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是怎样老去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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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个脆弱,

    一个掉进陷阱里的,猎物。

    【上篇】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在梦里,风把他的身体托起来,他变得比空气还要轻。他温和地飞翔着,没有俯冲,也没有翱翔。他只是缓慢地往前方去,世界变成一片可以让他漂浮的海洋。

    “杨光明,起床了。”

    “杨光明,听见没,快起床。”

    “杨光明,起床了!”

    这个声音一开始非常遥远,像虚空之中握不住的羽毛。然而它急速地逼近,最后像一道强光插入黑暗,将杨光明的梦捅破了一个小孔,紧接着梦就从这个孔里全部流散了。他睁开眼睛,透过窗帘看见了黎明。

    “别叫了,醒了!”他不耐烦地应道,接着支起身子,揉了一把脸,把T恤套在身上,穿好裤子走出卧室。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看他走了出来,朝他说:“快点儿,看你那焉了吧唧的样子,赶紧洗漱了来吃早饭,别老上学迟到。”

    杨光明没有回答,他在回忆那个黎明的梦。这个梦是亮的,白的,轻的。他一边重温着梦里飞翔的场景,一边刷牙洗脸,然后吃掉女人准备好摆在桌上的早饭。像个机器。女人在厨房里拾掇,他想了想,走进厨房对女人说:“妈,如果我是一只鸟该多好啊。”

    女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洗碗池上的水龙头哗哗地朝外流着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杨光明的表情里不带有一丁点儿玩笑的成分。他微微蹙眉,认真地眨了下眼,重复自己刚才的话:“妈,我说,要是我是一只鸟就好了。”

    女人拧上水龙头,还在沉睡的黎明复归于寂静。她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有找出合适的话。她从厨房的门探出半个身子,朝客厅的钟瞥了一眼。“都七点了,要迟到了。你这个死孩子怎么净想这些没用的呢?我管你鸟不鸟的,快上学去吧!”

    “哦。”杨光明应了一声,抓上书包走了。

    在上学的路上,杨光明遇到重机厂初中的王俊杰。王俊杰是重机厂厂长的儿子,听说还在他们小区里成立了一个什么飞虎帮,经常来化工厂小区找麻烦。杨光明赶紧别过头,加快了脚步。

    “喂,那不是杨光明吗?你站着。”

    杨光明假装没有听见,歪着脖子继续朝前走。王俊杰几步小跑上来拦住了他,“你耳朵聋啦?我叫你呢。”

    “哦……”杨光明用视线的余光去瞥王俊杰,今天的他看上去很和蔼。

    “哎,夏天连大清早都这么热,快点放暑假就好了。”王俊杰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衣摆拉起来扇风。

    “嗯……”

    “你怎么跟个病羊似的?说话呀。”

    “你没事的话……我就去上学去了。”杨光明喃喃地说。他不知道今天王俊杰是不是又要找他借钱了。

    “你急个什么,迟到就迟到呗!我问你,你们学校的李申强是不是经常欺负你的?”

    “不关你的事!”杨光明瞬间涨红了脸,不论是李申强还是王俊杰,他们都一样的浑蛋。一个率领着化工厂小区的男孩儿,一个率领着重机厂小区的男孩儿,三天两头找茬。

    “他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啊!”王俊杰搭着杨光明的肩仗义地说。

    今天刮的什么风?两个小区的男孩儿向来对立,虽然杨光明被同是化工厂小区的李申强们排挤,但也轮不到王俊杰这只黄鼠狼来拜年。

    “我说了,不用你管。”杨光明又朝前迈出几步,刻意和王俊杰拉开距离。

    王俊杰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追上来重新把手搭到他肩上,压低了声音说:“我问你,你跟陈梦是不是很好啊?”

    原来如此。杨光明心里沉了一下,说道:“和你没关系!”

    “你个臭小子,我知道她跟你都是化工厂小区的,你们还是同桌。”王俊杰恢复了狰狞的面目,“别给脸不要脸。你帮我把这事儿办好了,以后有你的好处。你要是给我掺水,后果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咯!”

    杨光明咬着嘴唇不说话。为什么这群人总是不放过自己?他从来没招惹过他们,他们却来欺负他。王俊杰从裤兜里掏出一封叠成心形的信纸递给杨光明说:“你把这个交给陈梦,要是没给她,我把你揍得连你爹都不认识。”说着,他就把信塞到杨光明手中,吹着口哨走了。

    “杨光明,你怎么又迟到呢?”班主任李老师没好气地训他,“就你隔三岔五地迟到,你怎么这么懒?早起床十分钟怎么地,你能不能把你这懒散的作风改一改?眼屎还挂脸上呢,你像个朝气蓬勃的中学生吗?我看你还是站后边儿去清醒一会儿好了。”

    他站在教室最后的墙角,漫不经心地扳着手指。

    早读过后,他回到座位。这已经是惯例了,不用老师再发出指令。陈梦把自己摊开的书本朝一旁挪了挪,杨光明坐下来。他偷偷去看陈梦,她盯着黑板很认真的样子,可是她数学每次都不及格。杨光明用手肘碰了碰她。

    “你干吗?”陈梦一边抄笔记一边问,头也不回。

    “你认识王俊杰吗?”杨光明小心地询问。

    “重机厂初中的呗,铁匠街人都知道。怎么突然问这个?”陈梦漫不经心地回答。

    杨光明犹豫了一阵,支吾着说:“不……没什么。”王俊杰的那封信塞在他的裤兜里,像一颗炸弹一样沉重。

    “神神叨叨的。”陈梦抱怨了一句,又皱着眉盯黑板去了。她把老师写的每个符号都抄在笔记本上,可她数学就是不能及格。不止数学,其他科目也不好。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放学,杨光明没有把信给陈梦。他一出校门就看到王俊杰杵在马路对面,王俊杰也看到他了,“喂!你把信给陈梦了吗?她怎么说?”

    杨光明没答话,撒腿跑了。王俊杰在后面喊:“你个狗崽子!跑得倒挺快,下次再让我遇到你,卸了你的狗腿。喂!给你三天期限把情书交给陈梦,听到没?”杨光明回头看王俊杰并没追上来,放慢了奔跑的速度。一回家,他就赶紧坐到书桌前拿出作业本,再偷偷拿出那封信压在作业本下面。女人从厨房出来看到他,说:“哦哟,今天这么自觉,回来就忙着写作业,不看动画片儿啦?”杨光明吓了一跳,回头对女人说:“妈!你烦不烦,别打搅我。”

    他听到女人又回到厨房忙着烧菜了,才放下心来仔细看这封信。王俊杰的字一个个都像带刀的张飞,凶神恶煞,张牙舞爪。他在信里表达了想和陈梦交朋友的愿望,在结尾处写道:“陈梦,如果你当了我的朋友,就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这有多好啊!希望你考虑考虑。”他想起陈梦,感到像一颗糖融化在心里。于是他决定无论王俊杰怎么威胁,也不把这封情书交给她。这么决定以后,他就松了一口气。

    这天还算顺利,上学的路上没有碰到王俊杰,杨光明不禁哼起了小曲。中午学校食堂做的菜是土豆烧牛肉,这也是杨光明最喜欢的菜,他吃了三碗饭。如果这天就这么结束,他会感到今天非常完美。可是下午放学后,杨光明已经觉得今天是最糟糕的一天了。

    下午放学前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说道:“之前我问过大家了,你们都知道,赵超的一百元钱不见了。是谁拿走的呢?我给了那位同学自己还回去的时间,可是他似乎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我说了,放学前那个人还不承认,我就要叫班委搜全班的书包了——我再给那个同学一点时间。谁拿了赵超的钱——真的没人承认吗?”

    杨光明一脸迷惑地问陈梦:“这是怎么回事?”

    陈梦说:“哦,那节课下课你好像去上厕所了。李老师过来说赵超被偷走了一百元钱,让谁偷的主动去承认。”

    “我们班有小偷?”杨光明有些不敢相信。

    陈梦皱着眉说:“谁知道呢?”

    班里漫过一阵各怀鬼胎的沉默。李老师等了一会儿开口道:“看来这位同学真的不愿意自己承认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班长、副班长和学习委员,你们几个去搜一下班里同学的书包吧。”

    这几个班干部都是女生。她们趾高气扬地来到前排,从第一排的同学开始,一副“快点把书包拿来给我搜”的模样。杨光明觉得她们讨厌透了,她们凭什么就有这样的权利?学习委员走到他面前,用轻蔑的眼神斜着杨光明和陈梦。杨光明知道,她看不起成绩不好的人。但是,成绩不好,不代表会偷东西吧——“李老师,钱在杨光明的书包里!”学习委员尖利的嗓音划破骚动。

    杨光明疑惑地回过神,看到一张叠成四叠的百元钞票从自己书包里被揪出来,学习委员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般神气地走上讲台把它交给李老师。

    “原来是你啊!杨光明,我看你每天那懒散的样子就知道你干不出什么好事。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非常不好,甚至是犯法的?”李老师瞪着杨光明说。

    “可是我没偷……”杨光明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说没偷,人赃俱获!”学习委员抢着说。

    杨光明没去看她,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李老师,“我真的没偷,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在我书包里的。”

    “杨光明,男子汉要勇于承认错误。你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要撒谎,不觉得给我们集体抹了黑吗?”李老师叹了口气,换上温和的面孔循循善诱。

    “我没偷。”杨光明急了,分辩道,“我爸每周都给我那么多零花钱,我干吗还去偷别人的?”大家知道杨光明他爸前几年下海经商,靠倒卖各种电子游戏产品赚了不少钱,南城那家游戏机专卖店就是他爸开的。杨光明零花钱不少,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王八蛋问他借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有的人很富有,但他就是爱拿别人的东西。这是心灵上的贫穷。”李老师接着说,“对了,说到你爸,好久没见着他了,明天你让他来学校一趟吧。”

    杨光明知道,他们看不起自己那个只有钱没有文化的爸爸,也知道自己那个只有钱没有文化的爸爸在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面前,就像孙子一样。他还知道,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他心里有些打鼓,他不确定爸爸会不会相信自己。

    “好了,放学。杨光明,明天记得把你爸叫来。他要实在忙来不了,我去家访也行。”

    班里的同学一哄而散。杨光明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哭了。陈梦看着他,像是欲言又止,但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埋着头走了。

    杨光明刚踏进家门,就感到氛围不太对。他朝客厅看过去,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以往这个时候是见不到爸的,他总是要晚上九点以后才回家。爸看到杨光明进屋了,清了清嗓子说:“杨光明,你给老子过来。”

    “跟我说说,你最近在学校表现如何,成绩怎么样。”

    “嗯……每节课都好好听过课了,老师讲的东西也都记住了……”杨光明在思索着合适的措辞。

    “你最近有没有犯什么错误?”这句话听不出来是疑问还是设问,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我想想……就是……经常迟到。”

    “还有吗?”

    “嗯……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爸一巴掌拍在茶几上,震得几个杯具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杨光明吓得缩了缩身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最痛恨的就是撒谎,我给你机会让你承认错误,你居然说想不起来了?!今天你们李老师打电话告诉我什么你知道吗?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说不说!”

    “我……他们说赵超钱丢了,后来在我书包里找到的……可是不是我偷的!”杨光明想倔强地不哭,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冒了出来。他最受不了误解和委屈。

    “你还撒谎,你的意思是钱自己长了腿跑到你书包里去的吗?”

    杨光明还想争辩,可是父亲的巴掌已经落下来,他感到一阵眩晕穿过耳朵直插入脑海,仿佛鼓膜被撕裂般。他一把抹去眼泪,“你凭什么相信别人不相信我!我都说了,那钱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他想象自己是个正被敌人严刑逼供的战士,宁死不屈。对,宁死不屈。他又感到自己成为了一只鸟,暴风骤雨拍打着他的身子,就要将他摧毁。

    第二天,杨光明是带着浑身的伤痕去学校的。陈梦问他:“你怎么了?”杨光明摆摆手说:“李老师给我爸打了电话……可是钱真的不是我偷的。你相信我吗?”

    陈梦咬着嘴唇,欲言又止。过了很久,她说:“我相信你。我知道钱不是你偷的。”

    听到这句话,杨光明感动得快落泪了。

    又过了一会儿,陈梦碰了碰杨光明的手肘,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我知道谁偷了钱。”女孩的鼻息温热地扑到杨光明耳朵上,他感到痒酥酥的。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知道?是谁啊?”

    “是李申强。那节下课你去上厕所了,他就来到你座位上鬼鬼祟祟的,我一开始不知道他在干吗,后来我才想明白,他肯定是把偷的钱放到你书包里了。”

    “原来是他!”杨光明低声喊出来,“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李老师?”

    “别幼稚了,你觉得李老师会相信我吗?”

    “不管信不信,你亲眼看到了,干吗不帮我?”

    “李老师够讨厌我的了,我才不想蹚这浑水呢。”陈梦噘着嘴小声抱怨着。

    杨光明泄了气,没精打采地坐在座位上。他看着陈梦事不关己冷漠的脸感到遥远。他突然想起那封王俊杰的情书,如果能帮上王俊杰,或许可以对付李申强吧?

    吃过晚饭,他带了王俊杰的信到院儿里去。做完作业的男孩们都接二连三地下楼玩儿了,他们冲锋陷阵,当然,没有谁愿意搭理杨光明。他独自捏着信把手插进兜里,等着陈梦出现。

    “陈梦!”他看见陈梦从楼道口奔跑出来,手里还拿着橡皮筋。他把她拉到一边,掏出那封信塞到她手上,小声说:“有人让我交给你的。”

    陈梦脸红了,“是谁?真讨厌。”

    杨光明心里火辣辣的,“你看了就知道了呗。”

    “我不要,我不看。”陈梦说着,把信推给杨光明,像回避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杨光明一狠心再次把信塞进陈梦手里,“哎呀,你别闹,再大声点儿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了。现在这事儿除了我,没别人知道。你就看一看嘛!看一看又不怎么样。”

    陈梦把信捏在手里,扔也不是,看也不是。她心里像有小鹿乱撞,不多一会儿手心就溢出了汗,湿嗒嗒地黏在信上。她感到这封信像火苗在手心滚动,一直燃烧进脑子里,烧得她晕乎乎的。这时一个女孩来叫她:“陈梦你在这儿干什么呀?快来和我们跳皮筋儿撒。”

    “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家了。”陈梦拧起眉毛看了看杨光明,离开了伙伴们,转身又走回昏黄的楼道里去了。

    【下篇】

    1998年暑假,从小在温带内陆长大的杨光明第一次吃到芒果。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完美的水果,这是爸到广州进货后带回来的。杨光明用一只手握着芒果梭状的躯体,另一只手拿着水果刀却无从下手。芒果从表面看上去很光滑,“肚脐”也只是一个很小的结。要从哪儿开始削皮,削多厚,它有没有核,这些杨光明都不知道。爸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告诉他说:“你只要削薄薄的一层皮,像削苹果那样,削完就能啃进肚里去了。里边儿有个硬核,嚼不动的,扔了就行啦。”

    父亲似乎只有在给予自己物质时,能表现出一点儿成功男人的温厚。一旦杨光明的成长没有在他心中取得与那些物质相匹配的成功,他便显示出一个暴发户的暴戾。此时,爸满足地看着杨光明大快朵颐地吃着这种新奇的水果,杨光明也隐约感觉到一丝的温情。芒果的果肉在杨光明的唇齿间滑动,他感到微酸的芳香和蜜一样的甜。爸一共带回来五个芒果,杨光明想要省着吃。在尝了第一个后,他很久舍不得吃第二个。他每天都能瞥见它们安静地盛在果盘里,这带给他难以名状的欢乐和期待。晚上在院儿里玩儿时,他神秘地偷偷问陈梦:“你吃过芒果吗?”

    陈梦想了想,回答说自己吃过芒果味的棒冰和果冻。杨光明晃晃手说:“不是那些,我说的是真正的芒果。”

    陈梦睁大了眼睛,这使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可爱。可是这种使人迷醉的可爱,越来越让杨光明感觉痛苦。她说:“哇,真的芒果啊?真的芒果是什么样的?”

    杨光明赶紧去捂她的嘴,“你小声点儿,别让其他人听见。我家里也不多,只有四个了。你明天来我家吧,我请你吃。”

    回家后,杨光明有些后悔邀请陈梦。因为陈梦成为王俊杰的女朋友后,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在交谈中感到别扭了。

    陈梦来敲门时,杨光明正在看《忍者神龟》。爸妈一不在家,这里就成了他的天地。别说看电视,要是来了兴头,他还能插上小霸王打一会儿游戏呢。只要赶在爸妈回家前使一切复原就行。杨光明去开门迎进陈梦,迫不及待地想让她尝到芒果。他说:“真的芒果味儿,比棒冰或者果冻里加的味儿不知要浓几百倍。”说着,他都在咽口水了。他端出果盘,要去拿芒果。这一次,他并没有感受到预计中的光滑。他仔细一看,发现芒果皮都起了皱。他再将芒果拿起来,发现挤着的地方都变色了,褐色一团一团地在芒果上漫开,发出过于浓郁的气味。

    “哎呀,芒果怎么都长得歪瓜裂枣的。”陈梦失望地说。她挑剔的语气令杨光明内心升出一阵不舒服,他解释道:“可能放太久了,放坏了。你不知道新鲜的时候,芒果有多好看。”

    杨光明很沮丧,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省着,早该趁鲜把它们吃了。可他又不好在陈梦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失落。他担心这些芒果都变了味儿,这样他就不能向陈梦证明真的芒果有多好吃了。陈梦似乎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她去找电视机遥控器,“《忍者神龟》有什么好看的,打来打去的,我想看白娘子。”

    “别找了,遥控器在这儿呢。行吧,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我给你削芒果。”杨光明表现出慷慨大方的风范。

    那些褐色的下面还是褐色,杨光明不得不把果肉大块大块地剜去。他在心里发问,这些芒果怎么坏得这么快呢,才放了几天而已。他在给陈梦吃之前先切了一小片放进自己嘴里,他感到味道也不如之前那么好吃了。陈梦接过被剜得只剩半个的芒果,皱了皱眉。她一口咬下去,汁液顺着她手腕滴到裙子上,她的眉皱得更紧了,“怎么这么麻烦,水都滴到我裙子上了。哎呀酸死啦,一点儿都不好吃。”她又象征性地啃了一口,就把剩下的芒果全扔进了垃圾桶。杨光明心疼坏了,他没有继续削,洗了水果刀后坐到沙发上和陈梦一起看白娘子。陈梦看得很投入,杨光明觉得没劲透了。

    他在想自己两个月前的那个决定。当他决定把王俊杰和陈梦撮合在一起时,是不是已经预示了一切会变成今天这样?

    那一天,陈梦扭捏了很久,告诉杨光明说:“喂,跟你说件事儿。那个,我答应王俊杰了。”

    “啊?”杨光明没反应过来。

    “那封信不是你给我的吗?”陈梦对杨光明的反应很不满。

    “哦。你怎么答应的?王俊杰其实……一点都不好,也就是个小混混。”

    “你这人怎么这样,那你干吗帮他送信?”

    杨光明一时语塞。

    他仔细观察成为了王俊杰女朋友的陈梦,她脸上的光泽似乎变红润了,像是植物得到了灌溉,潮湿起来。很快陈梦用一种劣质香水覆盖了自己少女的气味。上课时她不再把老师写在黑板的每一个字抄在笔记本上。她大部分时间在睡觉,醒来后就拿着一面小镜子对着自己的脸摆弄。偶尔她也跟杨光明讲,王俊杰带她去了网吧,带她去了旱冰场,带她去了这样那样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所。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喂,你知道网上的聊天室吧,特别有意思。王俊杰教我打字,他打字可快了!我们俩一块儿用一台电脑……”“跟你说哦,我们昨天去打台球了,王俊杰教了我老半天,我发现我对这个特别有天赋,我有一杆进了三个!哈哈……”

    “行了,你别说了。”终于,杨光明忍受不下去了。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为什么和几个月之前有那么大的不同?

    也是陈梦跟王俊杰好上以后,王俊杰拍着杨光明的肩对他说:“你这小子不错嘛,以前没看出来你人挺好啊。要是李申强再欺负你,你跟我讲,我罩着你。”

    要说对付李申强,王俊杰也没有明显的优势,双方只是势均力敌而已。杨光明跟王俊杰说了李申强栽赃自己偷钱的事儿,希望王俊杰能教训一下李申强。可王俊杰嘴里答应着,却没见有什么动静。杨光明一点儿也没有获得意想中的地位与兴奋,他只觉得心里闷极了,好像所有的血液在经过心脏时都凝固成了石头。他没能报复李申强,可他失去了陈梦。

    不了了之后他开始跟着王俊杰他们练自行车。王俊杰常常在下午放学后率领着一大帮人骑车到城西的空地,那儿聚集了很多比试车技的少年。杨光明的自行车无疑是所有少年们中最好的。那是一辆银灰色的变速车,比起大多数同龄人所拥有的“小飞达”,是那样的出类拔萃。大家都对杨光明这辆小赛车垂涎不已。

    双手脱把是最基础的技术。少年们张开双臂把车轮蹬得飞快,像飞刀一样撕破了晚风。他们比谁更快,比谁能脚不着地让车在原地停留得更久,比谁骑车跳上的台阶更高。自行车好像变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配合他们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杨光明蹬在自行车上,感到风强劲地穿过身体。风是那样尖锐,像刻刀一般把自己雕成了流线型。自己变成了鸟。“哈哈,我快飞起来啦!”他忘乎所以地叫喊。

    然而这种快感很快就被打断了。总有人拦下他说:“喂!把你的车借给我们用一下。”肯定的语气,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杨光明用力地握着车把,不搭茬。王俊杰围过来说:“你就借给别人骑会儿吧。欸,先借我玩儿玩儿。”说着他就粗鲁地将那辆车夺过来摆弄。无数晚风像是劈碎的河流经过杨光明身边,他看着王俊杰骑在他的自行车上,在练习车技的过程中无数次暴躁地踢它,摔打它,银灰色的车身上很快有了划痕。

    “哎……你别踢它啊,你看这儿都有划痕了。”杨光明心疼得要死,追上去拦下来把车上的划痕指给王俊杰看。

    “你没搞错吧,这划痕早就有了,凭什么说是我给你弄上的?”

    “我看见你弄上去的啊。刚才你老踢它,这个脱漆了就不好看了……”杨光明寻思着措辞,他不知道王俊杰能听进去多少。

    “靠,我踢它怎么了,就算是我弄的怎么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啊?”说着,王俊杰又是狠狠一脚蹬在自行车的前轮上,车把瞬间歪向一侧。

    杨光明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裂缝,破碎。一颗被掏空的脆弱的心脏。“你把车还给我啊。”他说着,就伸手过去想把自己的自行车夺过来。可是他底气不那么足,他向来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从不懂得怎么反抗。刚碰到车把,一个拳头朝他的腹部猛烈地砸去,他全身的力气便流失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让你跟我们玩也是看在陈梦的面子上,知道不?”他一边说着,一边踩踏着那辆自行车。

    陈梦……好像已经是个十分遥远的影子了。杨光明想起陈梦脸上果实一般的潮红,不服气地喊出来:“谁让你看她面子!我不要她的面子,你也少拿她说事儿!”他挥起拳头朝王俊杰的鼻子砸过去。

    王俊杰没料到杨光明会反击,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捂着脸大叫,很快男孩儿们都围了上来。杨光明抡着胳膊挥向四周,他在死守着一些自己也不知道、甚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男孩儿们三两下就把他解决了。每一拳都毁坏着他作为人的躯体,一副皮囊。他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血液从额头破了的那个洞里流下来,黏稠地覆盖住视线。杨光明用另一只眼睛看到男孩儿们转而去围攻他的自行车,大家你一脚我一脚地践踏在银灰色的车身上,它渐渐不成形状,变为一堆废铁。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这么凶残?

    世界慢慢显得很红,他不知道是血还是夕阳。无力感像自来水从花洒中涌出来那样,从头到脚淋着杨光明的火。他熄灭了。他再次感到自己身体里充满空气,而所有骨头都变得中空。温热的气流像是要把他托起来,他挥动双臂,像在飞翔一般。就在这一刻,他鼓起腮帮子和嘴唇,用尽所有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鸣叫。顿时,上百只麻雀凭空出现般此起彼伏地做出响应,鸟鸣一直传上了天空。

    “我是鸟王。”这么想着,杨光明睡着了。

    杨光明住了一周医院。绷带帮助他把散架的身体重新拼接好。回学校后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杨光明的变化,只知道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以前顶多觉得他不起眼,而现在,他说话的声音尖锐而清脆,更多的时候,大家只听见他用口腔发出各不相同的鸟鸣。他说,这是布谷鸟,这是百灵鸟,这是乌鸦,这是猫头鹰。每一种鸣叫都惟妙惟肖。

    他没有告诉别人,自己正在做一对合适的翅膀。他买来了绳索、布、塑料,还有好多人工仿的羽毛,他用结实的绳子把各种材料按翅膀的形状穿起来。这对翅膀张开之后足有两米,就像一个滑翔机。没事的时候,他就去顶楼的天台。他俯瞰着积木一样的南城,想象自己飞翔在南城上空的光景。在学校时,他像一具空壳。

    上课时陈梦问他:“你最近怎么了?”

    他们早就不怎么说话了。杨光明觉得陈梦就像是那些芒果,熟透了就坏掉了。他从小到大总是习惯把好的东西留着,留到最后,而最后这些美好的物什无一例外地先于他的理想腐烂。现在他和陈梦仍然是同桌,可是话题只限于借支笔考试、对个答案、问问作业有哪些之类。杨光明看着陈梦,一个腐烂的女孩。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回过神来道:“啊,你刚才问我什么?”

    “我问你最近怎么了。就是,比如说我刚才问你个问题,你要很久很久才能反应过来。你最近在想什么呢?”

    “你别管。”杨光明赌气地回答,却忍不住去看陈梦。

    “好好好,我不管。真是的,关心你还招着你了。”陈梦重新趴在桌子上。

    杨光明想了想,还是戳戳陈梦的手臂问她:“你觉不觉得,要是人变成一只鸟该多好啊。”

    “为什么?”陈梦疑惑地提起眉毛。她修过了眉,看上去像一件过于矫饰的工艺品。

    杨光明低声答:“我就是觉得挺好的。要是我是一只鸟就好了。”

    “为什么啊?”

    “你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难道不觉得当鸟挺好吗?”

    “嗯,差不多吧。”陈梦勉强地回答。

    杨光明看到陈梦兴致索然的表情,不再说下去。他知道一切不会再变成以前的样子了。那个理论叫什么来着?就是说世界总会朝着越来越糟糕和无序的方向发展。好比一个花瓶,你能轻易将它打碎,却再也无法让它完美无缺地恢复原状。他也不愿再思考这些了,只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的工程,再过一周,那对翅膀就能完工了吧?

    完成的翅膀比杨光明想象中还要好。他将它们套到手臂上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他一挥翅膀,所有的风就在他身边鼓动。他穿着它们来到天台,看到地上的汽车像小盒子那样爬行在弯弯扭扭的街道上,看到骑在自行车上穿行的人们像甲壳虫一样没头没脑。而此刻他感到优越和快活,因为他是一只鸟,他不必再靠双脚沉重地一步步在地上行走。他可以飞翔,随便挥一挥翅膀,就扶摇直上九万里。他怜悯地看着塞满了整个世界的人类,他们是多么混浊呀,他们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同类,陷害,误解。连那些美好的女孩,最后也抵不过时间的衰朽,变质为酿出酒味儿的水果。

    杨光明又鸣叫了几声,好几只麻雀飞过来,停在他身边。他对着太阳闭上眼睛,感到自己拥有了轻盈的流线型的身躯。他想起新生的海鸥跳下悬崖后在阳光下起飞的画面。他对自己说,那么,就当一只海鸥吧。这么想着,他便展开双翅朝大地起跳,疾速的俯冲瞬间抓住他,金色光线融化进每一股风里,世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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