哧呼哧把那碗尖红辣椒熬白菜扫个精光,完了抹把脸,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口水还是泪水。

    顺大妈正抱着小孙女在新屋烤火取暖,大儿子过来了,拎着一罐煨好的狗肉对小儿子说:“老幺,去,趁热舀一碗给娘喝,这狗肉,在冬天可是大补呢!”顺大妈掸掸衣服起身让了座,和小儿子一家有滋有味喝起汤来。喝一半,想起什么似的,问,“你爹呢,他喝了没有!”大儿子一低头,咕哝道,“您只管喝你的,少不了他的!”顺大妈听这话不对劲,补上一句,“我问他到底喝了没,什么叫少不了他的!”不会撒谎的大儿子一下子涨红了脸,“没呢!”跟着也补上一句,“一时半刻又饿不死他,还怕狗肉汤飞了不成!”大儿子说这话时又想起饿死的爷爷。“你这少指教的东西!”顺大妈啪地一跺筷子,“成心拿狗肉汤气我不是!”大儿子挺委屈的,“我又不是不给他喝,我只是气气他,谁让爷爷临死那会儿他一人独吞了半锅狗肉汤的……”顺大妈就觉心口一堵,泪往上漫,顺大妈说既然到了这份上,我也就不瞒你了,本来你爹是不准我告诉你的。“瞒,瞒得住么,我记得可清了,当初,我饿呀,娘那时我可是真饿!”大儿子也是泪雨滂沱。

    “你只是饿,可你爹呢,从鬼门关爬过你知晓啵!”顺大妈叹口气,幽幽地说:“当初你爹拖回那条野狗时,野狗嘴里正吐白沫,你爹怕有毒,才不让爷爷和我们先吃的,他喝了一半是为了试有没有毒呢!”“有啥毒啊,他后来不好好的吗?”大儿子心想娘呀您真不经蒙。顺大妈说:“好个鬼,你爹喝下刚一会儿,肠子像刀绞,自己挣扎着在茅厕灌了一通粪水呕了半天才缓过神,等他倒了那半锅剩汤歪回房时,你爷爷已断了气。你爹当时还哭了,说早知爷爷挨不过这一时,还不如让他做个饱死鬼!”大儿子就像挨了一闷棍,“那他为啥不跟我说清楚呢!”“你当灌粪水很光彩呀,喋喋不休地跟你说上一通,你爹脸往哪搁呀!”顺大妈很恼火,“去,还不跟你爹补一碗狗肉汤去,千万别说我告诉你过去的事了!”

    大儿子深一脚浅一脚赶回家时,爹已没了踪影,媳妇没好气横一眼他说,“我给爹盛了狗肉汤呢,谁像你,真是一点指教也没有,跟爹记啥仇呢!”“那他上哪儿了!”大儿子急火火地问,“谁知道,爹一句话也没说,端了碗上后山去了!”“后山?”大儿子拔腿就往后山撂。

    后山孤零零的,顺大爷正把那碗狗肉汤摆在一座老坟前:“爹呀,儿子不孝,临终也没让您饱尝一顿,还是您孙子有心,他记着呢,我这是报应啊我!”顺大爷啪啪啪地磕上几个响头。

    正磕呢,就听身后一声长嚎,“爹呀,您打我吧,打死我这个没指教的东西!”顺大爷一回头,儿子正趴在身后,啪啪啪地给自己磕头!

    目标

    李成是个没有生活目标的人。

    同样捡破烂,好多人虽然鹤衣百结,但却是腰缠万贯了,这样的破烂王一回村,立马能得到他们在城市穿行一辈子也无法得到的尊崇,但李成却始终是一二一,一二一的在破烂生活中原地踏步,迈不进一二三四的口号里。

    因为没有生活目标,李成就过得很低调,和尚还晓得要撞一天钟,李成却只管自已糊个囫囵饱。

    一个人的日子好打发,不用牵挂别人,当然了,李成这样的光棍汉也没别人来牵挂他。

    没有生活目标并不等于没有生活习惯,在乡下时,李成喜欢猫着腰偎着草堆晒太阳,很惬意地眯上眼, 一任太阳暧暧地滑上滑下,最终沉沉地滑入梦乡,连梦里都一片金黄。

    想到太阳,李成抬起头,太阳温暖地挂在天上,好一个暖冬啊,李成不自觉地猫了一下腰,,四处巡视一遍,却没找到一个可以偎着的地方,城市是拒绝草堆的,城市有草,但草比人金贵,最起码比李成金贵。

    好多草坪上都插有牌子,践踏草坪,罚款五十,李成心说,我睡在地上谁践踏都行,我只要五元!

    可没人践踏他,他身上的脏衣服人家避都有避不及呢.李成很灰心,看来,草民就是草民,老祖宗造词时一准知有草比民金贵的时候,要不咋把个草字放在前面呢。

    草民李成这会儿就想找个可以偎着的地方猫着腰晒晒太阳。

    大商场门口一般都向阳,有的门口还铺有地毯,偎在那儿肯定舒服得不行.可李成不敢去偎一下,门口保安只要一脚就会把他个草民踢个狗吃屎的。

    李成就猫着腰转悠,往容易晒着太阳的地方转悠.终于,李成欣喜停住了脚步,李成发现楼顶可以晒太阳.因为有人在楼顶上拍打着棉絮,棉絮在太阳照耀下喧软起来。

    李成终于成功地爬上了一个只有三层建筑的楼顶,顶楼的晒台很大,李成在向阳的一面靠栏杆偎下,两只脚还骄傲地伸向栏杆外面,垂在空中.带着十二分的满足,李成嘴角爬满笑意地进入了梦乡,梦里是一片金黄啊.李成梦见自己变成地毯被铺在城市的广场上,凡是有人从身上走过,都会自觉地放下五元钱。

    五元钱.,一天的伙食费呢!李成的涎水都从梦里流了出来。

    李成是被一阵刺耳的喇叭声给吵醒的,李成很不满意的翻了个身,准备继续晒太阳。

    可地下的人群却沸腾起来,李成清清白白听见有人在喊:|跳呀,快跳啊!

    跳,跳什么啊!李缩回脚,手抱着栏杆战战兢兢探出头,就见一大帮人在楼下挥着手臂,还有人用照像机冲自已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李成几时受过这样的尊崇啊,有人给他免费拍照呢.李成就向几个举着照像机的人挥了挥手,以示谢意。

    这时,大喇叭声音再次响了,李成清清楚楚听人在喊:同志,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找政府,相信党和政府会给你妥善解决的,千万不要采取跳楼这种过激行为!

    李成这才发现,喊话的居然是个警察,李成心说我晒太阳晒得舒服极了,跳楼,蠢猪才跳楼呢!

    李成忍不住就哈哈大笑起来,李成的嗓门粗,又居高临下,下面的人全听见了!

    准是个疯子!有人猜测.。

    不疯也受过刺激!有人嘀咕。

    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冲喊话的警察挥挥手,不耐烦地说,跟个疯子喊什么话,他懂道理就不会去跳楼自杀.快去准备救生网兜,他往哪跳就往哪接,才三楼,千万别搞成残废,那得拖累多少人啊!

    网兜很快铺开了,一二十人帮忙牵扯着。

    李成看见一群人牵个大网兜在下面晃来晃去,李成说,晃什么,天上又没掉馅饼下来。

    李成还是抬头看了看天,没馅饼,就太阳悬着,不过已移了方向,这个地方晒太阳是不合适了,得转一下位置.李成就收回脚,顺着栏杆移动,往向阳的位置移动。

    快,快,目标转移了方向!有人惊呼。

    看来他是铁了心寻死呢!有人嚷嚷。

    网兜移动起来,成群的人涌动起来。

    李成晒不成太阳了,李成探出头骂,你们他妈的烦不烦啊,让我静静猫会腰晒会太阳!

    看着目标探出头,地上的人又兴奋起来,要跳了,就要跳了,他在竭嘶底里的发泄呢!

    李成忽然不骂了,李成清楚地看见一个人在掏手绢擦眼镜时带出了一张五元的钞票,李成的眼神特好。

    五元,一天的伙食费呢!

    李成脑袋一热,晒会太阳还能白捡五元钞票,多么幸福的时刻啊,五元钱,只消弯一下腰!

    李成刚潜意识地一弯腰,整个人就头重脚轻栽了下来,李成的姿势很特别,手努力向下探着,像飞机失事样倒栽葱的俯冲下来。

    有这么跳楼的吗,别人都头上脚下的呢,120急救车上的医生很疑惑。

    李成的性命倒无大碍,三楼,还有网兜接着,但他的手臂严重骨折了。

    伤愈后的李成那只胳膊怎么也弯不回去,手指张得像钢叉,好像总想叉住点什么!

    疯子

    “咦,人呢,”走过升旗台时,我眼里一空,回头望了一眼妻,妻挺着大肚子,并不言语。

    他这会应该守在这儿的呀,我抬手看表,八点差十分。“一个疯子,你倒挺惦记的!”妻白了我一眼,‘‘比惦记我肚里的孩子还上心啦!”这话有点打人,我啥时没关心咱革命的下一代了,这疯子今天不在,咱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有必要交代一下这个疯子。是个男人,四十往上走的样儿,整天穿一草绿军装,不干净,但整齐,风纪扣扣得严严的,在旗台周围站得直直的,也偶尔小坐片刻,却仰了头,露出醉心的笑,望着红旗在旗杆上飘。听人说,疯子十八岁时被征兵领导看中,准备推荐进国旗护卫队呢,他爹一激动,喝了两杯黄汤到处嚷嚷,咱家小子要进京面圣了,在过去,相当于朝廷的带刀侍卫呢!

    这话要换一个人说,也许就无可厚非,偏生他家成分是上中农,仅次于地主,再就要命的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征兵被涮下来了.接兵走的那天,大队书记连同公社革委会主任一起赶到武装部,下了他的军装,封建余毒残余,能进革命队伍,呸,妄想不是!

    人就在那时,疯的。当时五星红旗正冉冉升起呢,疯子看着一身革绿的新兵在庄严的国歌声中,微仰着头满脸庄严地敬礼时,泪,一下子就从眼里漫了出来。泪飞顿作倾盆雨啊!

    疯子就这么彻底地疯了,不过幸运的是,是文疯,不打人,不过也不下地侍弄庄稼,整天侍弄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听到国歌声,立马咔嚓一声,双脚立正,双腿并拢,挺胸收腹,手贴裤缝.想像着国旗正冉冉向上升起,头就不由自主地向上微昂,一脸肃穆庄严相,末了,啪,一个标准的军礼定格在那儿,足有三分钟长!这是一个小伙子在半导体的声音中有限的幻想,他还没见过真正的升旗!

    再以后,小镇上有了黑白电视,疯子终于第一次见识了升国旗的壮严,三个国旗手迈着方步,英姿飒爽地走向升旗台,从装旗到升旗,尤其是牵旗手的那凌风一展,红旗便哗哗飘扬,更让他无限的神往。疯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模仿,迈方步,展红旗,一丝不苟,甚至不知从那儿讨来了一套草绿色的旧军装。

    小城日见繁华起来,民工大量进城,疯子也进了城,不过他去得最多的是两个地方,一是县政府,二是人武部,很简单,这是两个能让他看见红旗飘扬的地方,也是能让他听见军歌嘹亮的地方,更是他能伸手敬礼而不遭人非议的地方。

    认识疯子是在我探亲不久,当时我正同妻热恋着。当兵养成的习惯让我每天都要在广场上锻炼锻炼,妻是舞蹈演员,每天早上的压腿,下腰,劈叉什么的也不敢松懈。

    八点钟,广场上的旗台下准能见着疯子,静静肃立着,在国歌声中慢慢仰头,一脸庄严.尤其是那个比我敬得还合格的军礼,定格在初升的阳光下,总让我不由自主的感动!

    我铁定他跟我一样,是部队的老转,正要上去招呼时,妻拦住了,说一个疯子,你不怕人笑话?

    我到底还是怕人笑话,不曾同他搭上一句话,不过,每天早上八点,我总在旗台附近转悠,看风雨无阻中的那身草绿,听国歌旋律中的那种肃穆。

    疯子并不知道我的存在,知道了又如何,他迥乎常人的思维并不会因我的关注而感动,他只是认为他做的一切就两个字,应该!是的,升旗时是该有人敬礼的,哪怕是注目礼,这是小学生都该知道的常识!广场上来走去的人中,谁肯收住脚步,专注一下那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

    空空如也的旗台下,我坐了下来,示意妻子也休息一会.待会就要升旗了,可疯子竟不知去了哪里,很反常的事啊?

    广场上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开始装旗,我忍不住多了句嘴,‘‘那个天天敬礼的疯子呢?”

    “哦,他呀,病了,前天早上不是走暴么,淋得透了心,昨天还坚持来着,今天只怕走不动路了!”那人说。

    国歌声中,红旗开始一点一点向上升起,我和妻微仰着头,看蓝天白云下,红旗格外耀目,啪地我听见一声响,妻转过头一看,不知啥时我已跳了起来,双脚立正,双腿并拢,左手贴裤逢,右手举向额头。

    妻在阳光下眯了眼,微微一笑说,疯子!

    我听出妻口气中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妻其实早就知道,我在部队就是旗手,我的照片还上过当地的报纸。

    落脚

    都说盖房子累人,我却不大觉得,竖了两层半的小洋楼,也没见掉多少肉。钱码在那儿用,能累吗,累的都是穷人,没听老话说吗,那叫穷受罪!

    我可是穷得只剩下钱的人了,没料到一开始装修,我才觉得累了。刚做完博古架,来一哥们嘴一咂,“啧、啧,啥年头了,做博古架,充斯文呀!”得,砸了!按哥们的意思整。才铺上水曲柳木地坂,老婆同学关心上了,“你烦不烦,天天打蜡擦地板,嫌从厨房解放得不彻底呀!”妈的,全都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婆是个耳朵软的人,我呢,也是个缺主见的德性,反正咱“穷”啊,那就穷折腾呗!

    折腾够了,边角废料堆了一满屋,那天来一客人,是路过落脚的,咱是礼仪之帮不是,路过得喝杯茶呀!客人没处下脚,客人说:“找个守转盘的民工,一天就解绝了!”

    我说也是的,客人显出极大的热情,“我帮你去找!”骑了我的摩托车就去了。

    一支烟的工夫,客人就很有派头的回来了,对身后的民工大呼小叫说:“好好干,少不了你一个子儿,啊!”俨然他是老板。

    老婆去厨房忙乎开了,我们这儿盖房子。一般是厨房算附属建筑物,装修再乱也与厨房无关。我给老婆打下手,客人在厨房转悠一圈,插不上手,客人就去了主楼,我知道客人去干什么了,去对民工指手划脚了,客人平日在单位里地位低下,在家基本上就是卑贱了,能有一个指手划脚的时机,自然极为珍惜。

    民工年纪不大,干活却不惜力气,我看见他将边角废料装在两只大筐里往外挑,扁担压得肩头都起了槽。我想那一定很疼,疼得足以叫人龄牙咧嘴的,民工当然是龄牙咧嘴的,不过他是在笑,是笑今天不会空手而归了。还是仅仅对主人的一种讨好,不得而知。

    吃中饭时,儿子蹦蹦跳跳回来了,客人与我对饮。妻给儿子添饭,间或几次民工挑了担子在眼前晃过,妻不忍,妻招呼说:“一起吃点吧!”民工涨红了脸,“不,不饿!”我打趣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无事干的人反而饿了!”民工不答话,只低了头往外走,客人笑了,“他敢吃,端了主家的碗就得扣工钱,我懂的!”我说:“你是不是也守过转盘呀,搞得如此专业!”客人早先干过体力活,客人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筷子一摔,“揭我短呀,有钱很了不起不是!老子不是非要跑到你锅里盛一碗饭!”完了气冲冲走了。

    我和老婆很是没趣,酒自然喝不下去了,民工不知何时去了楼里面没再出来,我知道这种人,一般都会看主人脸色,会把事情做得小心翼翼。在儿子敲打碗筷的旋律中,偶尔能听到房中传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声。儿子好不容易吃完了,民工也出来了,说:“有凉水吗?”老婆开了一罐饮料递过去,他连连摆手拒绝,“放心吧,又不扣你工钱!”我加上一可,“不是怕扣钱,是这饮料越喝越渴!”他执意不喝饮料,老婆只好倒了一杯凉水递过去。

    他一咕嘟喝完后,抹抹嘴,说,“谢了,我该走了,麻烦把工钱结一下!”我掏出工钱递过去,他接过后对着太阳晃了晃,不好意思冲我笑笑,车身就走。走不多远,又折回来,对我儿子说,“叔叔用边角废料给你做个小狗屋,你一定养狗吧!”跟着抬头冲我一笑,“听说你们城里人都爱养宠物的!”我也笑,“你可给我添难了,咱们这儿还没有狗市呢!”民工一下着了急,一脸的热汗,“要,要不赶明儿我给你捉一只小狗来!”

    我说,“行啊,这狗屋等你捉来落脚呢!”

    民工走了老远,老婆还在笑,“没见这样的民工,替主人操好大的心思!”

    第二天,我正跟老婆儿子吃晚饭呢,门外传来了一声狗叫,跟着有人喊门。门开处,昨天那民工一脸腼腆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一只毛色纯白的小狗,儿子哇一声欢呼着跑了过去。

    民工依然没有吃饭就走了,走得很急生怕我们追上去给钱似的。

    我压根没打算给钱的,老婆也是。老婆只是对我说:“明儿到转盘打听打听,看他是那儿的人,没事咱们去他那儿转转,只当多了一个落脚的亲戚!”

    舍志

    “穷不舍志,富不颠狂!”娘对我好一通数落,“不就欺咱是乡下人吗,争了这口气,不吃这口馍,咱回乡下去。”娘说这话有娘的目的,乡下有翠花,那是娘眼里的准媳妇,可我争不上这口气,我想复读,没准来年就考上大学了,望着眼前轮椅上这位面容还算姣好的姑娘,想想今天一旦接受了她的资助,后半生人家就委身于自己了,我心里还是打了个冷噤。说句有伤自尊的话,这情形有点像过去的卖身,不过卖的不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卖的是我这个眉清目秀的大男人。同时出卖的是翠花对我的一片深情    ,娘不满有她不满的原因,这城里的姑娘也太苛刻,居然讲口说无凭,立字为证,一旦我签上自己的大名,娘就得从今天开始为这个未来城里媳妇缝补浆洗,端茶送水,娘能满意么,拉扯了十八年的儿子卖了自己不算还把娘亲都搭了进去。不满归不满,娘看见我颤抖着手摸出笔来,娘便闭上双眼,从嘴里长叹一口气,自打爹死后,娘这是第一次当我的面叹气,娘真的老了,不然,以她的要强绝不会让我舍了男人这份志气的。领了钱,走出轮椅姑娘的视线,我冲跟过来的娘挥挥手,让她去侍候未来的媳妇,其实我怕娘看见我蓄在眼里的泪花。我在心里不止一千遍地发誓,等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一定好好孝顺她老人家,请人在侍候轮椅上那位的同时,更侍候我那年迈体弱的老妈。

    复读期间,我回了一趟乡下,乡下已没了我的容身之地,在乡亲的一片骂声中我落荒而逃,翠花,那个本该把我千刀万剐了的翠花不仅没骂我,反而说了句令我倍感辛酸的话:“哥,俺不怨你,换了俺俺也会这样做的,好男儿志在天下!”好男儿,志在天下?我算什么男儿,我还有什么志气!翠花的安慰令我心如针扎,翠花呵翠花,你可知道在那辆轮椅下我早舍了志呵翠花,眼下我空有一副男人皮囊而已呀翠花。

    到底是憋足了劲走进考场的,一切顺利,两个月后,大学通知书到了手中。也就是说,我该和轮椅上的姑娘举行订婚仪式了,合同上明白写着。否则我的后期学费一个字儿也没有,人家还要追讨前期债务,订婚宴上,双方老人碰了面,娘还是阴着半边脸,不大搭理人,好在人家也没什么想法,一切按既定的轨道前进。

    大学四年,晃一晃也就如过眼云烟,工作一落实,婚礼便不可避免了,我主动要求轮椅姑娘订下日期。“你不后悔?”坐在轮椅上的她反而问我,“我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后悔有什么用我想。“挺讲原则的吗,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不多呢!”她眼里倒挺赞许的。“夸一个舍了志气的人有原则,你太过奖了!”我彬彬有礼回她一句,并没有来由地想到那句相敬如傧的成语,说实在话,我对未活的生活忽然没半点底气。五年的艰苦奋斗就为了今天这样的结局?我的人生价值该等于几?面对轮椅上的那张笑脸我心底再次直冒寒气。

    婚礼是异想不到的简单,除了娘,我和她之外,竟没有第四个人,也是的,像她这样的新娘子,不张扬更好,免得落人话柄自讨没趣,我不无刻薄地这样揣测她的心思。只是在喝交杯酒时出了一点小小的插曲,她对着服务员打了响指,从外面进来一个喜气盈盈的乡下妹子,天啦,这不是翠花妹妹吗,一身新娘打扮的她正局促不安地落在我的视线里,更让我惊奇的是轮椅上的她竟冲我诡秘地一笑说:“主角出场了,我该卸妆了!”见我呆若木鸡她反而取笑道,“大学四年你都没问候过我只言片语,我难道不会从你娘身上打开口子!”完了摇出门去又添上一句,“别看我人残疾了,可我的心并没有残疾!你以为就你有你的道德底线呵,我也有的!”

    不知怎的当时我竟膝盖一软向她跪了下去,尽管当时包厢里付笛声正豪情满怀地唱着那句歌词,“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

    咳,娘骂的真对,我这人动不动就舍了志气!

    委屈

    三儿打从记事起,就觉得自己没活伸展过,三儿上头有两个哥哥,常被爹骑在脖子上去串门走亲戚。三儿也想享受这种待遇,没料,还没撒上娇呢,三儿便被贫穷的爹赏了非常富裕的几个耳刮子。三儿那一刻硬是长了记性,长了记性的三儿恨上爹不说,还让往日廉价的泪水非常吝啬地泅了回去。三儿心里挺委屈,找娘诉苦,娘也作不了主,只是暗自垂泪,可怜我的娇娇一句话便打发了他。

    上了学不久,家庭的压力日见其大,三儿有一个能出苦力的爹,更有一个能借债的娘。三儿爹在外挖矿,每月领了工钱回来,总要从兜里挖出两块饼干糖果什么的,但没三儿的份。三儿想,上小学的三儿已经有思想了,老子长大了也下矿,挣的子儿一个也不给你花,全给娘,气死你个老东西!三儿在心里管爹叫老东西,也是的,这老东西太不像话,那次三儿听见老东西正在埋怨娘说:“你咋的这样能花钱哟,是不是叫小三给瞎整了?你呀,就知道惯三儿!”三儿听了这话心里很憋闷,三儿就趿了破鞋走进屋,将书包哐啷一声砸在老东西面前,先翻出作业本给老东西看,连封面封底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再捡起几根短得握不住的铅笔,三儿用竹子削了笔筒套着才能使,跟着伸出臭脚丫,大冷的天,三儿还没一只袜子。三儿的意思很明显,老东西你看清了,娘没惯我,娘更没乱花钱。三儿满以为老东西会破口大骂的,但老东西只是低了头猛喝凉水,倒是娘,站起身来一通臭骂:”有出息了不是,才上几天学就给你爹玩阴的!“完了连推带搡把三儿轰出门去。

    三儿愈发委屈,委屈之余三儿就想,莫非自己不是爹亲生的,三儿为这想法吓了一跳,三儿便开始留意起爹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三儿有了惊人的发现,爹对两个哥哥一直都是轻言细语,从没弹过他们一指壳子。凡是两个哥哥的要求,爹在能力范围内总是极大地满足他们。甚至爹在两个哥哥毕业那年,卖了家中唯一的年猪托人让他们招工进厂当了学徒,害得娘和三儿整整一年没沾油腥子。没比较就没有区别,三儿愈发认定自己不是爹亲生的儿子。

    十八岁的三儿觉得在这个家里再待下去已属多余,偷偷报名参军去了部队,临行前一晚,三儿只对母亲说了句:“娘,我出趟远门,有事我捎信问候你!”三儿到了部队半个月了,在井下控矿的爹才知道消息,爹没说啥,只是抽了口烟灌了口水闷头闷脑来了句,这小子咋和我年轻时一个德性!当然这话是爹过世不久后,三儿和娘一次闲聊时听说的。

    三儿在部队把个兵当得有模有样,提了干,入了党转了正不说还娶了媳妇,这些三儿都没告诉家里。三儿是想回去时狠狠抖他一下子,让老东西看看,你最不待见的三儿就是比你待见的大和二有出息。三儿是想把儿时遭受的委屈来个火山爆发,让老东西看清楚点也活明白点,未必是他看重的那朵云才下雨。

    三儿这朵云倒底没下出雨来,爹在井下塌了方,挖出来时奄奄一息,没来得及看三儿一眼就咽了气,两个哥哥转告三儿,说爹临死时就一句话说他欠三儿的只怕没机会补偿了。三儿就冷笑:“欠啥呢,欠三儿几个耳刮子,还是欠三儿几顿骂!”两个哥哥就说三儿你咋这样呢,爹心里最挂的就是你呀,“挂我,干吗小时候一个劲儿打我!”三儿口气很冲。

    “嗨,我们想爹打爹都不碰一下子,三儿,你不知道哥哥们该有多羡慕你,这树要括打括打才直,人要捶打捶打才成器!”哥哥说完这话便望着爹的灵位叹气,那模样像受了老大委屈。

    其实三儿还不知道的是两个哥哥才是真正抱养的,三儿到如今都闹不明白做哥哥的干吗会如此委屈。

    米酒

    我的童年是不知道饮料为何物的,那时的孩子,隔三岔五的能喝上一杯糖水的也不多见。只有生了病,才有机会咪上那么一小杯,还不能畅饮,得像现在的人喝广东功夫茶般,浅尝辄止,性急的一仰脖,准后悔半天,味都没品尝出来呢!至于米酒,不到过年是捞不上口的,除非你不打算过日子了,那年月,糯米特贵,不年不节地做米酒惯孩子的口,是败家婆娘的行为,男人绝不允许的。

    小时的我很没志气,天天盼老天下雪,雪下了,年就近了,娘就会焐上一大盆糟,熟透再加水煮,最后封在一口大坛里,到了年下,一揭盖,嗬,甜腻的米酒香就直吸溜进我的鼻子。这米酒虽是自家酿的但于我也就能分一杯,娘说了,做儿女的得有出息,米酒是为父辈做的,真的,我从没见过娘抿上那么一口,哪怕是一小口,看着父亲频频举杯邀客的豪情,我便傻乎乎地说我也要成为父辈,娘这会便笑,笑完是一脸的辛酸,有时也往我 杯里再添上一勺,极有分寸的一小勺。

    读了书,进了城,饮料也就铺天盖地出来了,先健力宝,后可口可乐,再椰汁,喝了能让你打气嗝,偏就没有米酒那般让人余味无穷地念想。到绍兴出差,听说这儿的糯米酒驰名中外,且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女儿红,在古代有个更雅的别称——花雕,就是在女儿红的坛子外面绘上图案。选了个陈年老店,坐下启开一坛,缠绵、柔媚、像江南的女子,软得不行也绯侧得不行,居然醉了个一塌糊涂。

    偶逢春节,携妻带儿回到乡下,便央娘再做上一坛米酒,却引来大嫂的一阵嗤笑,你们城里人也真是贱,俺们好容易吃上了肉,你们却改吃蔬菜,俺们这会儿喝上饮料了,你们却要喝米酒,怕我们招待不起你咋的!娘便一脸讪讪地笑,“多年不做,手艺早丢了,做出来只怕也酸得入不了口!”那春节就自然过得极为寡淡,上中学的儿子却不,饮料喝得咕嘟响,是嘲笑我的落伍,还是体现他的新潮,不得而知。

    有幸再与米酒结缘却是在不久前,有朋友去孝感公干,知道我好一口米酒,特意带了一件珍珠米酒贿赂我。迫不急待地打开,一口气将口杯喝了个底朝天,感觉只是甜、滑腻的那种甜,与娘自制的米酒相去甚远,欲望这玩艺也怪,说没就没了老远。清明节回去给父亲扫墓,车到楼下时才想起两手空空,拎上那件只喝了一杯的孝感米酒就回了乡下。娘做了一半辈子小家碧玉的米酒,也该尝尝这大家闺秀的米酒。

    见了久违的米酒,娘这次一点也没分寸了,她将其中一杯自己喝了,剩下的十杯全供在了父亲的遗像前。逢人就说我家娃儿真乖,晓得买孝感米酒孝顺她,孝感是啥地方啊,出孝子董永的地方呢!

    娘把我比董永了!嗐!天底下的娘大概没一个不认为自己孩儿不孝的,不就是一杯米酒么?

    有病

    德贵西装革履的走在大街上,感觉实在是非常惬意。

    虽然德贵捡破烂过日子,但不影响德贵眼下人模狗样的架势,德贵从不看轻自己,捡破烂咋啦,捡破烂也得有自己的节假日,眼下德贵正在过自己的假日。

    德贵眯起眼看了看天,天很蓝,像德贵此刻的心情。德贵就心情很好地走在大街上,脸露着微笑,让人疑心他走的是金光大道。

    说金光还真有金光刺了下德贵的眼,德贵左眼皮一跳,有财呢!德贵就向发光处瞟去,一只金黄包的啤酒盖正躺在地上,德贵敢肯定,是回盖有奖的那种,一个一毛钱。德贵三两步蹿过去,刚要弯腰,忽然看见自己锃亮的皮鞋,德贵眼正西装毕挺着呢,冒冒失失为一个瓶盖弯腰是不是太突兀了点,别人会鄙夷自己的。平日里无所谓,可节假日德贵不想享受这种眼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躺地上钻进别人的眼里吧,那样德贵会抽自己耳光的!

    德贵犹豫一下,伸出脚,将瓶盖踩住,想想,再掏出纸巾,装作给皮鞋掸灰的样子,轻轻蹲下,然后迅速扫一眼周围,还好,没人注意他,的确,德贵并不是一个值得引人注意的人。德贵迅速移开脚,用纸巾罩住瓶盖,四指一拢,将瓶盖裹进纸巾,起身顺手塞进了西裤口袋里。

    西裤是毛料的,没纸巾裹的话瓶盖会带出线头,得不偿失的事德贵不干,德贵很为自己的聪明举动而满意,脸上就露出沾沾自喜的笑意。

    正笑呢,肩膀上被人一拍,一中年妇女话里有话问他,“笑啥呢,大兄弟,走路捡着钱了?”

    德贵脸一红,“没,不是钱真的不是钱!”

    那妇女一副经过世面的口气,“不是钱,能发光的当然不是钱,可苕都知道,金子能发光呢!”

    德贵一楞,那妇人把瓶盖当金块了。

    见德贵发愣,妇人愈发得意,妇人说:“大兄弟,这古话说了的,见一面分一半,我也不贪心,那金物件少说也值千儿八百的,你给我三百我保证半声气不吭就走人!”

    德贵说“大白天打劫吧你,还三百,三分都不给你,老子捡的又不是偷的!”德贵一急就忘了解释其实捡的是个回盖有奖的瓶盖子。

    “捡的也得要交公是吧!”那妇人毫不含糊接上嘴,她这会更加确定德贵捡了金首饰。

    “偏不交,你又能咋的!”德贵也火了,德贵想我这会儿西装革履的却在大街上捡瓶盖说出去脸可丢尽了。

    “不交我就打110!”妇人威胁他。

    “有力气你就打吧!”德贵一使劲,挣脱了身。

    妇人不干了,妇人追上来拉住德贵,“捡了钱你还想跑咋的!”一边大声吆喝着,“快帮我打110!”

    真有好事者掏出手机拨通了“110”,德贵正拉扯着上劲呢,“110”警车来了,警察一脸严肃问,“咋回事?”

    那妇人立马抢先说:“这人刚才捡了金首饰,我让他上交,他却想私吞,太没道德,人家丢首饰的人这会儿不定多焦虑呢,这年头,咋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呢?”

    德贵心说谁道貌岸然呀,你才是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呢。

    那妇人又说:“同志,我是有觉悟的人,这家伙你们一定要带回去好好搜身,走,我给你们去做证人!”

    德贵憋红了脸,德贵不想上警车,平白无故的又不作奸犯科,德贵丢不起人,德贵虽说捡破烂,但德贵有做人的自尊。

    警察却不听德贵的,警察说对不起,您必须跟我们一起去。

    到了警区,警察说,“给您一次机会,自己说,捡了什么?”

    德贵扭扭捏捏掏出那团纸巾后,德贵把脸扎到了裤裆里,德贵怕警察打开后笑话自己。

    那妇人一副很以为功的表情抢过来,说,“对对就是它,当初它就躺在马路上闪闪发光呢!”

    妇人睁着一双发光的眼三下两下撕开纸巾,“啪!”一声那个瓶盖闪闪发光地滚到地板上。

    妇人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

    德贵和妇人一前一后从警区走出来,德贵阴着脸,尽管那警察跟德贵道了歉,可德贵先前过假日的好心情全没了。

    那妇人疑疑惑惑打量了德贵一遍又一遍,非常气愤地对警察说:“看他穿得挺周正的,怎么会去捡一毛钱有奖回盖的烂铁块,还包得紧紧的,我看八成是有病。”

    我不认识她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拿出手铐,将他的一只手铐在病床上,我不担心一个昏迷的人跑掉,这只是例行公事。

    我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警察,眼下我就很同情躺在病床的的他,他还是个孩子呢,刚满十八!

    他犯的案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就看受害者怎么说了,严格地讲,本案还没有出现受害者,真正受到伤害的,是他!他昨夜爬上了某高校女宿舍A栋四0三寝室的窗口,为什么不堂堂正正从楼梯走上去呢,这与他的身份有关,一个农民工,人家会让他进楼梯吗?

    他落脚的工棚我检查过了,除了换洗衣服,就只有书了 ,一个爱看书的孩子,能坏到哪儿呢,像给他证明似的,从书中掉下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女生宿舍A栋四0三号,字迹很娟秀的。

    这其中有蹊巧呢?

    这个案件中所谓的受害者,是个女大学生,十八岁,长相秀丽,但秀丽掩饰不了她的乡下人身份,尽管她现在有了城里女孩的脂粉味。女孩就说案发时她正在卫生间里冲凉,忽然手机响了,她光着身子出来的,寝室里没人,她身上刚擦了沐浴露,属于正在进行时,接个电话而已,一两分钟后她还要再时去淋浴的,说到这儿她还很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您知道的,我们大学生的时间,有时也很紧!

    什么叫有时也很紧?我只觉得,如今的大学生有时也很不像话!

    女孩果然就说了一句很不像话的话,都什么时代了,还干入室强奸的事,街上有六亿中国妇女呢,难道就找不出一个五十元点一炮的?

    这话让我嘴里比塞了个鹅蛋还吃惊,我吃惊之余就不客气地回了她一句,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爬上来强奸你啊!没准人家是来偷书看呢?

    偷比强奸更让人瞧不起的!女孩气呼呼地白了我一眼。

    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我受不了她的白眼用孔乙己的回敬说。

    女孩用刷了睫毛膏的双眼瞪我说,有你这样的警察么,为犯人开脱!

    我也瞪了她一眼,有他那样的小偷么,拿着你给的字条不敢堂堂正正上门!我问案情时看过她的字迹了,跟男孩手中的纸条同出一人。

    我,留字条给坏人?轮到女孩嘴里塞鹅蛋了,不会,我咋认识一个民工呢!女孩有点不高兴了.认识一个民工咋了,降低身份还是降低消费水平了?我不无揶谕地问她。

    反正……女孩咬了咬嘴唇,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的,我认识的人都是有身份的……女孩末了丢出这么一句,再不言语了。

    不言语就不言语吧,我得带她去病房一趟,做结案前的指证。

    女孩不情不愿地跟我来到病房,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掩着鼻子,当她的目光停在男孩脸上时,女孩掩着的手放开了。

    天啦,凡子怎么是你!女孩惊呼起来,果然是认识的,这就好办了!女孩一句话,他就可以无罪释放了,只要这个女孩够聪明。

    女孩果然够聪明,女孩急切地拉着我的手说,叔叔,你把手铐打开吧,我们是开玩笑的,是我让他爬上来看我的……

    我把钥匙掏出来,刚碰上男孩的手腕时,男孩醒了,醒了的男孩看见一身制服的我,眼神一阵慌乱。女孩提醒他说,快跟叔叔交待啊,是我让你爬窗户上来看我,你是为了哄我开心的对吧!

    满以为男孩会就梯子下台的,谁料男孩看了看女孩,又转眼看了看我说,对不起,叔叔,我不认识她!

    这孩子,太缺心眼了!我把钥匙重新挂在了皮带上。

    女孩是哭哭啼啼走了,我看见男孩紧闭的眼里漫出泪来。

    我拍了拍他脑袋,你们之间怎么回事啊?

    男孩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跟我是一个村的,高中时我俩就好上了,我用打工的钱来供她!

    这没什么错啊!你对她有恩,可以堂堂正正看他的,爬什么窗户呢?我不明白地望着他。

    那天我们工头说现在流行包高校女大学生,还给我看他用手机在包厢抓拍的女孩照片,我不信真是她,工头说晚上还要送她礼物,我就连夜摸到她宿舍楼下。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看见工头的车把一个女孩送回来,跟着A栋四0三的灯不久就亮了,我想证实是不是她,就爬上去验证一下。

    是她吗?我点燃一根烟,心里很闷。

    是她!工头白天买的手机就放在她床上呢,还有那套欧的芬内衣!男孩出气明显急促起来。

    都怪那个该死的手机响了,她看见窗外的我,吓得一声尖叫,是尖叫声吓得我手一松,才跌下来的!

    一声尖叫就把你吓成这样,不会吧,你明明知道了是她!我很好奇地看着这个行为奇特的男孩。

    他的眼泪又一次漫出来,可我,不想让她知道是我,你不知道的,我们包工头是个大老粗,没半点文化!

    这案件跟文化有关吗,我把烟一点点吸进胃里,心更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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