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州过府:哲贵自选集-送别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他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猛踩油门,使出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车头从路面拔起来。

    那个人刚出办公室,黄超越忍不住骂了一声“土匪”,随即锁了门,小跑着去车库,刚刚发动,车子就蹿出去。

    上路后,黄超越腾出手打电话,电话响很久才听见“喂”了一声,他说:“准备好了吗?”

    “昨天不是都准备好了吗?”电话那头反问说。

    黄超越听出她心情不大好,她最近心情一直不好,好像换了一个人。黄超越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没有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只是说:“我已从眼镜厂出来了。”

    黄超越并不是眼镜厂老板,他老婆艾玲才是。

    黄超越在政府机关上班,很早就给自己设置了人生轨迹,要找一个做生意的老婆,两人一内一外,政治加经济,相辅相成,人生才能飞翔起来。三十五岁之前,黄超越没有完成设定的目标,但他还是一面平静,没一颗青春痘,他在机关里老老实实上班,从副主任科员到副科长,正向科长位置迈进。

    三十五岁那年,有人给他介绍了艾玲,说她有一家眼镜厂,一百来号工人,年成好的话,有二百万元收成。介绍人说,艾玲有华侨背景,她觉得办工厂虽然赚钱多,人前风光,背后却有说不出的艰辛,希望找一个公务员老公,一来相对安稳,二来有个靠山。这话说得实在,两人还没见面,黄超越就觉得合适。见面后,黄超越有点失望,艾玲身高不到一米五,身体呈球状。介绍人说艾玲对他挺满意,问他什么意思,他找借口说艾玲爸爸在国外,她迟早也会出去,而他没有出国打算。介绍人说艾玲也没出国打算,她如果想出去早走了,不会办眼镜厂。黄超越想想也对,就说再接触接触。后来又去了她眼镜厂,挺乱,机器声噼里啪啦,她跑进跑出,说话都是用喊,跟一个男人没什么区别嘛。黄超越基本上灭了心思。

    让他改变主意是因为艾玲一句话,她说:“黄超越,我没什么文化,也没身体优势,而你相貌堂堂,又是国家工作人员,我本不奢望你会看上我,但是,既然见面,也是缘分,我是生意人,说生意话,如果你愿意娶我,我以后一定对你好,我是你的,眼镜厂也是你的,我会把你的话当圣旨,每天晚上好好伺候你,给你洗脚。如果你现在提出分手,我们买卖不成情义在,以后还是朋友。”黄超越听她这么说,心里想,他妈的黄超越,这不正是你的人生理想吗,还犹豫什么?

    半年后,黄超越和她去领了证。结婚后,黄超越更加认真地上班,不迟到不早退。他在政府大院上班多年,很多人叫不出名字,但面熟,他看见谁都是笑脸相迎,主动点头招呼,如果有人找他办事,都是热情接待,即使办不了,也会提出留有余地的意见。对本单位的同事就更周到了,无论是领导还是下级他都客客气气,到办公室来,他会站起来迎送,即便是刚招考进来的新人也不会稍有怠慢。只有在双休日,他才偷偷去眼镜厂帮忙,艾玲笑话他说:“你来自己工厂干什么跟做贼一样?”黄超越笑笑说:“我毕竟是公务员,让人看见难免说闲话。”艾玲说:“闲话怕什么,又说不死人。”黄超越挠挠后脑勺说:“人家还想进步嘛。”

    结婚第三年,黄超越双喜临门,一是提了正科长,二是生了女儿梅子。这三年里,如果有人问起他老婆是做什么的,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做点小生意。”如果眼镜厂碰到问题,譬如工商税务环保等问题,他从不出面,而是让艾玲私下去找主管科长,那些科长看在黄超越的面子,能抬手的地方就把手抬高一点。

    问题是,黄超越这么小心翼翼地过了七年,依然是个科长。这七年里,他至少有三次晋升机会,最后都是比他年轻的人得到提拔,他表面平静,还是客客气气,还是对谁都笑脸迎送,领导找他谈话,他反过来安慰领导,没晋升肯定是因为他工作中有不足,他会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改进。话是这么说,内心的失望一次比一次深重,心里想,无论是资历、能力、口碑,他都在其他竞争对手之上,为什么提拔的不是他?他觉得受委屈了,而这种委屈跟谁说去?这些年来,眼镜厂在他和艾玲的努力下,工人增加了一倍,建了新厂房,产值和利润提升了一倍多。这反而成了一个反作用的参照物,两相对比,自己不进反退了嘛,他这时的心态已不是受委屈,而是受迫害了,他已经四十五岁,原则上过了提拔年限。他预设的轨道坍塌了。想到这一点,他就绝望地把眼睛闭上,摇摇头,在心里说:他妈的黄超越,你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可是,他心有不甘:黄超越,难道你这辈子就这样完蛋了?问是这样问,但他知道,在自己身上已看不到希望了。

    黄超越到家时,没看见岳母,估计她去幼儿园接梅子了。黄超越看了下时间,离她们回来还剩半个钟头。

    他们住的是自建三层“通天楼”,一楼是厨房、吃饭间和客厅,二楼是卧室,三楼是客房和书房。每楼都有卫生间。进门时,他看见昨天已整理好的三个大旅行箱,肚子鼓鼓地排列在客厅。他喊了一声“老婆”,艾玲应了一声。她在二楼卧室。

    黄超越到了二楼卧室,床上摆着一件白色的长袖圆领T恤,一件红格子衬衣,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褐色袜子。卧室卫生间的门开着一线缝,里面有流水的声音。黄超越推门进去,看见艾玲穿着睡衣,坐在浴缸内侧的大理石上,身子下垫一个垫子,双脚放在浴缸里,头发用一条白毛巾包着,她抬头看了一眼黄超越,跷了跷脚,黄超越得了命令,赶紧脱了外衣和外裤,只穿着短裤和T恤,跨进浴缸,拿来一只塑料矮凳,坐下身来给她洗脚。结婚以后,艾玲兑现了诺言,无论眼镜厂多忙多累,每晚把黄超越伺候舒服了,给他洗脚。但这种情况在两个月前发生改变了,那天,他和艾玲在医院里做完彩超回来,艾玲在卫生间里喊:“黄超越,某人喊你帮我洗脚了。”

    “好的,乐意效劳。”

    洗脚的手法黄超越很熟悉:先让艾玲的脚在四十摄氏度温水里泡五分钟;然后捞起来擦干,涂上精油,用手指头在她脚上轻轻地挠;再放在温水里洗干净,用干毛巾擦干,包起来。黄超越给她洗脚,她闭着眼睛,嘴唇时不时地颤抖一下,鼻尖渗出一层细汗,小心地喘气。洗完,艾玲长长地舒一口气说:“黄超越,某人表扬你了。”

    黄超越嘿嘿地笑,心里却在问,黄超越,你这是干什么呢?可是,他马上又在心里骂,他妈的黄超越,你当然知道这是干什么,既然知道,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今天的情况略有不同,黄超越用手指头在她脚上挠时,她居然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放在黄超越怀里的脚,叹了口气说:“黄超越,我不想去了。”

    “怎么了?”黄超越一惊,抬头看着她。

    “心里不踏实。”她眼眶红了一下。

    “没事的,那座城市以前有很多华人去挖金矿,现在有一条很大的唐人街。据说环境很好,靠山临海,环境很像我们信河街。”

    “再好也不如自己家里好。”

    “不是这个概念。”黄超越马上纠正说,“我们不是长期住在那里,只是暂时借用那个地方,不对,是租用,付了三十万人民币呢。”

    “我们不租用了行不行?就在家里。”

    “你怎么突然孩子气起来呢?你提出让你妈妈跟你一起去,我也办妥手续了,现在一切准备妥当,钱早就缴了,飞机票也订好了,这时候怎么能反悔呢?”

    “我觉得某人也不想去。”艾玲又看了他一眼。

    “某人现在还不能理解。”黄超越依然看着她说,“但你应该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也知道为了这件事,费了我多少心思,托了多少人。”

    黄超越把她的一只脚放进温水里,抱起另一只脚。

    她没有回答。

    黄超越已经把她另一只脚擦干,涂上精油,一手托住,一手轻轻地挠着她的脚踝,再到脚背,再到脚心。

    “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但我就是不想离开你和这个家。”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

    “我向中介公司打听清楚,你在那边最多待一百三十天,前三个月在疗养中心,每周有医师来给你做定期检查。医师也是会说中文的华人。到日期后,疗养中心会送你去医院,医院住三天,再在疗养中心住四十天,就可以回家了。”

    “可我有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

    “中午做了一个梦,回不来了。”

    “你想多了。”

    “你确定能回来吗?”

    “我确定。”

    “回来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当然能。”

    黄超越心里动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把艾玲的脚放进浴缸的温水里洗干净,用毛巾擦干净。擦完后,再用毛巾焐一下。黄超越把她的双脚抱在怀里。

    艾玲很长时间没有声音。

    黄超越看看她,她正看卫生间的门,门上贴着一张她和梅子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列火车,她们并排站在火车头前,各伸出一只手,做出胜利的姿势。那时,女儿刚上幼儿园,一个周末,艾玲带她去游乐园,让工作人员拍了这张照片。

    “你说,等我回来,梅子还会认我这个妈妈吗?”

    “她当然会认的,她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嘛。”

    “她会不会觉得我不要她了?”

    “你别想那么多。”

    “我怎么会不想呢?出生到现在,她一天也没离开过我。”

    “离开一段时间说不定也有好处。”

    “我担心,一旦离开,就裂开一道缝,再也没法弥合。”

    “不会的。”

    “我们的关系再也回不来了,”艾玲直直地看着门上的梅子,说,“她不再是以前的她,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

    “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呢?”

    “我也不知道。”

    “所以说,我觉得你这是瞎想。”黄超越把她脚上的毛巾一层层掀开,说,“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什么也不想。”

    “我不可能不想。”她接着说,“脑子要想,我有什么办法?”

    “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放心,我会带好女儿的。”

    “我回来,她已经上小学了。”

    “对呀,你应该往好处想。”

    “我总忍不住往坏处想。”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是不是?你现在不能胡思乱想。”

    “可坏念头都是自己跳出来的。”

    黄超越没有回话,把她的双脚擦干,慢慢抬出浴缸。

    接下来是给艾玲吹头发。他让艾玲在梳妆镜前坐好,拿出吹风机,插好电源,站在她身后,慢慢解开她头上的毛巾,然后把吹风机开到中档,左手拿着吹风机,右手手指伸进头发里,撩起来,先让风吹在手指上,再传导到她头发上。

    艾玲一直盯着镜子看,一会儿看自己,一会儿看黄超越。

    坐得久了,她扶着梳妆台站起来。站了一会儿,又坐下。卫生间里只有吹风机的嗡嗡声。

    吹到六成干,黄超越把吹风机调到低档,再吹三分钟,大约八成干。关掉吹风机,四周突然静下来。

    他在浴缸边沿坐下来,挨着她,看着她梳头发。

    艾玲依然看着镜子,可以看见他的脸。

    “我也不放心你。”她说。

    “啊?”黄超越一时没听明白。

    “我对你也不放心。”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黄超越这下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了,笑了笑,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伸过头去,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她头发上有一股被太阳晒出的油菜花香味。黄超越忍不住站起来,在她背后,看了镜中一眼,把头低下,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地吸一口气,亲了一下。

    艾玲伸出右手,搭在他的左手上,来回抚摩。黄超越喘气粗起来,他已经有五个月没有跟艾玲做那种事了。艾玲的气息也粗了,站起来,转过身,跟黄超越面对着面,把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脖子上。黄超越右手伸到她的背后,左手搂着她的腰,把头俯下去,落在她张开的嘴唇上。艾玲闭上了眼睛,一只手牵引着黄超越的左手,轻轻地移到前面。黄超越把手探进她的衣服里,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饱满,皮肤一天比一天光滑,黄超越的手往下探去,再往下探去,觉得被什么东西踢了一下,他愣了一下,马上停住,抬起头,对艾玲说:“我被踢了一下。”

    “不要停。”

    “某人踢我了。”

    “我知道。”

    “某人有意见了。”

    “没关系。”她依然拉着他的手,“医师说了,三至六个月是安全期。”

    他又俯下头,在她嘴唇上轻轻亲一下,把手抽出来,轻轻地抱着她。这一抱里,包含着无限爱意,也有一丝丝歉意,他看着她,说:“我比你更想。”

    她睁开了眼睛,不看他。

    他扶她走出卫生间,来到卧室,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间过去二十分钟了。他让她在床沿坐下来,要帮她脱睡衣,她摇了一下身体,说:“我自己来。”

    “你生气了?”他看着她。

    “没。”

    “但我觉得你生气了。”

    “我说没就没。”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让你生气的。”

    “我哪里生气了?”她的声音高起来。

    “好好,你没生气。”他笑着说。

    她换衣服时,黄超越很想摸一摸她的肚子,还是忍住了。她看了他一眼,说:“我口渴了。”

    “好的,马上来。”

    黄超越小跑到一楼厨房,倒了一杯开水。他试了一下,太烫。又拿一个杯子,先把这个杯子的水倒到那个杯子里,又把那个杯子的水倒过来,一边倒,一边吹气。滴一滴在手背上试试,微温。温水端上来时,艾玲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看了他一眼,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少喝酒。”

    “好的。”

    “准时吃饭。”

    “记下了。”

    “最主要的是不能想着别的女人。”她严肃地看着他。

    “我保证,每天只想你一个。”他举起右手,做出宣誓的样子。

    “口头保证没用。”她打了一下他的手,口气已经缓和下来,“要有实际行动。”

    “我算过时差,每天晚上八点,我跟你视频一次,汇报每天动态。”

    “不是向我汇报,是向某人汇报。”艾玲说。

    “对对对,是向你们两个人汇报。”

    “你要是做出一点点对不起我的事情,某人会很生气的。”

    “我保证‘阵地’不失。”

    “你保证我也不信。”

    “要怎样你才相信?”

    “我要把我们家所有银行卡带在身边。”艾玲看着他,停了一下,接着说,“这样我才放心。”

    “不愧是生意人。”黄超越笑着说。

    艾玲抿了抿嘴。

    “我想起一件事,应该给某人起个名字。”停了一下,黄超越说,“出生后,疗养中心会办两本证件,一本叫公民护照,一本叫旅游卡。”“有这两本证件后,身份就不一样了?”

    “是的。”

    黄超越有点激动地说:“他再也不用像你提心吊胆办工厂,更不用像我唯唯诺诺过日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既然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去?”艾玲看了他一下。

    “我也想去啊。”黄超越苦笑一下,摇摇头说,“可我去能做什么?要身份没身份,连话也不会说。”

    停了一会儿,这次是艾玲开口:“你想到给某人起什么名字了吗?”

    “我想了,叫黄克林顿,怎么样?”

    “哈,黄——克——林——顿。”艾玲笑出声来,一字一顿地念着,说,“听说那人很花心哦。”

    “人家有能力嘛。”

    “反正蛮好记的,你觉得好就行。”

    “我们缴了那么多钱,占人家这点便宜应该不算过分。”他笑起来。

    楼下响起开门的声音。黄超越看了一下闹钟,刚好半个钟头。现在是下午五点,离领登机牌还有五十分钟,从他们家开车去机场需要半个钟头,他们有二十分钟时间在家吃饭。

    “妈妈。”楼下响起女儿的声音。

    “哎,梅子。”艾玲应了一声。

    他们来到一楼。艾玲妈妈一身出远门打扮,她进门后,直接去厨房煮汤圆——他们昨天晚上就商量好,今天出发前煮汤圆吃,省时,又有含义。

    艾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梅子坐在她身边。黄超越把三个旅行箱搬到车上去。当他回到客厅,看到梅子正趴在她妈妈身上,问她:“妈妈,外婆说明天不能来带我了。”

    “是的,明天奶奶会来带你。”

    “为什么呀?外婆不喜欢我了吗?”

    “不是,外婆和妈妈有事,要出去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呢?”

    “梅子要上幼儿园嘛。”黄超越插了一句。

    “是呀,梅子很快就要当小学生了。”艾玲说。

    “当了小学生后能带我出去吗?”梅子看看妈妈,又转头看看爸爸。

    “梅子当小学生后妈妈就回来了。”艾玲亲了一下她的脸。

    “梅子,快去洗手,我们吃汤圆咯。”厨房里传来外婆的声音。

    “来,我们去洗手。”妈妈拉着她的手去一楼的卫生间。

    黄超越帮忙把汤圆端到吃饭间。

    吃的是麻心汤圆,每碗八颗。艾玲吃到第六颗时,打了个嗝,她停了一下,坚持吃完八颗。梅子吃了四颗。

    吃完汤圆,艾玲带梅子去二楼,她还有一个贴身小皮包放在卧室。外婆在厨房洗碗,出来后,黄超越给她两样东西:一是两千元现金;二是一张名片。

    “到那边后,有人会举着艾玲名字的牌子来接机,这是接机人的名片,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他。”黄超越说。

    “钞票就不用了。”

    “先带着,万一有急用。”

    “那边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万一的。”她反过来安慰黄超越。

    黄超越把钱塞进她随身带的小坤包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来,递还给黄超越:“这些钱还是你留着急用,如果确实需要,你再汇过去。”

    黄超越想想也是,便没再坚持。

    还有十分钟。黄超越喊艾玲和梅子下来,楼上没有动静。黄超越上去一看,艾玲坐在床沿,紧紧搂着梅子掉眼泪,梅子睁着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黄超越。艾玲看见黄超越,把梅子搂得更紧,说:“我不去行不行?”

    黄超越一听,心里那把火霍地蹿了起来,暗暗骂道:你这个死女人,飞机都快起飞了还说出这种小孩子的话。可是,他知道这时不能骂,一骂她更有理由赖着不走,他就前功尽弃,要好言相劝,说道理,摆事实,让她觉得不去不行。这么想后,黄超越在心里叹了口气,朝楼下喊了一声,叫艾玲妈妈上来,把梅子领下楼去。艾玲妈妈上来后,伸手去抱梅子,艾玲把梅子搂得更紧,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她妈妈也跟着哭了起来。梅子倒没有哭,看看妈妈,又看看外婆,再看看黄超越。黄超越只好上前一步,掰开艾玲的双手,把梅子从她怀里掏出来,递给艾玲妈妈。

    梅子被外婆抱下楼后,黄超越拖一把椅子坐在艾玲对面,拉着她的手,看着她说:“你又怎么了?”

    “我走了工厂怎么办?”

    “不是请职业经理人了吗,还有我呢,每天下班都会去工厂,周六周日都在。”停了一下,黄超越又说,“都做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艾玲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挂着泪痕,马上又低下,说,“我害怕。”

    “我知道你害怕。”黄超越握她的手紧了紧,接着说,“我比你更害怕。”

    艾玲抬头看了他一下。

    “你知道我今天回家为什么迟半个钟头吗?”黄超越问。

    艾玲又看了他一下。

    “眼镜厂辖区那个居委会主任又来了,他说马上就要过端午节,要举办划龙舟比赛,每个企业要出一份子——五千元捐资费。我对他说,政府不是下文件,这样的活动不能让辖区企业出钱。你猜那狗生的怎么说?”黄超越停顿了一下,他发现艾玲把眼睛抬起来了,看着他,“他说,文件是文件,人是人,我知道你是政府机关里的人,有本事你拿文件找政府去,别的我不管,只要你的企业在我辖区一天,你就要听我的。我说如果我不听你的话会怎么样?他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也没能力把你怎么样,但辖区居民会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到时候你不要来找我就是。”

    “你给他钱了吗?”艾玲问。

    “当然给了,你也知道,如果不给钱,工厂明天不是停电就是停水,上次你没给钱,大门不是被石头封了两天?”黄超越停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开导她说,“你办眼镜厂这么多年,碰到这样的事还少吗?难道你想一直让他们欺负下去吗?”

    艾玲摇了摇头。

    黄超越看了看时间,又过去五分钟了,他拿起艾玲放在被单上的贴身小皮包,扶起她,轻声说:“这就对了,登机时间快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艾玲这次顺从地站起来。

    到了楼下,黄超越让外婆先抱梅子上车,他扶艾玲上车,嘱咐大家绑上安全带,检查完毕,他发动车子,朝机场开去。

    半个钟头后,他们到了机场,黄超越先把车停好,换了登机牌,又托运了行李,然后抱着梅子,送她们到安检口。外婆先检完票朝里走,艾玲检完票后,回过头来,在梅子的脸上亲一下,说:“梅子乖,跟妈妈说再见!”

    梅子一把抱住艾玲的脖子,哭着说:“我要妈妈,我要跟妈妈在一起。”

    很多排队安检的人看着他们。黄超越腾出左手,把梅子抱住艾玲脖子的手掰开,说:“梅子要听话,妈妈很快就回来。”

    “我要妈妈。”梅子说。

    “梅子再见。”艾玲含着眼泪。

    黄超越担心再拖延下去,艾玲又要变卦,对她挥挥手,硬着心,抱着梅子快步走出机场大厅,梅子一直喊着“我要妈妈”。这哭声让他心乱。

    回家路上,已经平静下来的梅子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时仰头看,她指着空中一架飞机问:“爸爸,那是妈妈和外婆坐的飞机吗?”

    “是的。”黄超越知道她们还没起飞。

    梅子仰头看着那架飞机,直到飞出视线,才把头低下去。过了许久,突然扭头问黄超越说:“爸爸为什么不跟妈妈一起去呢?”

    黄超越知道她这么问的意思,他咬了一下牙,一字一顿地说:“爸爸不会离开这里的,爸爸要跟梅子在一起。”

    “妈妈一定不会回来了。”梅子叹了一口气说。

    黄超越手脚一紧,车慢了下来,但他马上在心里否定了这种可能性,艾玲不可能不回来,她的眼镜厂还在这里呢!然而,他突然想起来,艾玲爸爸和主要亲戚都在那边,不回来也完全说得过去。这么想后,他转头求救似的看着梅子说:“不会的。”

    “我看见妈妈把保险箱里的金子全部带走了。”梅子说着,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金戒指给黄超越看,“妈妈说这个送给我。”

    黄超越一脚就把车踩死了,他不相信艾玲不回来,但觉得有必要找她问个清楚,为什么把所有银行卡和金银首饰带走?而且,他也想问问艾玲妈妈,她刚说“那边都安排好了”是什么意思?

    黄超越颤抖着让车重新起步,这时,一架飞机拔地而起,飞跃他们头顶,黄超越看了下时间,正是艾玲她们乘坐的航班,他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猛踩油门,使出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车头从路面拔起来。

    (原载《收获》2015年第2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