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州过府:哲贵自选集-陪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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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原来你就是吴师傅前妻。”王飞云淡定地看姐姐一眼,伸手回了妹妹一巴掌。

    1

    病室来了新病人。

    病人躺在推床上,身上盖着床单,微微隆起,每一次呼吸,床单随着一降一升,降下去时,隐约看见两片腹外斜肌。病人一头白发,发根也白了,衬得本来没有血色的脸更白。脸上所有肉都逃跑了,只剩一张皮包裹着一副头骨。他紧闭着眼睛,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嘴唇紧紧抿着,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看不出年龄。病人都这样,很难从他们呈现出来的外貌猜测出真实年龄。

    陪他一同住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圆脸蛋,上半身像个高压锅,腿有轻微罗圈,像个括弧。她的手掌和手指虽然短,却厚实,可见这双手经常参加劳动,而且是有一定强度的体力劳动。她的手跟她的身体是匹配的。她的脸蛋红扑扑,像红富士苹果,一看就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圆脸的女人比较招人喜欢,圆脸三分笑嘛。圆脸也有不好的,在这种地方,怎么笑得出来?即使跟病人毫无关系,也不好意思笑嘛,否则太不人道主义了。女人脸上没有笑,但也没有悲戚。进来后,她先把病人的脚移到病床上,然后俯在病人耳边说一句什么,病人的手能动,他用手撑床,试图将屁股抬高,试了几次,终于还是放弃了。她又在病人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抱住他的头,轻轻把身体挪过来,像挪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没有提出让同病室的人帮忙,别人当然不会主动。于她来说,大概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新来的病人,底细不明,肯定是忌讳的,在没有摸清情况之前,最好的办法是按兵不动,一动就被动了。其他人呢?因为忌讳,加重了好奇,正在探测新来的他和她,恨不能将眼睛伸到他们脑子和身体里看个明白。这种探测是小心翼翼的,是不动声色的,躺在病床上的病人都是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异常清醒。陪床的人低头忙自己的事,表现得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其他,可是,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关注新室友的一举一动,一边观察,一边猜测。

    2

    病室共三个床位,新来的病人住三号床。住进来后,护士在病人床头贴上卡片,他叫吴瑞安,病名是骨质增生。

    二号床病人叫麻其步,床头卡上写的病名是肠炎。麻其步戴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遮住大半个脸。眼镜度数大约很高,能看到镜片里一圈接一圈,层层叠叠。他的嘴唇总是噘着,显得心事重重。

    一号床病人叫李泰顺,床头卡上写的病名是脂肪肝。李泰顺头很大,暴眼。脸上皮肤红润细软,像打了蜡。李泰顺长手长脚,是个瘦子,肚子大如鼓,像螳螂。

    相对其他科室,这里的治疗程序简单一些,医师允许病人晚上回家睡。但三个病人都选择住在这里,没人说出理由,大家心照不宣。

    入住没多久,吴瑞安的嘴唇抿得更紧。女人问他:“又痛了?”

    吴瑞安点了点头。

    “我给你按一按。”女人给吴瑞安翻了个身,抚摩他的颈椎部位。

    女人一出手,大家就看出来,她是专业的。她出手很轻柔,下手却很坚决,一摸到吴瑞安的颈椎,他立即发出嗯嗯声。听得出来,那是享受的嗯嗯声。女人的手指先在颈椎部位盘旋,沿着脊椎骨慢慢向下游走,手势越来越柔和,动作却是越来越快。虽然看不见吴瑞安的面部表情,但从他不断发出的嗯嗯声中,似乎能够猜想他的面部表情一定是舒展的,是无法言喻的。

    女人先是侧身站在病床左边,按摩一刻钟左右,转到右侧按摩相同时间,然后给吴瑞安做肌肉放松。只见她手指在吴瑞安的背上,一会儿像蚯蚓爬行,一会儿如浪花翻滚,发出清脆的响声。

    女人在给吴瑞安按摩时,李泰顺圆睁着双眼,瞪着天花板,但他眼角的余光如影随形。麻其步嘴唇依然噘着,他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微闭着,眼皮不时颤动一下,他的耳朵一直竖着,隔壁病床发生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听觉范围内。

    另两个陪床的女人各自低头做事。麻其步的女人手里捧着一本书,书名是《安心才是喜乐》。李泰顺的女人在看iPad,里面播放的是于正版的电视连续剧《神雕侠侣》。她们看得都不够专注,麻其步的女人一页书足足看了半个钟头,李泰顺的女人干脆关了iPad。

    女人给吴瑞安做完肌肉放松,帮他翻转过身子,盖好被子。

    吴瑞安的脸色有了些许红润。他的眼睛原来一定很深很亮,因为黑仁很大。可惜现在黑仁变灰,但从他刚才看女人的眼神,能感受到他的温存和绵绵情意。

    女人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刚才给吴瑞安按摩时,手机已振动了三次,她没接。给吴瑞安盖好被子后,她对他说:“我出去接一下手机。”

    吴瑞安点点头,嘴角依然挂着笑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许久之后,吴瑞安缓缓把目光收回来,先看看二号床的麻其步,麻其步迟疑了一下,把头移开。吴瑞安又把头转向一号床的李泰顺,两人的眼光对了一下,点了点头。接着,吴瑞安把目光转向李泰顺的女人,女人的脸上连忙堆满笑容,对他说一声“你好”。她嗓门大,有回音。吴瑞安最后把目光转向麻其步的女人,她已从书本里抬起头,吴瑞安对她点点头,她冷冷地看了吴瑞安一眼,脸上没有表情。

    病室里一片寂静,好像一开口就会暴露内心秘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女人出现在门口,她先看一眼吴瑞安,吴瑞安正要张口,她微笑地摇摇头说:“家里的电话,交代好了。”

    紧接着,她把头转向另外两个女人。先跟一号床的女人点点头,李泰顺的女人对她咧嘴笑了笑,大幅度地点了点头。接着,她又对二号床的女人点点头,麻其步的女人没有把头从书里抬起来。

    3

    第二天吃完午饭没多久,李泰顺“哎哟哎哟”喊起疼来。李泰顺的女人叫来医师,医师观察后请来疼痛治疗室的医师,给他注射了一针即效吗啡,李泰顺还是“哎哟哎哟”。李泰顺的女人对他的表现不是很满意,瓮声瓮气地说:“李泰顺,你又不是小孩子,别只有一点点疼就喊天叫地的。”

    “捣你×的,又不是疼在你身上,你怎么知道我只有一点点疼?”李泰顺的声音比她更响亮。

    李泰顺的女人有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个烧包,被蚊子叮一下也要叫半天。”

    李泰顺说:“胡繁枝,你这个女人没一点同情心。”

    “我还没同情心?”胡繁枝撇撇嘴说,“我要没同情心,你他×的早死翘翘了。”

    李泰顺说:“捣你×的胡繁枝,你终于说出心里话,想让我早点死掉。”

    胡繁枝见他这么说,“嗷”的一声哭起来:“李泰顺,你的良心被狗咬走了,你每天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哭哭啼啼,是我逼你喝的?你给我写了多少份保证书?每回都是偷偷喝。好了,现在喝出问题来了,反而埋怨我。我现在告诉你,你爱死不死,我他妈的才懒得管你呢。”

    李泰顺见她这么说,也就收了话头,也不喊疼了,噘着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断朝吴瑞安这边看,眼神里透露出无助的样子。胡繁枝也朝吴瑞安这边看了一眼,抽搐了几下,也收了哭声,坐到床沿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吴瑞安的女人走过去,问胡繁枝:“如果可以,让我给李师傅做一下按摩,说不定能缓解一些疼痛。”

    胡繁枝大概没料到吴瑞安的女人会有这样的举动,她一下从床沿站起来,大声说:“你按摩,你按摩。”

    吴瑞安的女人让胡繁枝帮她把李泰顺的身体翻转过去。李泰顺肚子里气还不顺,硬着身子不让女人翻身。胡繁枝手掌如鸡爪,力气却很大,她两手用力,推木头一样把李泰顺的身子转过来。

    李泰顺很快就发出“哦呀哦呀”的叫喊声。吴瑞安的女人问:“李师傅,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李泰顺还没开口,胡繁枝接话说:“不会不会,他‘哦呀哦呀’表示很爽,‘哎哟哎哟’才是疼。”停了一下,女人又说,“他就是这副死相,夸张得跟十八岁小姑娘似的,动不动就大呼小叫。”

    吴瑞安的女人笑笑,低头说:“李师傅,如果觉得重你就说一声。”

    李泰顺嘴巴没空,把手举到肩上摆了摆。

    胡繁枝说:“李泰顺,我求求你,声音轻点,隔壁的人以为我们在杀猪呢。”

    吴瑞安的女人笑着对胡繁枝说:“李师傅喜欢叫就让他叫,叫出来就舒服了。”

    李泰顺“哦呀哦呀”的叫声响得像防空警报,女人不能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急得哭笑不得,在边上骂道:“他×的李泰顺,女人生孩子也没你叫得这么响啊。”

    4

    按摩之后,吴瑞安的女人和胡繁枝的关系迅速拉近,有点患难与共的意思了。胡繁枝主动问她叫什么名字,女人犹豫了一下,说自己的名字叫王飞云。她们说话时,麻其步的女人不参与。

    胡繁枝告诉王飞云,他们住进来时,二号床麻其步已经在了,她试图跟麻其步的女人套话,那女人总是冷冷地避开,很骄傲地低头看书。麻其步和他的女人都是“闷”性格,可以一整天不说话。麻其步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没说疼也没说不疼,好像身体不是他的。吃饭点到了,女人把饭菜打来,用力把床摇起来,她摇床很吃力,可表情和动作都很坚决,没有要人帮忙的意思。那女人另一个特点是整天看书,好像书里有灵丹妙药可以治疗她丈夫的病。还有一个怪癖就是在病室做跺脚运动,她先是左脚跺三下,换成右脚跺三下,然后又换回来,每天早中晚餐后半个小时开始跺。每次十五分钟。她使用的是苹果6手机,下载了跑步软件,每过五分钟提醒一次,十五分钟一到,跺脚运动戛然而止,绝不恋战。胡繁枝曾用眼神表示反抗。她无视。胡繁枝只好向护士反映,护士也深受其害,说楼下和隔壁的病人早有投诉,被她一日三次跺得脑袋瓜像上了发条,她跺一下,脑袋里就嘀嗒一声,根本没法休息。护士叫她别跺了,她当风吹过。制止无效的情况下,护士给她出主意,可以到楼下的花坛边跺,或者去楼顶跺。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每天按时在病室进行她的跺脚运动。

    吴瑞安住进来第三天晚上,医师为他抽了血。吴瑞安这两天心情好,背上的疼痛也轻了许多,王飞云还是每天晚饭一个钟头后给他做按摩。

    吃完晚饭,胡繁枝照例要回家一趟。胡繁枝走后不久,李泰顺对王飞云咧了咧嘴,还眨了眨右眼,变魔术一样从床头柜掏出一瓶啤酒,用牙齿咬开盖子,仰着脖子,深深灌了一口,半瓶啤酒就没了。剩下的半瓶,他没有马上喝,而是把鼻子伸进瓶口,长吸一口气,他原本巨大的肚子充进了更多气,好像可以听见丝丝响声。然后,李泰顺仰着头,闭着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突然,他的喉咙呱呱作响,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嗝。这个嗝一打,李泰顺无声地笑了,脸上打了蜡似的皮肤更红更亮。接下来的半瓶酒,他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姿势和声势是不逊第一口的,但他用嘴唇把瓶口堵住,只让舌头舔一下瓶里的酒。每舔一下,都是深深地哈一口气,眯着眼睛,脑袋摇来晃去。

    李泰顺背着胡繁枝偷喝啤酒时,麻其步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瞪着天花板。他的女人已经跺完脚,正在低头看书,已换成《人间有味是清欢》。

    病室里只有李泰顺响亮的哈哈声和吴瑞安轻微的嗯嗯声。

    这时,病室门口响起一阵高跟鞋的声音。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李泰顺,他身体一歪,迅速把手里的啤酒瓶塞进床头柜,塞到一半时停住了,他好像听出来那不是胡繁枝的脚步声。第二个做出反应的是麻其步的女人,她看见门口出现了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像被针扎了一下,噌地从椅子跳起来,尖叫着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时髦女人没理她,径直走到麻其步病床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看着麻其步。麻其步还是那个样子,身体一动不动,没有开口,眼睛依然直直地瞪着天花板。

    麻其步的女人上嘴唇不停地颤抖,伸出右手,食指戳向时髦女人,命令她:“出去,你这头不要脸的骚狗,给我滚出去。”

    时髦女人没有听从指令,脸上也没有害怕的神色,眼睛也不看她。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嘛。时髦女人一进来就哭,坐在麻其步床边细细碎碎地说一些话。

    麻其步的女人见时髦女人无视她的命令,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了。她突然拿出苹果6手机,打开跑步软件跺起脚来,左脚跺三下,右脚跺三下。

    时髦女人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见她只是在原地跺脚,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转头继续对着麻其步哭诉。

    进入跺脚模式后,女人的脸色就缓和下来了。她甚至闭上了眼睛,随着脚步的节奏,双手张开,身体做出左右晃动的舞蹈动作。

    十五分钟一到,跺脚动作准时停止。她睁开眼睛,也不去看那时髦女人,脸上一派平静。

    时髦女人又坐了一刻钟左右,离开病房时留下一串高跟鞋的声音和一阵好闻的香水味。

    5

    注射培殖的血液后,医师说吴瑞安的免疫指标升高了,更可喜的是糖原指标降了下来。脸上比刚进来时多了些血色,每餐能吃东西,偶尔能够扶着王飞云的肩膀挪几步。当然,基本上是在原地踏步,让人替他着急。但能够下地终究是向好迹象,让人欢欣鼓舞。

    王飞云除了按摩,每天晚上给吴瑞安洗一次头,每天用热水给吴瑞安擦一次身体。王飞云擦身体的功夫一点不比按摩技术差,她并不需要吴瑞安脱下衣裤(对于一个躺在床上不能动的病人来说,每一次脱穿衣裤是一项巨大工程)。每次擦身体都是先从洗脸开始,连眉毛也是一根一根洗过来。洗完脸后洗脖子。脖子洗完洗双手。然后是身体。再然后是双脚。洗完正面,再洗背面。一身洗下来,要换五次水。洗头一次,洗脸一次,洗身体一次,洗屁股一次,洗脚一次。每次擦到吴瑞安私处时,王飞云的手总会迟疑一下,虽然最后还是擦了,但与其他部位相比,手上的动作有点生硬,明显是加快了节奏,显得慌乱和潦草。这不像王飞云一贯的做法。这种情况也出现在给吴瑞安处理大便上,每次吴瑞安大便后,王飞云要给他擦屁股,虽然动作是在被窝里完成的,但王飞云红扑扑的脸蛋更红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胡繁枝每次给李泰顺擦屁股,都是一边擦一边捏着鼻子说:“臭死啦臭死啦。”如果李泰顺状态好一些,她就把李泰顺架进厕所,让他自己处理。麻其步的女人做什么事都没有表情,速度和节奏也没有变化,看不出内心起伏。

    王飞云的另一个特别之处是手机来电多。从中午十二点开始一直到深夜两点,一个接一个。王飞云已经习惯把手机调成振动,每次接听跑到病室外面。这样跑进跑出,更凸显她来电的频繁。

    从王飞云的口音可以听出来,她不是信河街人。在胡繁枝的询问下,王飞云告诉她,她和吴瑞安来自信河街下辖一个叫安固的县城。她在县城经营按摩馆。按摩馆是她父亲创办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按摩技师。她学了父亲的手艺,也接手了按摩馆,目前已在县城开了两家分馆。

    果然是专业出身。胡繁枝告诉王飞云,她和李泰顺经营着一家五味酒楼,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在信河街有不错的口碑,客人都说他们酒楼食材新鲜、菜味地道、待人真诚。食材是李泰顺每天凌晨三点去株柏早市进的,也是他掌勺。招待和收银归胡繁枝负责。胡繁枝说自己有一项本事,客人只要来过一次,她就能记住。她还有一招更厉害,能记住每个客人点的菜,下次再来,她能快速背出来。

    胡繁枝告诉王飞云,她结婚前并不知道李泰顺有肝炎,他隐瞒了这个事实。隐瞒也就算了,李泰顺还好喝酒,原先喝白酒,一喝就是一斤,喝完就哭。后来改喝啤酒,喝六瓶才勉强过瘾,也会哭上一阵。李泰顺算不上酗酒,他哭归哭,从来不耽误做生意,即使喝到深夜两点,哭一阵,眯一觉,三点钟也会爬起来去早市进货。所以,胡繁枝并没有特意阻止他喝酒——每天那么辛苦,起早摸黑,还不让人喝点酒呀。另外,胡繁枝每年送李泰顺做两次体检,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是顶级的基因检测,每一次的指标都正常。这样一来,胡繁枝思想上慢慢放松了戒备,也没有对李泰顺日益肿胀的肚子引起足够重视,以为是缺少锻炼所致。再说,社会上像李泰顺这种将军肚的人多的是,李泰顺的职业又是厨师,哪个厨师长得跟猴子似的?去年上半年去体检还是好好的,医师只是嘱咐李泰顺不要喝酒。一回家,胡繁枝马上对他进行全面制裁,一滴酒也不让他沾,他也再三保证不沾。让胡繁枝没想到的是,去年下半年的检测报告一出来,已经是晚期。马上赶到上海华山医院复诊,还是这个结果,已经转移了,没法手术。后来听说信河街人民医院有一个科室可以做生物治疗,便住了进来。胡繁枝既是对王飞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有希望就不应该放弃,你说是不是?”

    王飞云点着头说:“是的,是的。”

    6

    医师通知麻其步的女人,新培养的血液在病人体内没有起到“识别和打击癌细胞的作用”,换一句话说,生物技术没有在麻其步身上发挥效果。

    麻其步的女人正在看《守得住才叫爱》的新书。医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把麻其步的情况告诉她,她歪着头,眼睛盯着医师的脸,身体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医师刚刚说完,她立即接口:“再试一个疗程。”

    医师告诉她,已经试了三个疗程,从各项数据分析,不建议再试。她还用刚才的口吻说:“再试一个疗程。”

    她回到病室,麻其步的眼睛还是瞪着天花板,她在病室走了两个来回,站到麻其步床边。麻其步脸上这时居然泛起一丝笑意,眼睛瞪着天花板,轻声对她说:“让我回家吧。”

    “再试一个疗程。”女人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商量余地。

    “你这是何苦呢。”麻其步苦笑了一下,眼睛从天花板移到女人脸上。

    “我不管,再试一个疗程。”女人没有看他,说完之后,她拿出苹果6,打开跑步软件,闭上眼睛,在病室里一下一下跺脚。

    麻其步苦笑一下,闭上嘴巴,把眼睛转回到天花板,一动不动躺着。

    两天后麻其步开始呕吐,先是吐一小口,隔半个钟头,再吐一小口。吐出的是黄色黏液,有一股腐烂的刺鼻味道。一个星期前,麻其步就停止进食,每一夜醒来,都会发现他瘦下去一圈,身上的皮肤越来越黑。

    开始呕吐的那天傍晚,外面下着雨,有风,雨被刮到窗户的玻璃上,每一滴都被拉成一条长长的水痕。天黑得比平时早,病室里没有开灯,显得暗而闷。

    王飞云刚给吴瑞安做好按摩。李泰顺对胡繁枝喊:“哎哟哎哟,捣你×的胡繁枝,疼死我了。”

    胡繁枝问他:“哪里疼?”

    李泰顺指了指头,又指了指身体,接着又指了指脚说:“这里,这里,这里,身上所有骨头都疼。”

    胡繁枝笑着说:“李泰顺,你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光了,忍一忍不行吗?王飞云刚给吴师傅做过按摩,让她休息一下。”

    王飞云笑着说:“没关系,我给李师傅按摩吧。”

    王飞云双手涂了精油,开始给李泰顺做按摩。胡繁枝站在边上笑着问:“李泰顺,你这下爽了吧?”

    李泰顺还是“哎哟哎哟”地叫。

    胡繁枝说:“李泰顺,你他×别装了,赶快‘哦呀哦呀’吧。”

    李泰顺还是“哎哟哎哟”。

    “李师傅今天情况不对。”王飞云停下来,看着胡繁枝说,“他今天的疼是真疼,平时我按到第三节颈椎骨他的肌肉就放松了,今天越按越硬。”

    胡繁枝将信将疑,问李泰顺说:“是真的疼?”

    李泰顺抬了一下脑袋,又垂下去,发出低闷的声音:“捣你×的胡繁枝,是不是真的,换你来试一试?”

    胡繁枝一听,马上跑去喊医师。医师来后,决定再给李泰顺注射一针即效吗啡。注射之后,李泰顺还是“哎哟哎哟”地叫。胡繁枝说:“李泰顺,你到底真疼还是假疼?”

    李泰顺这次没有叫胡繁枝来试一试,他疼得发不出声音了。胡繁枝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王飞云,王飞云点点头,和胡繁枝把李泰顺的身体翻过来,重新涂上精油,按到第三节颈椎时,底下的李泰顺就“哦呀哦呀”地叫起来了。

    胡繁枝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他×的李泰顺,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李泰顺“哦呀哦呀”地叫,没空理她。胡繁枝又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你还真上瘾了。人家王飞云累了一天,凭什么还要服侍你?”

    王飞云还是笑笑说:“没事,李师傅高兴就好。”

    雨小了一点,天比刚才亮了。

    时髦女人突然出现在病室门口,手里拎着一尼龙袋包裹,头上身上和包裹上都挂着密密麻麻的雨滴。她进来后,也不管头上和身上的雨滴,直接走到麻其步病床边,把那个大包裹塞进床下,然后看着麻其步说:“不管你开不开口,反正我这次要住下来。”

    麻其步这时把脑袋朝她歪了过来,看了她一眼,张开嘴,时髦女人找到一个一次性纸杯去接。麻其步嘴巴张开,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并没有东西呕吐出来。时髦女人刚要把纸杯拿开,麻其步的嘴巴又张开了,这次呕吐出一口黑色的黏液和一股树木腐烂的气息。时髦女人本能地伸手去捂鼻子,伸到一半又放下。

    时髦女人进来时,麻其步的女人正在看书。她瞥了那女人一眼,霍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音。接着,她伸手去拿苹果6,随即打开跑步软件。可是,当她看见时髦女人拿纸杯去接麻其步的呕吐物时,已经抬起的脚步突然停下了。她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默默坐回椅子,把头转向窗外。

    7

    第二天是个晴天。

    时髦女人第一个起来。她昨晚向护士申请了一张陪床,就铺在麻其步床边。睡了一夜,她回归到一个正常的晨起女人状态,头发凌乱了,眼睛迷离了,原本很白的脸色更白了,并且浮肿了。但她脸上的五官依然清秀和精致,这种凌乱和随意反而使她看起来别有一种风情,更加楚楚动人,更加叫人怜爱。她身材很好,睡了一觉后,更加生机勃勃,胸脯更饱满,臀部更浑圆,骄傲而且诱人。她拿着梳妆袋进了洗手间,出来时又回到原来那个时髦女人的模样了。她出来时,其他人也都起床了,时髦女人眼睛一直低垂着,只看麻其步一个人。李泰顺频频用眼睛瞟时髦女人,胡繁枝瞪他一眼,他冲胡繁枝咧嘴笑笑。

    医师按例查完房后,麻其步的女人拿出苹果6,开始她的跺脚运动。胡繁枝刚开始对她的跺脚运动意见很大,反映多次无果后,只好接受现实,每次见她闭着眼睛那么陶醉地跺脚,便摇头笑笑。

    时髦女人坐在麻其步床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她手边放着一个一次性纸杯,麻其步差不多每隔半个钟头呕吐一次,吐出来的黏液颜色越来越黑,腐烂的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像粪便的气味。时髦女人一直看着麻其步,她脸上没有悲戚,反倒是脸颊绯红。那是一种幸福的红晕。

    李泰顺不时用眼睛偷瞄时髦女人。胡繁枝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李泰顺只好闭上眼睛假寐。

    麻其步的女人做好跺脚运动后,开始坐在靠窗的位置,背着阳光看书。她又换了一本新书,书名叫《从你的世界路过:让所有人心动》。

    王飞云在给吴瑞安做按摩。她现在每天给吴瑞安做两次按摩,一次上午,一次晚上。每天至少给李泰顺按摩一次,有时李泰顺撒娇,她也给他两次待遇。

    王飞云在给吴瑞安按摩时,胡繁枝向她诉苦,李泰顺住院后,酒楼的进货和掌勺交给李泰顺的徒弟,可是,她每天都接到顾客反映菜做得不如以前,新鲜度也打了折扣,最要命的是营业额每个月都在下滑。王飞云安慰她说:“生意是人做出来的,你和李师傅不在,顾客会流失,你们一回去,顾客自然回头。”

    正这么说着,病室门外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小些。她们五官相似,很漂亮,是那种华丽的漂亮,射出刺人眼睛的光芒。年龄大些显得瘦弱,年龄小的健壮。瘦弱的走在前面,进来看了一圈,又退出去看看门牌,重新进来后,问站在李泰顺床边的胡繁枝:“吴瑞安是不是住这个病房?”

    胡繁枝对趴在床上的吴瑞安喊:“吴师傅,有人找你。”

    吴瑞安抬起头来,愣了一下,轻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她并没有回答吴瑞安的问题,而是盯着王飞云问:“你就是王飞云?”

    王飞云停住双手问她:“你是谁?”

    站在后面的健壮女人这时突然冲上来,一巴掌掴在王飞云脸上,骂道:“你这个鸡头,破坏了我姐姐的婚姻,居然问我姐姐是谁。”

    “哦,原来你就是吴师傅前妻。”王飞云淡定地看姐姐一眼,伸手回了妹妹一巴掌。

    姐姐见妹妹被打,上前一把揪住王飞云头发,另一只手拍打她脑袋:“说,吴瑞安到底给你多少钱?”

    王飞云也伸手去揪对方头发:“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只认钱。”

    妹妹揪住王飞云的头发,用力拍打她脑袋说:“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鸡头。”

    “你才是鸡头。”王飞云立即挥动双手还击。

    她手上力道大,妹妹肚子挨了一掌,痛得弯下了腰,姐姐肚子也挨了一掌,退了好几步。两姐妹马上改变策略,同时扑上来,一人揪头发,一个抱腰,两人合力,死死将她按住。王飞云失了先机,头发被揪,像蛇被抓住七寸,想还击,双手被缚,只有挨揍的份。还有一个原因,病室空间太小,连个躲闪地方也没有,双拳难敌四手,终于被两姐妹死死按在地上。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吴瑞安躺在床里起不来,嘴里发出嗤嗤嗤的声音,“王飞云是我请来帮忙的,你们不能打她。”

    两姐妹根本不听吴瑞安的嗤嗤声,继续打王飞云的头。吴瑞安用求救的眼神看胡繁枝,胡繁枝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嘴角挂着冷笑。

    两姐妹抓着王飞云的头发,一拳又一拳捶她的头。她们捶一拳,地上的王飞云嘴里不屈不挠地回骂一句“鸡头”。

    时髦女人用身体抱住麻其步,眼睛里全是惊慌。

    突然,“嗷”的一声尖叫,麻其步的女人毫无征兆地冲过来,拿着手中的书朝两姐妹头上乱砸,一边砸一边哭,嘴里喊着:“我叫你们打,我叫你们打。”

    两姐妹被突如其来的一阵乱砸弄晕了头,松开王飞云,赶紧朝外跑。麻其步的女人一直把她们打出病室,停下来时,发现手中的书脊砸开了花。

    病室里很长时间只有她大口大口的喘气声。

    王飞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指梳了梳乱发,轻轻笑了笑。一条红色的蚯蚓从额头蜿蜒爬下来。她把理顺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吴瑞安看着她,轻声说:“对不起。”

    她笑着摇摇头,问吴瑞安:“她们以前就是这样逼你离婚的?”

    吴瑞安摇了摇头:“离婚是我提出的,条件是两家眼镜厂都归她。”

    王飞云愣了一下:“为什么?”

    “我这样的病,十家眼镜厂也不够治。”停了一会儿,他苦笑一下,“我只能拖累她。”

    病室里突然沉寂下来,不断往下沉。

    过了许久,王飞云伸手掖好吴瑞安的被角,轻轻拍了拍,笑着说:“好了,没事了,你治好病后,别忘了付我工资就行。”

    (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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