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说:王小波、李银河双人集-我的人生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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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是我人生的第一课。那是在1969年至1972年,我的17岁到20岁。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庭。生活的艰苦倒在其次,精神上的痛苦是我人生路上的第一个经验。那时我所在的地方是个农区。我们干得很苦,带着年轻人的全部理想主义和狂热。残酷的现实把我们的理想主义打得粉碎一当地由于尽是盐碱地,有灌无排,亩产只有70斤,而种子每亩就要下30斤;造成了我们当中许多人终身疾病(一个15岁的女孩因为挑担子压得骨裂)所挖出来的水渠,几场风沙就被填平……上帝惩罚西西弗斯,让他把大石推上山岗,然后滚下重来。我们在那些拼死的劳作中找到了西西弗斯的感觉。在一个被用作流放地的小岛上,犯人们每天被迫从岛的这边挑起一担水经过汗流浃背的跋涉,把水倒到岛的另一边,或者是把一堆木头从岛的这边搬到那边,再费尽千辛万苦搬回来,如此反复,以至无穷。心理学家认为,毫无意义的劳作对人的心理的折磨远胜过有意义、有结果的劳作,它能把人彻底逼疯。而我们的最美好的年华就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劳作上。

    在那个地方,我还因为和一些人交好,给领导提意见,被作为反派人物批判。这种遭遇对于人年幼时的理想主义有致命的杀伤力。因为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人性的丑恶,这同我过去在文学作品中看到过的假恶丑大不一样,它是活生生的丑恶,伴有种种难以想象的丑恶细节,令人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所以,当我从那里回来时,再看过去的家园,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还记得我回到北京后,与中学时的旧友相聚。聊了一阵,她突然抬手看看表,说:“哎呀,我要走了,我还没写完小组总结呢!”我马上开始发愣,觉得听到的好像是上辈子的事,这位朋友是留在我上辈子中的一个人,一个记忆。它显得那么不真实,或者说有一种重回娘胎的感觉。那时的我,感觉上已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年人,虽然当时我才刚满20岁。一切的天真烂漫已经离我远去,我受不了它,无论见到以什么形式出现的天真烂漫,都会使我感到不知所措,甚至会引起一种轻微的反感。

    我记得在我刚从内蒙回到北京时,心中常常感到惶惑,仿佛失落了什么,并且为失落的东西而隐隐发痛。我感到心中一些最美好的东西被毁掉了,丧失了。这种感觉使人痛苦,但它又不完全是一种后悔的感觉。这是一种离开童年进入成年的感觉。虽然心中那些脆弱的真善美被现实中强横的假恶丑掩埋了,驱散了,但是我并不后悔,心里反而觉得比以前更踏实了,更成熟了,更有力量了。没有人能使我再轻易地相信什么。我们那一代人都喜欢小托尔斯泰的一句话:在碱水里浸三遍,在……这是从我们的皮肉上得到的经验呵!从此以后,我们偏爱从自己皮肉上得来的真理,我们不再轻信任何人。当初让我们到“广阔天地”里去接受“再教育”的人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这个残酷决定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造就了一群什么样的人。他的理想主义造就了我们的现实主义;他的教条主义造就了我们的自由思想;他的愚民政策造就了我们的独立思考。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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