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州过府:哲贵自选集-施耐德的一日三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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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了昨晚的事,谢丽尔几乎一夜没睡。施耐德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热烈地打了一夜呼噜。

    早

    发生了昨晚的事,谢丽尔几乎一夜没睡。施耐德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热烈地打了一夜呼噜。谢丽尔不停地翻身,动作幅度一次比一次大,希望弄醒他。她想质问他为什么对她女儿做出那种事。他侮辱了她的女儿,也侮辱了她。女儿当场就哭着跑了。谢丽尔没想到施耐德会有这种举动,瞪了他一眼,出门去追女儿。她打女儿的电话,女儿接了,已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

    “真丢人啊!”女儿说。

    “没事的,过去了。”

    “真是太丢人了,妈妈。”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不放心,去了一趟女儿的家。还好,女儿已到家,一看见她,扑在她怀里说:

    “早知这样,真应该听妈妈的话,不应该去。”

    “没事了,没事了。”

    “以后让我怎么面对他呢?”

    “他做得不对,我让他向你道歉。”

    “这哪里是道歉的问题,太丢人了。”

    “他必须给咱们一个说法。”

    “要说法做什么呢?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安顿好女儿,谢丽尔才回去。女儿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她不知道女儿说的是真是假,至少她心里“过不去”。她必须找施耐德说个明白,他对自己的行为要有一个交代,要给她一个理由。

    到家后,施耐德已经睡下。推了推他,他转了个身,继续睡。她心里有东西堵住,很吃力地喘气。拿刀剁他的心都有了。

    他的睡眠习惯蛮好,不管迟睡早睡,中间都不会醒来。

    凌晨四点四十五分,他准时醒来。起床。上卫生间。喝水。泡牛奶喝。谢丽尔闭着眼睛,她想开口,却又觉得不是时候。还有,这事应该施耐德主动向她解释,而不是她先开这个口。她在等待。一边听着施耐德的声音。五点整,他像往常一样,出门了。

    谢丽尔听见楼下的关门声,接着是车库里汽车发动的声音。声音渐渐远去。

    施耐德的一天拉开帷幕了。

    他先是开车到体育场跑二十圈,八千米,约一个钟头。还没跑完,已在心里盘算去哪里吃早餐。他喜欢吃的有鱼丸面、排骨面、牛腩面、牛肉拉面、炸酱面。这些面分布在不同面馆,他想吃哪家就吃哪家。老板都是老熟人,知道他的喜好,见他进来,对厨房里大喊一声:“来一碗大份的鱼丸面,面要煮硬一点。”不久,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到他面前,他用因等待和向往而微颤的手,往面里加了胡椒粉,再加醋,再加香菜,只用了五分钟,碗就空了。连汤也喝光。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面馆出来,他先去菜场,海鲜类买了子梅鱼、三文鱼、花蛤;肉类有排骨和牛肉;蔬菜豆制品类最多:蚕豆、白萝卜、海带、油冬菜、豆腐和芹菜。

    菜场出来,他又到对面的早餐点买肉馅的馒头和豆奶。

    回到家是七点三十分。谢丽尔已起床。施耐德的妈妈温曼兰也已起床,坐在一楼客厅的靠椅里。施耐德一进门,妈妈就说:“正迈你回来了!”

    “妈妈,我是耐德,您的儿子。”

    “正迈你越来越幽默了,居然假冒儿子跟我开玩笑。”

    “妈妈,我真的是耐德。是您的儿子,小名叫长寿。”

    “你真的是长寿?”妈妈用眼睛仔细打量他。

    “我是长寿,不信您摸摸我的脸,下巴是不是有一颗胎痣?”施耐德把菜和早餐放在餐桌上,蹲下来,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下巴。妈妈摸了一会儿,说:

    “是有一颗胎痣。”

    停了一下,又问:

    “长寿是谁?”

    “您的儿子啊!”

    “你真是我的儿子?”

    “是啊,我叫长寿,您的儿子。”

    “长寿,你爸爸去哪里了?”

    “我爸爸刚出门去金店了,今天有很多客户要来取金戒指和金项链。”

    “哦,那你也早点去帮忙。”

    “好的,我一会儿就去。您先吃早餐,我买来您最喜欢吃的肉包和豆奶了。”

    施耐德把妈妈从靠椅里扶起来,从袋子里拿出肉包和豆奶给她吃。他知道谢丽尔喜欢吃实心的包子,也给她买了一份:“丽尔,你也来跟妈妈一起吃吧!”

    谢丽尔本不打算理会他,但见这种情况,只好坐下来吃他买的早餐。

    “长寿,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妈妈说。

    “我在外头吃过了。”

    “你没骗我吧?”

    “我真的吃过了,吃的是鱼丸面。”

    “你以后要多吃肉包,不要吃鱼丸面,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施耐德微胖,有个不大不小啤酒肚,坚持跑步十几年,因为好吃,没瘦下来。

    施耐德的爸爸四十多年前就死了。他原来是信河街最有名的打金老司(“老司”是信河街人对手艺人的尊称)。据说,当年信河街的年轻人结婚,都要到爸爸的金店来打一对金戒指做信物。后来,爸爸被打成投机倒把,发配青海改造,次年死在那里。那年,施耐德十六岁,他从小跟爸爸学打金,学了一身本领。爸爸被打成投机倒把后,他看见打金店就躲着走。

    施耐德的妈妈七十得老年痴呆症。开始还认得施耐德,八十岁以后,每一次都把他认作施正迈,施耐德只好骗她,爸爸去金店上班了。她倒也不追究到底,说过就忘。

    谢丽尔和妈妈在一楼餐厅吃早餐,施耐德去二楼洗澡。洗完澡后,他每天上午还要去他的机械厂上半天班。他以前全天都在机械厂,有时为了赶订单,晚上也在厂里加班。妈妈得了老年痴呆症后,他聘请了职业经理人,把工厂的日常管理和销售分给两个职业经理人。他只负责产品开发,改成只上半天班,抽出时间在家里陪妈妈。他的机械厂是在改革开放后办起来的,产品在不断变化,以前主要是抛光打磨机、焊枪、清洗机、不锈钢锤和锤垫等。现在技术进步了,主要是纳米喷镀机、纳米喷镀喷枪等。

    施耐德在机械方面有特殊才能。他每年到国外走两趟,一方面是旅游,旅游是他人生的一个爱好,已走了六十来个国家,理想是走遍全球所有国家;另一方面是去购买最先进的产品,买回来后,把机器拆开,把每个零件研究透,用不了多久,就能生产出一模一样的产品,而价格不到外国的三分之一。

    施耐德洗完澡,谢丽尔已在二楼等他,看着他。

    “干吗这样看着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似的。”他笑着说。

    “你欠我女儿一个道歉。”谢丽尔严肃地说。

    施耐德突然没声音了。脸色一白,笑容被抽走了。

    停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理了理衣服,又看了谢丽尔一眼,轻轻地抬起脚。谢丽尔说: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就这样走了吗?”

    施耐德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谢丽尔想伸手去抓,却又伸不出去。看着他走下楼梯。听见他到了一楼,跟他的妈妈说:“我去帮爸爸做生意了。”然后,听见车库里汽车发动的声音,渐渐远去。

    中

    谢丽尔不是施耐德的原配。他也不是她的第一任老公。

    谢丽尔原来的老公是信河街政府部门的一个头目,手里有权,找他的人多,应酬也多。自从生了女儿后,她的直觉告诉她,老公有其他女人了。她问过老公,他不承认。她再问,他还是不承认,说她神经过敏。谢丽尔心里明白,也没有去找证据。让她意外的是,她的内心没有愤怒,更没有怨恨。有的只是恐慌,每天提心吊胆,担心老公提出离婚,担心这个家庭随时瓦解。老公的态度却是出奇的好,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都满足她。在家时间比以前多,笑容比以前多,说话的声音也比以前温柔。老公越是这样,她的危机感越强,总觉得他下一句话就会提出离婚。这个担心总是困扰着她,夜里总做这样的梦,一梦就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熬到女儿读小学那一年,她对老公说:

    “我们离婚吧!”

    “什么?”他不相信地看着她。

    “我们离婚。”

    “为什么?”

    “我累了,不想再撑下去了。”

    “就这个原因?”

    “就这个原因。”

    “不对,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没有别的原因。”

    “肯定有。”

    “真的没有。”

    他看了她一会儿,问她说:

    “是因为我对你不够好?”

    “不是。”

    “是因为我哪里做错了?”

    “没有。”

    “是因为我没有进步?”

    “你想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你有别的人了?”

    “没有。”说出这两个字后,她居然微微地笑了一下。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头转出去,说:“我只是累了,想过另外一种生活。”

    两个人有一段时间的沉默,还是她老公先开口:

    “我承认以前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

    “没关系。”她说。

    “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我真正爱的只有你。”

    “我知道。”

    “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再不做对不起你的事。”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手让我走吧!”

    老公见她这么说,看了她一眼,叹一口气,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她说:

    “你有什么要求?”

    “只有一个要求,女儿跟我。”

    离婚后,谢丽尔到派出所把女儿名字改成谢又绿。她是信河街实验中学的语文老师,女儿在实验小学读书,在一个校区,女儿跟她一起上下学。

    从那以后,谢丽尔真的改变了生活,每年到了暑假和寒假,她就把女儿托付给外婆,她早早跟旅行社联系好,背起行囊,跑国外旅游观光去了。

    她跟施耐德就是在旅行中认识的。施耐德又老又土,大她十岁,相貌看起来几乎是两代人。他们两个是旅游团的常客。

    刚见面时,谢丽尔就发现施耐德左手中指戴着一枚大号螺帽一样的金戒指,戒指里还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特别醒目。有人故意开他的玩笑,问他的戒指值不值五十万,他笑笑。谢丽尔从不主动跟施耐德说话,有时目光碰到了,能避开赶紧避开,如果避不开,只能无奈地跟他点一下头,施耐德也是很矜持地跟她点一点头。

    时间久了,她发现施耐德跟别人不一样的另一面,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大众的目光,一群人中,他总是站在最边沿,有时一车人在说笑,只有他沉默着,有人问他,他只是抿嘴笑笑,不应和。她还发现,大多数的情况下,施耐德总是把戴金戒指的左手插在口袋里,只有用到左手,才会拿出来。这就把她弄糊涂了,既然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金戒指,为什么又要戴它呢?

    谢丽尔真正跟施耐德有接触,是那年暑假的美国旅游,前后一共十八天。

    他们旅游团的路线是从北京坐飞机到洛杉矶,再到华盛顿,再到纽约,再到旧金山,再到夏威夷,再返回北京。按照旅程安排,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都是坐飞机,唯一从华盛顿到纽约这段路,当地旅行社安排大家坐大巴,早上出发,晚上到达。这样也好,可以顺途领略一下美国发达的高速公路,更增加这趟旅游的丰富性。谢丽尔还了解到,从华盛顿到纽约,他们要在费城吃午餐,她是语文老师,知道费城出过一位著名作家,名字叫马克·吐温,如果有时间,她还想到他的故居看看呢!可是,谢丽尔在华盛顿最后一个晚上得了重感冒,头上像挂着一块铁,站不稳,眼皮睁不开,喘气吃力。雪上加霜的是,那天晚上不知吃坏了什么食物,下半夜开始拉肚子。但行程已安排,她只能跟着大家走。

    从坐上大巴开始,谢丽尔就斜靠在座位里迷迷糊糊地睡觉,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有双眼睛一直关注着她。那趟旅行的后半段,她一直感觉到这双关注的眼睛。

    从美国回来一个星期后,她的邮箱收到一组从华盛顿到纽约的照片,还有一张马克·吐温故居的照片。邮件是施耐德发来的。

    再一次跟团出去旅游,是那一年的寒假。两人约好去土耳其。

    那年春节,谢丽尔应邀到施耐德家做客,见到了他患老年痴呆症的妈妈,也参观了他的家——是一幢三层的小别墅:一楼有客厅、厨房、餐厅、他妈妈的卧室、客房和一个储藏室;二楼有三个房间,一个是施耐德的卧室,另两个空着;三楼是施耐德的工作室,他说自己每天都要在工作室里待上一两个钟头,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晚上,研究他的产品。别墅建造时间过久,显得有点陈旧,但收拾得比较干净。可见施耐德不是一个邋遢的人。这一点也是谢丽尔比较欣赏的,她不能接受一个指甲缝里有污垢的人。别墅边上有一条河流,叫温瑞塘河,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河里的荷花。

    施耐德老婆很早就离开他。1982年秋冬之交,施耐德的机械厂刚刚上轨道,有人说他破坏计划经济体制,要抓他,他吓得关了机械厂,一个人跑到山里躲起来。他们就把他老婆抓起来。他老婆那时刚生完第二个儿子不久,被关了三天后,昏迷过去,他们才把她送回家,施耐德妈妈马上把她送到医院,还没到医院,她就断气了。

    老婆走后的第二年,上面政策说他没罪,他才敢回家,重新办起机械厂。他的两个儿子,大的叫施恩,小的叫施惠。高中毕业后,施耐德就把他们送到国外去读大学。首先是施恩,施耐德送他去德国读大学的前一天晚上找他谈话。

    “既然出去了,就不要回来。”

    “为什么呀爸爸,这里是我的家。”

    “这里不是你的家。”

    “怎么不是我的家了?这里有奶奶,有爸爸。”

    “这里是奶奶和爸爸的家,不是你的家。”

    “为什么就不是我的家呢?”

    “你的家在外面,应该有更大的家。”

    三年后,他送施惠去美国读大学的前一天晚上也找他谈了同样的话。施惠大学毕业后想回来,施耐德在电话里跟他说:

    “如果回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连家也不让你进。”

    “可是,我想家。想爸爸和奶奶。”施惠在电话里带着哭腔。

    “如果你想爸爸和奶奶,等你在那边立住脚后再回来。”

    “爸爸,我觉得一个人好孤单。”

    “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每次跟施恩和施惠通完电话,施耐德都要在电话边坐很久。

    施恩和施惠都是在国外待了八年,成家立业以后,施耐德才同意他们回家来探亲。

    谢丽尔觉得施耐德对儿子的心肠太狠,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什么也不说。谢丽尔也问过金戒指的事:

    “你干吗戴这么大的金戒指,还镶嵌了红宝石,土不土啊?”

    “你觉得很土吗?”他身体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看了谢丽尔一眼,过了一会儿,举手看了看金戒指,反问她。

    “有钱也没必要这样炫耀啊!”

    “我觉得挺好。”他轻声说。

    他们结婚后,谢丽尔也说过他的金戒指。

    “你把金戒指拿下来吧!看着怪别扭的。”

    “我没觉得别扭啊!”他轻声争辩说。

    “跟你的性格也不符。”

    他也是身体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看了谢丽尔一眼,什么也没说。当然,也没把金戒指拿下来。

    他们结婚的第三年,谢丽尔从实验中学退休。女儿也大学毕业,考进了信河街一家事业单位做文员。第二年,跟本单位一个小伙子谈了恋爱。谈了三年,修成正果,去民政局领证结婚,然后办了酒席。

    无论是女儿结婚之前,还是结婚之后,都住在谢丽尔原来七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谢丽尔没有叫她搬到施耐德的别墅来住。施耐德也没说。女儿结婚时,跟她的新郎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新房。谢丽尔把那套小房子卖了给他们做首付,他们两人解决每月的银行按揭。女儿比她有经济头脑,刚参加工作,就跟朋友组织了一个互助会,第二年,手头就有一小笔积蓄,马上拿去买基金,结婚后,想搞点大的投资——炒房子。

    谢丽尔退休后,依然保持旅游的习惯,现在已走了七十多个国家。有一点必须说明,谢丽尔走了那么多国家,所有的费用都是自己出,即使跟施耐德一起走,也是各付各的。当然,施耐德也从来没主动提出来要替她付钱。谢丽尔去年参加了电脑学习班,学会了视频制作,于是,便有了一个宏伟的工程——她要把所有的照片制作成一个个视频,可以像电影一样播放。这半年多来,她除了做中餐和晚餐,其他时间都在二楼的书房里忙这个工程。已经完成二十来个国家了。

    施耐德去机械厂上班后,谢丽尔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听出女儿的声音很平静,她才坐到电脑前制作视频。一直到了十一点,才到一楼的厨房烧菜。她根据施耐德早上买来的菜,先做了三文鱼和花蛤,这两个菜相对简单,三文鱼是生吃,切一下就可以。花蛤烫一下就行。子梅鱼清蒸了一半,另一半放冰箱里,晚上烧。这是施耐德专门买给他妈妈的菜,子梅鱼肉嫩味鲜,他妈妈每次都说好吃。肉类做了排骨炖白萝卜。蔬菜豆制品类做了蚕豆、油冬菜和豆腐。剩下的都是晚上的菜。

    谢丽尔在厨房烧菜时,施耐德的妈妈坐在客厅的靠椅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一头白发梳向后脑勺,嘴巴也不动,像一尊雕塑。谢丽尔有时经过她的面前,她没反应。

    中午十二点,施耐德开着他的别克车回来。这辆车他开了十多年,一直没换。为什么愿意戴着那么夸张的金戒指,却不换一辆好一点的车子?谢丽尔知道他不缺钱,他的机械厂生意很好,订单多得做不过来。可是,他每次赚了钱,并不存在银行,要么汇给两个儿子,要么就存在三楼的保险箱。他在别墅周围装了监控,还装了报警器。三楼又加装了一套监控和报警系统,电源也是另外接。

    施耐德进了客厅后,妈妈眯了一下眼睛,说:

    “正迈你回来了。”

    “妈妈,我是耐德,您的儿子。您摸摸我下巴的胎痣。”施耐德蹲下来,熟练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下巴。

    “你真是我的儿子?”她的眼睛朝门外看了看,“你爸爸怎么没回来?”

    “我爸爸刚去金店嘛!”

    “哦,刚去金店?”

    “你这么快就忘了?”

    “好像是刚出去。”

    “今天金店生意很好,很多人约好来打金戒指和金项链。”

    “哦,怪不得走时连招呼也没打。”

    “我爸爸已经吃过中饭了,现在我们吃。”

    “正迈吃饭怎么也没叫我?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的,他今天店里忙嘛!”

    施耐德把妈妈扶进餐厅,让她坐好。他去洗了手,出来时,谢丽尔已把妈妈的饭盛好,他坐在妈妈身边,戴上老花镜,把子梅鱼的刺一根根挑出来,把鱼肉一块块送进妈妈嘴里。花蛤也是一个个剥开,送到妈妈手里,吃几口饭后,就叫妈妈夹一口油冬菜。

    每次都是等谢丽尔和妈妈吃完后,施耐德才开始吃。他先大口大口地喝黄酒。一边喝,一边筷子密密飞,一边鼻子用力地喘粗气。他每天中午喝一斤半黄酒,下酒菜主要是三文鱼、蚕豆和凉拌豆腐。喝完一斤半黄酒后,有时不过瘾,需要再补一瓶冰镇啤酒,必须是冰镇的,以前主要喝百威,这两年改喝喜力,力道足一些。喝完酒后,他再吃一小碗的饭。有时吃一大碗的饭。

    吃完中餐,差不多下午两点了,施耐德去楼上午睡。一直到四点三十分才起床。起床后,他泡一杯绿茶。喝完茶后,差不多是五点,他开始给妈妈洗脚。在他跟谢丽尔结婚前,都是他给妈妈洗澡。隔天一次。谢丽尔觉得儿子给妈妈洗澡有诸多不便,建议让她来洗,施耐德从善如流,但他每天下午会给妈妈洗脚和按脚。这个过程要持续四十五分钟。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在这个时候,谢丽尔有心质问他,也是问不出口。再说,她要做晚餐。

    晚

    施耐德基本不吃晚饭。一般情况,他只喝一杯桂格牌麦片。一大杯的麦片,两口就喝完。刚开始,谢丽尔每次叫他慢一点,没人跟他抢。他笑着说:“我也想慢点喝,可能我前世是饿死鬼来投胎,一看到食物就控制不住。”

    除非有应酬,他在家里不喝酒。他觉得晚上吃进去的东西会变成脂肪。这是他的养生之道。已坚持十五年。这十五年来,体重没有增加,他也一直在“微胖界”混着。他每年去做一次体检,各项指标都正常。他很满意。他叫谢丽尔也跟他一样进食,跟他一样凌晨去跑步。谢丽尔早上起不来。至于晚上不进食,她倒是试过几天,可是,到了夜里十二点左右总会被饿醒,饿得手发抖,喘气吃力,只好爬起来烧面吃。坚持几天后,体重反倒增加。她放弃了。

    对于谢丽尔的半途而废,施耐德失望了好几天,说谢丽尔缺少毅力。他说妈妈如果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可以坚持下来。但谢丽尔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虽然没运动,身体一点没发胖。她倒鼓励施耐德跑步和节食,否则的话,他可能会从“微胖界”升华到“巨胖界”。她想象不出跟一个大胖子怎么生活。

    施耐德像中午一样服侍妈妈吃晚饭。看着食物,不停地咽口水。妈妈吃完后他把牙膏挤好,把水杯里的水盛好,扶妈妈去刷牙。她刷完牙,施耐德用热毛巾帮她擦脸。然后扶她到客厅看电视。她看了十五分钟左右的电视,突然颤悠悠地从靠椅里站起来,看了施耐德一眼,说:

    “走,正迈我们回家。”

    “这就是我们的家呀!”施耐德站起来。这一次,他没辩解自己的身份。

    “正迈你真是越来越幽默了,这种事也跟我开玩笑。”

    “没有开玩笑,这里真是我们的家。”

    “我知道你是在试探我,我明确地告诉你,我的年纪虽然大了,人还没有‘昏君’。难道连自己的家也认不出来吗?”

    施耐德转头看看谢丽尔,谢丽尔刚洗好碗从厨房出来。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扶住妈妈的手臂,说:

    “妈妈,这真是我们的家。”

    “正迈,这人是谁?家里怎么多出一个人来?”

    “她是耐德的老婆。”

    “耐德是谁?”

    “耐德是您的儿子,小名长寿,我是长寿的老婆,您的儿媳妇。”谢丽尔说。

    “正迈,你真是变坏了,居然跟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合伙起来骗我。”

    “妈妈,我说的都是真的,没骗您。”谢丽尔知道她说的是胡话,可被称为一个“不三不四的人”,还是有点委屈。

    “没骗我?居然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们真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你们这样欺骗我是何居心?目的何在?”

    “对对对,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施耐德改口说。

    谢丽尔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他总不会也得老年痴呆症了吧?见他故意对她眨了眨眼睛,拿了车钥匙,扶着妈妈,走出门去。谢丽尔不知施耐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跟出去。走到门口,妈妈突然附在施耐德的耳边说:

    “正迈,快逃,有人来抓你了。”

    谢丽尔看了看四周,心中一凛。

    “我们马上逃。”施耐德颤抖着声音说。

    “叫长寿和他老婆也快逃。”

    “他们已经躲起来了。我们快走。”

    施耐德扶着妈妈进了车库。车子开出来时,用奇怪的眼神看了谢丽尔一眼。

    谢丽尔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身上的汗毛齐齐竖了起来。赶紧转身进门,抱着双臂,缩坐在沙发里。没多久,听见施耐德的汽车声。接着,听见门锁的声音,门开了,施耐德扶着妈妈进来,说:

    “我们到家了。”

    妈妈进来后,抬头四周看看,眼光从谢丽尔脸上掠过,点了点头说:

    “这才是我们的家嘛!”

    “对对对,这才是我们的家。”

    “这下总算安全了。”她舒了一口气。

    “对,这下安全了。”施耐德也跟着舒了一口气。

    “正迈你以后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

    “以后不会再开玩笑了。”

    “你别以为我老了脑子糊涂了,其实我什么都清楚。”

    “是的,您脑子很灵清。”

    “什么事也别想骗我。”

    “对。”

    “谁也骗不过我。”

    “是的。”

    “我心里明明白白。”

    “对,您心里比谁都明白。”

    施耐德把她扶进房间,帮她脱了外衣外裤,把她的被子盖好,关了灯,带上房门,轻轻走出来。低着头,坐在沙发里。

    谢丽尔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她知道施耐德的性格,她如果不开口,他会一声不吭地坐下去,差不多的时候,转身上楼睡觉。谢丽尔今天晚上不会让他随便去睡觉,他必须给她一个说法。

    “施耐德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说昨晚的事。”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事。”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施耐德低下头,不说话了。

    谢丽尔觉得他在装糊涂。这使她更生气。做错了事不爽快承认,算什么男人?她不想跟他绕圈子。

    “谢又绿是不是向你借钱了?”

    “是的,我说我没钱。”

    “我知道你有钱。上周我刚看见你把五十万现金放进三楼的保险箱。”谢丽尔看了他一眼,越说越生气,“你不借也就罢了,说没钱也就罢了,干吗当着谢又绿的面,把价值几十万的红宝石戒指扔进窗外的塘河里?”

    施耐德看了她一眼,说:

    “那戒指是假的。”

    “假的?”谢丽尔看了看他,说,“我不信。”

    施耐德站起来,带她上了三楼工作室。

    他在一个小工作台前坐下,说,这是纳米喷镀机,这是纳米喷镀喷枪,这是抛光打磨机,这是焊枪,这是清洗机,这是不锈钢锤,这是拉丝板,这是批花机。施耐德告诉她,这些都是打金的工具,除了纳米喷镀机和纳米喷镀喷枪是他现在生产的产品之外,其他工具都是他爸爸留下来的。说完之后,他用一把小钥匙打开工作台下面的一个抽屉,谢丽尔看到一抽屉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戒指。施耐德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另一个抽屉,里面全是红宝石。施耐德拿起一颗红宝石,对她说:

    “这不是红宝石,是人造的红色尖晶石。这颗如果是真正的红宝石,起码价值三十万,这么大人造的红色尖晶石只有几百元。”

    说完之后,他又打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块东西对她说:

    “这是铜。用它做成戒指后,再喷上金粉,就变成金光灿灿的金戒指。”

    谢丽尔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问施耐德说:

    “我还是不明白,你不肯借钱和扔戒指有什么关系?”

    “我想把钱借给谢又绿的,她是你的女儿嘛!”他抬头看了谢丽尔一眼,又轻声说,“可她一开口,我的行为就不听指挥了。”

    停了停,他突然脸色诡异地对谢丽尔笑了一下,说: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戴戒指吗?它是我的尾巴。”

    “尾巴?”谢丽尔说。

    “这些年,不断有人来工厂借钱。说是借,实是敲诈,有借没还。我说没钱,他们不信。他们手里掌握着工厂的生死大权,我不能得罪。只好想出戴假戒指的办法。他们一开口,我就说没钱。他们说你戴这么大戒指,还没钱?他们一说,我就把戒指脱下来扔到窗外的河里,说,这戒指是假的。谁也不会料到我会来这么一手,都愣住了。我像一只狡猾的壁虎,自断尾巴,逃过一劫又一劫。”说完,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耸着肩膀,拧着双手,夹两腿之间,身体尽量缩在一起。

    谢丽尔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载《收获》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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